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叫林青霞(短篇小说)∣《文学青年》任晓雯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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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任晓雯

任晓雯,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她们》《岛上》,短篇集《阳台上》《飞毯》。1-4届新概念大赛连获一、二等奖。《她们》获2009年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提名奖。小说见于《人民文学》、《花城》、《钟山》、《上海文学》、《大家》、《天涯》等。随笔、评论等见于《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新世纪周刊》、《新京报》、《书城》、《南都周刊》、《南方人物周刊》、《21世纪经济报道》、纽约时报中文网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意大利语、瑞典语等。





任晓雯作品:《我的妈妈叫林青霞》



我的妈妈叫林青霞。她报出这个姓名时,仿佛自己也不能确定。停顿一下,若有所待。直至对方说:“长这么漂亮,怪不得叫林青霞。”她才“哪里,哪里”笑起来。她笑的样子,仿佛笑到一半,戛然而止--为了掩饰四环素牙,嘴唇抿得太紧了。


傍晚时分,麻将搭子们在楼下中药铺门口,一声声喊:“林青霞在吗?”知道她在,偏要搞出动静,惹得邻近窗口纷纷探头。“快上来。”林青霞滤掉残汤剩油,将碗筷堆进搪瓷面盆。铺好绒毯,倒出麻将牌。


木梯咯吱作响。搭子们上来了,拎着瓜子水果。有时三个人,有时五六个。交替打牌、围观、“飞苍蝇”。林青霞不停嗑瓜子,嘴边一圈红红火气。


婆婆张荣梅提起嗓门:“伟明,你老婆不洗碗。”


曾伟明抖动报纸,扔出一句:“快洗碗。”


“烦死了,会洗的。”


我放下铅笔,默默出去。他们以为我到过道小便--痰盂放在过道上,遮一挂麻布帘子。我穿过过道,上晒台把碗洗了。


麻将打到后半夜。我被日光灯刺醒。换下场的牌友钻入被窝,双脚搭在我身上取暖。窗外,有人骑轮胎漏气的自行车,咔嚓咔嚓,仿佛行进在空阔无边之中。梧桐枝叶受了惊惶,喧哗翻滚。张荣梅也醒了,连声咒骂。一口令人费解的苏北话,犹如沸水在煤球炉上持续作声。


林青霞说,苏北话是低等话,不需要懂。不打牌的日子,她倚在邻居门口,织着毛线,模仿张荣梅的“低等话”。“苏北老太凶什么凶。我娘家也是体面人,10岁的时候,就用上四环素了。嫁到曾家没享过福。我的同事严丽妹,你见过吧,满嘴耙牙那个,老公做生意发了,光是金戒指,就送她五六个。我命这么苦……”


林青霞不像命苦的样子。圆润的脸蛋,用可蒙雪花膏擦得喷香;头发烫成方便面,骑自行车时,飘扬如旗帜;为了保持身材,她将肉丝挑给我,还按住腹部,拍啊拍的:“我从前体形好得很,生完你以后,这块肉再也去不掉,”还说,“姑娘时是金奶子,过了门是银奶子,生过小孩是铜奶子。”在公共浴室,我观察那对奶子,垂垂如泪滴,乳晕大而脏。我羞愧起来,仿佛亏欠林青霞太多。


林青霞穿针织开衫和氨纶踏脚裤。有双奶白中跟喜喜底牛皮船鞋,周日蹲在门口,刷得闪亮。张荣梅的灰眼珠子,跟着转来转去。林青霞故意穿上牛皮鞋,踩得柚木地板喳喳响。她逛服装店,试穿很多衣服,一件不买地出来。她议论严丽妹,“瞧那屁股,挂到膝盖窝了。再好的衣服,都给严胖子糟蹋了。”


