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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死了 曹寇 我一直在暗暗地喜欢一个人,她是我们单位的林小玉。我喜欢她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喜欢死了的喜欢。我半夜爬起来对着墙壁在内心大声疾呼:“林小玉,我喜欢你死了!”此话一出,我就赶紧捂住嘴,虽然我的嘴是无辜的,但我还是搧了它两下,这话给她听到了一定认为我是在咒她。然后我重新大声疾呼:“林小玉,我喜欢死了你!”但是,我又发现这是一个病句。结果,我为了表达我“喜欢死了”的意思而绞尽脑汁,好在最后我终于茅塞顿开,找到了流畅而准确的表达语言:“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我把这个句子在内心对着墙大声疾呼多遍,这才爬上床,安静地睡去。 为什么?我为什么喜欢林小玉到了这样严重并危险的地步呢?我也不太能搞得清楚。现实是:我有老婆她有丈夫,我们早上碰到,我说小林早她说老曹早,然后我们各干各的事情,下了班,若遇到,就互相问一声回家啊什么的。我和我老婆吃饭睡觉逛街购物走亲访友都想不到林小玉,但半夜醒来就会想起她,并发觉自己非常喜欢她,而且喜欢死了。至于林小玉,她很普通,虽然身材比我老婆要好一些,但脸色是那种枯黄,面孔少肉,皮肤显得很干燥,所以在颧骨方位总是反射着性质惨淡的光。近看,鼻子周围还有一些雀斑。最致命的地方是她胸部很平。我的意见是,一个女的应该把她放在男子的队列之中,挺胸收腹,向右看齐,那么她左边的人都会看到她的胸部。林小玉不行,她没有。为此我深感奇怪,自己竟然会放弃多年坚持的原则喜欢上平胸的她。不过,我也只针对林小玉放弃原则,其他所有的女人我仍然一视同仁,比如说我老婆吧,她若无如此骄人的胸部,我是不会和她结婚的。我老婆在和我第一次上床稍息之际也曾如许多女人一样拷问我:你喜欢我吗?我说当然。她继续深入问道:那么你喜欢我什么呢?我说我喜欢你的胸部。说着我就用力挤压了一下她的乳房,此时她总是要快乐地尖叫起来。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我会在半夜大声疾呼:“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你平胸我还是喜欢你,喜欢死了!” 林小玉的丈夫我认识,他是机关干部,外表属于十分人才的那种人,却很例外地没有啤酒肚,所以亦无官僚的那种作风。他有的时候会到单位来接林小玉,所以与我们总是很客气,不断地点头微笑,虽然自己不抽烟,但还是准备了一包烟散给别人抽。谈吐也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俗不可耐,我们在说着些什么事,他也只是一旁微笑,露出很诚恳认真的样子,若大家向他征求看法的时候,他也会得体地插上一句,往往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对于林小玉丈夫,我们单位不少少妇总是有愤愤不平的神色,她们纷纷替他感到遗憾,林小玉也太残忍了,怎么非要嫁给此人呢,太不配了不是。没结婚的女孩子因此而纷纷尊重起貌不惊人能力有限的林小玉来了。我想这都是嫉妒或钦佩。但我在面对墙壁之时,却觉得她们是多么的愚蠢,林小玉怎么了,她嫁给她丈夫很般配,没什么需要你来鸣不平的,也无须你来搞什么钦佩,天生一对,他们本来就是夫妻,你钦佩林小玉干什么呀。这些可笑的女人啊。我对着墙壁在内心大声疾呼:“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你嫁给你丈夫真配啊真配!” 也可以这么说,我只在半夜喜欢平胸并有般配丈夫的林小玉。在其他任何时候,我只喜欢胸部卓越没有般配丈夫的女人。所以我对林小玉的喜欢死了丝毫没有影响到我和她各自的生活,我们是互不相干的同事。我的家庭生活很不错,收入稳定,老婆满意,而且她已有身孕,很快我们即会有个孩子。我带着我老婆去商场买毛线,她要赶在孩子出生之前给他织好多毛衣,织的过程和毛线一样,无穷无尽地拉扯和编织,似乎她和孩子一出生就要赶赴北极。她像一台织布机器那样很快就使一团毛线变成了一件件小衣服,于是我必须带着她再次去商场选购毛线。