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四喜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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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忧国

张大春


朱四喜在完成了告全国军民同胞书的那天晚上用大牙撬开一瓶红标米酒,忽然间觉得精神抖擞起来。他的老婆仍像平日一样隔着甘蔗板向外间屋抛送鼾声,并且不时将竹床压得咿呀作响;他的小儿子来宝在窗下吹塑胶口琴;来宝的三个哥哥来福、来财和来寿则围坐在饭桌的另外三边打瞌睡、念英文以及赞美小耶稣。这些声音都扰不着朱四喜,他把斟冒了沿儿的酒汁从桌面上吸吮人腹,觉得世界真是饱满来劲儿。一切仿佛正要重新开始。“这就对了!”他顺手拂开面前散落的花生壳,捧起文告来,环视一圈他的四个儿子,点点头,又强调了一遍。“这就对了!”


这种满意的感觉持续了三个钟头之久。其间他不厌其烦地向儿子们逐字逐句解说他这篇文告的内容、用意和精神。直到十一点四十分,古兰花咿咿呀呀地起床,手腕上搭着塑胶围裙、橡皮水管和一只洗衣粉提袋,对丈夫说:“废话!”然后,巴掌甩在来福的后脑勺上,道:“走啊!”母子俩挤挤撞撞推门出去,朱四喜才听见来宝吹口琴的声音,以及夹杂在琴音中间“He is a teacherI am a student”和“我们却xian mu一个更美的家乡,就是在天上的——哥,xian mu是什么意思?”来财皱着眉,老大不情愿地抢过那本浅明白话圣经来,望一眼注着注音符号的那两个字,懒声说道:


“这你都不懂?老师没教吗?”“又不是课本的,王彼得借我的书啦。”来寿瘪着嘴说。来财把圣经扔还他,道:“别人有,你没有,你就会‘羡慕’;这就叫‘羡慕’。懂不懂?”朱四喜在此时沉沉睡去,又梦见他把家里的墙板粉刷了一遍。


即使他能分辨得出那些字有什么意思?那些字指的是那些事物?他也未必对艾森豪有进一步的认识……


其实,他从来不会粉刷过墙板。这两间破房要是真有那一天髹上了白漆白粉,一大杂院的街坊都会笑说:“朱四喜这老小子中了爱国奖券了。”笑声会穿出整片违章建筑区。一直过仁爱路去。朱四喜宁愿和杂院里随便那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对坐比穷比病比落难,也不能稍露一些儿暴发气,也不能粉刷房子。


所以朱家的墙板和张家。李家、王家的墙板总然是一个样儿,糊满了报纸;也许只是中央日报和民族晚报的差别罢了。早些年,朱四喜不大认得字儿,可也帮衬了前院派报的王昌远一回,订了份中央日报。王昌远毕竟是个会营生的,派着派着报,还挣到一份代办广告的差使,逢着礼拜,就有那加印画刊的报社给附送几十张。自凡是卖不了的,王昌远就往各院里挨家挨户分送分送;从此以往,杂院里头家家的墙板都现了色彩——有珍娜露露·布丽姬旦,奥黛丽·赫本,到后来还有梁兄哥和乐蒂。那时节朱四喜和王昌远都还没成家,两间六席大的房子里装着十几二十个电影明星也不嫌挤。竹床就是那时候儿添置的,任朱四喜在上头冲着明星照片跑一夜的马也不会晰哑乱响。


除了闲荒无事跑跑马,朱四喜对墙板上的报纸仍然是敬意十足。不挑水肥的时节,他一多半儿都待在屋里看墙认字儿。他和杨人龙之间的友谊也就是在认字儿上建立起来的。杨人龙从前在老家念过师范,能一口气念下半篇社论来,连眼子也不眨一眨。通常他就这么念着,朱四喜一面听、一面认,由着杨人龙扰他一顿酒饭或者两杯酽茶就是了。杨人龙叫他干儿子给毒死之后,朱四喜有好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不大长进,仿佛真正失学了,再也不能增加知识了。这种感觉加上他对杨人龙的怀念,常会使他创造一些记忆,他会对来福、来财、来宝和来寿说:“开玩笑!杨大爷的学问可大了——你们是没赶上见他一见,人家肚子里装着多少书本?整张整张的报纸——什么新闻、什么社论,一写就是一大篇!开玩笑!”有时他会顺手指着一张污黄垢黑的旧报说:“诺,那就是你们杨大爷写的。”


