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精神才是真正中国民族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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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黄兴涛,1965年生。历史学博士。北京,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副教授。100872
【内容提要】本文认为:崇尚民主与科学的现代性追求,是民国文化精神的价值核心;企盼中华民族及其文化复兴的强烈民族主义冲动和文化的精神关怀,是民国文化持久发展和取得巨大成就的内在动力;自觉寻求中西文化全面深入的交汇与融合,既为民国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活力,又成为这一时期文化创新最为直接的生成途径与形式;这种三位一体的文化精神结构承接晚清而来,伴随民国文化发展的整个行程,在这一时代精神的引领下,中国人最终找到了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形态,它代表着民国文化的发展方向,并为中国现代文化的发展开辟了广阔的前景。

民主与科学的价值取向

中国人对以民主和科学为核心的现代性追求并不始自民国,但对科学与民主观念有较为明确深入的了解,响亮地提出这两个口号,并将其视为西方先进文化的核心和中国文化发展的根本目标,却是在进入民国以后。换言之,只有到了民国时期,民主与科学才真正成为了一种彼此有机联系的社会意识,一种逐渐深入人心的文化价值观念,一种引领此后中国文化发展的基本精神。

整个民国时期,人们对民主和科学的追求从来不曾停歇,以此为宗旨的思潮和运动接连不断。率先举起这两面大旗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五四以后,追求科学、民主的思潮和运动继续得到发展。科学方面,影响较大的有科学派、唯物史观派反击玄学派的“科玄论战”;30年代初至抗战以前“科学救国论”指导下的“科学化运动”;同时期左翼人士从事的“新社会科学”运动。民主方面,有中共领导的人民民主运动;胡适、罗隆基发动的资产阶级“人权运动”;抗战后期全国范围内掀起的民主建国运动等等。全面抗战爆发前夕,左翼文化人还曾发起一场新启蒙运动,以继承五四和超越五四自任,再次将民主与科学作为启蒙的目标,显示出文化思想运动发展的螺旋式上升。

同晚清时期相比,民国时期人们对民主与科学的认识进一步深化了,因此对它们的追求也变得更加明确、强烈而执着。新文化运动以前,中国人所理解的民主基本上是一种政治制度或政治理想,此后则明确认识到,它还是贯穿于经济、社会、文化各个方面的一种普遍合理、应当遵行的自由平等的价值观念。正如李大钊1919年2月在《劳动教育问题》一文中所指出的:“现代生活的种种方面,都带着Democracy 的颜色,都沿着Democracy的轨辙。政治上有他,经济上也有他; 社会上有他,伦理上也有他;教育上有他,宗教上也有他;乃至文学上、艺术上,凡在人类生活中占一部位的东西, 靡有不受他支配的。 简单一句话,Democracy就是现代唯一的权威,现在的时代就是Democracy的时代”。同年3月,谭平山也说:“今日世界之最大主潮维何?稍有识者, 莫不举‘德谟克拉西’以对矣”。(《谭平山文集》,1版,37页,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次年又说:“今日时代思想的根本特质,就是民治主义,今日所谓民治主义的根本概念,就是平等自由两大观念”。(同上书,第160页。)这种认识代表了当时新式知识分子的普遍看法。

 五四以后,民主思潮发生了分化,分别沿着资产阶级民主和社会主义指导下的新型民主两种追求、两条轨迹发展。前者以胡适等人为代表,继续坚持西方资产阶级民主理想,1929年他们发起的“人权运动”,公开反对国民党的独裁统治,呼吁人的生存权、个性发展权、政治民主权、财政管理权、言论自由权、社会法制化及其在法律面前的人人平等权,特别是将言论自由权视为最重要的民主人权。在国民党的打击下,人权运动最终趋于沉寂,但他们的民主追求却并未因此放弃。后者则以共产党人和左翼进步人士为中坚。他们认为,西方近代资产阶级民主虽标榜代表人民,其实只不过代表本阶级,并不真正反映广大工农民众的利益和要求,因此是狭隘的,算不上真正的民主。他们强调要实现真正的民主,必须铲除少数人的阶级特权,改变“大多数的无产劳动者困苦不自由”这种“不合乎‘德谟克拉西’”的状况。同时,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及获致民主的途径的认识上,他们也有了新的觉悟。一方面,他们肯定五四新文化运动宣扬“个性解放”的历史价值和文化意义,承认“理想的社会,不是奴才所结成,良善社会,必然有自立的个人”;另一方面,他们认为,在社会与个人的关系中,是“以社会为主,以个人为客”,“个人的个性,应不应尽情发挥,那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只在什么社会才不摧残个人才性,才使天才自由发展。……社会倘不发展个性,倘不使人人各尽其才,就非对这束缚人的才能的社会,采着不妥协的态度不可”,(《何干之文集》,1版,第2卷,80、79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3。)实际上是视社会革命与解放为个人解放和健全个人普现的前提。这样,资产阶级的狭隘民主就被以劳动阶级为主体的多数人的民主所取代,追求民主斗争的立足点和出发点,也从争取个人的个性解放上升到争取广大民众的社会解放的高度,因而代表了当时最为进步和深刻的民主潮流。

