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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过死荫的幽谷
今天,读到余杰兄的文章,谈到南非的图图大主教访问台湾,与林义雄父女会面的情形。想起我18年前与18年后的祖国,不住地喉咙发疼。在饭桌上仍在流泪。母亲说你怎么呢。我说为什么那个日子,偏要离母亲节这么近呢?
1980年,国民党在林义雄律师被羁押期间,雇凶手刃他全家,灭门惨案惊骇了全岛。林夫人不在,凶徒残忍地杀死了林奶奶,和两个七岁的双生女孩亮均、亭均。林家的另一个女儿唤均被砍中数刀,终于救回性命。唤均女士对图图大主教说,小时候我真想报仇,一直叫爸爸要报仇。直到今天,每当我穿上泳装,那几道长长的刀痕,都会吓倒别人。但她说,如今我心里已平静如水。我原本是世上最不可能宽恕他们的人,但上帝使一切成为了可能。
血案发生当晚,长老教会的郑玉儿牧师和弟兄姊妹们赶去林家,陪伴林夫人。帮助他们,并恒切地为他们一家守望祷告。林夫人方素敏女士,最终也接受福音,成为基督徒。第二年,林夫人全身素白,抱着女儿唤均走上街头,在政治高压下参加议员选举。她说,“我不要复仇,我要一个美丽的台湾。请与我一道,打一场母亲的圣战”。
这一场“圣战”,是以被害者的饶恕,去战胜加害者的残忍。以母亲的柔肠,去对付铁的拳头。十年之后,林唤均在美国受洗,后与一位宣教士结婚,走上跟随基督的事奉之路。这桩血案直到台湾民主化的今天,也没有凶手和直接责任人被交待出来。林义雄出狱后,也写了一篇悼文,表示宽恕。他说,台湾的母亲啊,求你们眷顾这块土地上的子民,叫族群之间不再对立争执,不再有仇恨与偏见。林家放弃对此案的追究,林义雄从民进党主席退下后,一直致力于社会慈善与福利事业。
后来林家将那栋房子奉献给神,建立了义光长老教会的礼拜堂。去年3月,我曾在那里参加主日崇拜,遇见方素敏女士。之后,她特意安排我去参观林先生在故居建立的“台湾民主纪念馆”。那天的崇拜,从头至尾,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因为他们使用闽南语圣经。但在那里,我强烈感到上帝的同在。因我知道自己站立的地方,是一间教会,也是一座凶宅;是一座凶宅,也是一间教会。我知道地板上的血已被水洗得干干净净,而人心中的怨恨和苦毒,是被十字架上那羔羊的血洗得干干净净了。我就开口唱一首诗,“我要在这里赞美,我要在那里赞美,我在任何地方都是要赞美”。
我是一个异议知识分子,我反对一党专制,我反对马列主义的意识形态,我反对共产党以无神论和唯物主义作为政治的基础。我反对一切对信仰、思想和表达自由的禁锢,反对政府对教育的垄断,对孩子们精神世界的摧残。我也反对这个政府对私人财产和一切宪法权利的粗暴剥夺。我更加反对18年前的那一场屠杀,和18年来每一次对历史的篡改,对公众的愚弄。我在屠杀之后活了整整18年,我在屠杀之后读了4年大学,又做了11年大学教师。我一直看着他们对学生的一场精神屠杀,在天安门以外的整个土地上,从来就没有中断过。
但多年以来,我脑子里自以为冷静的自由主义信念,和我心里翻腾踊跃的怨恨,却从来那么的不般配。仅仅是我的国家,我那些并不认识的同胞遭到杀戮,我的心就如此被捆绑在了不自由的处境中。我的心就在每一年逼近这日子的时候杀气腾腾。我还怎能去想象一场满门抄斩的个人惨剧呢。当我在义光教会开口赞美主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一个异象,不但关乎我个人的生命,也关乎我身处的历史和族群。
我看见的,就是原来这世上有无数种力量,都可以推翻国民党,也可以推翻共产党。但这世上唯独只有一种力量,能够将一座凶宅变作祷告的殿。在那一场崇拜中,我确切地知道,我的一生,将要追随的是哪一种力量。在那一刻,我看见一个关乎国家的异象,就是旧约《历代志下》的一句话:
这称为我名下的子民,若是自卑,祷告,寻求我的面,转离他们的恶行,我必从天上垂听,赦免他们的罪,医治他们的地。
这个国家要被医治,屠杀者被医治,受害者和他们的亲人也被医治。专制者被医治,受压迫的人也被医治。也是在台北,龙应台基金会的外面,我在路的一边等王丹,看到他从另一边走过来。在红灯下停驻,从东张西望的人群中,神色淡然地向我走来。我站在咖啡馆门口,两个大陆人,一个89年的学生领袖,一个后天安门一代的知识分子,在匆匆忙忙的台湾人的身影中,脱颖而出。在一个又不是故乡、又不是异乡的地方,我仿佛看见一个时代向我走过来,看见一场苦难向我走过来,也看见一种挣扎和坚持向我走过来。在那一刻,王丹啊,我在天安门的弟兄,我们对这个国家的爱与恨,为什么都这么难?
