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诺:书家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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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是舒适的、轻松的、自由的,是偷来的时刻,也许这才是张大春的真正秘密,像他小说《将军碑》偷来奇妙时间的老将军一样,够他可以如此不理人不理世界、一株植物般拿着毛笔地老天荒地一直写下去。

小说家张大春这几年其实已偷偷改了行,成了个写五言七言格律诗的老诗人。中年转业从不是简单易明的事,一般来说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通常是不幸,就经济学而言)发生,张大春倒是兴高采烈的,从一开始日写十诗到现在稳定地每天早上三首——这一点使他更加像个诗人没错,靠感怀、靠灵光如那只笨兔子般一头撞过来只能偶一为之,或者该说即使有天外飞来的激情乃至于现成字句,较妥善的方法仍是让它再沉淀成记忆才写出它。终究,书写不是特技表演,重要的是你写出什么而不是几分钟写出它来,除非像曹植那样不写会死(那首煮豆子如厨房一景的七步诗只是逃过一劫的一场脱困飞车追逐戏,并非什么好诗,要看他的好东西你还是得回头读《洛神赋》)。所以诗人艾略特、纳博科夫都纪律地每天早晨固定时间写诗。写诗是工作。

有一点我猜,张大春的转行写诗,部分是因为之前他鬼使神差地重新提起毛笔写字,先行一步的书道在此扮演了一定的催生和引路角色。毕竟,费事费时而且消耗原物料的毛笔书写拿来写小说怪怪的,除了太长太累,各式现代标点符号更是想起来就骇人,如今有些字有些词有些句型乃至于句型背后的思维方式表达方式好像很不容易用毛笔字写出来,或者写着写着文字就跟着毛笔寻路走了如跟从识途的自主老马。不是不能,而是不宜不适;不是技术上真有什么做不到的地方,大造字停歇之后中国人仍使用毛笔千年之久,理论上今天我们所知的任一个字都被毛笔写过才得以留下来,包括“凹”“凸”这两个造型最异质如开玩笑的字(是哪个木匠造的字吗?),而是某种美学上(可能远远不止美学问题)的别扭。改动一下小说家维吉尼亚·吴尔夫的话是,如今毛笔字似乎已变成太大的字了,只合适写那些我们已怀疑、已不信、持续流失之中的“巨大而简单的东西”,但再钻不进我们现实生活中低下的、细微的、幽黯的缝隙和死角。

“买得轻舟小如叶,半容人坐半容花。”今天蓦回首,我们发现毛笔字并没跟上来,它在轰轰然前进的历史时间某一个点停了下来,如今我们拿它写什么字好呢?除了暂忘汩汩时间也暂忘自我的临帖和抄经而外,你如何联系它和此时此际的自己呢?你要如何通过它说你自己想讲的话?这里,自我遂也得改装一下整理一下,某些毛笔可接受的说话格式,某些字词的美学选择,所以就写诗吧,把絮絮叨叨如流水的小说化为峥嵘岩石般的诗。事实上,前引那两句诗就是张大春在旅途写的,赠朱天心以答谢她无酬领路的日本京都之行。

