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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抬头一看,但见王祚隆领着一位穿戴锦衣玉帛的乡绅登门造访。王祚隆介绍道,乡绅名曰王文俨,乃山下西庄源的主人,其人心胸豁达,仗义疏财,其庄园每日都有名师讲课,远近书生纷纷汇聚,好不
热闹,对此,他也颜为得意。
“此次来,他是慕名而来,恳请夫之先生前去讲学的。”王祚隆微笑道。王文俨连连点头。
夫之见王文俨坦诚直爽,一脸谦逊,且又是一副明人打扮,夫之多了一份亲切和好感。加之王祚隆出面,夫之不便推辞。从客观上讲,他也需要为郑孺人谋一点生活之便,她产后出血太多,长期没营养,身体如何得以恢复?因而当即应允,说翌日便可前去。王祚隆和王文俨均十分高兴,二人还郑重保证,凡来听课者皆大明子民,且不将授课消息向任何无关者传递。
第二天上午,王文俨来接夫之时,他早已准备停当,带着管永叙去了西庄源。王祚隆心细,让内人前来陪伴郑孺人。
亭台楼榭,小桥流水,花香鸟鸣,春意盎然,好一个西庄源。更令夫之吃惊的是:讲课的云坛已是人头攒动,有少年,有青年,也有年过而立不惑之人,都是明人打扮。看来,王文俨提前做了不少准备。不少人面现欣喜之色,交头接耳,说的都是夫之:
“先生骨性松坚,为书生楷模。”
“先生之才,衡州无出其右,湖湘而论,亦是翘楚。”“先生博览众家之书,而独守圣人之志。”
当夫之出现在云坛的时候,众人肃然起敬,场面顿时静止了下来。王文俨本欲介绍一下,场下有人立即高喊:“夫之先生之名如雷贯耳,谁人不知?吾辈皆慕名而来也。”王文俨想想也是,立即向夫之抱拳,谦笑一下,道:“此坛非无名之辈能站也。”言毕,立即下去。
夫之还礼后,往坛上一站,众人纷纷向他鞠躬。夫之亦抱拳还礼,示意众人坐下。众人依旧站着,只等他坐下,才能坐下。初一开讲,夫之还是有些拘谨,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前来,声音不免有些颤抖:“夫之自幼从先君子武夷先生学习《春秋》,长兄石崖先生亦在旁多有教诲,
后求学石鼓书院、岳麓1院,平下多,国发以来,周道肉走,干东的朝中,而今复归于乡。无论于时地,未敢息圣人之学,无败飞相快了为甚,以为读《春秋》乃知大义,明是来,拼善想。此我受邀开讲,心有湟恐,然盛情难却,愿与话君共同探讨研习。"
做了这番开场白后,夫之放松下来,话题转到《春秋》上,他更写定自信了。
“元年春王正月。”夫之间,"何故谓之'春王正月’?”众人低头交谈,莫衷一是。夫之于是旁征博引,从容自信,侃佩而谈。"王正月”,此为《春秋》开篇之语,亦是后世众大儒研习《春秋》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夫之也不能例外。先前他尽考各家之言,不外乎以下几种注解:周改时改月:周改月不改时,即以夏时冠周月;周时月俱不改;存疑莫敢论定。夫之则认为,周平王东迁以后,王室微弱,诸侯恣意妄为,周道已绝,然而《春秋》仍以王称之,可见鲁国仍旧行周礼,以示“大一统”之义,故“王正月”之王仍旧是周平王,此正月为周平王之正月,非天之正月,以寓周正之差,夏日得天。
短短一席话,说到了朱熹、胡安国等先君对《春秋》注解,又引证了(周礼》,融会贯通到《诗经》,夫之的丰沛才学一览无余。众生听罢,纷纷点头赞叹。一旁的王文俨和王祚隆早已心悦诚服。王祚隆道:“世兄,我所言非虚,先生确为旷世之才。”王文俨亦笑道:“我先前读《春秋》,白读矣。”
课后,面对严重缺乏营养的夫之,王文俨准备了一桌好菜,又给他准备了一身换洗的衣服,夫之甚为感动。不承想,穿上那袍子,却有些案了,看上去就像几根竹竿撑起一件晾晒的衣物,他太瘦了,只剩皮包骨头,掉起衣袖感到有些空洞,但是,他心里还是欢喜的,稍感慰藉之告,又有些惶恐,他拱手道:“得公如此厚爱,实在有愧。”王文严笑道:“先生若不嫌弃,当常来开讲。”此后,经王文俨的接济,夫之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慢慢地,讲课成了夫之的日常生活,他的名声越传越广,前来听课的生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十几人到后来的几十、上百人。有时候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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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俨西庄源的云坛,有时候就在他自家茅舍的平场上,有时候甚至是
在山林里的一处巨石旁。
不知不觉,一天过去,很多天亦过去,三年竟然也过去了。
多年讲学《春秋》,众生皆心悦诚服于其学识。有一日,夫之突然觉得该有些变化了。于是,改讲《易经》。听闻夫之论《易》,大批书生趋之若鹜,听讲的人数陡增一倍。夫之却格外淡定。
夫之道:“张子有云,物必有两,夫之以为当以乾坤并建。太虚一实。天下无器外之道,道者皆在器内,皆为器里,天下唯道……”
与往次的寂静不同,台下的书生突然交头接耳起来,但是这种骚动很快平息下来。
“朱子所言太极阴阳。”夫之察觉到了异样,但仍是淡然自若,继续讲学。“夫之以为,阴阳者,呼吸也,统一气而互为息。
台下又是轩然大波,大家还在议论纷纷。突然有人站了起来,大声道:“朱子有云'存天理,灭人欲’,诚如先生所言,置朱子何地?”更多的人亦站了起来,疑问与指责混成一片:
“先生之言有辱圣贤,有违天道。”
“天命难违,先生之意,逆天改命乎?”“濂溪先生有云,无极而太极。”
“朱子有云,太极却不是一物,无方所顿放,是无形之极。”“有理方始有阴阳也。”“气散而理不灭……”
是的,夫之在挑战朱熹的权威,他料定会有人不服。没过多久,场面便有些失控了,有人甚至开始对夫之谩骂,有的则扔书本砸他。王文俨和王祚隆也惶恐起来,他们没料到会发展成这样,赶忙把夫之带回书房,不知如何是好。二位担心的不是观点上的冲突,而是有人借此不满去报告清兵。
但夫之无所畏惧,他亦不觉得失了大体,反而大笑道:“此等腐儒,听不得进步之言。夫之哪里敢冒犯朱子,朱子亦为夫之之师也,直抒不同见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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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祚隆哭笑不得:“夫之,既知亚圣不可冒犯,又为何执意为之?"夫之摇摇手道:“无胆识何以得真知?无革包何以见新生?"王文俨呵呵笑了:“先生果然不凡,然亦不可乱讲。他担心的是有
人将清兵引来。
“夫之一片冰心,天地可鉴。”夫之又自辩道,"夫之从不说语。所得见识,皆由圣人之学而来,与朱子不同之见,亦由参悟朱子之学面来,岂有冒犯之意?”