严丽妹脖颈粗短,四肢墩实,仿佛一堵墙。她移动过来,包围我,沦陷我,用棉花堆似的胸脯托举我。她身上有黄酒、樟脑丸和海鸥洗发膏的味道。她每周六来打牌。在家喝过泡了黑枣枸杞的黄酒,脸膛红红发光。她说:“我在吃海参。范国强认识一个大连老板娘,做海鲜生意的,每天吃海参,四十多了没一根皱纹。”牌友夸她大衣好看。她说:“范国强在香港买的,纯羊绒,国际名牌。”


是夜,林青霞连连输牌。她再也无法忍受。翌日大早,到香港路爱建公司,买下一块最贵的羊绒料。她将它摊在床上,欣赏抚摸。“我这一辈子,从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得找个最好的裁缝,”在大橱镜前比划,“可以做成长摆的,安娜·卡列尼娜那种式样。腰部收紧一点,穿的时候,头发披下来。”


为搭配想象中的大衣,林青霞买来宝蓝塑料发箍、桔色绒线手套、玫红尼龙围巾。“黑大衣太素了,里头要穿鲜艳颜色。”她挑选七彩夹花马海毛,动手织一件蝙蝠衫。


冬天犹如刮风似的过去,脚趾缝里的冻疮开始作痒。大衣没有做成,林青霞还在编织蝙蝠衫。织着织着,毛衣针搔搔头皮,扯两句闲话。她说年轻时很多人追她。当年的追求者,有的当官了,有的发财了。“萍萍,各人各命。如果换个爹,你早就吃香喝辣了。”


这话或许是真的。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窗外梧桐叶。新鲜出芽,金闪闪颤动,仿佛一枚一枚婴儿的手。我心里也冻疮一般痒起来。


曾伟明双肩微耸。看得久了,想伸手将它们按平。即使在夏天,他也系紧每粒衣纽,穿齐长裤和玻璃丝袜。他一身机油味儿,走路悄无声息。说话口气总像亏欠了别人。


一天下班,他碰到前同事“王老板”,邀至家中吃饭。王老板吊儿啷当,还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后来下海做个体户。在我六岁时,他来做过客,帮忙组装电视机。那时不叫“王老板”,叫“小王”。小王买了劣质显像管,电视画面常常倾斜,不时翻出一屏雪花。他捏起我的腮帮,挤成各种形状,还喷我一脸烟臭。


三年后,几乎认不出“小王叔叔”。肥肉在他皮带上,水袋似的滚动。右手中指一枚大方戒,戒面刻着“王强之印”。他逮住我,将戒面戳在我胳膊上。刹时变白,旋即转红,仿佛盖了一方图章。“萍萍长大啦。”算是见面礼。


他又招呼林青霞:“小林,你一点没变,还这么好看。”


林青霞绷着脸,双腿夹住裙摆,翻身靠到床头。


他扭头四顾:“你们家还这么破,”掏出一张票子,“小林,买几瓶啤酒,‘光明’牌的。”


林青霞白了一眼,发现是张十元钞票,起身接下,磨蹭地问:“几瓶啊?”


“六七瓶吧。”


林青霞下楼去。


王老板对曾伟明说:“你没把老婆调教好。”


曾伟明讪笑。


那个夜晚,我难以入睡,不停翻身。综绷床的嘎吱声,被王老板嘶哑了的嗓门盖过。他描述自己生意如何了得。曾伟明耸肩,佝背,一副受冻的样子。啤酒沫在嘴角闪光。听至妙处,小眼睛陡然有神:“小王,你太厉害了。”林青霞也倒了一浅底啤酒,慢慢啜着,盯住王老板的手。那手的食指和无名指,将大方戒拨弄得团团转。


几天以后,王老板出现在牌桌上。林青霞介绍:“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老板,做服装生意,以后你们买丝袜找他。”


同事纷纷握手。


一个说:“大老板跟我们平民百姓搓小麻将呀。”


“大麻将我也搓,放一炮一万,会计在旁边点钞票。大有大的爽,小有小的乐。”


林青霞说:“谁信。”


“没见过世面。”


“呸。”


王老板打开腰包拉链,掷出一叠人民币。“让你见见世面。”


林青霞拍他一下。“钱多砸死人呀?快收好,铺毯子打牌了。”


半夜,张荣梅翻身起床,拖着小脚过来,一胳膊捋乱麻将牌。林青霞推她。她缩到五斗橱边,嘤嘤呜呜。曾伟明肠气雷动,呻吟一声,醒了。“你把我妈怎么啦?”