来福哥儿四个确乎是生得晚些——要不是朱四喜强把古兰花剃光了半边头发、拿鞋带子绑在竹床上硬搞了那么几回,恐怕来福根本不会出生呢。


这么个搞法儿是王昌远给提点的——不过,晚两年王昌远也娶了亲,又随他女人信了主耶稣,便再也不肯承认:他曾经出过这种坏主意。倒是古兰花怀了身孕之后,却不再三天两头逃家“回花莲”了。朱四喜在那时节劝过杨人龙:“把金子卖了,再上个会,凑几万是几万,好歹成个家不?”“错啦!”扬人龙指了指朱四喜床头墙板上的一张画报,说:“完全弄错啦!”那是四张照片,打从左边起,依次分别是美国总统艾森豪、中国小姐刘秀蔓、配戴自制防毒面具的国军战士和台糖公司发展养猪事业所养就的一条千斤大猪公。“你瞧!”杨人龙拿食指朝墙板狠狠敲了几下:“明明是‘左起’偏偏与成了‘右起’这一下好一—艾森豪变做大猪公,戴面具的成了中国小姐,刘秀蔓戴了防毒面具,大猪公倒当上美国总统了。哈哈!这个笑话儿闹大了。”朱四喜送他一支烟卷儿,道:“我可是说正经的一—人龙。就算你再有学问罢,成天挺着根屌棒子跑马总不是办法吧?”杨人龙仍自顾咬着烟卷儿笑:“拧了!完全拧了嘛!”


尔后朱四喜每回骑在古兰花身上发劲儿冲刺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地瞥见那四张照片,他从来不觉得艾森豪和大猪公有什么错的,他当然更知道:把眼睛盯牢在戴防毒面具的战士身上要比看着刘秀蔓更能使他和古兰花的战斗持久一些。


王彼得悄声说:“你们家崇拜偶像。”来财说:“偶像是什么?”王彼得说:“偶像就是偶像。”朱四喜从跪姿一跃而起,喝道、“我肏你妈个屄的偶像!”——他猜:“偶像”一定不是什么好字眼。


一直到杨人龙瞪着双爆栗子一般大的眼珠儿死在他房门口,朱四喜才知道:原来这位圣贤还是有发情思春的时刻——他的尸体就是赤条条的见证;那两排齐洁的白牙朝天张露,撑开了两片仿佛要吞吃一只大奶子的紫黑嘴唇儿,满是大奶子女人裸照的杂志就扔在他的腰旁,而他那一双经常指画着墙板间报纸的手则紧紧握着一根粗大挺直的屌棒子。王昌远悄声附耳对朱四喜说:.“他八成是抹了麻阳水儿了,给胀死的。”朱四喜排开围观的左邻右舍,脱下汗衫,拼力掰开死者的十指,好容易才给遮住丑,已自发了一身汗,可是白汗衫覆搭在屌棒上之后反而使它看起来更突兀了;有人竟然吃吃地悄笑起来。警察在笑声中赶到,劈头问朱四喜:“搞什么你?你是他什么人?——妈了个屄的有啥好看?统统给我滚出去!”却在这个时刻,外头又冲进来一条身影,没头没脑地喊道:“干爹!干爹!怎么回事?怎么搞的?”警察头也不回,继续问朱四喜:“你是他什么人?”“大家都是邻居嘛!”“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昨天,不——前天。”“他说了些什么?”朱四喜抓了抓光脑壳儿,顿时觉得身上的汗水叫风给吹得凉嗖嗖的,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道:“他说,他说……总统的文告写得真好,没有第二个能写得这么好的了。”


……


这一年的确坏透了。从四月初那一场全没来由的大雷雨开始;总统也死了,房子也泡了,来福还叫人给揍了一顿。朱四喜养成了一勺口头禅:“倒他妈的八辈子邪霉!”聚会所的招牌当真倒下来,砸断他一颗大牙。不过。他也从此变成一个满怀忧忡的人。


大杂院淹水是总统去世好几个月之后才发生的事。不过——除了王昌远一家之外;大家都说:“总统不在了,什么都出毛病了。”连杨人龙都这么说。


“其实,我还没死。”扬人龙在淹水前一天夜里托梦给朱四喜说。“我看得可清楚呢!往后,日子是越过越难过了。”“怎么说?我不明白。”朱四喜道:“眼下过得还不错哪!到年底我打算买它一架电视机,小是小一点,黑白嘛也无所谓——这在从前可是想也不敢想的——”“你是安了家、落了户了,不想回去啦?”杨人龙猛摇手,抢道:“他老人家这一不在,还有谁带我们回去?你说呗!”朱四喜吃这一问,反而答不上话,差一点儿又醒了。杨人龙忽地又转了个话题,道:“他老人家也信耶稣教嘿!原先我还不知咧。”“我老婆也信——跟着王昌远一家子信的;信得可虔了。”“说起来信教总还是好事。”“当然是好事!头先我还不明白。连他老人家都信了,当然是好事。”