我们来到商场就遇见了林小玉夫妇,因为彼此认识,我和林小玉的丈夫坐在商场外面等待她们,其间无非是谈些国际形势和足球赛什么的,这些遥远的东西被我们津津乐道,惟有那些不为我们所关心的街市和不断的车流还表明我们生活在人间。当我们的老婆携手从商场里出来,我们才各自带走我们的女人。是的,这不可能有错,我只能接走我的老婆而不是林小玉。也就是这一次我才注意到,我老婆不仅肚子比林小玉的大,而且胸部也大,这倒并非它们已为哺乳做起了准备,而是事实很明显。当她们并肩走入我的视野,我一下子发觉,我是多么爱我的老婆啊。她肌肤润滑,曲线动人,她不仅像一头发情中的母猪那样有性吸引力,而且也像一头美丽的母猪那样毫不马虎地显示了强大的生育能力。在百货商场宽大的门口,她比林小玉美丽多了。但是,半夜醒来,对着墙壁,我还是在内内心大声疾呼:“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你没我老婆漂亮甚至你不会生养我还是喜欢你,喜欢死了!” 林小玉会不会生养我当然不知道,我只是假设,在半夜假设。我的老婆因为与林小玉有过女人之间的交流,说他们夫妇暂且不决定要孩子。我说,是吗,那么他们想要什么呢暂且?我简直对林小玉夫妇充满了鄙视。他们以为暂且不要孩子能说明什么呢?说实话,我一直很讨厌这些貌似前卫或正常而又虚假做作的生活姿态,人们总以为凭借自己局促的力量能改变什么。我深知,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们出生,我们长大,我们成家,我们抚育后代,直到他们成人,而后我们死去,把生前的一切遗传给他们,如此而已。当然,我也不觉得我自己所做的就是很好的,我不觉得我和我老婆要生孩子有什么不对或不错。这只是自然,理应如此大致如此本来如此。我只是为自己没有违背自然而心感安宁。林小玉和她那个机关干部的丈夫,他们想干什么呢?他们能干什么呢?他们也太天真了吧,或者他们难道还各有打算?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他们与我和我老婆一样夫妻恩爱。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林小玉。她工作能力平平,相貌也不能使人心生愉悦,对人虽然殷勤客气,但仍然是敷衍是冷漠。当我半夜冲着墙壁大声疾呼之时,我却忘记了自己的憎恨和厌倦,忘记了自己的满足和安宁。这真是很奇怪,然而当天亮之后,我哪里又会想到这些呢。我懒得去想这些东西,连想的力气都没有,我只求上班下班,我和老婆一起等待孩子的出生,这种等待没有焦急和耐心之分,它与时间的流淌是同时或平行的,就像我们一旦出世即在等待死亡一样,它会准时到来,在此过程中我们奔波不止而又无所事事,我们成败得失而又一无所有。总之,向它靠近,然后越来越近。 林小玉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单位的时候,我正和老婆陷于热恋之中。我的目光只能流连于老婆的乳房,林小玉作为一个有点清寒的女孩子,在我匆忙的恋爱生活中毫无特色。现在她仍然显得清寒,仍然没有任何值得向人大书特书的地方,婚姻似乎对她没有任何改变。我猜测林小玉一定是大学里那种闷着脑袋读书,而书又始终读不好,情感压抑,畏惧男性从而骄傲无比的女生。她的存在不在于被忽视,而是大家对她没兴趣。就好比一个人谈到了她,另一个人就说:“哦,林小玉。”然后到此为止。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事实情况我不得而知,也从无想知道的愿望。若有此愿望,我便不会如此猜想。搜索记忆,我与林小玉也没有任何非公事的交谈,更别说来往。我不可能会在半夜之外特意地想到她,同理,她大概也不会想到我。我们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可是问题在于,我现在半夜醒来竟然想到了她,而且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地喜欢她。面对夜晚的墙壁,我无法寻找到任何理由。而我其实不是那种畏惧道德的人,我并没有因此而对自己进行审判,我的老婆以及其肚里的孩子并不能让我有负罪感。我想,原因在于,我没有想过半夜之外的时间我会延续什么,会采取什么行动。事实正如上面反复所说,在半夜之外,我不仅不喜欢林小玉,甚至鄙视她。如果说我鄙视她是错误的,那么就是她是她我是我,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然后就是夏天,单位组织职员去黄山玩几天。