“老不死的,能把她怎么了。”


劝架的,捡牌的。


王老板掀起绒毯,“不早了,散了吧。改天去我家打。”


“死老太婆,怎么还不死啊,你去死啊,你去死啊,你……”


楼下被吵醒,晾衣叉“咚咚”往上捅。林青霞猛踩两脚,作为回报。“哦,天哪,”她喊,“曾伟明,你这个穷光蛋、窝囊废。我为啥嫁给你,真是瞎了眼。”


屋内刹时安静。众人不知该说什么。曾伟明仰躺着,不出声。面色灰白,身体扁平,胡子新长出来,下巴犹如覆一层苔藓。他看起来像是死了。


日头渐长,林青霞回家渐晚,有时通宵在外。曾伟明开始主动加班。领导见他卖力,多次分派出差。他配了一把房门钥匙,用绒线穿起,挂在我脖颈上。“萍萍,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啊。”


暑期漫长,我睡懒觉,看电视,疯狂长个子。房间显得逼仄了,家具看起来矮小。我的脚掌也变大,必须微微侧斜,才能嵌入梯面。我只在傍晚时分下楼梯。


松木门外,暑气疏淡,满街梧桐叶子的味道。它们熟透了,微微趋于腐朽。路边一溜纳凉人,动也不动。一个女人双脚搭住消防栓。胸腹隆起的两坨肉,将开襟睡裙的钮扣之间,绷出一格格空隙。我幻想着跑去,像狗一样,伏在她的躺椅把手上;还幻想女人直起身,给我一个汗津津的拥抱。


我转了个弯,买一只油凳子,倚着电线杆吃。沿街中药铺,终年散发苦旧味道。穿白大褂的婆婆,将暗红小抽屉推进推出。中药堆在土黄油纸上,方正地裹成一包,用红塑料绳扎紧。“你妈又在外头打麻将呀?”她隐隐透着得意,仿佛班干部抓住同学把柄,准备去告诉老师。


那个半夜,我被闪电的哗哗撕裂声惊醒。窗帘犹如电影屏幕,整块透亮。我发现林青霞坐在床边,低头看我。睫毛在她面颊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妈妈,”我说,“你在外头打麻将吗?”


她挑挑眉毛,似乎诧异,旋即一笑。残损的牙齿,使笑容也残损了。


我们都不说话。雨檐上噼里啪啦。雷声稀落,空气微焦,弥散着汽车尾气般的味道。


“萍萍,晚饭吃啥了?”


“油凳子。”


“在家玩什么呢?”


“折降落伞。”


“什么降落伞?”不待回答,又说,“明天周日,带你去小王叔叔家玩。”


想了一想,才想起“小王叔叔”是谁。


在此之前,我没见过新公房。王老板住新公房。二室户,拥有浴缸、煤气、独用水龙头。最让我艳羡的,还是抽水马桶。林青霞教会我使用。我反锁在卫生间,一次次抽水。水流沿洁白的瓷壁打转,令人愉悦地“突突”着。门外,王老板忽然大笑。笑声吱吱嘎嘎,混杂林青霞的低语。


如果他是我爸,会怎么样?我心尖一扎,跳下马桶,感觉自己是个叛徒。


王老板让我们去卧室。从床头翻出录像带,“咔”地推进放映机。“快来看电影,你们女人喜欢的。女主角也叫林青霞。萍萍,你妈是天下第一美人,这个林青霞是第二美人。”