朱四喜毕竟信得不够虔——第二天发大水的时节,他抢忙把祖宗牌位、杨人龙的相片框连总统玉照等一干偶像先救起来,顶在脑门上。雨仿佛一束束发光的箭矢一般从屋顶、门缝和墙板的间隙处喷涌而入,不多时便淹没了古兰花的大腿。竹床从里间屋缓缓漂向大门口,幸好来福和来财连推带拽地给救了回来,一家人把饭桌压在竹床上,大小四口各蹲在四个桌角,脑袋顶着梁,眼睁睁望着奥黛丽·赫本、李小龙、甄珍的电影海报和那张小供桌排着队浮流而去。古兰花抱着一只扑满嚎啕大哭,朱四喜则强撑着笑说:“幸亏还没买电视机。”古兰花哭得更响烈,并硬咽着数计那一桩漂流出去的家私:“椅子、电锅、水壶……我的衣服、高跟鞋……”


来福兴奋地指着远处,附和着喊:“我的书包!”“你该倒霉了。”来财紧紧拥着自己的书包说。


来福之所以会留级,不只是台风天丢了书包的缘故。之所以挨揍,也不只是把鼻涕抹在同学衣服上的缘故。他班上的导师到家里来,委婉地劝说朱四喜:最好能让来福接受那种特殊的教育;老留级终究不是办法。朱四喜却表示:来福好得不得了,吃得饱、睡得着、身体越来越壮,而且——“头年里他还能教我认字儿呢!你要说我儿子脑袋不灵光,我这个老子不就更不灵光了?老师!我告诉你说:今年年头儿不对,我是倒了他妈的八辈邪霉!年头儿一过,我就时来运转了。不信你试试——明年!咱们朱来福准考它个第一名。”


朱四喜借着说服老师的话语,也说服了自己。他前脚送老师出了杂院,后脚便奔往王昌远的家。“他到铺子那边去了。有什么事吗?朱弟兄。”王太大笑盈盈地说:“古姐妹还好吗?”朱四喜敷衍了几句寒喧,忙不迭地说。“我来要些旧报纸。要有总统文告的。”“文——告?”“文告。”朱四喜撅撇着嘴,略带几分神气地说:“从前杨人龙说的:总统文告都是最好的文章,没有比那再好的了。我找一些回去,贴在墙上,学念学念。等我会了,再传给我儿;他再学会了,考个第一名,还怕留什么级?”“可是、可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文告了啊。”王太太先皱了会子眉,随手在近些日子以来的旧报纸堆里胡乱翻几下,接着才忽地展开嘴眼,笑说:“你对圣经有没有兴趣啊?朱弟兄!读经是好的,可以得着智慧的言语。老总统也常读圣经哪!”朱四喜搔了搔光脑壳儿,道:“我,我还是还是要找文告——这么着:等昌远回来,叫他给我找。自凡是有总统照片儿的,旁边儿就是文告。--一唉!要不是上回淹大水,我家墙上还有几篇。真是的!没有文告怎么成呢?怪不得杨人龙说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朱四喜就这么念叨着,昏头搭脑离开了王家,一面思忖:可不?头几个月竟然没想到这一层;总统死了,文告就绝了;这可怎么得了?便在这个时刻,聚会所门前写着“神爱世人”的一方牌匾让今年头一阵秋风给吹落了,不偏不倚砸在朱四喜凉飕飕的后脑勺、脖颈和肩膀上,其中一角戳中了他的腮帮子,登时杵下一颗大牙来。