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罕见的好机会,因为大家谁都没有去过黄山。我们兴高采烈,简直与小学生听到老师说春游一样兴奋。但我回到家后才发觉,我只能是空欢喜一场,因为我老婆很快就要生孩子了。老婆虽然嘴上理解我并表示如果我决定去她不反对,“毕竟,你们单位这样的活动太少了嘛。”她说。但当我表示愿意放弃这个大好出游的机会而愿意听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时,她还是忍不住地搂紧我的脖子感动地泪流满面。这让我内心充满了幸福和忧伤,说实话,我愿意这样,但我同时非常想出去玩那么一下子。现在已无可能。他们已开始准备东西了,单位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领导也格外地宽容了起来,一切都是因为黄山。他们总认为那边的东西很贵,所以不断地把东西大包小包地拎到办公室来,然后再拎着它们下班回家。这被外面的人看到了,他们以为单位发东西了,而惟独我没有。事实上,情况与此也基本差不多。我深感自己是被排斥的,这种羞辱和悲愤已多年未有,现在它们一下子占据了我的心。当我回到家,看到老婆的肚子,我确实深感自己生活在坟墓里般的绝望。但是,事情一下子突然又好了起来,因为我终于听到有个人也和我一样不去了,此人正是林小玉。 林小玉为什么也不去?我不知道。但她的不去确实又令我感到愉快。所以我无法不多看她几眼,是的,她还是那样,并没有什么格外值得一提的神态和言行。问题在我,下班时,我故意磨蹭了一下,林小玉出来之后我便迎了上去。我说小林,呵呵,你为什么也不去了?她说,大伟(即她那机关干部的丈夫)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我说严重吗?她说也没什么,不过可能要住院吧,动一个小手术就行了,没什么大问题。我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啊。唉,她叹了口气说,不过可惜。我也叹了口气回答她,是啊,可惜,唉。 然后我们的同事去了黄山,我和林小玉被留了下来。我老婆即将临盆。她因为对生育的恐惧而早早地把自己搬进了医院。我和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她总是像一个弱智儿童那样问这问那,什么会不会很疼很疼,是不是会死之类的傻话。我安慰她,疼痛在所难免,但没有想象的那样巨大;死亡也有可能,但只发生在遥远的中世纪或黑非洲。因为不用上班,我除了安慰她便无所事事。但我还是感到疲惫不堪,在越来越敏感的日子里,我感到自己心脏几近衰竭。夜晚的医院到处都是腐朽的药物气息,梦呓和呻吟惊扰了走廊上空洞洞的脚步声。我的老婆已经睡着了,她也在做梦,我盯着她的脸看,她面孔有浮肿的倾向,眼睑偶尔闪动着,睫毛是潮湿的,这看起来很脏,我突然感到很厌恶。是的,她一定在做梦。我知道睡眠中的人都在做梦,即使因为醒来无法回忆而坚决否认也改变不了做梦的事实。但我始终无法知道她正在做着什么梦。也许她在梦见五官模糊的孩子,也许是她自己的父母,也许是她少女时代某个下午的一条林荫大道……那好,即使真的是梦见了我吧,我想,那不是我,那是另外一个人,不是我。她不应该梦见我,因为我就在她的身边,她怎么能梦见我呢!她不能,坚决不能!唉,这是一个多么肮脏而丑恶的女人啊,她睡在那里,腹部高高地隆起,眼睛潮湿,汗水腌渍着宽大的条纹病服。难道她在病中?或者说,生育是人类的疾病?是的,我已忍无可忍,我想吐,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病房,其间碰到了某个同室病友(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称呼)放在床边的脸盆,但这没有吵醒任何人。他们要么咂一下因为梦境而干裂的嘴唇,要么纷纷掉转一个睡姿,让脸上菱形的睡痕暴露无遗。走廊里的吊灯昏暗模糊,似乎空气中飘满了疾病和生死,它们使本来清新的空气混乱了起来。是的,这些是多么的不该。 我在洗浴室大声呕吐,但水池中并没有什么,只是干呕,或者说,我根本没有那么矫情,难道我真的需要呕吐吗?不,不是的,我只是深感委屈。 这时候,我再次想到了林小玉,是的,到了半夜了,该想起她来了。但我还是为自己在医院能想起她深感吃惊。 