考虑再三,王文俨还是没让夫之再讲《易经》,夫之也甚为理繁。其实,他真的没有与朱熹敌对之意,也不是为了标新立异出风头。博采众家之长,批判地继承老子在先,他对朱熹的学说也是批判地继承,实际是对其正确思想的梳理与再发展。
然而,就是这样的改良与革新,那些腐儒还是无法接受。幸亏,这些书生虽然有对夫之不满,但也只是观点冲突,没有小人去官府告密,亦无清兵进场骚扰,此可谓夫之和王文俨之大幸。
后来,夫之也习惯了按部就班每日讲讲《春秋》,乐得自在,但是,他不会甘于平庸,他仍在探索与再发现,进行着他的创新。
就在夫之平静讲学之时,郑孺人又为他生了第二个儿子,取名王敔。夫之夫妇甚为高兴。此时的生活,较先前好了不少。郑孺人也更有养育经验。王敔的体质比王勿幕要好得多,这些,皆是王敌得以长大成人的关键所在。
夫之还在刻苦读经,奋笔疾书,他开始撰写政论了。大明亡国之耻一直搁在心头,他必须思考与反思,即创作《黄书》。尽管大明已经名存实亡,但夫之还是没忘记远在隆安的永历。夜不能麻之时,他在幽愤中写下:“鹃血春啼悲蜀鸟,鸡鸣夜乱度秦关。琼花堂上三生路,已滴燕台颈血殷。”国与君一息尚存,夫之不敢忘,亦不能忘,这不敢也不能给他增加的便是双倍的“忧”,他因此又写下彻骨之痛:“沧海金椎终寂寞,汗青犹在泪衣裳。”
向死而生,上下求索,这是夫之当时的心境,也是他后半生的心境。当越来越多的拖着长辫子的书生前来听讲时,夫之默默地想:“吾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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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在旦夕,否却在此为清人教书育人,巩固疆土,岂不等同于背叛?"听了他的困感,王文俨规劝他:“大明抑或大清,圣人之学不改。王祚隆亦笑道:“大清亦奉圣人之学。”夫之有些惊讶,心里很不是滋味,却还是坚持了下来。
某天,王文俨为了生活方便削发留辫之时,夫之却无法忍受,认为这是对大明的背叛。王文俨却笑道:“尘埃落定,事已至此。王朝更迭,古来有之,先生何故坚持?"
夫之倔强道:“皇权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异类间之。”言罢,他头也不回,拂袖而走,再也没回西庄源。
清人追捕他的风头已经过去,他不想在王文俨的西庄源待下去。实际上,清人并不是不知道夫之的行踪,只是因为知道这位当地名重一时的大儒所做的不过是讲学传递,并无反清之举,而夫之所讲之学亦是清人重视的儒学之道,因而觉得无关紧要,对他的跟踪和抓捕也就没必要了。
当听闻夫之因为王文俨恢复清人生活常态而决然离开西庄源时,王祚隆特来劝诫。夫之故意试探道:“莫非兄亦卑躬屈膝于异类?"
王祚隆面露难色,不知如何作答。
其实,夫之并不恨王文俨,人各有志,总不能强人所难,更何况王文俨有恩于他,他知道感恩。但是,他万万不能与清人为伍,这是他的做人底线。
王祚隆深知夫之的脾性,他也不再强留,只是有些惋惜。跟夫之交往长达三年多,这三年,对夫之而言,是生命中的重要时期;对王祚隆而言,同样是生命中最有意义的阶段。夫之离开后,王祚隆长年隐居于山中,同样誓不为清人。应该说,这样的决绝,与夫之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保重!”夫之紧紧握住王祚隆的手,心情复杂地与挚友依依惜别。就这样,夫之带着家人返回了故乡。原本以为还能与王祚隆再见面,但实际上,山重水复,此一去,便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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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高处不惧贫
山雨连绵之时,夫之回到了双髻峰。
看见夫之回来,慈枝和善地笑了:“先生别来无恙?"许久未见,夫之倍感亲切:“大师,身体可好?"
就枝咳嗽了几声,轻轻念道:“贫僧老矣!时日不多也。”
慈枝只是一位平凡的僧人,没有旷世学问,有的只是一颗避世山野、念佛向善的心。十几年间,一个人在山上过着寡淡的日子。与他为,更像是一位熟悉的亲人,他给夫之很多生活上的帮助和指点。见他容颜苍老,夫之心绪难平,不知不觉,时光已跟着老了,续梦庵的草房也有些破败了。面向山野,夫之感觉到淡淡的寂寥。
简单修葺了一下草房,夫之特地去了岳阡,拜祭父母;又去了耐园,探望长兄。接放儿回家。
见到父亲,放儿有些拘谨,好一会儿才敢靠近。夫之觉得心疼,心想再也不会让放儿离开自己。见到大哥,夫之既温馨又难过,大哥已然华发丛生,刚刚懂事的孙子就依偎在怀里。如今这世上,只有大哥与他最亲了。兄弟之情越加亲近,夫之尤感长兄如父之真切。
夫之汇报了三年在外的情况,又和大哥说起了《春秋》。
《春秋》之说,王介之钻研很深,他着有《春秋四传质》,还入编《四库全书》。而夫之着《春秋稗疏》,可谓深受家兄影响。《稗疏》仅在引文部分就参考了王介之六条之多,更不用说暗藏于行文之中的诸多见解了。
见到夫之归来,王介之忧心忡忡与之商量:“大明名存实亡,朝代更替已成定局。且速理家事,以备不测。”
夫之亦感觉到不祥的预兆,赞同大哥的提醒。归山后,夫之决定立即着手作《家世节录》
言谈之中,王介之不无感叹;“清人虽为戎狄,然金人不可与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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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而语。此番入主中原,不废中国学礼,颇有中原王道之风。
王介之此言实则点明了夫之之所以不再受清人追捕之缘由。
夫之笑道:"一日为戎狄,终为异类,有何不同!”尽管夫之能够感觉到大清与先前所有的蛮夷戎狄均有所不同,但倔强的他仍认为大清还是野蛮之邦,而绝非正统,亦不会成为正统。
从耐园回到双髻峰,夫之的家里突然热闹了起来。
放儿始终不愿意离开耐园,王敞便提出跟叔父学习,一道回双髻峰,放儿和他比较亲近,才愿意跟着父亲走了;郑孺人的弟弟郑忝生兴祖也从旧居鹿门溪辗转而来,投奔了夫之;管永叙一直还在跟着夫之学习,又有避乱佛寺的青年戴日焕前来求学,还有闻声从衡州各地不定期前来学习的书生,这其中就有欧子直与刘庶仙。
门第热闹如斯。虽说没有在永宁时那么光鲜,夫之却忽地有了一种“安稳”之感,这是故土带来的“家”的好处。在永宁,身处众人之中,他却总有淡淡的孤独与疏离感。他的行为举止被很多人视为异类,他的学说更是很多人眼中的异己。而在南岳,他重归了自然,每日俯仰天地,身边虽只有几位学生,但这几位很难得,对他格外尊重与信任
每日午后,夫之照例会坐到院子中讲《春秋》,几个年轻人围着他,细心聆听,王放也会加入其中。有时,郑孺人忙不过来时,他便帮忙带着儿子玩耍,王敔刚刚学会走路,需要人照顾。除了《春秋》,夫之讲得最多的就是《易经》了,空谷幽深,没有比《易经》更适合的了。
黄昏时分,夫之带着弟子们在黑沙潭一带散步,听着竹风松涛。他们在夏日的溪水中,清洁手脸,擦拭身子,迎着漫天夕阳,坐在巨石之上,他手指天地道:“阴阳与道为体,道建阴阳以居。相融相结而象生,相参相耦而数立。”①
管永叙道:“先生所言,莫不是言阴阳生人,阴阳治人乎?”