在那一刻,王丹啊,我多希望你也是我在基督里的弟兄。当你越过马路,向我走来的那十几秒里,我真的忘记了中国。我对你的灵魂的关切,胜过了对一个地上国度的盼望,哪怕是一个我们都向往的民主中国。
在美国时,张伯笠牧师曾告诉我:每一回纪念“六四”,我若在场,他们就说,伯笠啊,你来祷告吧。他们尽管不信,但那一刻的人心有多柔软。唯有那一刻,对去者的怀念,胜过了对凶手的纠缠。平日,他们也许活在那一刻之外。但他们知道在那一刻,除了祷告,这世上没有第二种力量,可以亲自成为每个人的安慰。
屠杀。屠杀。一个多么尖锐和肮脏的字眼,一个连我们自己都被裹挟进去的旋涡。几年来,每一回听廖亦武的《大屠杀》诗朗诵,我就陷在一种大悲哀中。因为我这位朋友,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大屠杀的一部分,不但是作为见证的一部分,也是作为后果的一部分。如果18年了,这个字眼在六四这一天,永远都是最显赫的字眼;我们其实就还在被屠杀。我们就仍被共产党人的罪和自己的罪所宰制着。图图大主教在与林义雄父女会面中,讲述了南非寻求“真相与和解”的经验。他说,“如果受害人坚持加害人必须先道歉,才愿意宽恕。就让自己成为了被支配的一方;主动宽恕,意味着你是自由的”。
饶恕,意味着我们不再是受制于加害者的客体,如果我们渴望自由,我们永远都有机会得到。一个专制者,一个凶手,一个受造之物,不可能成为我们与自由之间一种绝对性的障碍。是的,我恨恶共产党人在中国曾犯下和还在犯下的一切罪行,我也恨恶在我里头的一切恶念和软弱。我祈求一个真相,我要求一个屠杀民众的政府,终将承担他应承担的政治责任。这个政治责任不能是别的,只能是下台鞠躬,结束专制。但比这更重要的,是我相信一种更高的力量,这力量让我们作为一个宽恕者和一个自由人去提出要求。我们的努力就是对他们的怜悯,是争取,而不是挣扎。
共产主义是邪恶的,共产党人却是活生生的邻舍。哪怕一个屠杀者,他也首先是我的弟兄,是天父的孩子,和一个失丧的灵魂。他若不悔改,他在末日的灾难,将是我今日苦痛的万倍。他的罪孽所带来的诅咒,将笼罩他的家族,“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这不是出自人的诅咒,而是那一位公义的上帝、以公义的方式宣告的、一个公义的事实。我怎能不为他哀伤,不为他着急。作为公民,我争取一个公平的政治结果。作为一个基督徒,我如怜悯死难者一样,怜悯广场上那些将士,也怜悯躲在中南海里面的那些人。
在世俗的国度里,我们有什么可以胜过独裁者呢。就是“远离虚假的事”,选择与丁子霖女士及“天安门母亲”们站在一起。“一场母亲的圣战”,就是一场行过死荫幽谷的圣战,一场以爱去成全公义的圣战,一场以善胜恶的圣战;一场反对者在道德上更谦卑、在人格上更尊贵、在灵魂里更慈爱的圣战;一场主耶稣已经为我们得胜的圣战。当你决意站在这一圣战中,你就知道,独裁者已经一败涂地。
我们不是作为臣民,作为奴隶,甚至不是作为一个反抗者,而是作为一个胜利者,带着我们对行将灭亡者的怜悯,用一生去参与将这一胜利呈现出来的历史。这就是我所看见一个时代的异象。我在异象中看见共产党人的墓碑,转而在历史中为他们祈祷。
碰巧今天,我看到下面这一份名单。若在以前,这只是一份声讨与审判的名单。然而今天,基督的灵感动我,将它放在我心里,成为一份代祷的名单。神说,他们杀人的罪,必要按着世上的公义受罚。但你却要为他们的灵魂祷告,因为基督是为他们死在十字架上,正如为你一样。
