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课本,能否爱上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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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早以前,那还是我刚走出校门,走上讲台不久,我就对学生们说:我有一个梦,那就是有一天我自己来编语文教材。
  那时候我很年轻,满脑子做着文学的梦。80年代初的中学校园也很宽松,——就像那个充满了思考与激情的年代。学校没有集体备课,没有统一的教学进度,没有统考,没有标准答案……一句话,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样教,不应该怎样教。于是,凭着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热情,也凭着一颗年轻的心,我对语文教材做了一番“改革”。
  我有一本夏丐尊先生译的《爱的教育》,那是在浙江省作协举办的一次文学讲习班上,一位老作家送给我的。他说这本书是自己中学时代读过的,一生都受其影响。我读后非常喜欢。我觉得这样的书应该推荐给我的学生们。可是,书只有一本。于是,我就在每个周一的语文课上,分别给两个班的学生朗读这本书。
  与当时那本跟政治课本一样的语文书相比,这本《爱的教育》简直像天上掉下来的一件礼物。每个星期一的语文课成了孩子们的节日,成了我和孩子们共同度过的幸福时光——我们和书中那些纯洁而美好的灵魂邂逅的一个神圣时刻。我永远记得当我捧着书在朗读时,教室里那一片美妙的寂静和孩子们被书中情节所引发的不时响起的轻轻的笑声。曾经有一次,班上一个孩子病了,他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我运气真坏,偏偏赶上生病,不能听王老师读《爱的教育》了。”至于书中的那些人物,如正直优秀的班长卡隆、聪明善良的安利可、贫穷而残疾的卖菜人儿子克洛西……仿佛都成了孩子们熟悉而亲密的朋友。
  那时候,我常想,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这样的书当作语文教材呢?如果教育的目的是为了使人变得更美好,更富于人性。后来我才知道,在30年代的一些学校里,它曾经被当作语文教材使用过。
  除了《爱的教育》之外,我还给学生教戈宝权先生翻译的普希金的《纪念碑》——
  我为自己建造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在通向那儿的道路上
  青草不再生长
  ……
  试想,一个年轻的女教师,领着一班十来岁的孩子,神色庄严地朗诵这样一首诗,那情景一定别有一番意味吧。但是,我们班一个叫苏乐的女孩子,居然在日记里说这首诗使她懂得了生命的意义。
  还有冯至先生翻译的海涅的《星星迈着金脚漫游……》——
  星星迈着金脚漫游,
  胆子小,步履轻。
  大地睡在夜的怀里,
  它们怕把它惊醒。
  静默的树林在倾听,
  一片叶,一个绿耳朵!
  山好像在做梦,
  伸出它影一般的胳膊。
  可是什么在那里喊?
  回声侵入我的心;
  是爱人的声音吗,
  还只是一只夜莺?