夫之道:“是也。阴阳生人,而能任人之生;阴阳治人,而不能代人以治。”
①《周易外传·系辞上传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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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敞则道:“然,器不足以承佑,圣人之于人犹天也。”郑忝生也插话道:“然则能承圣人之佑者,唯君子也。”
夫之很高兴,这些晚辈都有了一些见识和学问,但须更下功夫,多加教海:“君子常其所常,变其所变,则位安矣。常以治变,变以贞常,则功起矣。象至常而无穷,数极变而有定。无穷,故变可治;有定,故常可贞。君子无穷其无穷,君子有定其有定。”
戴日焕道:“故圣人承天以授《诗》《书》《礼》《乐》。”
夫之道:“天之待圣人,圣人之待君子,望之深,祈之夙。人物有性,天地非有性。阴阳之相继也善,其未相继也不可谓之善。”①
欧子直则在一边问:“先生,此为何意?"
夫之愿意为晚辈释疑答问,道:“天地者,贞常制变,制变而贞常。制为天道,天道无择。盖道在未继以前,浑沦无得失,雨旸任其所施,禾荞不妨并茂,善之名未立,而不善之迹亦忘。
群山是他的知音,学生是他的拥趸,挚友更是他的精神伴侣。
偶尔,夫之也会前去石浪庵寻找破门和尚闲谈。此时破门的书法之声名越来越大,已经有人将他和石涛、石溪相提并论。因为他号石浪,世称“三石”。其实,夫之完全可以向他讨要几幅字画,前去变卖,得些钱财,但是,他从未想过要这么做。
有一回,破门主动提出送夫之两幅书法作品,并笑称他可“扔之于市”,实际上是暗示他去换些钱粮回来,改善家中生活。但夫之婉拒了,道:“佛家有云,钱财乃身外之物,大师何故为夫之忧虑?”停了停,又笑道:“夫之不受天降之财,安逸往往丧志,夫之不惧贫。”
“阿弥陀佛!”破门肃然,道,“先生之志,贫僧甚为钦佩。”
过完新年,夫之决定出去走走,到西乡小云山去,那里有她的弟子刘庶仙和欧子直。
小云山一带,为湘江以西,地势较为平坦,林深幽静,水肥草长。刘庶仙在此有一座大房子,他的藏书甚多,乱后,他一直在此避世,过
①参考《周易外传·系辞上传第五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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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怡然自得、逍遥自在的生活。
夫之住在刘庶仙家中,阅览着书房中卷帙浩繁的图书,门外,水塘上一片静谧,窗前,梅花迎寒开放。
欧子直闻讯前来拜见。三人喝着酒,谈天说地,谈经论道,从午后到傍晚,从暮色初降到夜深人静,油灯加了几次油,几个小辈在一旁温酒,小火炉一直烧着。恍惚之间,夫之格外地放松,久违的亲切和温暖化解了他的孤独,他又说起了《黄书》的政论见解。
师徒三人边喝酒,边论道,不知不觉便过了子夜时分。
刘庶仙看得很开,并不在意天下"究竟是谁的,在山中悠然自得,豁达开朗的他也不关心功名利禄,但是,他的底线是:不剪头发,骨子里也就有一份忠贞了。欧子直不同,求学半生,他不想放弃仕途。之前。崇祯末年,他就几次乡试不中,现在,他又在准备乡试了,当然是大清朝的乡试。听了之后,夫之释然一笑,他清楚欧子直的想法,虽不赞同,倒也并不排斥,比之在永宁时,他释然了很多。他决心此生都不低头于清人,但是,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这样。王朝轮替,天地之常,大清又遵从圣人之学,更何况欧子直还年轻。
三更也过了,他们却无睡意。谈着谈着,最终都在客厅里,沉沉睡去。
一早醒来,夫之身上披着金光。睡眼蒙眬中,他看到门外一片明亮,太阳斜斜地照耀,蓝天白云之下,池塘波光粼粼,郁郁葱葱的树木从池塘边上一直延伸到远方,林木之上披着一层薄薄的雾霭,远处的小云山甚为秀丽,一群飞鸟从天空飞过,落进林中。
“此处甚好!”夫之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自言自语道,“住过很多地方,此处最为我满意。”
“先生何不搬来此地隐世?”刘庶仙一听,连忙道,“清风明月,对酒当歌;顶天立地,读书作文。更何况,敬公先生也住在附近。”
夫之笑而不语,起身朝门外走去。想到敬公李国相,夫之仿佛闻到那满玩的桃花香,看到那灼灼盛开的桃花,触景生情,兀自念道:“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时光如水。好友一天天少了,老了,桃花却在开放,如此的映衬,岂不令人伤感?
4.败叶庐
阳春三月,山中犹寒,双髻峰氤氲一片。
夫之与管永叙、郑忝生在山中挖竹笋,采摘紫茸。簇簇雪花突然从空中飘下,他们却不觉得寒冷。收获颇丰,在茫茫雾气中,他们背着背篮,扛着锄头往续梦庵走去。
突然,混沌之中传来悠扬婉转的歌声,夫之笑了。风吹过,雾气散了一些,层峦叠嶂出现在眼前,近处大山之下,层层梯田里,站着三三两两的人。其中,一位妇人正在近处垄上青翠的田里采茶,那是郑孺人,身边跟着王敔。夫之等人走上前去,郑孺人经过休养,身体恢复得不错。此刻见丈夫过来,她莞尔一笑,臂弯挂着的篮子里,铺满了嫩绿的茶叶。郑孺人虽为北方女子,但嫁到南方后,逐渐习惯了南方的生活习惯,成了开田种茶的一把好手,还学会了唱茶歌。
夫之摸着那晶莹剔透、宛若竹尖的茶树新芽,道:“这些上等毛尖,可以拿到集市上换些铜钱了。”
郑孺人笑道:“自己泡茶尚且不够,哪里还能卖!”