我就定意顺服,在六四纪念日到来之前的这两周,也第一次为他们提名祷告。为他们手下参与六四屠杀和各地武装镇压的所有解放军官兵祷告。祈求十字架上的那一位救主,施恩怜悯这些杀人者,在18年之后一一夺回他们的心意,叫他们悔改。赦免他们的罪,叫他们与那被杀的羔羊同在,得着永生的盼望。也叫他们的后代免于诅咒,更叫这块流淌着血与泪的、一意孤行的大地得着医治。
我也恳求,看见一个相同异象的中国基督徒,一起来为他们祷告。我也为每一位读者祝福,叫我们怀念那个夜晚,毫无保留地,支持“天安门母亲”;毫不妥协地,指责共产党人的罪。但是唯独,不让傲慢和自义,也不让一丝的怨恨和苦毒占据我们的心,轻易将我们击败。
我的代祷名单:
15军副军长左印生 ,1989年后任解放军空军第15空降军副军长,武警部队副司令员,济南军区空军副司令员,北京军区副司令员。
20军军长梁光烈 ,1989年后晋为上将,任陆军第54四集团军军长,1992年10月当选为中共十四届中央候补委员,1995年任北京军区副司令员,1997年9月当选为中共十五届中央委员,11月任沈阳军区司令员。1999年12月任南京军区司令员。
24军副军长刘书明,1989年后任陆军第39集团军副军长,辽宁省军区司令员,沈阳军区联勤部部长。
24军政委张传苗,1989年后任陆军第39集团军政治部主任,副政治委员,沈阳军区政治部副主任。
27军军长钱国梁,1989年后晋升上将。1992年10月当选中共十四届中央候补委员,1993年12月任济南军区参谋长,1996年11月任司令员。1997年9月当选中共十五届中央委员,1999年12月任沈阳军区司令员。
27军政委朱增泉,1989年后晋升中将。1994年12月任国防科工委政治部主任,副政治委员,1998年8月任总装备部副政治委员兼纪委书记,中共第十五届中央纪委委员,
65军军长臧文清,1989年后晋升中将,第63集团军军长,北京军区副参谋长,北京军区副司令员。
65军政委曹和庆,1989年后任北京军区副政委,二炮副政委。
38军军长张美远,1989年后任38军军长,中共第14届中央委员。
38军政委王福义,1989年后晋升中将,北京军区副政委兼军区纪委书记。
39军军长傅秉耀,1989年任新疆军区副司令员,兰州军区副司令员兼新疆军区司令。
40军军长吴家民,1989年后任沈阳军区参谋长。
54军军长朱超,1989年后任河南省军区司令员。
54军127师师长钟声琴,1989年后晋升中将,济南军区副司令员。
63军军长刁从洲,1989年后任内蒙古军区司令员。
63军政委曲继宁,1989年后任济南军区副政委,第九届政协委员。
北京军区政委张工,1989年后晋升上将。1990年4月任任军事科学院政委, 中共第十四、十五届中央委员,1992年11月任成都军区政委。
谨以此文,献给18年来寻求真相的130多位母亲和遗孀,献给那些温柔但是决绝的死难者家属们。谢谢你们打破沉默,以自己承担苦难的方式,18年来,为这个国家播下未来和平的种子。也曾在一个青年知识分子的心中,播下对这个族群的委身。18年来,我未曾为你们作过什么。今日,我以使徒保罗的话,为你们在上帝面前祷告:
我在基督里说真话,并不谎言,有我良心被圣灵感动,给我作见证。我是大有忧愁,心里时常伤痛。为我弟兄,我骨肉之亲,就是自己被咒诅,与基督分离,我也愿意。(罗马书9章1-3节)
2007-5-17于成都,为六四18周年而作。
王怡 2013-08-23 16:5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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