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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1898年11月9日-1975年9月15日),光绪二十四年生,原名丰润,又名仁。师从弘一法师(李叔同),以中西融合画法创作漫画以及散文而着名。中国现代漫画家,散文家,美术教育家和音乐教育家、翻译家,是一位多方面卓有成就的文艺大师;被国际友人誉为“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丰子恺风格独特的漫画作品影响很大,深受人们的喜爱。 回忆父亲丰子恺 文/丰一吟 父亲爱的教育 父亲有一颗善良的心。他爱世间一切有生之物,他爱人类,更爱儿童。他认为“世间最尊贵的是人”,而“人间最富有灵性的是孩子”。孩子做事认真,心地纯洁,对世间毫无成见,对万物一视同仁。孩子好比一张白纸,最初在这白纸上涂色的,便是自己的父母亲。 我生长在一个多子女的家庭中。我们的母亲是一个善良而懦弱的人。在我们的白纸上涂颜色的主要责任落到父亲身上。然而,在我们的童年时期,父亲画笔上的颜料是那么吝啬。他不想把我们涂上什么颜色,他希望孩子们永远保持一片纯洁的白色。他曾说:“教养孩子的方法很简便。教养孩子,只要教他永远做孩子,即永远不使失却其孩子之心。” 于是父亲便给我们灌输种种教育,其中之一便是“爱的教育”。父亲把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所着的《爱的教育》这本书当作课本,给我的姐姐哥哥们读。这本书是父亲的老师翻译的,由父亲配上插图。我那时还小,但常常听姐姐讲其中的内容,感动得很。这本书教我们要热爱祖国,敬爱尊长,助人为乐,平等待人。全书通篇都贯穿了一个爱字。我们小时候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在助人为乐、平等待人这点上,父亲以自己的行为给我们树立了榜样。父亲对人的爱不受贫富和等级的限制。只要是善良的人,父亲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故乡有一位远房叔祖,为人正直,生活清寒。父亲得知后,便每月定期汇钱给他作为赡养,持续十余年,从未间断过。直到这位叔祖老病去世。 对待家中的保姆,父亲一点也没有架子。父亲自己从来不要保姆伺候。叠床铺被,收拾房间,都是亲自动手,还主动关心保姆的生活。凡来我家做保姆的,都喜欢留在这里,除非我家迁居到别的城市去,或者她自己家中有事必须辞职。有一位保姆在我家做了17年之久。当父亲知道她有高血压病时,马上叫她每天午睡,还包下了她的一切医药费。但她在“文革”期间中风去世,那时父亲正好自己也生病,可还是为她租用了殡仪馆的半面大厅来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这位保姆健在时回乡去(她是我们同乡人),总是对乡亲们说:“先生待我这样好,我是今生今世难忘的。” 讲到保姆,爸爸有一句话留给我很深的印象。他说:“人家抛弃了自己的家庭来为我们服务,我们要把她当自己人!” 父亲不仅教我们平等待人,还教我们爱世间的一切生命,小至蚂蚁。本来我踩死一只蚂蚁不当一回事,有一回被父亲看见了,他连忙阻止我,说:“蚂蚁也有家,也有爸爸妈妈在等他。你踩死了他,他爸爸妈妈要哭了。” 我姐姐哥哥们碰到蚂蚁搬家,不但不去伤害它们,还用一些小凳子放在蚂蚁搬家的路上。