“呸,瞎说。”妈妈抿嘴一笑。


我扭过头,不看他们。


王老板给我搬来躺椅。他和林青霞坐床沿,起先分处两端,慢慢挨近过去。我将躺椅移至他们面前。王老板说:“萍萍,你去那头。”来搬躺椅。我不动。躺椅挪出一寸。林青霞道:“地板刮坏了。”瞥我一眼,移离王老板。


我很快不再留意他们。电影里的“第二美人”,说话像是唱歌。她说“我爱你”时,声音暖洋洋,仿佛在冬天里,戴上了一副绒线手套。在此之前,从没人对我这么说话。


“爱来爱去的电影,小孩子不适合,”妈妈说,“萍萍,坐到窗边去。”


我不动。


“快去,不然关电影了。”她欠起身子。


我慢吞吞移到窗边,面向天井。天井泥土干结,野草蒙灰,被踩成一滩一滩。不知哪儿的风声,若有若无地嘶嘶。闭上眼睛,这风像是刮在旷野。


当我醒来,放映机已成黑屏,王老板和妈妈不知去向,床沿皱出两个屁股印迹。天色极不均匀,深一处,浅一处。空气里有股长日将尽的倦怠。刚才的电影,林青霞哭个不停,似乎还发了疯。我感到难过,仿佛她是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



那个夏天被迅速推往记忆深处。妈妈离婚后,被王老板抛弃;又有过几个男人;一个小白脸偷她的身份证,办了很多信用卡;四十五岁生日,她做了肾结石手术;孤身住在老房子,等待遥遥无期的拆迁;她心脏开始出问题,每天给亲友打电话,抱怨打鼾、肩膀痛、消化不良……这些是二舅妈说的。我曾给外甥做家教,每周去他们家。


我和林青霞,一两年见次面。她化妆,烫发,隆重而生疏。


“最近怎样?”我问。


“好极了,”她总是回答,“一切好极了。”


我们聊聊天气和明星八卦。她一个劲问我,她有没有显老,是不是胖了,皱纹明不明显。她开始喜欢韩剧。弄堂口新开音像店,她办一张会员卡,每天租碟看。“我总觉得,什么地方藏着个按钮,轻轻一按,生活会像电视剧似的停住;再一按,倒放到很久以前。”


“倒放回去干嘛,还没活够吗?”我说,“多看韩剧,看着看着,一辈子就过掉了。”


偶尔,她想到问:“你爸好吗?”


“他就那样,老样子。”


“你好吗?”


“我也很好,”我顿了顿,补充道,“真的很好。”


那年毕业,经济不景气。我学文秘,又是大专。每天挤公交,参加招聘会。七个月后,终于找到一份工作,实习月薪五百,转正后八百元。


我向曾伟明借钱,买一套职业装,一双仿皮中跟鞋。朝九晚六,周日休息。工作内容是电话销售。“喂,您好,这里是鼎天下公司。”每天重复几百遍。后排的麻脸女孩,打着打着,突然嚎啕大哭。听说她是老员工,时间久了有点抑郁。中午,我拒绝同事聚餐。两袋速溶咖啡,一块压缩饼干。躲在隔断板后面,捧着小块口粮,一点一点刨啮,感觉自己像只老鼠。


半年攒了一千块钱,上网找人合租。曾伟明帮我打包搬家,不停嘀咕:“这个不留着吗?有空的时候,也可以回家住。”旋即讪讪一笑,仿佛自知说错了话。他晓得我不喜欢后妈,她曾将我随手放在茶几的书和耳环,从窗口扔出去。


我与一对小情侣合住。老公房湿气绵重,外墙霉败,楼距窄到照不进光。下水道几次堵塞,污水反喷出来。小情侣的床铺,在卧室另一端。我常被他们半夜吵醒。


女孩说:“房间这么小,没办法的。你觉得不爽,自己也去找个男朋友吧。”


