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锯齿啮痕录 27.家灾踵至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27.家灾踵至

  圆盘锯可不是走马灯,虽然都在旋转。走马灯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掉开脸。 圆盘锯一开动,你就得不停地给锯口喂木料,而且必须全神贯注地喂。稍有不慎, 便要出事,我从前的联手,那位可爱的罗师傅,就是由于偶一失慎,到头来吃了圆 盘锯的大苦头,被飞旋的锯齿啮掉四根手指和半截手掌,致残终身。这是我离开那 里五年以后的事了。

  1977年2月14日下午我正在圆盘锯的工作台上喂木板,把原板裁锯成箱板。我 是带病上班的,额烧,头晕。想到明天是腊月二十八,我家团年之期,囊中钱少, 不知如何是好。忧从中来,未能做到全神贯注,不慎将右手中指喂去。那家伙还算 客气,只啮掉中指尖的背面,连根啃去指甲,便一弹弹开了。当时不觉得痛,还笑。 夜晚才痛起来。此后夜夜痛得难以入睡。中指既伤,整整一个月不能握钉锤做包装 木箱,我家生活更困窘了。我以为四人帮下台了,我家就会好起来了。哪知竟是这 样!

  还有更恼人的事呢。上海《文汇报》一篇文章批姚文元,说他支持《草木篇》。 原来两年前《诗刊》准备复刊,姚文元批示曰:“我们不怕出《草木篇》!”明明 是一句战斗口号嘛,怎么会是“支持”我呢?

  我想起了,1958年我这一类人是资产阶级反动派,代表被打倒了的剥削阶级。 1959年变成美蒋匪帮在大陆的代理人。六十年代前期反修,又变成帝修反的代理人。 文革开始,变成“党内走资派”复辟的社会基础。林彪丧命黄沙以后,才发现原来 是林彪“克己复礼”的社会基础。后来又挂到了孔老二的帐上。批《水浒》时,批 邓时,我这一类人又被叫去投靠了新主子四人帮。四人帮下台了,终于最后查清, 什么都不是,只是四人帮的社会基础罢了。既然如此,姚文元“支持”我,也就不 足怪了。

  家灾接踵而至。1977年3月25日何洁被关入城厢镇派出所。鲲鲲每日给她送饭。 4月22日晨他送饭归来,说:“爸,他们要把妈妈押走!”放下盛碗筷的提篮,他 又跑去派出所。进大门后,他看见民兵正在捆绑何洁。他要上前去把钱粮交给何洁, 别人不准。何洁被捆押着带出派出所,向东门方向走去。鲲鲲跟着走,走到大小东 街拐角处,确信何洁是押送到县上去了,他才含泪回家。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捕人之举不但是全县规模的,而且是全省规模的,全国规 模的。一次运动捕人之多,超过四人帮时代。

  白日埋头做箱,不想什么。黑夜为忧伤所煎熬,我便译书遣愁,有友人赠美国 中篇小说《混血儿》一册,且弄来译译吧。每夜译出一段,翌日即被堂妹索去阅读。 于是夜夜必译,历四十夜而译完全书。想不到五年后还能出版,成为我归来后出版 的第一本书。书译完了,《史记》三读完了,还得找些事情来混混,于是每夜继续 编英语课本,默抄唐诗宋词,用以教鲲鲲。后来又教堂妹的小儿阳阳和老侄的小儿 建章夜学英语。1977年秋冬之交,堂妹家中灯下,夜夜书声琅琅。堂妹之母大婶感 叹说:“这才像个读书人家了!”这时已不再禁止百姓家读书求学,显然是一大进 步。还有呢,窗口对面那一对恶邻造反派夫妇也不再打骂我了。

  我仍旧处在半失业状态。钢锉厂的产品质量低劣,锉具卖不出去,包装锉具的 木箱自然也不需要那么多。我常常失业,原因在这里。若是让我放手做箱,像1977 年8月份那样,半天我也不肯休息,结果挣来五十五元五角。从1966年到1978年在 木器家具社的十三年中,这是我的最高月纪录了。可惜只有那样一次。八月份以后 又一蹶不振。总是这样,钉着钉着,钢锉厂的绰号“英国人”的张国靖走来了,直 摆手说:“别做啦,老余。”他知道我家很困窘。可是他的库存木箱已够多了,只 得叫我停做。我总是一笑凄然,二话不说,锁了工具,去圆盘锯工作台旁和老陈讲 笑话,偶尔发发牢骚。老陈总是低声说:“有困难,开声腔。”我几乎月月都要向 他借钱,少则两元,多则五元。有一次我同他正在发牢骚,叹人间的不公平,掌墨 的黄老师走来听见,从旁插嘴。他读过很多线装书,总爱旁征博引。这一次他引来 明代某文人的感叹:“诗书误我!我误妻儿!”我听了这句话,恰如雪水浇头,仿 佛眼帘忽卷,瞥见一群可怜的清白的中国知识分子,从古到今,排成长龙,低头走 向地狱。

  妻在囹圄之中!

  儿在校园之外!


流沙河 2013-08-22 13:24:37

[新一篇] 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26.鬧地震

[舊一篇] 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28.怪事一叢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