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享】互联网的下一个隐喻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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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思想的各种概念一直纷繁芜杂,但基本集中在三个领域:复杂性、网络性、意义性。即网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性,譬如大数据;网络带来了人与技术之间的新关系,譬如人工智能;网络带来了公共空间的全新定义,譬如地球村。其他碎片化的互联网思想,或交叉,或交织,基本都围绕着这三个领域展开。

互联网的下一个隐喻会是什么?

作者 | 胡泳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隐喻,很多时候不自知。因为我们必须将抽象的概念和现象还原成具体的事物,认知结构才能产生理解。随着时间流逝,隐喻会嵌入到文化中,会塑造用户对互联网的认识,甚至会影响互联网未来的发展。因此,我们观察或者使用互联网的人要牢记,不管是哪个隐喻,要时刻审视它,观察其是否反映了互联的现实;哪些隐喻应该保留,哪些应该舍弃。

“赛博空间”

最早的一个隐喻是“赛博空间”。科幻是技术的先锋,这个概念是加拿大科幻小说家吉布森1984年发明的,他说“赛博空间”是一个由电脑生成的空间,故事人物只要插上电源插头即可进入。他称“赛博空间”为交感幻象,是一种集体幻象,成千上万的人接入网络,这些幻象可能导致把日常生活排斥在外的一种极端延伸状况。这是1984年的预测。我们不得不惊讶地说,这说得非常准确。

“赛博空间”是所有隐喻中最持久、最有影响力的一个。它把我们生活的空间分成了现实空间和虚拟空间两个不同的维度。这个隐喻很快被互联网第一代充满理想和反叛精神的人所接管。摇滚乐队的乐者约翰·佩里·巴娄写了“赛博空间独立宣言”,这是他1996年写的,是把“赛博空间”当成乌托邦,希望用技术给人类带来解放的一群人的呼声。这已经暗含了日后对网络空间主权的争夺。

“赛博空间”是自由至上主义者和反文化主义分子最喜欢用的隐喻。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媒体很快把“赛博空间”描述成为一个可怕的地方,充满着犯罪分子、破坏安全的黑客等,到处都是可怕的罪恶行径。政府则把“赛博空间”视为必须进行规范、管制的地方。“赛博空间”这个词非常奇特地由一个自由至上主义者特别喜欢的词,变成了政府喜欢的词。

相应的跟“赛博空间”有密切联系的一个隐喻叫“电子边疆”,美国人喜欢说我们有蛮荒西部,那个地方没有规则,到那个地方我们开垦土地,建立规则,保护那里的安全。自由分子希望在免于政府干预的时候,把互联网比喻为“电子边疆”。使用这个隐喻的最着名的机构叫电子边疆基金会,致力于保护互联网自由的事业。

1989年出现了“万维网”,这个翻译绝妙。万维网的发明要归功于蒂姆·伯纳斯-李,他写的书《编织万维网》里讲到万维网是怎么成型的。万维网是一个很重要的隐喻,它表明遍布世界各地的物理计算机通过网络终于连在一起了。然后由此还有另外一个隐喻叫“矩阵”,不管是网还是矩阵,它们都代表着一些经由共同的结构保持在一起的交叉点。矩阵会给你一种有序的感觉,但是网络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信息高速公路”

从1989年到1991年出现了“信息高速公路”的隐喻。从名称上它显示了信息流动的快速性、交易的便利性,有强烈的商业色彩。但与此同时,高速公路一般是政府项目,所以会带来一种感觉,即“信息高速公路”是由中央权威政府主导的公共品,必须对它加以管理。“信息高速公路”一度非常流行,现在它也没有死亡,在网络中立的争论中部分复活。

说到“信息高速公路”,有一本着名的书是比尔·盖茨的《未来之路》。在书里,盖茨对“信息高速公路”的比喻有很多批评。比如,高速公路容易让人想到两点之间的距离,但网络技术的特点是消除距离;同时在路上行驶只能看到沿线风景,而在网络上可以随心所欲地看到和做到任何事情。盖茨反对的根本理由是,“信息高速公路”会容易让人联想起政府的作用。他认为在大多数国家,计算机网络工程由政府主导修建是错误的。

盖茨认为互联网应该是一个大市场,我们在这儿购物、交易、结交朋友、讨论问题……这是互联网的核心。由于我们有了市场,盖茨在书里进一步提出一个概念,叫“无摩擦的资本主义”。在这里花少量费用可以获得大量信息,这是购物者的天堂,将使产品的生产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效地看到消费者究竟需要什么,也可以使消费者更有效地购买产品。对此,亚当·斯密应当感到高兴。