与此同时,民国时期特别是五四以后,人们对科学的理解更加深入,追求也更为热烈而自觉。如果说在晚清,对一般知识分子来说,科学主要还只限于科技物质成就和自然科学,那么此时则不仅涵盖一般社会科学,更是一种广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一种包括破除迷信、打碎偶像、崇尚理性、注重逻辑实证等精神在内的至上价值观念。中国科学社社长任鸿隽的如下表述颇有代表性:“科学家之所知者,以事实为基,以试验为稽,以推用为表,以证验为决,而无所容心于已成之教。前人之言,又不特无容心已也,苟已成之教,前人之言有与吾所见之真理相背者,则虽艰难其身,赴汤蹈火以与之战,至死而不悔,若是者,吾谓之科学精神。”(任鸿隽:《科学发刊词》,载《科学》,1915(1)。 )这种精神的实质,胡适概括为“评判的态度”或“重新估量一切价值”,有一定道理。它在根本上与民主的价值观念是相通的,因为不盲从、不迷信的理性主义态度正是个人独立人格的体现,而人的个性的普遍解放,乃是科学发展的基本前提。

五四之后,中国的科学思潮大体沿着三条轨迹发展:一条是中国科学社所代表的路径,把理性主义贯穿到建构自然的科学知识系统之中,努力将西方近代科学本体移植到中国,此路径得到了国民政府一定程度的支持,在自然科学的具体研究上,取得了较大成绩;另一条是共产党人和左翼知识分子所代表的路径,即崇信思想的科学或科学方法论,并加以传播和实践,它主要体现在社会科学领域,认为“对社会的研究只有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才能真正成为科学,所以,讲科学,首先要讲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世界观、方法论和社会革命学说”,(胡绳主编:《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1版,18页,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 )从而为改造中国社会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指导;至于各种资产阶级社会科学学说的传播及其学科体系的建构,则属于第三条轨迹。三者之间难免有矛盾和冲突,但都高举科学的大旗,呼吁中国的科学化建设,为反对封建蒙昧主义作出了贡献。

30年代初至抗战全面爆发前夕,全国范围内曾兴起一场较大规模的科学化宣传运动。热心于运动的人士集合起不少自然科学家和社会科学家,成立了“中国科学化运动协会”。他们声明:运动的使命是“以科学的方法,整理中国固有的文化;以科学的知识,充实中国现在的社会;以科学的精神,广大中国未来的生命”。(顾毓秀:《“中国科学化”的意义》,载《中山文化教育馆季刊》,第2卷,第2期,1935。)为此,他们创办了《科学的中国》等杂志,发表了大量文章,宣传政治、社会和文化生活的所有方面实现“科学化”的必要,并尝试着探讨入手办法,产生了不小的反响。值得一提的是,运动还提出了“社会科学化”和“科学社会化”的口号,强调“社会科学化”应以“科学社会化”为前提,其实质是“民众科学化”,(胡庶华:《科学救国应当首先提倡民众科学化》,载《科学的中国》,第3卷,第4期,1934。)即考虑到民众如何接受科学的实际问题。正如《中国科学化运动协会发起旨趣书》所表明的:他们是想把科学知识送到民间去,使它成为一般人民的共同智慧,更希冀这种知识散播到民间之后,能够发生强烈的力量,来延续我们已经到了生死关头的民族寿命,复兴我们日渐衰败的中华文化。这样,科学化运动就更好地体现了与民主和民族运动的自觉结合。此种认识和运动,显然是对五四文化启蒙的发展和深化。不仅抗战时期,甚至抗战以后,都仍然能够看到此一运动的余波。

 

 