另一件颇有趣的事顺便交代一下,张大春跟上时代改用计算机输入写文章,不再使用稿纸和硬笔,这早于他重拾毛笔好些年。

当我们说毛笔并没跟上来,说它在历史时间的某一点停下来,意味着毛笔字跟我们的关系已改变,它成为独立于我们生命之外的一件事,你得另外安排时间、安排心情和意义才可能写它。因此,尽管我们生活中仍有落日,仍有久违的朋友来访,仍有亲密的人死去,但已难以想象会再出现像王羲之的《丧乱帖》或颜真卿的《祭侄文》这样直写胸怀、纯纯粹粹的毛笔字了。在无可挽回的悲伤和写出它来的毛笔字之间已多了一个转折,因为毛笔已不再是第一时间的、最趁手的、直接抓到的工具,你得有意识地跨过这个断裂,原来心无旁骛的情感遂无可避免地渗入了表演的成分;观者也由特定的、单独的、接受讯息的个人,转换成为多数的、局外的、观赏的一般人,一如它期待被郑重地裱装高挂起来,而不是一纸私密便条、一封书信完成告知任务后被收存于私人抽屉之中;也就是说,它已几乎是纯视觉的,一门表现艺术了,书写者的身份不是亲人而是艺术家,或至少那一刻他是。最极致的例证可能是中国大陆掌权当局对待毛笔的有趣态度,在饱含着历史未来清晰主张和意志的汉字简化大政策里,毛笔字和写它的书家被单独地宽容,他们不仅可以仍写重重叠叠、没明天的繁体字,还可以更加昨天地写线条更繁复、笔划更多的大篆小篆。这样的特许,恰恰说明了毛笔字已可完完整整封闭了起来自成天地,在这里,文字只是造型和线条,至多再携带一点氛围性的情感(某种因时间已停止丧失了其意图和动能、风景画般的透明安定情感),它已不参与当下的思维,即使其文字(曾经)是激越的、极度悲恸或愤怒不平乃至于危险的,像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或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但书写者、观看者的注意力已移开或说设定于他处,我们对待这些字遂有点像对待戏里电影里的演员,由他念着他的台词,我们并不必表示赞同或反对。

如斯毛笔字处境下,我们回头来问,夜深忽梦少年事的今日张大春来得及吗?他有没有机会在书道一事上做到像他在小说上同样的夺目成就?他可否写出某种时间碑铭意义的张大春之字来?

曾经就有人如此带点莽撞外行、也带点讨好地问起“张大春体”,我一旁听着,张大春的回应意外地沉静,仿佛不知语从何起。他边说边想,像进入自省的零落回答大意是——好的字那么多,你看、你学、你跟着哪个字这样写那样写都来不及了,哪还有什么自己的体不自己的体的问题……

我想起昔日孔子回应子贡的话,看似无情,但却是确实不欺的,因此其实是赞美——吾与汝,不及也。这个“与”字可以解释为同意,是的,你是真的来不及了;也可以解释为一起,我跟你一样,如今我们都来不及了。

一方面,毛笔书写这门技艺来到我们手上,路可能已经走太远了。日本最后的大数学者冈洁曾指出数学原理发现的极限问题,今天你光是学会并掌握这门学问堆积如大山的成果到达其边界,可能就要花掉一辈子的不懈时间了,因此数学家光努力已不够,还需要有两样东西不可,一是天才,另一是长寿,“这两样我很幸运都拥有,但也就能走到这里而已。”我与汝,我们都没办法逆转时间回到小孩的模样重新练字,先就输了整整几十年;我们还是有太多分神的事,毛笔字仍不在我们造次于是颠沛于是的第一顺位上;我们寻常写字用的是硬笔和计算机说不清何者更坏事,更多时候有些字你已经不敢那样写了,因为人们已经认不得了,曾经最会看各种行草各种鬼画符之字的文学编辑亦已普遍失去这个能耐,遑论一般人,你只能依教育部、依国文课本指定的那样一笔一划呆笨地来,否则天天都会闹出并留下白纸黑字的各种笑话,连鼎鼎大名的小说家福克纳都赫然成为“福充纳”……

另一方面更为不祥的,我以为毛笔书写这门手艺或许已用完了一切可能。大造字早已停止,楷字的定形再一眨眼也两千年了,文字自身的演化也已终结,方寸之间,每个字就那么几笔还能怎么伸展怎么变化?历经了这么多了不起的家伙反反复复写过并没留什么余地给我们。我以为,到得宋代米南宫、黄庭坚、苏东坡、范仲淹等人已看到这门技艺美好如夕晖的右墙了,明清之后,从这个角度来看,是毛笔书写极不舒服的大突围时期,他们或者跨越二王到更稍前的楷字曙光时刻,如博尔赫斯所说的“学习粗犷”,捡拾文字之美尚未定形之前各种一闪而逝被遗弃于当时的碎片;或干脆更远,先抛却楷字,写更线条或更趋近于原实物造形的字,乃至于倒过头来从刀法、从时间风雨剥蚀的效果引入新的美学可能;也相应地在工具上寻求配合变化,尝试在毛笔、纸张、墨等等的不同物质属性上挖掘并横向挪移云云。基本笔法的大乱从明清就如火如荼开始了,惟不同于我们今天的是,那时候作乱的是训练有素的人,是正规军,造反得有线索有焦点有板有眼,而且并不吊诡的,也因此造反得更多样更富想象力,更让你即便不同意也心知其意可以宽容叹息。

