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古代女子既无独立人格也无理想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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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人间词话七讲》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叶嘉莹对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讲解,第二部分为《人间词话》原文。

 
叶嘉莹:古代女子既无独立人格也无理想可言

 

《人间词话七讲》,【加】叶嘉莹 着,北京大学出版社

本文摘自《人间词话七讲》,【加】叶嘉莹 着,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年5月。

西方文学批评注重作品中的结构、形象等质素,而且还不只如此,他们还注重作品中的符号。每一个符号常常都有它不同的作用。刚才那个“越女采莲”的“莲”字不是让我们联想到“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吗?现在你再看“暗露双金钏”,他还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的语言的符号已经暗示了很多的东西了。还不要说“金”的贵重、“双”的成双成对,你只看这个“暗露”:薛昭蕴那淘金的女子是“步摇云鬓佩鸣珰”——头上戴着的一走就动,身上佩着的一走就响,都是张扬的,都是显露的,都是轻狂的;而这里的“窄”字、“轻”字都有很轻微的意思,“暗露”则是隐藏的、含蓄的、不张扬的。当然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比较崇尚显露和张扬,但中国古代并不如此,中国古代讲究含蓄谦恭,尤其女子,更是以这样的质量为美德。《诗经·卫风》里有一篇《硕人》,描写了一位美女庄姜夫人,诗的一开始就说:“硕人其颀,衣锦褧衣。”“硕”是高大的样子,“颀”是颀长。庄姜夫人不但长得美,而且是高挑身材。她是卫庄公的夫人,当然衣饰华丽,穿着锦绣的衣服。但是她在外边穿了一件“褧衣”。“褧衣”就是罩袍。像我们小时候在学校念书,冬天要穿大棉袄,大棉袄穿脏了很难洗,所以就在外边再穿一件阴丹士林的蓝色罩衣。可是庄姜夫人为什么也要穿一件罩衣?《诗经》的注解说是“恶其文之着也”——因为她不喜欢把美丽的锦衣鲜明地显露出来。所以你看,“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欧阳修笔下的这个女子与欧阳炯、薛昭蕴笔下的那两个女子有着多么微妙的不同!

下边两句就更妙了:“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这真是作者的神来之笔!这个女子低下头去采一朵莲花,水面上就映出她和莲花的影子。古人不是说“人面桃花相映红”吗,现在她从水面的倒影看到了她自己的容颜,那容颜和莲花一样的美丽。这是什么?这是对自我的一种认识,一种反省。当她对自己有了这样一个清楚的反省的时候就怎么样?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她的内心感情就产生了一种困惑和缭乱。荷花的花梗和莲藕的藕节,如果你把它们折断,就会有许多的丝,所谓“藕断丝连”嘛!而现在她的内心感情,就也像莲藕折断后的这些乱丝一样地缠绵、缭乱。