这时,一位僧人带着一个沙弥正好从云雾里走出来,吟了句“阿弥陀佛”并轻笑道:夫之先经营茶叶买卖,需再开上几亩山地才行。”
定睛一看,原来是方广寺的性翰法师。
夫之呵呵一笑:“大师今日怎么有雅兴来我续梦庵?”性翰道:“但闻茶歌声,便知采茶季,特前来讨杯茶吃。”
夫之笑道:“此山非我等之山,乃官府之山;茶田非我等之田,乃官府茶田。且看众人忙碌茶树间,有几人为自家采之?"
只见层层的茶树中,那些采摘者穿着清人的衣服,忙忙碌碌,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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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衣角里盛满了鹅黄色的茶尖,口里唱着茶歌,脸上带着笑容,眼里有说不出的喜悦。这才几年,她们早已经忘却大明,活得怡然自得。这些茶尖将进入大清的官府,成为大清的贡茶。这样的时候,夫之总有一种错觉:奈何大明土地上生长的东西,都成了大清的?其实,何止是茶尖和那些人,就连整个南岳和无限的天下河山也都成了大清的,唯独夫之还在想着大明。
的确,天下都是大清的了,此时的永历皇帝已经逃出云南,奔往缅甸,整个云南都成吴三桂的了。大明早已不在。可是,夫之固执地认为,只要永历皇帝没死,天地日月就始终都是大明的。对大明,他早已不存任何幻想,永历皇帝于他来说更像是象征与慰藉了。
一天,夫之把敔儿抱在膝盖上,笑着对管永叙等人道:“近段研诗感悟甚多。诚如陈白沙所言:大抵论诗当论性情,论性情先论风韵。无风韵则无诗矣。'有此性情,方有此声口。’诗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切忌无病呻吟。
管永叙道:“文字当有性有情,无性则假,无情则空。”
夫之笑道:“永叙所言是也。性情之外,写诗需有风韵,叙求雅健,忌俗与弱。叙议诗最为难写,往往有议论而无风雅。叙议诗不损风韵者,《大雅》为最,其中理语造极精微。”
夫之感叹,那么多年,很久没有这么自在了;那么多年,又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了解衡山。此时的他,真的豁达了,豁然开朗之余,年少时期的桀骜不驯又重新回来,他也难得率真与洒脱,开始怡情山水。夫之寄怀其中,作了一系列的“山居杂体”诗。
夫之一生写诗无数,几千首诗歌,可谓笔耕不辍,清晰记录了他的生命行迹,也透射出他每时每刻的心绪。他走到哪里写到哪里,多为有感而发,触景生情,也有咏物抒志,议事说理,形式多样,笔触细腻,技艺纸熟,情感真挚。国变之前,字里行间多是他的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与断距满志;国变之后,一字一句都是他的忧国忧民、殚精竭虑与忠由之尧。而这一年的诗歌格外不同,几年与世隔绝的山野生活,抱着经节,饥交直,他却龙辱不惊、生死无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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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日子,性翰时常来看看夫之,陷他聊聊天。
坐在夫之的屋檐下,喝着刚采摘的茶尖泡成的茶,性输道:先生近来气色颇好,参禅念佛究竟还是有些好处。”久居山中,性输常劝或
他:“四大皆空,心则祥和。”
夫之则笑道:“五杂俎,采野蔌,往复还,沿溪谷,不获已,黄农伏。山中生活大抵如此,我已释然,已入定,已悟道。"
夫之喝着茶水,又和性翰论起了天地大义。对夫之而言,一切似乎都释然了,通透了,哀伤似乎也就不再那么疼了。冬去春来,新的一年如期而至,宁静却被打破了。
夫之一早在山间寻找草药的时候,却忽地听到屋后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
郑忝生死了!他误食自己采摘的山蘑茹,中毒死了。
郑忝生下葬之后,夫之心情压抑,郑孺人的情绪也一直不见好转,精神甚至有些恍惚了。无奈之下,夫之觉得是时候换一个环境生活了,最终,他决定离开双髻峰。
于是,小云山下金兰乡茱萸塘成了夫之新家的所在地。一年多前,他相中了这个地方。刘庶仙、欧子直与李国相住的地方距此不远。夫之找来一辆牛车,携家带口来了。在友人的帮助下,他在此建造了一座草房,名曰败叶庐。自此之后,夫之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后来的观生居、湘西草堂也都是在此不远处所建。
安顿之后,夫之开始在茱萸塘捉鱼挖藕,在屋前扎下篱笆和门扉。郑孺人情绪虽然不好,但仍然努力在篱笆里养些花草蔬菜,又在屋后开荒种田。日子总得过下去。她似乎在用劳累的方式医治伤口。
此次戴日焕留在了衡山,王敞也回了耐园,只剩管永叙无处可去,依旧跟在夫之身边。夫之和郑孺人没把他当外人,而是视为家中成员,如自己的儿子一般。
搬完家,建了草堂,夫之本想有新的开始,却不想悲剧突然降临:郑孺人在夏日淡淡的蝉鸣里与世长辞,她曾发誓要与夫之同生同死,可最终她还是熬不住了,撒手先去。临走之时,郑孺人躺在床上,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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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也睁不开眼睛,只是不断地流泪。
夫之握着她的手,慢慢地,她身上的体温一寸一寸消失了。爱妻离去,刚刚稳定下来的日子被击得粉碎。
接连多日,夫之坐在篱笆院里,看着夕阳,他又想起从前,往事如潮,他的心也跟着郑孺人走了。后来,他把疼痛与思念化作了诗句,吟诵在郑孺人的坟墓前:“蝶飞三月雨,枫落一林霜。他日还凄绝,余魂半渺茫。”
一悲刚平,一悲又起。
就在郑孺人离世后不久,一个毫无征兆的黄昏,管永叙在山上采野果,突然被一条毒蛇所伤。当他背着最后一篓野果,用尽全身力气,赶到败叶庐前,正要叫一声“先生”时,“扑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全身肿胀,陷入昏迷状态,从此再也没有起来。他甚至来不及跟夫之说一声“珍重”,就匆匆离开了人世。
那一段日子,夫之突然觉得生命如此脆弱。夫之的苦痛集中积聚在他的胸口,令人呼吸都感觉困难。若不是刘庶仙、欧子直与李国相等人的安慰和照料,夫之要挺过这一关,真的很难。
在八岁的康熙于北方的京城登基那年,夫之又陷入了彻底的悲愤与悲凉。此时,永历皇帝遇难的消息传来,其实,事情发生在去年年底,只是,山高路远,到今年年初他才得知。虽然他早已经料定这个结果,但消息真的传来,他还是无法接受大明灭亡的事实。