现实里我们都晓得,要作乱也需要本事得讲究技艺,否则上不了梁山,只能是市街的混混流氓——泄气点说,在毛笔书写这事上,我们今天连作乱的余地都所剩不多了。

但我仍会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如张大春所讲的美好的字那么多,一个字一个字看目不暇给,不会因为你自己写不出来它们就不存在;而且你愈看得懂它们,就愈看不完也愈新奇。在这层意义上,日历式的时间注记是无关宏旨的,一个字带着浑身光亮跳到你眼前来,谁管它是唐宋还是2008台北。

我们可以只看自己喜欢的字,但我们不见得能写自己喜欢的字(比方说我自己经常很讨厌自己的字,软当当的毫无气力毫不精神),我们只能写自己写得出来的字。眼高手低不见得是坏事,一如人的生物构成位置,它也是每一门技艺的正当状态,但两者有亦步亦趋的稳定间距关系,你把手的位置拉高,眼睛自然就更浮上来穿越过各种蔽眼的云层及远及细,你可以在每一个书家的每一个字每一竖一捺里看到不同、看到仿佛第一次看到的东西,即便他们那一刻想的只是努力写得像昔日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事物的熠熠发亮不是因为它的制造日期,而是来自于它在正确的位置、你想望的位置,这是吴清源说的,当棋子置放在正确的位置,你会看见它通体发亮。

重新老老实实写字的张大春会是一个好的字的鉴赏者,也许他此时此刻已是了,我的意思是,来日方长(你看,换个位置换个期待,这会儿我们又有足够时间装满希望不是?)他会是个更好的鉴赏者。

日前,画家陈丹青应张大春之邀,特别来台担任张大春一手促成的文艺营书画组的授课。晚餐桌上朱天文抓住时间,请问他同行毕加索的话是否属实——毕加索描述过他作画时的特殊生命样态令人神往,他说那是某种纯净的安适时刻,你进入画室,面对着画布作画,人甚至会变得像是植物了,心思专注不动但同时完全自由无拘,可以自在地流到任何地方,想这个人那个事,但不相扰也不会破坏安宁,好像自己在一个稍高的位置……

陈丹青点头说确实如此,他说他甚至一面作画一面讲电话,事后看这块地方还可能画得特别好,也记得是跟谁、讲了什么话;但陈丹青看着朱天文补了一段话,说他画抽象画就不是如此,那就激烈了,你会和画布持续处于一种角力对抗的状态,你会跟它吵架,会三字经出口,会连东西都砸过去。所以画家都很长寿,毕加索就是;但那些先锋派的、突围式的画家则通常活不太久,像他们动辄破毁割烂的画布。

永远和自己稿纸角力吵架的小说家朱天文心知其意但仍觉不可思议,问我作何感想。我努力回想,好像便只有临帖写字时庶几接近这样,还有一人打谱摆棋时。我记得小说家冯内果讲过他一位友人吸食海洛因(或古柯碱)的经验,说那是他这一辈子唯一一次不感觉有所谓“生之负担”的全然轻松完全自由的一刻,所以太恐怖了如女妖歌声终身不敢再靠近一次;写字时没戏剧性、幻境性的甜美到这样,但你的的确确感觉自己肩膀总算可以松开来放下来(你往往这才发觉它原来还是紧绷的、使力的),生命的苦役暂时卸除,尽管你也知道这并未结束,待会儿收好笔墨棋子你仍得好好活下去。

Oh,myfriend,We'reolderbutnowiser.Forinourheartsthedreamsarestillthesame.这是张大春我们喜欢的一首歌《那些日子》。写字是舒适的、轻松的、自由的,是偷来的时刻,也许这才是张大春的真正秘密,像他小说《将军碑》偷来奇妙时间的老将军一样,够他可以如此不理人不理世界、一株植物般拿着毛笔地老天荒地一直写下去。 (本文来源:东方早报 )


网载 2015-06-07 20:4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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