  我启发孩子们体会诗人奇妙而丰富的想象,体会流动在诗中的那种自然的和谐与神秘,体会诗的意境的美。有趣的是,为了“避嫌”,我自作主张地将诗中的“爱人”改成“牧人”。我还教过曾卓的诗《我遥望》和《草原上的小姑娘》,以及更多的古典诗歌,如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等。
  许多年后,一些从前的学生告诉我,当年教的课文差不多都忘光了,但他们还记得《爱的教育》,还记得我教他们的这些诗。
  岁月流逝,如今,我已从当年那个充满梦想的年轻女教师变成一个中年女教师,我的儿子也已上了中学。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光进入了21世纪的时候,我们的中学语文课本终于有了新的面孔。2000年9月份,新学期伊始,人民教育出版社推出了根据新大纲修订的初中和高中第一册语文新教材。新教材比之过去有了不少的变化,如初一语文在编写体系上把内容分成阅读、写作与口语交际、语文实践活动、汉语知识四大块,拓宽了语文课的范畴。其中的“写作和口语交际”部分写得尤其好。如第一单元“作文——精神产品的独创”,第二单元“写自己最熟悉、动情的东西”,第三单元“说真话、诉真情”,第四单元“多读多写文自工”……,将写作的价值、要义、方法以及学生可能会遇到的困惑,都说得明明白白,入情入理。文字简洁精当又亲切灵动,使学生爱读易懂。而且也对长期以来存在于中学作文教学中“假大空”现象从理论上作了一番清理。但在“阅读”部分的选目上,仍然有不如人意之处。笔者这学期正好教初一,故想就此谈谈自己的看法。
  语文课本究竞应该怎样编?选哪些文章?我觉得这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教育目标的问题。如果我们的教育理想是培养真善美的人,那么,我们的教材编写就应该以此为原则——选那些真善美的文章,即大纲所说的“文质兼美”;其次便是学生的兴趣,两者缺一不可。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们才有可能考虑其他一些技术性的因素,诸如编写体系、划分单元以及各种文体的比例等等。
  我以为,选给初一学生读的文章,首先要求其真率自然。因为初一学生正处于童年向少年的过渡时期,其心灵也最是真率自然,与这一类作品有一种天然的对应,多读能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但教材第一课《短文两篇》——《金黄的大斗笠》和《散步》,从情感表达上来看有些矫情,不太适合选作课文。
  当然,有了“真”之后,还要求其“善”和“美”。从初一的学生年龄特点来看,这里的“善”和“美”应该偏重于清新活泼。因为初一学生没有多少人生阅历,对于人世的那种沉重、悲凉及生活的艰难缺乏体验。如教材中第二篇课文为朱自清散文名篇《背影》。这篇文章一向被作为白话文学的典范,是历来中学教材的传统篇目,台湾、香港的国文课本都选了。但选在哪个年级却大有讲究。文章中的《背影》之所以如此感人,跟它出现的那个时代氛围和作者当时家中的惨淡光景有关。在那个时代,身为一家之长的父亲,当此打击之下,其心境的黯淡压抑可想而知,但他仍执意要为已经成年的、北京都去过两趟的儿子送行,于是有了车站艰难爬月台买橘子那个催下后世无数为人子者眼泪的“背影”!但这样的“背影”岂是今天这些由父亲开着“奔驰”上下学的独生子女所能体会的!因为这个艰难时世的“背影”所蕴涵的复杂的社会人生内涵、以及沉重苍凉的人生况味超出了这个年龄段孩子的人生阅历,并且,其忧郁悲凉的美学特征也脱离了这个年龄段孩子的审美习惯。当我讲到文中父亲爬月台买橘子这一段描写时,有些孩子居然在下面笑!——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当初,连作者朱自清先生自己也是在成家立业、做了人父并尝够了人世艰辛之后,才体会到父亲当年之不易的!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父爱固然是永恒的;但世界在变,生活在变,人的情感内涵及体验情感和表达情感的方式也跟着在变。在21世纪的今天,即便是这一类以父爱为主题的文章,是不是非选《背影》不可?是不是也可以换一种思路,另选一些较有时代气息的、较清新活泼的、贴近孩子情感体验和生活体验的文章?让学生读来更亲切、更容易理解,也更有兴味?如果一定要选《背影》的话,最好是放到初三或高一课本中去。