大明亡了,夫之的魂儿似乎也跟着去了。一切都没有了色彩,一切都没有了生气。混沌之中,他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所有的悲愤与痛苦都化成了文字,源源不断,淌出来却是血,烧的却是骨,前后他为尽了。
大明写了太多的悲愤诗,他的悲愤之血几乎流干了,忠贞之骨几乎烧王做呆呆地坐在门里,牵着王孜的手,看着父亲瘦弱的脊背,不知道知何是好。他并不知道何谓亡国,何谓孤民。他只听到父亲反复吟诵的词句。那些词句仿佛火光,照亮了家徒四墅:“长相思,永离别,地坼天东清宿喝,油卜黑春灯,寒砧谢秋节。宝带裂同心,他生就君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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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日,夫之竟然还记得这是桂王的生日,他又痛苦写下:“瑞面金台,琼枝光射龙楼雪……黄竹歌声悲咽,望翠甍、双鸳翼折。金茎露冷,几处啼乌,桥山夜月。”
那两年,夫之很少出门,悲哀一直持续,加深并且扩散。
就在夫之悲哀、忧愤和恨意的时候,他竟意外地收到金堡寄来的七十六首诗歌,皆为七律,曰《遣兴诗》。此时的金堡已经出家为僧,法号澹归。看到金堡手迹,永历朝廷的事情又浮现眼前,他再次痛哭失声。大明彻底没了,永历灰飞烟灭,但是,总要有人记录那些人和那些事。亡国孤臣,夫之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开始着手写《永历实录》。而一旦动笔,他才发现自己对永历皇帝是又恨又敬,倘若永历有才有德,大明都不至于走到这般田地,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将朱由榔的“榔”字特地写成了“根”。一字之忌,写出了夫之心中的孤愤和伤痛。
5.有人跟踪
月黑风高,夫之又踏上了逃难之旅,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尾随自己。那人应该是在他刚出家门之后就跟着他了。一路上,他停了几次,回头四顾,却不见人影;再踏上路途,他又觉得那人还是跟着,心里尤其不踏实。晚上投宿,他也格外小心,握着匕首才敢入睡。
衡州一带突然出现了反清复明的义军,打的还是朱姓旗号。义军由大明孤臣策动,众说纷纭中,矛头莫名其妙指向了夫之。消息传来,夫之惊异万分。他是心怀大明,可是,他从未想过兴风作浪,他已接受大明灭亡的事实,并且心如止水了,守住自己的贞洁足矣,别无他求。可是,谣言四起,由不得他辩解,只能再次背起行套。一个人孤独地走在逃亡路上。此前一年他都在读书,并且不再过问世事,就连大清的书生,他也愿意教授学问了,何教会招都此等得事?射在黑漆漆的房子里,夫之仍然觉得有人正在看着他。
他被跟踪,不是近来的事情,早在一年前,他就发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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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前去拜访老友唐克峻和唐克恕两兄弟,
多年不见,两位老友皱纹历历,华发毕呈,但精神却还矍铄。他们从很早就过着隐居生活,不问天下大事,怡然自得当中。他们告诉夫之,他们早已不念大明,也不恨大清,只安安稳稳做山野村夫,实际也是一种守志了。夫之问道,何能如此?
唐克恕答非所问:“犹记当年从武夷先生学,一晃多年。”
唐克峻则笑着提出了一个请求:“今有子须竹,欲托于夫之学。夫之惊讶,道:“二兄之名望于衡州,何故托于夫之?"夫之算是委婉地谢绝了,唐克峻也不再勉强。
唐克恕道:“近来,衡州城风声鹤唳,夫之可曾听闻?"夫之叹道:“略有耳闻,有明人欲借朱名起事。”唐克峻道:“谣言凶传,言是前朝孤臣主导。”
唐克恕亦道:“清人正欲拿人,夫之名头太大,须小心才是。
其实,唐家两兄弟都以为兴风作浪之事夫之可能真有参与,故特地委婉提醒。夫之却心里坦荡,便没当回事。
当日,从唐家离开,夫之就觉得被人跟踪了,一直跟到了败叶庐。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每当他出行,便觉得那人犹在尾随。夫之想: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因此,虽然觉得有人跟踪,终究也不是太过害怕。
初春,有雪,住在近的中年书生欧子直又来拜访。夫之见面即问:“听庶仙讲,你要参加大清的科举?”
欧子直面露赧颜道:“先生见笑了,莫怪弟子。”
夫之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之所求,我无异议。”夫之似乎看透了,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他不能要求清人守明志。
欧子直道:“既然如此,先生为何不投效大清?"
夫之道:“国亡志不移,君死贞不变。清人,戎狄之邦,行孔孟之学,亦为戎狄,实贼也。若向其行孔孟之礼,有辱孔孟。”
欧子直道:“读书者为官;为官者为民。或曰大清,或曰大明,皆为天下之民。天命难违,天下已为大清,即为民,当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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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不以为然,道:“大明之君君大明之民,大清之君君大消之民。官者,为君分忧,我乃大明书生,为大明之君效死命,不为大清之君君其民。读书非只为官,读书亦为学,不知经学,何以为人?更逢论微官。”
欧子直却笑道:“先生,你为前朝臣子,怕是难以明哲保身。夫之却斩钉截铁:“宁为大清之囚犯,不为大明之叛臣。”停了停。又特地提醒道,“子直,休要再提此事。”言罢,夫之端起了酒杯,就着红泥小火炉,喝了一杯。
几杯酒下肚,欧子直唏嘘:“先生如此,放儿何去何从?”
时间说慢则慢,说快则快。这不,王放一晃就快长大成人了,他跟着伯父王介之,自小便熟读四书五经,加之随后夫之对他管教严格,年纪轻轻,已然满腹学识。夫之可以洒脱豁达,在山中终老此生,可是儿子呢?这也是他长久以来思考的问题。儿子是无辜的,何故要儿子跟着自己为大明尽忠?何故要儿子潦倒穷困此生?
就在夫之犹疑之际,王颁走过来道:“子直先生,放儿自幼读圣人书,明君子理,放生于大明,为大明之民;吾祖为明臣,放亦为明之后,放与清毫无干系。”
欧子直摇头:“若不为功名,读书为何?”