但我已管不了这些了,我必须使自己安静下来。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是如此寻求安静的。我于是对着洗浴室雪白的墙壁大声疾呼:“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 我反复地在心里默颂着这句近乎祷告的词句,“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 然而我未曾想到的是,林小玉此时出现在我的眼前。她满面通红,死死地盯着我一语不发。哦,我想起来了,她的丈夫,那个机关干部也在住院。但是,我记得自己一直是在内心大声疾呼,我并没有把它发出声,哪怕一次。她是如何听到的呢?或者说,我难道一直都是真的发出了声,一直是真的大声疾呼了吗?那么,我老婆难道就从未听到过吗?另外,在所有半夜面对墙壁的大声疾呼中,从来没有林小玉真实出现过的情形,然而现在出现了。 天哪,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一点也不知道。我悲痛万分,绝望之极。什么也不需要说了,还说什么呢。更无须任何解释。于是我掉转脑袋继续面朝墙壁(惟有如此):“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穿越了所有的墙壁,于是我受到了鼓励,幸福得老泪纵横,“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 是的,我看到了自己正和林小玉在爬黄山,我们谁都没有爬过黄山,我们也缺乏攀登的经验。我们在云雾之中摸索,我摸到了林小玉。于是我们结伴而行。在天都峰,这是黄山最高的峰吧,我们已经攀登到了顶点,这时我们还需要下去。但脚下惟有云雾。我们害怕一脚踏空。我们开始手挽着手。 但我们终究是要下山的,于是我们需要经过那险要的鲫鱼背。 顾名思义,鲫鱼背是一个多么窄小而光滑的所在。我们身在其上简直不敢直起腰。林小玉是多么的害怕啊,她害怕我会丢掉她一个人跑掉了,所以她想在我前面走,但是她又害怕在前面走,走过去了回头看我时却没有能看到我,而只是看到一片云雾,这样的话她就不敢独自下山。所以她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所以她在空寂无人的最高峰哭了起来,山太高了,没有人可以听到她的哭声。 我说,这样吧,你趴在我背上走吧。于是我四肢着地艰难地向前爬行。漫长的鲫鱼背始终没有个终结。我感到了疲惫,于是我放下她,说,我们歇歇吧。于是我们在鲫鱼背的中央相对而坐。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的眼睛,我们的眼睛里有着对方的眼睛。 我终于对她开口说道:“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然而她并没有露出吃惊和羞愤的神情。她说:“喜欢死了怎么说呢?”我就说:“就是非常非常喜欢你。”她说是吗?我说:“是,不,不是,是一直喜欢你,到死,不,即使我死了也一直喜欢你。”她说是吗?我又说:“是的,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就是这意思。”她说是吗?我说:“是的,如果我不再喜欢你我已不能活下去了。”她终于微笑了起来,被我的诚心所感动,说:“真的吗?”我说:“真的,千真万确。”她说:“那这样吧,让我们一起死吧?!”我说可以。于是我和她紧紧拥抱,然后滚下天都峰。 山峰太高了,我们互相交织着在天空缓缓下降,偶尔的一阵风似乎还能将我们向上托起。我们在空中互相凝视,在空中彼此爱抚彼此触摸彼此交融,于是我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而在这一切的过程之中,我始终没有放弃我的祷词:“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 当我终于大叫一声的同时,也听到了来自走廊另一端的啼哭声。是的,那是我的儿子,他终于历尽磨难和艰险,灿烂地降临到了人间。 本文选自曹寇《喜欢死了》/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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