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旭澜 太平杂说 舍命登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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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字,要说的是林则徐与太平军。
  林则徐在广州,禁止鸦片,虎门销烟,抗击英军,是每一个中华儿女都称颂的。1949年以后的几十年里,中国的历史教科书、电影及其它宣传媒体,按照统一尺寸,也在这一事件上给予肯定。只是,那些宣传媒体,给人的印象,好像他可以肯定之处,也就仅此而已。
  八十年代以来,他的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常被引用。1989年至今,另一联则更广泛流传。那其实是一首七律的对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其它好联还不少,如:“愿闻已过/求通民情”。又如:“应视国事如家事/能尽人心即佛心”。不过,还是前两联更好,更能传达他的精神境界,并为他所身体力行。
  他为官四十年,除在广州的禁烟、抗英之外。值得赞美的作为还很多。比如,大力兴修水利,比较明智地处理民族矛盾,积极安定边境,率先睁开眼睛看世界,这在他生活的时代都很罕有。纵观十九世纪上叶,他是非常突出的伟大爱国者。其伟大,其突出,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而一生清醒,为所当为,为国家不计个人祸福生死,尤为难能可贵。
  然而,这位伟大爱国者却长期受到莫名其妙的贬损。原因是他临终前受命去消弭洪秀全等人的造反。“镇压农民起义”。是一项所谓原则问题的大罪名。不少历史人物,因此被一笔抹煞,甚至被丑化、鬼化。其实,所谓“农民起义”有各式各样,不能一概而论。参与、支持、反对或镇压,也因各种形势和主客观条件而千差万别,不能简单化地一刀切。
  林则徐的一生,尤其是在广州的爱国正义作为,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存在,是无法掩盖、抹煞更不能否定的大事。至于“镇压农民起义”,他在赴任途中便病故了,没有来得及对洪秀全等人实行“镇压”。即使如此,有些着作文章,也还是将他奉命去广西,作为一个大问题,说是什么“可耻的使命”,是什么出于“统治阶教反动本性”。有些辞书、小传、文章,没有这样粗暴严厉地贬斥,也都作为一个污点,记上一笔。再说他在潮州途中“病死”,前巳说过,按照1949年以来中国的历史价值判断,“镇压农民起义”便是“反动”,即使还没有实行,也不能放过。最后用“病死”二字,即由此而来。须知,此类书中,对歌颂、赞美、肯定的人物,因病去世的均称为“病逝”,反之则曰“病死”。一字之别,褒贬尽在其中,所谓春秋笔法是也。
  然而,照我看来,林则徐之受命赴广西,是非常崇高悲壮之行,是这位伟大爱国者达到他品格顶峰的攀登。
  因为,林则徐之受命,完全是为国家兴衰存亡着眼,置个人祸福生死于度外。
  要说明这个见解,就得从前前后后做些必要的考察。
  作为清醒的爱国者,林则徐为官之后,就考虑社会改革。他除了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尽力为国家为百姓“办实事”之外。还同龚自珍、黄爵滋、魏源等提倡经世致用之学。这是一个切中时弊的改革观念。正因为有他的参与提倡与支持,经世致用的观念才产生深远的影响。1949年以来的一些史书,只提龚自珍、魏源,大约因为林则徐是大“封建官僚”又有前面所说的那个罪名吧。这其实是很不公正的。
  1839年,他作为禁烟的钦差大臣到广东,在内外环境异常复杂,任务极为艰难繁重的情况下,特意派人翻译外文书报,尤其是译成《四洲志》(原书名为《世界地理大全》),以了解外国情况,世界大势。直接原因是为了禁烟和抗英的需要,但决不仅仅为一时之用。后来,魏源受他委托,以《四洲志》为基础,扩编成《海国图志》,并且不断增补。由此可知,他是从思考中国的改革,到睁了眼看世界,又从世界格局来看待中国的前途与命运的。
  1848年,他在云南,面对汉、回争斗的局面,提出“不分汉、回,但分是非”的政策,明智地处理了民族矛盾,安定了边境。因此,以云贵总督被加封太子太保。但他并不贪恋高官显爵。次年,他在平息越境骚乱,给云南赢得一个安定的边境之时,因自己年老多病,请求退休回家,得到准许。早在退休之前,他曾因疝气、脾泄(便溏泄泻)等疾病一再请过假,这些病都不宜于劳累、颠簸,需要在清闲安逸的条件下调理。退休回到福州才半年,他当然知道应当继续调理疾病,颐养天年。然而,还是毫不迟疑地接受了奕詝(咸丰)的任命,并且尽快上路。本来,奕詝在夏间就想起用他,但他以病推辞了。这次奉旨急忙赴任,可见情况之特殊,可见他本人的极端重视。照官方所说,当时广西“盗匪充斥,窜扰数县,民不聊生”,更大规模的暴动即将发生。作为刚刚卸任的云贵总督。作为十分关注时事的爱国者,他对广西动荡的局面必然有所了解。对洪秀全等利用邪教迷信准备造反“立国”,也有所闻知。他答奕詝的奏折里说“未悉情形”,这是官员对皇帝或上级惯常的套话--用以衬托“天子圣明”。此前两广总督徐广缙从广东赶去广西,根本没有办法解决问题,又无法兼顾广东。广西巡抚郑祖琛一向“专务弥缝”,也就是专门掩盖问题粉饰太平,此时更是束手无策,坐视骚乱燎原。林则徐既大略了解形势的严峻,也明知徐广缙、郑祖琛既无能又有矛盾(未几郑被徐弹劾而革职治罪,徐后来在武汉也被革职并判“斩监侯”即死缓),听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很快就会造成燎原之势。如果有人认为他看中钦差大臣的高位才应诏,那不但没有根据更大悖于情理。事实上,十一年前他就当过钦差大臣。还先后出任两江、两广、湖广、陕甘、云贵总督。被加封为太子太保,可算是曾经沧海了,哪会在衰老多病并已经退休之时,还看重什么高位,倒是,他必定会从这一任命,看出形势的艰危,责任之重大,赴任的政治风险。但是,强烈的爱国情志。使他也顾不得这些了。