  在这本教材中,还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缺陷是没有选现代诗歌。中国传统文化自《诗经》起,几千年来一直十分重“诗教”,因为诗是善和美的象征。而且,从本质上说,每个孩子都是天生的诗人。诗与孩子的心灵有一种天然的契合。而现代诗——无论是语言还是内容——都更贴近孩子的情感和生活,因此,更容易激起孩子的感受力和想像力,有着古典诗歌不可替代的作用。从语言的角度来说,诗又是语言美的最高体现,可以培养孩子对语言美的敏感。诗又最擅长于表现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情怀,而这正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必不可少的,也是我们这个过分功利的时代所需要的。如何其芳的《生活是多么广阔》《给少男少女们》,都是非常适宜初一孩子读的诗;还有曾卓的《我遥望》、流沙河的《贝壳》……当年我都曾介绍给学生读,他们都非常喜欢。有的学生读后,自己还爱上了写诗。
  另外,编语文教材不光是选篇问题,还有一个课后练习的设计安排问题。用一个专业术语来说,叫做教材的“呈现方式”,亦即以什么样的方式将一篇作品介绍给学生。因为每一篇课文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如何引导学生进入这个世界,这个问题跟教材的选篇几乎同等重要。尤其是那种有关课文阅读方面的思考题,编者的用意显然是想帮助学生更好地理解课文。但这种愿望往往只是一厢情愿。因为编者往往是按照自己对文章的理解来设计问题的,即其问题本身已暗含了某种既定的答案,对学生实际上是一种暗示和预设。而文学作品的解读是因人而异,无所谓“正确”答案的。因此,这种问题不可能真正启发学生对作品的感受力和理解能力,相反,很可能是一种束缚和限制,甚至是一种误导。如《背影》一文的课后练习中有这样一道题目:“课文选取“背影”这个表现角度,好在哪里?文章重点写“背影”,为什么前半部分没有写?”
  事实上,作者之所以选取“背影”这个角度,并不是理性思考的结果,而是跟作者独特的生活感受有关,是在生活的某一瞬间获取的感觉和启示,类似于电影中的定格镌刻于他的记忆中;又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被触发和激活,于是发之于文。因此,这个“背影”是不可复制,不可模仿的。因为它根本不是一个技巧问题。像这篇课文,不妨设计这样的题目:你对文中父亲的“背影”有何感受?你从中联想到什么?——从而启发学生一方面能够更深地体味文中所表达的深挚的父爱,另一方面对自己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父爱有更深的体悟,以培养学生的感受力和领悟力,同时又将语文课和生活很自然地联系起来,激发了学生的联想能力。这样的题目,不带任何主观的暗示和预设,完全是开放性的,因人而异的,因而也无所谓“标准答案”。
  总之,我以为,凡是文学作品的思考题一定要注重启发学生的感受——对作品的感受和对生活的感受。因为只有感受是整体的,是活生生的,是来自于生命本身的,是与每个个体生命的成长息息相关的。并且,没有感受便没有领悟,没有领悟便没有理解。离开了感受,去谈对作品的理解,无异于缘木求鱼;离开了感受,其他的一切都很可能是皮毛的、僵死的、没有意义的。可以说,感受是语文课的源头活水,也是语文课的生机和灵性所在,更是语文课的独特的精神价值所在。——如果我们认同这一点,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课后练习设计成:请联系自己的童年生活,看看与鲁迅先生当年有什么相似与不同?为什么不可以把都德的《最后一课》的课后练习设计成:请设想一下如果你是小弗朗士,你在“最后一课”上的心情会是如何?或者“你喜欢语文课吗?为什么?”而不是老在那种所谓的关键词或者关键句上抠来抠去,或者老问学生为什么不这样写,而那样写?把活生生的作品分解成一堆纯技巧的拼盘,弄得学生味同嚼蜡。我以为,像这样一些“课后练习”直接左右着教师课堂教学的观念、方法和思路,也左右着语文考试的命题形式和趋向,使教师如同捆上一条无形的绳索。对这一点、我是体会犹深,并且至今深受其苦的。
  笔者深知,编语文教材的确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但又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试想,你编出来的教材拿到学校里,一代一代的孩子读着你的教材成长,从中得到情趣的陶冶,思想的启迪,精神的营养,由此而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更美好的事情呢?编教材者,怎能不慎之又慎?
《北京文学》京G31中学语文教与学王丽20012001王丽 北京市文汇中学 作者:《北京文学》京G31中学语文教与学王丽20012001

网载 2013-09-10 20:5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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