于是,我找了个男朋友。


杨光是隔壁电脑公司的。工休时分,常在过道抽烟,并将烟蒂掐在塑钢窗槛上。一天等电梯时,他捂着脸,走向我:“美女,有纸巾吗?”鼻血渗出指缝。“天气燥,上火了。”他解释。


这是个多丑的男人!面颊内抠,双耳招风。他的青灰两用衫,是曾伟明年代的式样,大了一号,肩部斜斜塌垂。他手忙脚乱擦鼻血。电梯门打开,关上。我每看他一眼,都像发现新事物似的,重新发现他的丑陋。


交往两个月,我才习惯并肩而行。杨光比我矮,身板也更窄。有人回头看,我就绷起脸,走斜出去。过了片刻,杨光才发现:“咦,你怎么到那边去啦。”


我禁止他来办公室找我。楼里碰到,假装不认识。下班后,各自走到街角便利店汇合。一日,杨光来我们公司修电脑。同事笑问:“听说你们谈朋友了?”我冲口而出:“怎么可能,他长得多难看。”俄顷,杨光从里间出来,面无表情经过我的办公桌。我脸红了。


结束工作,天色已晚。路灯光像被冻住,呈现凝滞而寡淡的质地。我走入街角便利店,坐在玻璃窗前,吃一只茶叶蛋。大学时代,我有过男友,偶尔牵牵手,一起上自习。他嫌我冷淡,分手了。我从未对谁说“我爱你”,从未心跳、害羞、思念。谈恋爱就像吃米饭,吃不到会饿,但给一份面条,照样下咽。我和林青霞一样,只是需要别人。而究竟什么是爱呢?


杨光进来了,没头没脑冲向收银台,又折回来。


“你好。”我说。


“你好。”他看着我。


我意识到,下午的话,他听见了。“以为你走了呢。”


“我在等你。”


他买了萝卜、竹轮和煮玉米。出于弥补心理,我挪动屁股,坐近他。我们默默进食,偶尔在窗玻璃倒影里对望,又迅速各自移开视线。吃完,下雨了,雨水黏凉。他陪我回家,忽道:“要不,上我那儿去?”我有点意外,但不反感。于是,去了他独租的房子。


避孕套不知在抽屉里预备了多久。他用掉两只,才搞清正反面。被子又潮又薄,雨后的空气,有股烂纸头味道。楼上在弹钢琴,结结巴巴的《土耳其进行曲》。不时停下,嘎嘎拖动琴凳。


我仰面摊着,像和陌生人打完羽毛球,有点累,有点无聊,也无所谓以后打不打。


“原来你也是第一次,”杨光摸摸我,“对不起。”


“你忙你的,别赖在我身边。”我扯开他的手,闭起眼睛。


他套好短裤,坐到电脑前。左脚踩住椅面,整条腿拧成三角。他开始打游戏。肩胛骨状若犁头,在皮肤下滑动。


“我要回去了。”


“为啥呀,这么晚了。”他转动脑袋,耳廓微微颤动。


“衣服晾在外面,想回去看看。”


“可是……”他想了想,“好吧。”


水塘映出残光。通往地铁的方向,商铺渐次熄灯。环卫工人拖着泔水桶,从饭店后门绕出。路边一堆堆等出租的人,像潮气里长出的蘑菇。车辆稀少且慢,仿佛疾驰一天,纷纷懈怠了。


我新买了防水旅游鞋,羽绒服扎扎实实挡风。脚趾干燥,脖颈温暖,齿间有玉米余香。身体的每个部位熨贴不已。杨光走在前方,耸着肩膀,胳膊甩得很开。这是我熟悉的样子。他在越走越远。我蓦然惶恐。“杨光,杨光!”