王放道:“读书以明志,以知理,读书方能做人,通晓天道人性,乃知大义大贞,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为,誓不为。’
听到儿子这么说,夫之甚为宽慰,但又有些心酸。他笑道:“子直,你我不同,未受大明功名恩禄,你来去自由。且你有难得之才,就此荒废,实在可惜。当出世则出仕,能出仕可出世也。”
翌日,夫之与欧子直结伴外出。没走多久,他又发觉自己被跟踪了,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却不见那人行迹。他把担忧说于欧子直,欧子直直言是他多心了。
直到见到李国相,夫之才稍感安稳。
李国相的住处开满了桃花,美其名曰“桃津”,他也自称桃坞老人。每日种花养草,他的精神还算矍铄。李璟也已经成家立室,常伴其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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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老友重逢,李国相喜不自禁,又是买酒,又是杀鸡。
聊天之间,从李国相那里再次提到管嗣箕,说他死得不明白,像是自杀,又像是他杀。但为何要自杀或他杀,又没人给出明确解释。夫之惊愕不已,他只知道管嗣箕已死,且是病死,死前曾托付侄子管永叙干他,却没想到他的死还有一些不清不白的地方。悲痛之余,夫之又想起管嗣裘和管永叙,然后,又想起夏汝弼等一干故友。先前,他就感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此刻才真正感到物是人非的伤痛。
李国相明显老了,断了的一臂甚为扎眼。念及过往,李国相也感叹不已:“每触臂膀,袖管空空,悲愤便由心来。想当年,我衡州诸生是何等义勇,举刀杀敌,如今,大明一去不返,难为我等成了大明孤民。”
夫之又不禁想到那个火光四溅、杀声震天的夜晚。
酒菜很快就摆上了桌案,众人围着坐下,放儿也入了席。
喝着酒,他们絮絮叨叨,除了往事,说得最多的就是史书了。夫之道:“近来,夫之在整理永历朝大小人物事迹,亦初成。”
“夫之有心了,此为千秋之事。”李国相挺敬佩,遂后笑道,“此乃凡人不能为、圣人不愿为之事。唯夫之于凡人圣人间,正好为之。"
夫之摇摇头,笑道:“不敢求千秋万代,只求无愧于心。”
欧子直插话道:“先生亲历永历朝之事,当可记之,后世能从中窥斑见豹。”
夫之道:“木良有耳,莫若无耳,永历有耳,实为无耳!”言罢,他哈哈大笑,随后又绷紧脸面,手也跟着发颤。其实,在他心里早已深深否定了永历的德行,但是,却又肯定着永历的正统,于是,他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也只能跟着陷入悲剧人生。回想朝廷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夫之当时是何等义愤填膺,甚至写永历实录时,他亦是痛心疾首,愤恨交加,然而,如今在酒桌上说出来,他反而觉得格外释然与畅快。对于那些曾经的人,或谩骂,或嘲讽,或钦佩,或敬重,或可惜,一切似乎真的成了前尘往事。
此时的夫之,才真正领会到当年方以智为何要离开永历。而此时,方以智已经定居江西,他还是对夫之念念不忘。方以智给夫之写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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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划写诗以奇情:“霜原寸草不留心,一线高秋入桂林。苦笑双遮伊字
眼,宫商遍绝断纹琴。”
夫之举起酒杯,哈哈大笑道:“来,干了这一杯!”一饮而尽,他
夜深时分,众人都有了倦意,酒席才算散场。 空前地快慰,又喊:“璟儿,再去启一坛酒。”他把李家当成了自家。
在桃津度过几日,夫之便和欧子直又回了败叶庐,
路上,夫之再次觉得被人跟踪,但是,他又觉得可能真的是心有所,对道真是幻觉吗?不然,这么长时间,跟踪一个老朽,意欲何为?夫之有些糊涂了。而当他抵达败叶庐,那种被跟踪的感觉又消失了,于恳,他便认定真是错觉了。
没有什么杂事和杂念,夫之安静以度日,很少出门,因为,所行之处全是清人,尤其是那些勤勤恳恳的乡民,他们并没读过圣贤书,只是为了讨生活。看着男人留着辫子,女人裹着小脚,在四下里忙活,夫之总有优如隔世的感觉:天下居然已姓爱新觉罗。只要不出门,面对天地之间那些花草树木与飞禽走兽,行走在没有仁义礼信之分的万物之间,他便认为自己依然活在大明朝。
郑孺人去世之后,夫之家中琐事无人料理,李国相和夫之提过续强之事。但夫之当时哈哈大笑:“我父子三人足矣,何须再招一位女子进门?”
李国相道:“你尚且不到知命之年,总不能一人过完余生吧?”“那又如何?”夫之笑着摆了摆手,“此事莫提。”
实际上,此刻的夫之还忘不了郑孺人,尤其夜深人静,仍常相思。王放娶妻之后,夫之如释重负,把敔儿和整个家留给他照顾,他便选择了出游,欧子直结伴,他们去了刘庶仙的宅子。
刚一出门,夫之忽又觉得被人跟踪。抵达刘家,那人又消失了。奇,真是奇怪了。夫之感觉怪怪的。
刘家大宅仍旧是那么气派,一个书房就大过败叶庐好几倍。几乎整夏年,夫之寓居于此,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读书和写作中度过。
在宽大的书房里,夫之喝着茶,和欧子直、刘庶仙谈经论道,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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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的事情。有时,也有通晓音律的友人前来抚琴助兴。言谈之同,夫之才知道刘麻仙已经向道,并且在修炼仙丹。他的大宅子里有间炼丹房,终日烟火缭绕,弥散着药石香气,他喜欢一个人待在里面,研究炼丹术,做各种试验。久久不见成效,他便向夫之求教道:“而农,你为壶道人,谙熟道家之文化,必懂炼丹术,可助我一臂之力。”
夫之欣然答应,每日与他一同研究药石,也在炼丹房里进进出出。闲暇登山,夫之心情大好,诗兴触发,随即赋诗一首:青天下镜倒晴空,战垒仙坛碧万丛。终遣屈平疑邃古,谁从阮籍哭英雄。
欧子直叹道:“大明已亡,名心净尽,先生真能静如止水,难得。"刘庶仙则道:“好一个'青天下镜倒晴空’。先生,以后且与我修道炼丹,莫再过问天下事,岂不快哉?"
夫之点头道:“衡州再无大明行人,唯剩一贫道矣!”