自己像交通警那样劝请行人绕道行走。慢慢地我也就学着这样干了。长大后我才知道这叫做“护生”。父亲画过六册《护生画集》。他是佛教徒。但我觉得他和一般的佛教徒有点不一样。他劝我们不要踩死蚂蚁,不是为了讲什么“积德”、“报应”,也不是为了要保护世间的蚂蚁,而是为了要培养我们从小就有一颗善良的心。他说,如果丧失了这颗心,今天可以一脚踩死数百只蚂蚁,将来这颗心发展起来,便会变成侵略者,去虐杀无辜的老百姓。 父亲的画具 《弘一丰子恺书画原作展》中展出过我提供的父亲用过的烟管和笔墨砚各一件。参观者看到这笔墨砚,一定觉得不起眼:这位大画家怎么用小学生的玩意儿。我认为有必要在这里写几句。 父亲的画风与众不同,他的画具也与大画家们的画具不一样。有不少朋友送给他端砚和名贵的墨。但他往往转送别人,自己则习惯于极普通的墨砚。现在展出的这方砚台,是1948年秋我陪他赴台湾旅游时地摊上购得的。他喜欢这砚台,常常使用它。父亲逝世后,我把这砚台保存起来作为纪念。除了这砚台外,父亲有时也使用小学生的砚台。 至于那块墨,说不定也是小学生的呢。那是父亲晚年在浩劫中画画所用。当时又能到哪里去选购好墨呢。像“一得阁”、“曹素功”之类的好墨汁,那时似乎还没有供应。画画得自己研墨。反正父亲也不讲究,手头有什么墨,他就用什么墨。我至今还保存着他用过的好几个墨头。有友人送了他一锭好墨,状如刀币,还嵌有金粉。但他放在抽屉里,常常给我那才上小学的女儿作玩具玩耍,而不拿来使用。可见他对墨并不讲究。 父亲用毛笔,只用狼毫而不用羊毫。只要是狼毫,好坏也不十分计较。用毕后,也不清洗悬挂,而是饱蘸墨汁,往铜笔套内一套。着色则用水彩颜料,小学生用的也不妨。 他1935年发表的《我的画具》一文中也谈到这问题。他说:“我的画具,分室内和室外两种。但室内用的画具,也可以说没有。因为它们就是平常写字用的毛笔和纸,不一定要特设……” 而父亲那种画面生动、含意隽永的作品,正是在这样不讲究的画具下完成的。 人们常说“妙笔生花”,而在画展上展出的一朵朵小花,却是从“不妙”的笔墨底下生出来的! 父亲嗜蟹 有不少人以为我父亲是吃常素的,理由是他画过6册《护生画集》,提倡爱护动物,不杀生。 父亲确实吃过一时期的素,但后来就开荤了。他对荤菜有所选择,只吃鱼虾蟹蛋鸡鸭之类,不吃猪牛羊肉。好像他不吃4条腿似的,其实也是偶然。 而我呢,吃荤的范围比他更窄,不吃牛羊肉和虾蟹,只吃瘦猪肉和蛋,连鱼和鸡鸭也勉强吃。尤其是蟹,不仅不吃,还很害怕。 父亲装了假牙以后,蟹钳咬不动了。在家里还可以用榔头敲敲,到外面去吃蟹就不行了。在杭州时,有一次他到王宝和酒店去吃蟹酒,我陪在一旁。他要我替他咬蟹钳。我实在有点害怕,但父命难违,只得勉强屏住气替他咬了。以后我曾几次问父亲,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吃蟹?煮蟹的时候不是很残忍的吗?父亲点点头,承认是那么回事,但他无可奈何地说:“口腹之欲,无可奈何啊!”接着又补说一句:“单凭这一点,我就和弘一大师有天壤之别了。所以他能爬上三楼,而我只能待在二楼向三楼望望。” 父亲吃蟹是“祖传”的。他在《忆儿时》一文中详细描述祖父吃蟹的情况,最后说:“这回忆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忏悔。”当时他正茹素,后来开了荤,就恢复了“永远神往”的吃蟹这件事。可见“口腹之欲”还是很难克制的。 父亲吃蟹的本领是跟祖父学的。他和祖父一样吃得很干净,蟹壳里绝不留一点蟹肉。我看了觉得惊奇。