“怎么啦?”他返身奔向我,“还在疼吗?”背光站停,一脸阴影。


我努力辨别他的五官。不真实感消失了。“没什么。”


杨光抓住我的手。他掌心窄小,犹如动物爪子。“你在笑什么,嫌我丑吗?”


我“咦”一声,不笑了。


他脖颈细伶伶钻出领口。脑袋似一枚风向标,冷风扇打之下,仿佛随时会转动起来。


“我在想我的妈妈,”我缓缓开口,“她叫林青霞,天下第一美人。她从没真正爱过我。”


“林青霞?第一美人?什么意思?”杨光搔搔头皮,“别乱开玩笑,妈妈总是爱孩子的。”


我肺部像被扯了一下,冷空气灌满胸膛。我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你真的很丑,你是我见过的最丑的男人。”


入冬以后,我买了两只闹钟。清晨五点,它们此起彼伏尖叫。五点半,又尖叫一轮。我爬起来,擦掉眼垢,将头发随意抓成鬏。兜兜转转,找齐手机、钥匙、围巾、帽子、手套。裹得像个宇航员,下楼买煎饼,边吃边等车。换三辆公交,步行二十分钟。当我到达办公室,重重瘫进椅子,感觉像是经历了漫长劳动,一天该结束了,而不是刚开始。


我暖暖手指,捏起水笔,在密匝匝的电话号码里,随意勾选一个。“喂,您好,这里是鼎天下公司。”


对方劈头骂道:“傻逼传销公司,才几点啊。让不让人睡觉。没人操的贱货!”


我压低声音回复:“白痴,吃屎去吧!”


整个上午,我烦躁不安。听筒里的“嘟嘟”回铃声,让沉积的屈辱翻涌。我想起有个客户,骂我“生儿子没屁眼”,另一个将话筒贴到音箱边,震得我左耳短暂失聪;还有一个女的,问我是否未婚,接着痛斥小三,“你们这种年轻姑娘,不好好结婚,最喜欢勾搭别人老公!”


我不停喝水、小便,站在厕所窗前发呆。窗外堵满汽车,仿佛一块一块铁皮,静止在传输带上。车里的人物,渺小到面目不清。我幻想着抛弃工作,从生活中飞奔而去,融入这样的渺小。


下午,老板召我去他房间,将劳动手册和打印好的辞职书扔在桌上。“你知道得罪一个客户,损失有多大吗?我看你自己才是白痴、吃屎。”他孵在紫檀大班台后面,眼袋潮红,鼻尖一粒疥子,锃锃发着亮。


我想起房租、记账本、“余额不足”提示。想起后妈的大屁股,以及它在屋里移动时引发的压抑感。但我很快什么都不想。“我想知道,是谁在打我小报告。”


“你有啥资格问,赶紧签字走人。”


“你违反合同法了。”


“当然违反了。去劳动局告我呀,看人家理不理你。”


我感觉颈窝血管嘭嘭直跳。“你是在剥削廉价劳动力,我早就不想做了。”


屋内忽然静极。窗外一记急刹车,橡胶轮胎磨擦地面,制造出嘶哑绵长的声音。


老板说:“你这种臭脾气,以后会吃大亏的。”


铝合金包边的塑料屏风隔断板,将办公室割成十来格。我从老板房间出来,走向曾经属于自己的那格。同事都在打电话。有一两个撩起眼皮,又迅速下垂,仿佛没有看见。


门口打卡机,机身发了黑。摸一下,油腻腻的。我感到惆怅,仿佛真跟这份工作有感情似的。出门,拐弯,等电梯。层层停顿的指示灯,使我产生难忍的尿意。我将塑料袋放在地上。一只密胺马克杯滚出来,杯沿沾满咖啡渍。我没去拾它。


电梯到了,杨光出来。俩人同时“啊”一声。自从那晚离开他家,已有一周不联系。


“你好。”我说。


“嗯……好久不见。”


“我失业了。”


“哦……怎么啦?”他似觉语气不够关心,挑起眉毛,又问一遍,“怎么啦?”