……


其实,也只有梦中的杨人龙明白朱四喜的问题出在哪里。“我说,”杨人龙说:“你想得太多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想得太多了?”朱四喜不答腔,径自翻看着那本印满了裸体女人的杂志。“你想得多,是因为你念得多了——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朱四喜仍不肯开口。杨人龙反而叹了口气,道:“也该怪我的!当初教你念报纸,谁知道会念出这么些名堂来。”“怎么说怪你呢?”朱四喜终于开了口,道:“报上写的都是真的;我不念,只合不知道,是个傻子。现下好容易明白些个事儿,才算开了窍,怎么又说怪你呢?”说罢,他不禁瞥眼瞧了瞧墙板上那些个新闻;大字标题果然好不热闹。他已经认识了不少:“仇杀”、“情夫”、“红杏”、“畸恋”、“恋奸情热”、“老夫少妻的悲剧”……朱四喜就这么瞄扫一眼,心头倏地浮涌出一股羞恼之意,想起平日在清洁队等点名的时候,队员彼此谈天说地的也不外这些。“我也不是尽挑这些念的,大伙儿谈谈、聊聊,自然就明白了;就认得这些事儿了。”他慑诺着解释道:“不像从前你还在的时候儿,教我念念文告什么的。”然后他又想起一个新的借口,便嚷起来;“现下上哪儿去找文告去?如今不像从前你还在的时候儿啦——”“谁说我不在了?”杨人龙厉声斥道:“国家多难,社会上又这么乱,共产党迟早要包围打台湾的。瞧瞧你这副精神——像是能打仗的样子么?”“我头疼、脖子也疼——”“放屁!”杨人龙喝道:“你根本是他娘的没志气!安了家、落了户,你不想回去啦?别尽顾着保老婆!凡事要往大处想:国家多难,社会上才这么乱。社会上这么乱,你老婆才有麻烦;你老婆有麻烦,大家的老婆都有麻烦,道理是一样的。要解决你一个人的麻烦,得先解决了国家的问题。天下太平了,人人才有好日子过,你懂么?”“懂了。”


朱四喜头一回兴起自己动手写文章的念头是在来财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那天傍晚,他喝了两杯红标米酒,顺手翻读起儿子的作文薄来,少不得骂几句。然后说:“赶哪一天,你这文章能及得上你杨大爷的一半儿,我就是他妈的死了也会笑活过来。”“杨大爷死的时候光屁股。”来财说着,使自笑了起来,一旁五岁的来寿跟着笑,来福则歪嘴斜眼地斥道:“笑什么笑?”朱四喜紧跟着也斥道:“笑什么笑?谁这么胡扯八道的?”来财都起嘴,不说话了。朱四喜又满上一杯,朝墙边角钢架上的祖宗牌位、杨人龙的相片框和总统玉照敬了敬,说:“开玩笑!杨大爷的学问可大了——你们是没赶上见他一见,人家肚子里装着多少书本?整张整张的报纸——什么新闻啦、社论啦,一写就是一大篇!开玩笑!”“那你会不会写?”来财偏着头问道。朱四喜怔了怔,道:“少废话!”


场面算是应付过去了。晚饭后他照例伏桌小睡,等着午夜时分应卯扫街。便在这段期间,杨人龙闯进来了——他的双颊泛起两朵砣红,步履跌跌撞撞,欺近朱四喜身前,狠狠甩了他失落智齿的半边脸一巴掌。一掌甩罢,即破口笑道:“我这二侄儿问得好——‘那你会不会写?’说啊:你会不会写?”“我——不会。”“就是这么着——该写的不写,不该写的才写了。怨不得报上尽登些男盗女娼的玩意儿,也没有人明白国家处境的艰难了。唉!我说,四喜!咱们是读过好文章的人,总然要把文章里的好处拿出来,教大伙儿明白才是。你不写,谁写?”“你呢?”朱四喜昂脸道:“你却怎么不写?”“我是个死人我怎么写?”


“你搞报纸搞了这么些年,总可以帮我这个小忙罢?”朱四喜对王昌远说。王昌远正忙着替一位穿着制服的大学生影印笔记本,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你不能等一会儿?——这是第几张了?”‘三十七。”大学生说。“我就写一张。”朱四喜同时说。“你没算错?错了我可要赔本了。”王昌远边擦额角的汗水边说:“不是同你讲话。”“你听着就是了。”朱四喜捧起手中的文稿,飞快地浏览着,一面继续说道:“我这玩意儿不好登在老总统常登的那么高处,登在底下就成。再有呢——我这模样儿也不大怎么地,我看,照片也算了罢。不过,文章可是杨人龙一回又一回、费煞了工夫给指点的;都是自己哥们儿,你不帮忙给说说,就不够意思了。”“这是第几张了?”“四十九。”没错吗?错一张我都要赔本的。”“怎么说?昌远。”