  显然,他从当时的世界形势,从列强觊觎中国,从鸦片战争英军侵犯中国沿海之得逞。痛感中国必须学习外国科技,发展生产力,拥有坚船利炮,才能免于被动挨打,免于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免于割地赔款乃至最后被瓜分。只有国内社会安定,才可能进行改革,实实在在地“师夷长技”,达到国强民富之目的。而广西的严重动荡,远非边境民族问冲突可比。在外忠弥殷的情况下,如果广西的局势蔓延,很可能导致中国的内外交困,那就直接威胁到国家的生存,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他心目中的国家,有多方面丰富内涵。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当然有深刻的印象,只是在那个时代和环境里不能明说。如果他是一个将皇帝与国家等同起来的人,就不会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就不会有“无欲则刚”的风骨。他为官四十年里,先后在浙江、山东、江苏(包括现在的上海)、湖北、河南等地,大力防治水患,兴办水利,赈灾救荒,在被流放新疆时还垦荒开发,在云南明智处理民族冲突,许多地方的百姓十分感念。他无论作一般官员、封疆大吏、钦差大臣,都注意维护国家的领土主权,思考兴利除弊和发展生产,希图学习外国技术以抵御侵略。以他的高深文化涵养,自然对中国的历史文化有浓厚的感情。只不过,他并不囿干中国历史文化,而是率先睁眼看世界,为整个国家的生存和前途着想。他确实忠君,固然有时代与个人局限的一面,但还应看到,他是将皇帝作为多民族国家统一的象征的。他是在爱国的前提下而忠君的,否则他曾受过奕詝(道光)的错误的处罚,即使不敢口出怨言和流露对立情绪,也尽可不必那么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国家的命运和前途受到严重的威胁,使他不计个人祸福生死。1850年9月29日(夏历,下同。一说是10月1日)接到诏书。此时,他旧疾疝气和脾泄都正在治疗中。但他顾不得这些,10月2日,就起程了。那时交通不便,旅途颠簸。10月12日到诏安,病情急剧恶化,一日泄泻二十余次。如此病情,照常理,当然必须停下来休息治疗。然而,对国事的焦虑,使他完全置自身的病痛生死于度外,坚持继续赶路。的确是为国忘我,奋不顾身的典范。几天后到了广东普宁,竟至“昏晕难起”。坚强意志毕竟无法战胜重病,乃口授遗折,由随行的次子林聪彝代笔。随即,他就不治病逝,时在十月十九日辰时。数日后,还不知他已病故的奕詝,还加派他兼任广西代理巡抚。
  倘若他不是重病在身,带病驰驱于途,以致病逝于行馆;倘若天假以年,得以到广西履任,凭他的能力、经验、名声、威望,是有可能在拜上帝会未成气候之前,加以瓦解,平息这场造反于尚未正式爆发之时的。即使爆发了,也决不会像后来的钦差大臣赛尚阿那样,指挥完全错误,让已经山穷水尽的太平军从永安突围,并且在流动中迅速发展壮大。这样,自然也不必像后来的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人,到了太平军造反已经燎原,才开始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从而屡经曲折,费了十多年时间,才结束了内战。不必在双方都付出了巨大代价,十余省饱经战争摧残,才来包扎深重的创伤,逐步恢复正常的农工商业。简括地说,如果老天爷给林则徐以必要的时间,太平军公开造反就不一定发生。即使发生了也会较快被瓦解或击败,中国就可以免于十余年内战的劫难,实行近代化的最后机遇就未必会失去。应当承认,在关键时刻,一个杰出人物所起的作用,往往是历史天平上的重大砝码。
  林则徐在饱经打击和磨难,在“同甘苦四十四年”的夫人郑氏“先撒手”的感伤心情中,在个人功成名就并且已经因病退休之后,在亟应安定清闲地治病养病的时候,在政敌穆彰阿仍把持大权的情况下。甘冒生命与政治风险,不计个人祸福生死,立即应诏赴任,是一般人所难以想泉的。这既说明,作为睁眼看世界的政治家,对于广西骚乱的严重性及可能演变成为全国性的灾难,有清醒的认识和预见。对于以迷信活动酝酿公开造反持坚决否定的态度。他用生命证明,念念不忘的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敢因祸福避趋之”,是由衷的信条而非一时的豪言壮语。他一生的言论行止,较之洪、杨的所作所为,对中国走向近代化进程所起的作用是根本不同的。如果将洪、杨的精神境界与他相比,倘不说是对他的****,那就说是极大的反差吧。
  然而,在一百年后,在一些学者的眼里,林则徐应诏去广西,竟成了他的罪名或污点。历史之被颠倒,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当然,这是某些将“农民革命”一概美化的理论造成的。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将林则徐的舍命赴任,与太平军的造反,与为美化太平军而污辱林则徐的观点,与“农民革命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论,一起放在现当代良知的评议台上,将青史,从头说。

 


潘旭澜 2011-12-18 22: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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