对民主与科学的崇尚,成为民国文化的时代之魂。这一时期,文化各领域的发展中,都无不渗透着民主化与科学化的精神追求。教育方面,此期教育改革最具权威性的指导原则,就是杜威所宣传的平民主义(或称民主主义)教育。它强调接受教育权的平等,注意培养人的个性和独立人格,重视实验精神,对推进中国现代教育的形成,其功甚伟。文学艺术方面,也始终贯穿着对民主与科学精神的炽热追求。从五四时期起,白话文开始代替文言文,揭露和鞭挞封建蒙昧主义成为中国文艺最为重要的主题之一。鲁迅的《呐喊》、《阿Q正传》和《祥林嫂》,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都是将此一主题与白话文的形式完美结合的经典之作。此类作品,文学史界名之曰“启蒙主题文学”。另外,30年代兴起的大众语运动,延安时期崛起的“工农兵文艺”,也都是崇尚民主精神的直接产物。新闻出版方面,民主化和科学化的追求同样强烈而执着。整个民国时期,进步的新闻出版工作者为把北洋军阀和国民政府写在法律条文上的“新闻出版自由”变成真正的现实,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和斗争,许多人甚至为此献出了生命。其中,邵飘萍、史量才、邹韬奋等人堪为杰出代表。“我的态度是头可杀,而我的良心主张,我的言论自由,我的编辑主权,是断然不受任何方面任何个人所屈伏的”,(邹韬奋:《答复一封严厉责备的信》,载《生活周刊》,1928(1)。)邹韬奋的这段名言, 成为新闻出版界崇尚民主精神的最好写照。1935年12月26日,71名上海新闻记者在《大美晚报》联名发表《为争取言论自由宣言》,公开反对国民党实行新闻检查制度。他们严正声明:“我们决不忍再看我们辛勤耕耘的新闻纸,再做掩饰人民耳目、欺骗人民的烟幕弹……我们认为,言论自由,记载自由,出版自由,是中国国民应有的权利”,“所以,我们不必向什么机关请求、哀乞,我们应该自己起来,争取我们自己所应有的自由”。斗争虽未取得直接结果,却表明广大新闻出版工作者的自由民主意识、现代职业意识空前增强了。
 需要指出的是,我们说崇尚民主与科学成为民国文化发展主要的价值取向,并不意味着这一时期中国文化中的民主和科学精神已很充沛,更不意味着此期中国社会的民主化和科学化已有很高水准,恰恰相反,由于帝国主义的压迫和封建包袱的沉重,在中国,民主化与科学化的发展水平还相当低下,并且每前进一步,都要遭到来自专制与迷信势力的顽强阻挠,付出血的代价。其蜕变之艰难,常常令爱国志士们为之扼腕。不过,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民主和科学毕竟已为广大知识分子和文化人所崇尚,并代表着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

 

 

持续高昂的内在冲动:民族主义的主旋律

在那些饱受帝国主义压迫的弱小民族和国家里,民族主义既是一种以反抗外来民族压迫,争取本民族独立、解放和富强为内容的思想原则,也是一种与上述内容紧密相连、息息相关的深厚的民族感情和民族精神。它虽常不免带有本民族自身的狭隘情绪与局限性,但就其本质而言,却是一种以爱国精神为主流的进步意识。

晚清以来,由于中国民族危机的不断加深,救亡图存、振兴中华始终是时代的最强音,因此,以爱国精神为主流的民族主义也自然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主题。进入民国后,民族危机不仅依然存在,30年代开始更达到顶峰,日本帝国主义亡我之心恶性膨胀,“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中国人的民族主义意识和爱国主义精神更趋觉醒和高涨。

 从“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的五四运动宣言,到“华北之大,已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的“一二·九”救亡示警;从“收回租界”、“废除不平等条约”和“打倒帝国主义”的五卅怒吼,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抗战呐喊,中国人的现代民族意识空前觉醒,爱国主义浪潮汹涌澎湃、激荡神州,有力地推动了民族的解放、社会的变革和文化的进步。

可贵的理性自觉:中西文化的会通融合

同晚清一样,民国文化的中心线索依然是中西文化关系。这一时期中外社会交往急剧扩大,西方文化潮水般涌来,各种思潮、学说都得到介绍、传播、提倡和鼓吹,中西文化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全方位接触,形成了一种不完全以统治阶级意志为转移、但却符合文化发展需要的新的文化开放格局。在中西文化广泛深入的接触中,两者之间既表现出普遍的矛盾冲突,又贯穿着程度不同的会通融合,可谓是会通中有矛盾,冲突里有融合。这种中西文化既矛盾冲突、又会通融合的过程,也就是中国文化在民国时期变化和发展的过程。但是,如果从其发展全局来看,这种中西文化间的矛盾冲突与会通融合,又有着不同的趋势。大体说来,前者日益减弱,后者则逐渐加强。因此,就这一时期中西文化的关系而言,两者间的会通融合无疑代表了时代的主流。

 文学方面,被毛泽东称之为“代表中华民族新文化方向”的鲁迅,堪称融合中西文化的时代巨人。他既彻底地反封建传统,犀利地针砭国民性格,又热情地讴歌“民族脊梁”,认真整理和继承文化遗产。对于传统文化,他的真实主张是“分别好坏”,决定去取;对于西方及一切外来文化,则认为应敢于吸取、善于选择。其会通中西所揭橥的大旗是人所共知的“拿来主义”。可以说,正是对中西文学的兼采合冶、有机融合,成就了他这样一个旷代文豪。此外,曹禺的《雷雨》、《日出》,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也都是中西合璧的典型范例。 

美术方面,民国美术更是中西文化会通最有成就的领域之一。20年代末至30年代末,是绘画史上中西艺术的混流时代,中西会通的潮流势不可挡。刘海粟、林风眠、关良等人着眼于西方现代艺术与中国民族特色的融合;徐悲鸿、汪亚尘等人站在改良本民族传统绘画的立场上,向西方借鉴写实技法;李毅士等则追求从整体上贯通中西,实现中国绘画全新的超越。其中,汪亚尘的系列金鱼画、李毅士的《长恨歌画意》,堪称代表之作。进入40年代后,西洋画的中国化实践也取得了显着进展,李可染、吴作人等人是这方面的突出代表,它表明此期中西绘画的会通融合进入了新的阶段。

 

 

 


黄兴涛 2010-07-15 08:3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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