“信息高速公路”这个隐喻对中国有巨大影响,当年瀛海威的张树新在今天的白石桥中关村零公里处竖起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中国人离信息高速公路还有多远?”,旁边有一行小字叫“向北1500米,来到魏公村,就来到了瀛海威时空”。这幅广告可能是中国互联网史上最着名的广告,我本人的网络生涯也开始于这个地方。

很多人关心数字商业问题,但不关心数字社会的基本问题,网络中立就是其中之一。网络中立的核心是说,对所有的网络流量应该无差别地对待,不应该在网络流量经过的地方设立收费站。这个概念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吴修铭在2003年提出来的,在2006年的时候他为了说明为什么要网络中立,用了一组概念叫作“快车道和慢车道”。他的比喻是假设你在美国高速公路上开车,某条公路宣布我只对通用汽车公司生产的汽车开放,其他人必须走旁边的慢车道,这就叫网络不中立。很多互联网公司都站在网络中立这方,但是电信公司认为凡是消耗资源多的多给钱,可以给它们一个优先权。关于中立的争论一直打到美国国会,奥巴马对此发出主张,他反对收费优先。

2006年,美国一个参议员说互联网并不是一辆大卡车,什么人都可以把东西扔上去不管。他说如果因为这个造成了互联网的堵塞,那应该由谁负责?由此他提出:“互联网是一排排管道”。那些主张网络中立的人觉得这种立场背后有阴谋,导致这个人受到了大量嘲笑。但是“网络是一排排管道”的隐喻其实比“网络是云”要靠谱。

为什么“信息高速公路”的隐喻和“赛博空间”的隐喻有很大差别,它们之间会打架?有两位教授普什曼和伯吉斯写过一篇文章说到,如果我们把互联网当成“信息高速公路”的话,我们认为它是一个基础设施,在日常生活中发挥作用。而“赛博空间”这个词告诉你,互联网是有乌托邦意义的。

“浪潮”

下面讲另一个有重大影响的隐喻。1995年5月26日,盖茨在微软内部的备忘录流了出来,他写了一封题为“互联网浪潮”的信。他在备忘录中引出了着名的隐喻叫“浪潮”。他预测到智能手机、在线视频,也预测到在线广告。他当时备忘录的原话是:“我在网上冲浪10个小时却没有打开任何Word文档,也没有执行Windows文件,我打开了很多视频文件。有一个令人恐慌的可能性,也许有一天互联网粉丝凑在一起,会造出一种比PC要便宜得多,但是可以上网、有足够计算能力的工具。我相信互联网会变成我们最重要的推广工具,也许有人应该为把链接连到我们的主页上付钱”。最有意思的是,他说原来网上发现的信息比微软内部的企业网发现的信息多得多。盖茨当时感到了可能有一场“海啸”要到来。

说到“浪潮”的隐喻,回到一本更老的书《第三次浪潮》(1980年),托夫勒把人类社会分为三次浪潮,2006年的《财富的革命》是《第三次浪潮》在互联网时代的版本。他说生产者、消费者将合二为一。沿着三次浪潮的说法,我们来到另外一派,对于信息社会的理论进行构建的思想家丹尼尔·贝尔所写的《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也是非常早的书(1974年)。他阐述了后工业社会的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大家越来越多地从第二产业到第三产业,在服务型产业中,人变成重要的资本。最后他说到,今天我们正在见证的是信息科学以及行为科学的蓬勃发展。

顺着这条线到1996年,卡斯特写了《网络社会的崛起》,这是卡斯特三部曲的第一本。他讲到网络社会崛起,构成了我们新的社会形态。一个以网络为基础的社会结构是高度动态开放的系统,在不影响其平衡的情况下更易于创新。他把信息化的本质称为信息空间,包括三个层次:技术的层次、地点的层次以及人的层次。在互联网世界中所有的节点只要有共同信息编码,包括共同的价值观和成就目标,就能实现联通,构成今天所见的网络社会。


比特与原子

在1993年出现了一本开创性着作《虚拟社区》。我们今天所熟悉的社交媒体,最早的概念就是“虚拟社区”。Howard Rheingold当时在一个很小的社区里天天泡,试图总结未来网络社区有什么特点。他用了一系列比喻来形容:这是一个出版和表达之地,像一个拥有1000个房间的巨大咖啡馆,像是伦敦海德公园的演讲角的在线版。它也是一个流动的跳蚤市场,是写给编辑部的未经编辑的集体信,他说人类可能活在一个跟线下世界完全不同的线上世界。“虚拟社区”一路发展到今天我们所使用的社交媒体。中国最早的网络社区其实就是“瀛海威时空”,当时是有信用点的,相当于虚拟货币,那里还产生了爱情故事,所有网络社区的东西都已经有了雏形。