“一个客户骂我。”


“挨骂很正常啊。”


“我想有些尊严。”


“尊严?什么意思?你真为一点屁事辞职了?工作多难找,想想你在网上投了多少简历,除了垃圾邮件,有谁理过你?”他一口气说着,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直射到身后墙面。


“再见。”我踢了一脚。马克杯咣啷滚进角落。


“再见什么?喂--


电梯“叮”一声。我疾闪进去,以失重般的速度下降。


大楼外,风从每个衣物缺口袭击我。脚掌被冻得硬梆梆。街边没有红绿灯。梧桐的秃影子,将路面染成黑白相杂。黑与白中,带着蒙蒙的灰,盯得久了,形状模糊,竟似在看老照片。无数人和车,在照片内外穿梭。他们都是陌生的,晃眼而过,永不再见。


马路对面有家台式咖啡馆。我想象自己孤零零搅拌咖啡。掏出手机,翻一遍通讯录,又翻短信。林青霞前天发来一条:“萍萍有空和妈妈谈谈吗妈妈这两天心脏不舒服像是快死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啊随时告诉我我们谈谈好吗妈”她的短信都是连刀块格式,显出气急败坏的架势。她曾经解释,找不到手机里的标点符号键。


我经过咖啡馆,返回去,折过来,停下给林青霞回短信。“现在有空见面吗?”我将地址店名发给她。她住得不远。


咖啡馆里,只有一对中年男女,手捏着手,并排坐在有挂帘的小隔间。女人眉毛绣得黑细,发卷密密贴住头皮,像一堆新刨的木花。我挑对角位置坐下,要了一杯拿铁。


站在门边的服务员,戴一顶兔女郎绒线帽。兔耳朵发软,从帽顶垂到眼睛。她不停伸手去捋。我焦躁起来,高喊“服务员”。


她懒洋洋“嗳”一声。“稍等,咖啡马上来。”


拿出手机,林青霞没有回复。我补写一条短信:“是你说要见面的。我工作一直很忙,今天恰巧有空。”发送完毕,看到男人准备买单。将女人的手搁在自己大腿上,掏出钱包,数完钞票,又赶忙抓住那手。女人扭头笑。从侧面看,她颧骨微凸,有点像林青霞。


咖啡焦苦,奶泡稀薄。我倒入三份白糖,将搅拌勺插到杯底。又从包里取出小圆镜,审视黑眼圈和法令纹。林青霞是个在意外貌的人。我至今记得,6岁患痢疾时,她揉着我的脸说:“萍萍瘦啦,变好看啦,像我女儿了。”此后几个月,我天天盼望拉肚子。


我理顺刘海,捋平拱起的头发。是的,我不像林青霞。方脸,圆鼻,双目窄小。但又如何?一个人的好运气,不该浪费在容貌上。我重新打乱头发,对着空气,挑衅地撇撇嘴。忽然不能确定,是否想见林青霞。拿出手机,又发一条信息:“你是不是没空?我也正好临时有安排。改天再聚。”


付了钱,走出咖啡馆,看到刚才的中年女人,独自在马路对面。似乎踩到狗屎,抬起一只脚,蹭着电线杆。背包滑落,她耸起肩膀,勾住背包。购物袋又掉,她弯腰去捡。背包散开口子,物品洒了一地。


她不再是中年女人,更像一个动作迟钝的小老太。年复一年,岁月往她们身上堆叠脂肪,将她们的皮囊拉松扯皱,让她们的胳肢窝变得臭烘烘。我觉得可笑,笑得流眼泪。热的眼泪,在面颊上迅速变凉。我返回咖啡馆,冲戴兔女郎绒线帽的服务员喊道:“来两杯拿铁。”


我端坐,等待着。我相信她会来。林青霞,我并不害怕她。


写于2013923日星期一



本作品由任晓雯授权《文学青年》发表,转来请注明出处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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