王昌远替人家印了八十六张笔记,前后算过几遍,一张不多,算是安心了。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抽过朱四喜手中的文稿,说。你印几张?”“我、我不是要印,我是想,想托你一桩,把它给登到报纸上,报社那边你不是都熟吗?”这时,大学生倒过身,瞥一眼文稿,但见是张两折对开的十行纸,头一行里歪歪倒倒写着几个大字:“告全国军民同胞书”。他你写这玩意儿干什么?”王昌远觑眯着眼,迅速地概算一遍,说:“登这个,少说也得花上万把块——你这老小子中了爱国奖券了?”“花钱?我辛辛苦苦写了那么些日子,还要花钱?”“登广告嘛,不花钱花什么?”“我想,老板你误会了。”大学生握拳掩口遮住笑意,温和地说:“我想,这位老先生的意思是要投稿。——您是想把这篇——唉、这篇文章登出来吗?”“是啊!”朱四喜仿佛遇到了知音,忙道:“方才我就说了嘛——光登这文告,照片儿就不必啦。”“那——找他恐怕没有用。”大学生说:“你得用邮寄的,直接寄到报社去。”“找我怎么没有用?我给你影印个几十份,你一家报社寄一份。”王昌远说着便要开印,大学生抢忙道:“那不成,一稿不能两投,这是规矩。”“好好好!咱们都是规矩人,就照着规矩来。”朱四喜道:“也除非了像老总统那样儿的人物、那样儿的文章,家家户户都登他的。咱们就一家一家地来呗!”


朱四喜按着规矩,一家一家地投寄着他的告全国军民同胞书。有的时隔几天,退稿就寄回来了;有的时隔一年半载,依旧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然而无论如何,他总记得杨人龙的指点:该写的不写,才让那些不该写的都写了。他一共写了三十几次,每次都从头至尾修改个几回,誊抄个几回。其间,聚会所的招牌换上了压克力板,里头装着日光灯,牢靠明亮,绝不可能再被风雨打落。古兰花变得异常肥胖,很少有前来洗车的顾客和她聊上一、两句闲话。来财进了中学,有一日对朱四喜说:“我怀疑那个杨什么大爷是个gay。”来寿则向来财请教了“约翰”的英文读法和写法,并且宣称自己是“使徒约翰”,他将来长大了要像“彼得哥哥”一样,行主耶稣的道,爱上帝、爱世人。在整个家庭里,似乎只有来福不见什么改变,他每天洗不同的车子,偶尔训斥三个弟弟,只在很少的时候会搞错而训斥起朱四喜来。


然而,朱四喜经得起傻瓜儿子的训斥,却总有经不起报社编辑安慰、鼓励的时候。他的文告每经历一次退回,或者吞没,他就变得更加苦恼一些。他知道自己越写越快,也越写越好——但是,大杂院外头的世界也越来越糟糕了,不是吗?每天,他都能从墙板上新贴的报纸里读到一些他日益熟悉的罪恶,以及新的罪恶——罪恶总是和罪恶排在一起的,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这时,朱四喜开始梦见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拿自漆白粉髹刷着墙板。


全国军民同胞们:这是一个非常的时代,我们都是非常的国民,大家要知道,共军随时都会来包围打台湾,情势非常非常险恶,可是,我们全体军民同胞都很有钱,而且一天比一天有钱,买东西也很方便,买电视也买得起了,可是,要知道,光是有钱、荣耀主是不够的,因为有了钱大家还会乱来,上酒家啦,跳舞啦,玩女人啦,为了钱,于儿子能把干老子都毒死,这太不像话了,所以我说,全国军民同胞们大家都要知道,没有钱没关系,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钱连大洪水都不怕,还怕共军吗,还有呢,就是报纸,报纸应该多登登文告,登登有志气的玩意儿,不能说没钱就不能登文告了,多登文告,少登坏事,坏消息,大家就不会学坏了,全国军民同胞们,让我们大家一起努力,让子子孙孙都能过好日子,这就对了。


朱四喜花了粉刷墙板的钱,终于使这篇文告发表了——他在王昌远的店里影印了四千份,沿着他负责清扫的街道挨家挨户地散发出去;这一次,古兰花也帮了不小的忙——她每洗一辆车,就交给车主一份,并且祝福对方:“上帝与你同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朱四喜的家中仍传来阵阵的塑胶口琴声,配合着伴奏,有孩子轻声唱着:我们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就是在天上的,我们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就是在天上的……



原载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一日《联合文学》第三十八期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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