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总有这样一刻到来,时间会追上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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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皮沃皮·蓬塞纳在《理想藏书》之“西班牙文学”中,将塞尔努达的散文诗集《奥克诺斯》推举至第二的位置,仅次于贝克尔的传奇故事,而《堂吉诃德》屈居第三。在他看来,“塞尔努达卡斯蒂利亚语诗人中最伟大的一个,也是最神秘、最不为人知的一个”。


在《奥克诺斯》一书中,流亡的塞尔努达“面对苏格兰的丑陋与污秽”回忆了美好的塞维利亚和自己的童年,随后,整整一种诗歌的自传使他得以在成人世界中重新回味失去的天堂。




诗歌


有时候,很罕见的时候,我喜欢在傍晚时点亮客厅的灯,钢琴的声音充满房子,迎接我走到大理石楼梯脚下,空空回荡。这时那道光慵懒的光芒滑过上方的走廊,我觉得它好像一个触摸不着的身体,火热,镀金,好像它的灵魂是音乐。


那是音乐吗?那是异象吗?两种情感,音乐的,异象的,汇集起来留给我时间无力抹去的印迹。于是我隐约看见在我每日所接收之外有一个不同的现实,而我已经深深感到那“另一种现实”仅仅是不同已不足够,而是要有某种长着翅膀的神圣存在陪伴它、环绕它,就像颤抖的光晕围绕着一个发光的点。


就这样,在那个年幼灵魂无意识的梦里,这种能够抚慰生命的魔力已然出现,而从那时起,我就这样看着它飘浮在我眼前:就像我在黑暗中看着那道慵懒的光划过,拍打着它颤动的翅膀,那是旋律剔透纯粹的音符。




自然


小男孩喜欢一天天耐心追随植物与花暗中的萌发。贴着枝茎出现一片昨天没有的叶子,还没展开,几乎看不见半透明的绿色。他惊叹不已,目不转睛看上很久,想撞破它的动作,它不可见的生长,就像有人想在飞行中发现鸟怎样扇动翅膀。


从成年植物上折一截柔弱的新枝另种别处,手法像它渴望的温软轻柔的风,给它当时需要的照料,最初几天护在背阴处,炎热天气早晚浇灌初生的干渴,这一切都让小男孩沉醉在慷慨的希望里。


看到叶子终于破枝而出多么快乐,那温和的色泽,因为透明几乎像在发光,最浓的浆液一点点加深凸出的经脉。他觉得自己仿佛行使神迹给予它生命,像一位神祗,在原初的土地上唤醒此前沉睡于虚无之梦的形态。




永生


儿时,他有过一种盲目的宗教信仰。那时他很想做得好,但不是因为指望某种奖赏或是惧怕某种惩罚,而是因为天性使然想遵循上帝所造的美丽秩序,愕然出现的任何恶行既是罪过更是不和谐的存在。年幼的他对上帝的看法里狡黠地掺入了对永生的念想。有时候,他比惯常的时间更早地醒来,在整幢房子破晓的静默里,床上的他会被对永生的恐惧击中,那是对无限时间的恐惧。


说到灵魂深处的感受,“永生”这个词总会使他陷入惊悚,随即迷失在意识模糊的迷茫中,如同一具窒息在海浪里的身体被遗弃在大海中任其淹没。他觉得自己的生命腹背受敌,不能前进,也无法向后退。如果可能,他最想要的就是:回去,回到他最初来到这世界时那片没有记忆的混沌。


这些念头都是从哪处幽冥的深渊萌发?他试着劈开回忆,想重新记起,自己曾平静而无意识地在净界的云端携上帝之手,抛下时间和生命。又一次,对他的问题,梦是唯一的回答。只是彼时彼刻,那缄默而悲哀的回答,他还不懂。




时间


生命中会有这样一刻到来,时间追上我们。(我不知道是否表达清楚了。)我想说的是从那个年纪开始我们发现自己被时间牢牢制服,不得不指望着它,仿佛某个暴躁的幽灵持一柄闪光的剑把我们赶出最初的天堂,所有人都曾在那里活过,不用受到死亡的刺激。那样的孩童年月里都不存在时间!那时候,一天、几小时算出的就是永恒。一个孩子的几小时里包含着多少个世纪?