夫之当时想安安稳稳就着青灯经书安度余日,可是,世道并不允许。还未下山,消息便已传来:清兵认定他和王介之蛊惑作乱,正在四处捉拿他,已经找到了湘西草堂。
看来,一年多的跟踪,并非幻觉。紧急时刻,夫之出走湘乡。
踏上寂静的山野小路,他再次觉得有人正跟着他,而且越来越近,他几乎肯定那是一位白衣少年,手持长剑。他走,那人也走;他停,那人便藏起来;他投店,那人则住到附近。他始终没有看到那人的脸。
惶恐中赶路,抵达湘乡,见到老友刘象贤,他才安稳。
刘象贤神采奕奕。作为当地的名流绅士,他家境殷实,善于辞令,为人仗义,交际左右逢源,与清人关系很好,在地方上颇有人脉,能说得上话,官府也给他几分薄面。知道夫之惹上了麻烦,二话没说,他四处找人打点关系。
夫之在他府上暂住。很多湘乡书生闻讯特来拜访,夫之大为吃惊。他没想到,居住衡州多年,他的大名已传遍湘乡。
白天,他大部分时间都与书生们谈经论道。入夜,总会与刘象贤等人对酌几杯。看着高朋满座,他不能自已地又想起龙孔蒸、洪业嘉和欧阳山公父子等湘乡诸子,当然也包括郑石和李广生。遥想当年,他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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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之时的意气风发,同桌共饮,对酒当歌,其情其景,仿佛就在昨日。而如今,几位挚友早已理骨荒野,亦无人提及他们的事情。功夫不负有心人。几番周折,刘象贤帮夫之平息了事喝
夫之甚为感佩,看了刘象贤家小女,如清水芙蓉,令人欢喜。夫之不免感叹道:“如此佳人,谁能配得?"
刘象贤听出了夫之的弦外之音,他也见过王散,正所谓惺惺相惜。求之不得,遂笑道:"如能与而连理,为我之荣幸。
夫之笑道:“你愿以令千金许配我敌儿,实乃王家之福分。
淡话之间,刚刚十二三岁的王敔的婚事也就这样定了。高兴之余,刘象贤忽地盯住夫之,故意用夫之之态,学道:“如此才俊,谁能配得?”这是提醒夫之该做续弦的打算了。
夫之责道:“何故扯到某人头上?”言罢,他哈哈大笑。
王敌的婚事既定,夫之卸了一块石头。其时,他确实有了这个续弦的打算。
回到败叶庐,一位白衣少年赫然出现在门口。显然,他正在那里等着夫之。只见他手持长剑,夫之心头一颤,这不是那位跟踪者吗?待仔细一看,夫之才认出:白衣少年竟是唐克峻的儿子唐须竹。是的,一直尾随夫之的正是唐须竹。
原来,那日夫之从唐家离开,唐家兄弟甚为担心他的安全。于是,便派唐须竹暗中保护,而唐须竹对夫之甚为钦佩,一直想成为其入门弟子。父亲虽然已是当地名儒,但夫之学问,他尤敬重。由于唐克峻在提及儿子拜师时遭夫之婉拒,唐克峻对儿子说:“古有程门立雪,你如有杨时之心,便暗中跟随夫之,一为保护,二为诚意。一年半载,夫之知悉,定会纳你为徒。”
唐须竹二话不说,欣然领命。当刘象贤设法平息了官府对夫之的抓被后,唐秀竹长松一口气:台风已去,夫之安稳,他可以名正言顺来拜
师了。
获悉唐须竹此番来历,夫之眼睛一热。当即收下了这个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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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邓显鹤要复活王夫之的着作,不如说他更推崇和宣扬王夫之经世致用的思想。他让王夫之的思想很好地续接了中华优秀文化的精神余脉。曾国藩、左宗棠等人都奉邓显鹤为老师。经由邓显鹤的发掘、去尘、打磨和推介,王夫之影响了湖湘整整一代人,继而影响了无数的湖湘后人。
咸丰元年(1851),一生清贫的邓显鹤离开了人间,而王夫之的精神则深入到湖湘文化的骨髓,成为湖湘文化的魂魄。
两年后的深秋,一位中年书生面色凝重地来到了湘西草堂。
对着那间早已破败的屋舍,他虔诚地上香叩首。然后又在草堂四周细细地察看,生怕错过什么机巧,同时似乎在感受一种神秘,一种信仰,一种力量。
夕阳西下,他悄然离去。
不久,这位中年书生建立了一支所向披靡的湖湘水师。十二年后,他名满天下,权倾朝野。此人就是邓显鹤的学生:曾国藩。
攻陷南京后,时局稍稍稳定,曾国藩就想到了王夫之和邓显鹤,由他出资,在南京金陵书局出版了《船山遗书》。从此,船山之名和船山的学说像曾国藩训练的湘军一样,开始传遍整个中国。
随后的半个多世纪,湖湘大地相继又走出了谭嗣同、黄兴、熊希龄、毛泽东等一大批改变中国社会的卓越人物,他们深受船山学说影响,又十分推崇船山学说,船山也就和湖湘文化融成一体。
“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矣。”这是谭嗣同的评价,他的变法思想,得益于王夫之。
“西方有个黑格尔,东方有个王船山。”这是毛泽东遍察中外哲学家后对王夫之的评价。
就这样,王夫之大名及其学说名扬海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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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怅知音
深夜,读着一封厚厚的书信,仿佛看见了烛光,夫之甚为兴奋:“药碧茶灶一炉颜,霜雪堆头信纸传。松叶到春原堕地,竹花再种更参天。信中夹寄的这首诗来自江西,是方以智寄送给他的。
这些年来,方以智多次邀请夫之前去江西,他的书信也会常常如期而至。这些书信已经成为夫之单调生活中的亮色。夫之与方以智,两位当时的孤臣、后世的大师,共同演奏了一段高山流水、隔空相对的历史佳话。
夫之活着,方以智便有了盼望;方以智活着,夫之便有了寄托。对着这些文字,夫之又想到与方以智在肇庆时的一幕幕。其实,他和方以智在经学上的理念不甚相同,每次见面都会唇枪舌剑,然而,恰恰是这种辩论才让他将方以智视为知音,而非对手。虽然方以智诚恳相邀,但山高水远,时局动荡,且年岁渐大,夫之终究没有成行,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与岳患难,唯岳知余。残梦不忘,我报灵墟。始以宸章,迄于韵藻。天地闭塞,文之归老。"
不过,夫之仍然享受着方以智寄来的白纸黑字,他仿佛在和老朋友叙旧。欣喜之余,他挥笔写下:“洪炉滴水试烹煎,穷措生涯有火传。哀雁频分弦上怨,冻蜂长惜纸中天。”
此诗和着方以智寄送来的诗歌韵脚。夫之认为“穷措生涯有火传”,自己要做传薪续火之人。而且时间宝贵,“冻蜂长惜纸中天”,方以智尽管可以“五湖霜月好”,但夫之宁愿“寒梅春在野塘边”,不愿漂游四海,相信老友也能理解。
书信之中,方以智仍旧在向夫之说及“无执”与“融圆”之蕴义,夫之则向方以智阐释自己对《易经》的最新见解。
夫之再也离不开书籍,除了与挚友论道,便是跟弟子讲学了。夏日刚过,天空晴朗。夫之一家从金兰乡茱萸塘败叶庐前搬到了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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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居。两个月前,他在距离败叶庐几百米的地方建造了这座新草庵,取名观生居,名字深得《易经》奥义。