这时他便得意地说:“既然杀了这只蟹,就要吃得干净,才对得起它!”他反复地说这句话,好像是为他的吃蟹作辩护,或者是对内疚的补偿。 父亲每次吃蟹,总是把蟹钳头上毛茸茸的两个东西合起来做成一只蝴蝶。吃几只蟹就做几只蝴蝶。所以一到金秋季节,我家墙上总是贴满蝴蝶。 看来蟹这样东西一定很美味,否则父亲怎么会那么喜欢呢! 我有许多荤菜不吃,人家都说我损失很大。但我“自得其乐”,我吃素菜时那种津津有味的样子,不比父亲吃蟹差。看来“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只要不是对人体有害的食品,谁爱吃什么,就让他去吃吧! 父亲的“外公纸” 我箱子里珍藏着一叠小小的宣纸片,长约二寸,宽约三四寸。是父亲用画画写字废弃的宣纸裁成的。这种纸在我们家里有一个特殊的专用名称,叫做“外公纸”。 提起这种“外公纸”,我总是叹佩舞文弄墨的父亲竟也如此善于安排日常生活。一般艺术家似乎总是给人落拓不羁或生活零乱的印象。父亲却不然。他的生活虽然朴素,却是有条不紊,而且他善于采取合理的措施。“外公纸”便是其中的一例。 作画写字时废弃的零星纸,父亲从来不丢掉,总是把它们裁成小片,叠成一叠,收藏着备用。这种纸的用途可多呢。书桌上有了一点墨迹水滴,只要取一片小宣纸来一擦,便擦掉了。作画时,放几片小宣纸在桌上,纸的一端压在调色盘下,当着色的毛笔笔端水分过多时,只要往小纸片上一捺,水分被吸了去,画面便不致化水。调色盘里的颜料要更换,可以用这种纸片把先前剩余的一点颜料擦去,再挤入新的水彩颜料。在画面着色时,如果着好的颜料水分太多,要越出轮廓,也只要用这种纸吸一下,便不再渗出了。所以父亲给画着色时,桌上常备这种纸,供必要时用。 那么,写字桌上用的这种纸,为什么被称为“外公纸”呢?原来这种纸在和外孙共同进餐的食桌上也有它的妙用。所以父亲经常带一点在身边。他不仅用来擦自己的嘴,也给当时还挂鼻涕的外孙、外孙女擦鼻子用,或者给他们在用餐时抹桌子擦碗筷揩手用。 我姐姐们的孩子小时候经常来外公家。喜欢作乐的外公也时常带他们上馆子或者去杭州等地游玩。一到吃饭的时候,老老小小在桌前坐下来,外公总是在他们需要时掏出这种纸递过去。孩子们习惯了,认为这种纸是外公专有的。有时外公还没来得及把纸拿出来,就有人喊着:“外公,纸!” 这样一喊,外公就笑嘻嘻地掏出纸来。渐渐地,“外公,纸!”也就变成了“外公纸”这一名称。 这种“外公纸”上,常常有一些作画打草稿用的木炭条印,有时还写着几个不完整的字,甚至会出现一只燕子或人的身躯的一部分。 用“外公纸”比用抹布更吸水,比抹布更干净,只用一次就丢,很卫生。我也很喜欢用,有时也向父亲讨“外公纸”。外公纸源源不断地产生,我们当时却不懂得珍惜它。如果不让“外公纸”裁碎,即使是画坏了写坏了的,留下来做个纪念该多好啊! 有人认为,名画家是下笔成画,不可能废弃。父亲并非这样。不知是他对自己要求高,还是每天画的画写的字实在太多,总会产生一些“外公纸”。当然其中也包括他习字的纸。父亲到老也不放弃临摹自己喜欢的字帖。 如今我箱中还保留着的最后一叠“外公纸”,我再也舍不得用它了。但使用“外公纸”的习惯已经养成。画画写字后,我也把废弃的纸留下来供画桌上用。至于给外孙们擦嘴擦鼻子的“外公纸”,早已被餐巾纸所代替了。 其实,“外公纸”就是餐巾纸的先行者! 摘自丰一吟《天于我相当厚》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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