我记得老家的房子院子里那个角落,我一个人,坐在大理石楼梯的第一级台阶上。窗帘是挂下来的,周遭沉浸在清凉的昏暗里,窗帘的帆布上面——柔化了透进来的正午阳光——有一颗星星,突出的六个尖角用红色呢料制成。蒲葵宽大的叶子,穿过院子的缺口,向上直爬到敞开的阳台,明亮的深绿色,那下面,喷泉周围,结集着夹竹桃和杜鹃花的灌木丛。水流在落下的时候发出声响,一成不变的节奏,令人昏昏欲睡,而那边,在水潭深处,几条绯红色的鱼不安地游动,鱼鳞闪烁着金色的闪电光。一种倦怠融化在这气氛里,缓慢地逐渐侵袭着我的身体。


就在那里,夏日绝对的静默,被水流的喧嚣强调出来,张开的眼睛遇见一片透彻的昏暗,万物神秘的生命从中显现,我见过时间怎样静止不动,悬停在空气里,一如那片后面藏着神明的云,纯粹而空灵,不会过去。




音乐与夜晚


某一次,破晓时分,一把吉他怨诉的弹拨惊醒了我。那是几个穿过街巷的年轻人,也许是对夜游的渴望、夜晚的温和、或者青春喧闹的不安推着他们行走。


有谁曾经见过小孩子试图用手抓住一道太阳光?黎明的孤独与寂静里,当我躺在床上听到那乐声,突袭而来的渴望就是那样无用而疯狂。我想抓紧在胸口的就是生命本身:野心,那些梦,年少的爱。


而我血管里关着的狂热与夜晚的安宁静谧之间的反差让我的欲望更为尖锐:就好像生命能提供的只有它绰约可见的外形,欢愉和幸福诱人的逃匿。


吉他声逐渐消失在街道的高处,折过街角即戛然而止。就像充盈的浪花被海高高举起只是为了随即碎成彩虹色的水滴,我的热望就是这样在哭泣中摔碎;但那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敬拜和圆满的。再没有什么失望欺骗能把那热望杀死在它迸发的地方。只有死亡的双唇有力量用一个吻毁灭我的热望,又有谁知道,是不是在那个吻里,人的欲望有一天会找到生命中唯一可能的满足。




孤独


孤独对你而言无处不在,你的一切都在孤独里面。你曾多少次在那片快乐岛屿上藏身,更好地融进生命和它的设计,带去的扰动气流慢慢让影像和思考沉静,就像从集市带回的几朵花,花瓣小心翼翼地绽放。


有些人在生命中匆匆感知体会,他们是即兴者;也有些人需要与生命拉开距离,想看得更加完整清晰,他们是注视者。当下太过粗暴突兀,时常充斥着讽刺的悖论,与现在拉开距离才能理解它的出人意料,它的反复无常。


你和他人之间,你和爱之间,你和生命之间,是孤独。只是这孤独,将你与一切隔开,却不令你悲伤。为什么要悲伤?你和一切结清的账目——和土地,和传统,和人——没有一样像你欠孤独的那么多。或多或少,无论你是什么,你都亏欠孤独。


小时候,你在夜里望着天空,天上的星星像熟悉的目光,里面尽是神秘感应的深邃,太空的广袤并不让你害怕,恰恰相反,你沉醉在那值得信赖的魅惑里。远处的星群中间,属于你的星星在闪动,像流水一般透彻,发着光像煤炭变成钻石:那是孤独之星,对太多人都不可见,对有些人却明显而有益,那里面,你幸运地可以算上自己。




写在水中


从小,让我的记忆走得那么远,我总是寻找不变的东西,我渴望永恒。生命最初的那几年,周围的一切都促使我在心中葆有对永远的幻想和信仰:熟悉的房子不曾动迁,生活中相似的事反复发生。如果有什么改变了,那也是为了稍后回到惯常中来,一切如同一年中的四季轮回那样发生,表面的不同背后总能得出内在的统一。


然而童年结束了,我落入世界。人们在我身旁死去,房子倒塌成废墟。只是当时我拥有爱情的狂热,甚至没有目光去见证那些与人相关的到期失效。既然我已找到永恒的秘密,既然我已在灵魂中拥有永恒,其他一切与我何干?然而我几乎还没有靠近去拥紧那个身体,当我以为凭着自己的欲望即可给他永远,他逃离我的拥抱留下空荡的臂膀。


后来我去爱动物,爱树木(我爱过一株黑杨,爱过一株白杨),爱土地。它们全都消失了,在我的孤独里装进来自易逝之物的苦涩情感。万事万物的逃离大潮中,我独自经久地存在着。就这样,我的心中,坚定而残酷地,冒出关于我自己的消失的念头,关于有一天我也会怎样离开我自己。


上帝啊!于是我呼求:给我永恒。那时候,上帝对我而言是我在这个世界不曾得到的爱,永不破碎的爱,得以胜过时间与死亡长着双角的狡猾。所以我曾爱过上帝,如同爱一个无可比拟而完美无缺的朋友。


那是又一个梦,因为上帝不存在。那片坠落的枯叶告诉我这句话,一只脚踏过碾碎了它。那只死鸟告诉我这句话,它断裂腐烂的翅膀死在地上。我的感知告诉我这句话,说终有一天它会迷失在没有存在的广袤里。那么,既然上帝不存在,我怎么能存在?甚至此刻我已不存在,只是作为我在众多影子的谵妄胡言里拖拽出的一只影子,呼出这些沮丧的词句,关于我的存在荒谬的证言(来自谁又为了谁?)。


文字摘自《奥克诺斯》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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