谈及网络的社交属性,我们经常看到的一个对立是,很多人在研究到底线上交往会不会影响到线下。换句话说,当你越来越宅,是不是失去了跟世界的联系。我特别提到的一个观点是,我们反对数字二元论,在今天根本不存在线下和线上完全对立的空间。社交媒体上的所有活动就是我们的真实生活,它们并不是虚拟生活。我们现有的东西是原子和比特的混合,它们共同造成了我们的增强现实。

从这点出发,我们可以讨论很多有意思的问题,比如社交媒体没有造成行动,造成的是懒人行动主义,你可以通过点赞或者按一个按钮就表示实际的行动。这是格拉德威尔试图论证的,在虚拟空间中,由于组织如此松散,所以不可能实现行动。但如果用反对数字二元论观点来看,所谓的数字空间行动主义,本来就应该跟线下的行动主义结合在一起,才能够推动事情。

关于网络政治和民主的隐喻,最常见的有两个,第一个是村头的广场,第二个是市政厅。对美国人来讲,这些都是小型的民主实验场所。这两个隐喻给人的感觉,都是很小的地方。这方面还有一个很大的比喻是“地球村”,“地球村”给人的感觉是,尽管范围广大,但还能保持人的亲密性,因为他们是一个村的村民。

“地球村”概念是1962和1964年,麦克卢汉的两本书《古登堡星系》和《理解媒介》中提出来的,也论证为什么将来我们是一个地球村,而不说是一个地球城。因为麦克卢汉认为我们是从部落化到非部落化,到重返部落化的,我们都很紧密,我们是一个村。在部落中,围着篝火给成员讲故事的就是传播的这个人。

“流”与“云”

最新的发展是我们来到把互联网比作“流”的时代。如果使用社交媒体你就知道什么叫作“流”,什么叫作“时间线”,它是倒序排序的“流”。“流”是及时更新的,如果使用智能手机,每次都期待只要下拉就应该产生新的信息。与此同时,最新的东西不管是不是重要,永远在最上面。导致我们在这个时代需要重新思考什么叫重要的问题,我叫其“重思重要性”。我们现在是一个失去权重的世界,早几年美国人就提出了概念,叫作“长久的现在”,当下成为永远的当下。

2006年又出现了今天大行其道的互联网隐喻——“云”。亚马逊从2006年推出了云服务,思科提出Fog Computing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现在开使用“云”形容任何可以在远端存储和处理的电子数据。“云”的概念会让你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你的数据似乎在远处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存着,不需要操心就可以享受任何好处。过去像IOE这样的公司会告诉客户,你们的数据在大数据中心存储着,我们有成排的服务器,放在这儿是安全的。但是想想看,“云”的比喻和成排服务器的比喻之间的差别非常大,你会觉得可以安心地把你的数据托付给“云”。

而当我们看到大数据的时候,通常会把大数据比喻成一股“数据洪流”。我们常惊叹数据的量,我们可以对大数据进行挖掘和分析,好好利用起来。但有一个问题是,所有的数据都是人为产生的,如果你把它当成纯粹的自然现象,可能有一天会栽很大的跟头。

反乌托邦

最后,让我们回到1785年,有人预见性地提出了互联网日后大行其道的隐喻,叫作“全景监狱”。英国着名社会改革家、哲学家边沁绘的图,就是每个人在监狱里的生活,他们会自我监督,因为他们看不见监督他们的人在哪儿。“全景监狱”后来被福柯所引用,现在所有担心互联网隐私丧失、国家变成监控机器的人都在使用这个词。经常跟这个词一同使用的是“老大哥在看着你”。

归根结底,所有这些隐喻指向两大种类,一种是乌托邦,另一种是反乌托邦,斯诺登代表的是反乌托邦,而托夫勒、尼葛洛庞帝、凯文·凯利等都是乌托邦分子。乌托邦分子说互联网代表了进步和普世,甚至象征着美国梦。当你把互联网按照这个语境描述的话,互联网是人类伟大的变革,它会决定我们的工作、游戏以及跟他人的交往,会造成新的商业和创意。即使有一些国家和人群被暂时甩掉,但技术进步后,这些人一定会赶上来,最后实现全球大同。

但是反乌托邦分子说互联网不仅没有给我们带来拯救和联合,相反它让我们彼此隔离、异化,我们可能只通过阿凡达化身来交谈,同时也导致最有力量的机器,不管是国家还是企业,对公民展开监控。这是反乌托邦的画面。

本文选自胡泳在腾讯2014 年度TMT图书评选上的演讲,转载请注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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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讯思享会 2015-08-23 08:4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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