为什么她会“芳心只共丝争乱”呢?上次我也说过,人生一世,你的价值表现在那里?男子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们的价值是早已被安排好了的,即所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西方也是一样,西方有一位人本主义哲学家马斯洛曾提出过人有“自我实现”的需求。但中国古代的女子能够“自我实现”吗?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可能。社会道德要求她们“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管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她们都没有独立的人格。我前两年讲女性词的时候提到古代男子可以有理想,女子则谈不到理想。我的一个朋友就说:“女子怎么没有理想?女子的理想就是找个好丈夫嫁出去嘛!”你们大家听了都笑。确实,这种“理想”和男子的“立德立功立言”比起来,根本就不成其为理想啊!但在古代的确就是如此的,《孟子》上就说过,“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孟子·离娄》),女子既不能独立谋生,那么找个好丈夫怎能不是她们唯一的希望呢?我正在写关于女性词的一本书,现在写到晚明女词人,其中提到叶氏一门母女——叶绍袁的妻子沈宜修,女儿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这些女子真的是有才华!沈宜修的作品有诗、词、文、赋、骚体等等,各种体裁她没有一种写得不好。因为她是书香世家,她父亲是沈珫,叔父是沈璟,沈璟是明代有名的戏曲家。可是你看一看她的身世:沈宜修死后叶绍袁在给她写的传记中说,她嫁到他们家之后,婆婆对她很严,如果发现她在自己房间里作诗就不高兴,所以她再不敢作诗了。一直到她的儿女都很大了的时候,只要婆婆发了脾气,她就得长跪在地上请罪。古代女子嫁人,第一当然希望丈夫好,第二还得希望婆婆好。就沈宜修而言,虽然婆婆对她不好,但是丈夫对她很好。而她的女儿们呢?叶氏姊妹都很有才,在家的时候一起作诗,一起赏花,可是嫁出去以后呢,叶纨纨的丈夫就对她不好,所以她很年轻就死了。叶小鸾就更奇妙了:从家里给她订下婚期她就生病,在结婚的前两天她就死了,死时才十七岁。叶绍袁为妻女整理遗作,印行了《午梦堂集》,在序言里他说:“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妇人亦有三焉,德也,才与色也。”男子最喜爱的,其实还是色。只不过才子们觉得女子除了有色以外,如果还能够与他吟诗唱和不是更好吗?不过,才色倘若与妇德比起来,妇德显然是更重要的。在我所写过的女性词人中,李清照和朱淑真其实是属于叛逆的类型:李清照总是想和男人一较短长,朱淑真则大胆地追求恋爱的自由。这都是与“妇德”相违背的。如果我们想要在古代女性作者中寻找最有“妇德”的才女,写《女诫》的班昭当然不用说了,沈宜修也要算一个。她不但勉力侍奉好婆婆,而且还能够守贫穷耐劳苦,这是中国传统社会在道德上对妇女的要求。

那么作为一个有才有貌又有德的女子,她应该把自身这些美好的东西交托给谁啊?男子当然是要交托给皇帝与朝廷,而女子呢?那就要交托给一个真正赏爱她的男子。所以这个采莲的女子,当她对自己美好的质量有了一个觉醒以后,反而“芳心只共丝争乱”——我应该把我的美好交托给什么人?我人生的意义在哪里?

接下来他说:“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这写得真妙!女孩子出外常常喜欢结伴而行,这个采莲女子当然也是和许多同伴一起来采莲的。现在天色已经暗下去了,水面上起风了,有浪了,黄昏的烟霭渐渐笼罩过来了。可是当她要划着船回去的时候,一抬头,才发现那些女伴怎么都不见了?这句从表面上看意思也很好懂,可是你要问为什么就“不见来时伴”了呢,它妙就妙在这里。陶渊明曾写过五首《归园田居》诗,其中一首诗里边说:“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我归隐到田园之后,有一天我带着我家的小孩子们到荒野去散步——中国的古人以带着小孩子出去游玩为乐事,像《论语》上不是就说过“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论语·先进》)吗?可是陶渊明在这首诗的后边又说什么?他说我“怅恨独策还”——我一个人拄着拐杖回去了。大家一定会问,前面说的那些小孩子们都跑到哪里去了啊?你要知道,当陶渊明一个人沉浸在对人生和仕隐问题的思考之时,小孩子们是不会跟他一起思考这些事情的,所以他在精神上已经只剩下孤独一人了。同样,当这个女孩子对自己美好的质量有了一个觉醒的时候,当她为自己美好的感情没有一个可以交托的对象而心绪缭乱的时候,她是孤独的和寂寞的,其他那些女孩子已经离她很远了,只能隐隐听见她们遥远的歌声。而现在她自己那满心的追求向往、满心的怅惘哀伤,就“离愁引着江南岸”——从水面一直伸展到岸边,于是从水面到岸边,便也布满了她的这些哀伤怅惘。

所以你看,王国维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那确实是对词的一种很深切的体会。一首词是高雅的还是淫亵的,我们绝不能只看它外表说的是什么,而要看它精神的境界是什么。


网载 2014-07-05 15: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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