草康建好,夫之有些欣喜,作诗六首,呈送家兄和桃坞老人李国相分享。
从败叶庐到观生居,单从这名字上,就可以见出夫之心态的变化。居败叶庐、夫之灰暗压抑,破败之心一展无遗;而住观生居,夫之走出了国亡家破之阴影,平和达观,清水自然。
秋天来了,阳光灿烂。即将步入天命之年的夫之淡然自若地坐在平场上,身边是他的弟子们,包括侄子王敞、小儿子王敔、挚友唐克峻的儿子唐须竹、蒙正发的儿子蒙之鸿,等等。
夫之讲学,更多的是分享自己读史和治学的心得。他越讲越自信。不远处,一位年轻女子正在菜地里忙碌,那是夫之的第三任妻子姓张。在朋友们的关心和牵线下,他又再次续弦,娶张氏为妻,一年后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而在夫之续张氏之前,王敔也如愿娶了刘氏。儿子们成家立业后,夫之心情更加平和。观生居建好后,夫之把败叶庐留给王放和他的妻子住,王颁夫妇略微整修,并征得父亲同意,改名“揽月斋”,以示与败叶庐的区别。
夫之对王放提出的“揽月”比较认可,认同年轻人应该要有“揽月”之志,但他对“斋”字有些疑义。王放道:父亲大人,此处之义非食素也,而为身处简陋而不失信仰之心也。夫之听了,笑而从之。
成家后的王敔与刘氏也搬到了观生居,还是和夫之住在一起。张氏和刘氏,虽是婆媳关系,但因年龄相差不大,倒也没有什么隔膜,有时还像姐妹一样亲近,让夫之父子颇为欣慰。
不知不觉在故土的这片小地方生活几年了,夫之不能自制地想起了逝去的平淡时光,先是败叶庐,后有观生居,总归还是没离开茱萸塘。他从厚厚的书堆里翻出一本诗稿,上面的书名郑重其事地写着:《五十自定稿》。
这是夫之五十岁时,花了很长的时间整理而成的,里面是他五十岁之前的诗稿。沉浸在五十年的回忆当中,他对很多手稿遗失而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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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懊恼,还好他的脑子好使,凭借记忆他找回了许多诗篇。但是,还有更多诗篇,他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前车之鉴,后来他再写诗,几乎都会留下手稿,偶然能记起的从前诗篇他也会写下来。他计划好了,还要编写一本《六十自定稿》,若能活到六十岁的话。此时,他对诗歌格外着迷,除了写诗,还有论诗,厚厚的《诗广论》手稿也放在桌子上显眼的地方,而更多的手稿则分门别类地摆放在各自的位置,其中就有《尚书引义》《四书稗疏》《庄子衍》等。
傍晚时分,太阳西斜,天空碧蓝,大朵的白云缓慢地浮动,天底下,无边无际的绿色当中,飞鸟在树丛与天空中自由飞翔出入,近处的池塘,大片的荷叶高高地浮在水面上,蜻蜓已经在擎起的花蕾上出没,透明的翅膀拖着金色的光芒,一闪一闪。夫之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拿着书本,又和弟子们讲起了儒家经学与经义。
星星挂满天空之时,夫之拿着蒲扇坐在平场上,与诸生絮絮叨叨。言谈之中,他才记起很多老友都故去了,比如破门大师,比如性翰法师,比如苍枝和尚,比如出家为僧的金堡,等等。这些友人,或亲或密,在他生命的诸多时间节点上交集,给他帮助或启迪,也给他欢愉与慰藉。然而,时间老人如此强大,几年之间,就把这些友人统统收去,留下一个个空洞的名字。不知何时,唐须竹已坐到了他身边。
夫之和唐须竹谈及老友唐克峻,同为衡州诸生,唐克峻一直与他相交甚笃。唐家比较殷实,唐克峻常接济他,唐克峻又十分信任他,将儿子交给他教育。唐须竹性情敦厚,为人谦恭,十分尊敬夫之,可以说是夫之最忠实的学生。夫之也特别喜欢他,走到哪里将他带到哪里,甚至晚年将自己最重要的一些手稿都放到他那里保存。
不一会儿,蒙之鸿也默默坐到了身边。
夫之又和蒙之鸿聊起了蒙正发。蒙之鸿每年都会在夏季带上一些礼物到夫之家里小住,一来向夫之学习,二来传达其父对夫之的问候。几年来,夫之也曾多次去过蒙家,专程拜会蒙正发。时光荏苒,如今这衡州地面上,永历朝的旧臣就只剩他们二人,一个在衡山这端,一个在衡山那端,虽然往来不多,却是相互都在心里。蒙正发活着,夫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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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同样夫之活着,蒙正发也就有了伴儿,夫之与蒙正发互为见证,大明也就有了见证。每每想起故国,他们就会念及彼此,越是挂念,越是不敢见面,不见面便不会太过疼痛与沉重。从蒙之鸿口中,夫之得知蒙正发的身子骨还算硬明,生活也能温饱,心境比较平和,每日砍柴锄地,读书写作,传道讲学,只是提到大明仍旧不能释怀,虽然表面上,大明早已烟消云散。
想着大明,想着他们这些孤臣,夫之自然又想到了方以智。前些日子,方以智还来信问候蒙正发,夫之特地让蒙之鸿转达方以智对蒙正发的问候。老友尚有人在,且互为挂牵,此弥足珍贵矣。
当晚,夫之三人谈到下半夜,想到蒙之鸿第二日要回家,便让他们去休息。睡意蒙眬,夫之也就此休息。因为,天亮他也要出门。
是的,夫之又打算出去走一走了,这是他的习惯。每隔三五个月,他便要到南岳各处走一走,拜会一些故友,探访一些旧日足迹。
几年间,都是唐须竹陪着他外出,这一次也不例外。
天亮之时,蒙之鸿刚走,夫之还没有出发,噩耗便传来了。方以智死了!
惊闻方以智逝世,夫之悲从心来。他不敢相信,不日前不还收到他的来信和诗文吗?夫之问:死于何因?被告知病逝。然夫之又问:死于何病?无人能答。夫之再问:死于何时何地?亦无人回答。苍天!一个人从地面上消失,竟然是何时何地何因而去皆不知,此之为何?夫之原以为自己能够淡然地面对一切,可是,当悲剧真的来临,当痛苦无法释放,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那个热血沸腾的汉子,只不过是心境更为苍老,更善于把痛苦放进内心更隐秘的地方罢了。
夫之取消了外出周游,他把自己关进了观生居,想起与方以智交往的种种,老泪纵横地写下:“长夜悠悠二十年,流萤死焰烛高天。春浮梦里迷归鹤,败叶云中哭杜鹃。”①
①《闻极丸翁凶问,不禁狂哭,痛定辄吟》,原录于《六十自定稿》,摘引于清康和声着,彭崇伟编《湖湘文库》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 96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2022-12-08 19: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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