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锯齿啮痕录 28.怪事一丛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28.怪事一丛

  [御赐马褂]本镇传说我是“皇犯”。还说我有御赐马褂,背绣“大右派”字 样。有人悄悄走来问我,可否给他看看。

  [鲁迅照片]抄家拿走玻璃板下照片,说是照的家父抱着婴年的我。我不忘父 仇,照片是铁证。不知那是鲁迅与周海婴。照片一隅有鲁迅手书“五十与一”。家 父清癯,貌似先生,事出有因焉。

  [用狗头撞领袖]国庆二十周年近矣。某日,我与历史反革命六人奉命搬移一 幅毛主席像。像高一丈五尺,斜凭高墙,刚画好的,须移到院中去。六人面向领袖, 提抬像框底边。我遂自告奋勇,独立像后,撑抬像框横梁。移到院中,风吹像斜。 我思保卫有责,急用贱头死死顶住。终因力弱,顶不住了,像乃从我头上压将下来, 轰然仆倒在地。惊魂未定,头颅已洞穿领袖胸部矣!我从像面爬出。想到已入现行 反革命罪,额沁冷汗。是夜批斗,红工06纵队小头头罗某控诉我说:“他用他的狗 头去撞伟大领袖的胸部!”此事轰动全镇,幸有镇党总支书记沈全彬为我旁证,上 面才未追查下去。沈总支书当时在现场帮着抬,目睹经过情形。批斗三夜,总算过 关。国庆前夕,这幅毛主席像经多人努力得以升悬于东街丁字口。路过其下,仰视 背面,犹见三尺缝合痕迹,令我心悸。

  [壁钉误]本镇地主某媪黏贴宝像于壁。见纸不平,旋用掌抚压之。壁有旧钉 ,遂透领袖右目而出。媪眼瞀,未察也。红卫兵发现,说她妄图钉瞎领袖,弄去批 斗。

  [哪一个hei字]第三居民段地主媪王清松,有子姓肖,共产党员,某中学校 长也。王媪既摘帽,尤热心于学习。第三居委会主任领读《毛主席语录》,始读 “领导我们事业的hei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一句。王媪有疑,急插问曰:“哪一 个hei字啊?”遂犯罪矣,重新戴帽。四川土音,核黑二字混为一读。发音相同, 故有是误。王媪被批斗后,其子亦被红卫兵以“走资派”罪批斗。其间有无株连, 则非我所知矣。

  [反反动派]中医朱明致,书法家也,悬壶本镇联合诊所。奉命恭写最高指示 于诊厅壁。横书大字,自左向右,两行。第一行写“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八字。第 二行写“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八字。诊厅人来人往,凡三日无一人看出多一“反” 字,怪哉!朱中医自己发现后,惶悚请罪。他戴有历史反革命帽子,招来一顿狠批 猛斗,自不待言。

  [算命瞎子]盲翁某被县上评为学习毛着积极分子,送来本镇表演唱读《语录》 ,能唱通本。我在北街剧场听他唱读“老三篇”,声调咿咿呜呜,全似曲艺。后知 其为乡间算命瞎子,暂时改业而已。

  [打鸡血针]抽雄鸡血,注入人体,谓可强身。打鸡血针风行,乡间尤盛。邻 居某医生说,此乃死囚所献秘方,李井泉验之有疗效。又说,李竟敢秘其方,不献 给毛主席,足见其心叵测。

  [疯妇夺印]本镇革委会成立,沈全彬当第一把手,捧大印,率班子,游行庆 祝。鞭炮锣鼓,热闹非常,疯妇易学明拦街夺印而逃,被民兵拿获。民兵以挑粪桶 挂其颈项,罚她街口示众。予路过,亲见之。易大姐对予家很好,时有泡菜肉食见 赠,看似不疯。予妻何洁被揪斗,易大姐为之不平,愤骂会场而出。一日,易大姐 来予家陪何洁踩缝衣物,忽停手中针线,倾听巷口广播。听毕,低头暗笑,笑得双 肩抖动。何洁问她笑啥。她答:“取些怪名字,莽东西(汪东兴)没得(吴德)!” 予在侧,亲闻之。 [天上掉下来的]县上某官员文革中作报告,照读别人代拟之稿,日:“伟大 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 下来的!”全场暗惊。他翻到下一页,再读曰:“吗?”全场暗笑。妹夫徐德勋, 在县上工作,语予如此。

  [揪出连长]本镇运输队职工米崇德文革中被揪斗。造反派追查他在国民党军 队当连长的罪恶历史。后查明,确实当过连长,不过是解放军的。

  [丧命于挨黑打]何青云,木器家具社木匠也,自造反风起,便锁了工房,不 见人影。常年在外为某造反组织跑腿,不顾妻儿每日油盐柴米从何而来。真所谓舍 家室以闹革命,一迷何深!其人油黑肉脸,肥身短腿,步走急促。某夜捉人,竟敢 鸣枪示警。捆人打人,无所忌惮。予因忆旧社会本镇有李老五、李老七,皆袍哥舵 爷之狗腿,为乡人所切齿者,解放后己双双啵嘣,不料复见之于今日,且为数增十 倍,岂止一何青云!天道循环,是那?非那?何青云结仇既多,终遭毒手。某日黄 昏,自外地归,途经北官山,为仇家所伺。一顿黑打,五脏俱伤。爬归其家,病卧 不起。未几而呜呼矣。

  何死后,予见其孀妻弱子哭诉于岳社长以求抚恤,状甚可悯。乱世无法,冤冤 相报便是法也。

  [刀旋肛门]两派打人,皆出毒手,亦伯仲之间耳。尖刀团一头头何某,忘其 名,人呼何待诏,理发师也。“二月镇反”被否定后,造反派再崛起,尖刀团遂倒 霉,何师亦被对方“触及皮肉”甚苦。同派战友,悲愤难泄,乃以门板抬何师走前 头,示威游行。时予在南门溪边堆木场上解料,停锯观之。联手罗师傅说:“他的 屁眼被人用刀旋了!”予惶悚而惧,觉肛门被割痛,遂不敢再看。后听人说,实无 其事,毒打则有之。且谓尖刀团故作此宣传,不知是否。

  [八十三]一少女被人呼为八十三,予甚异之。后听人说,文革初期,红卫兵 造反派以所谓保皇罪扣留她。放后,她指控对方一伙皆有侮辱她之意图。保守派欲 搞臭造反派,便宣传说,对方一伙皆侮辱她。造反派亦厉害,贴大字报回驳说,当 时己方一伙共有八十三人(男性),彼一少女岂能承受八十三人之侮辱耶!此番争 辩,引起吾乡人士低级趣味,遂背后呼她为八十三。某日埋头拉锯,联手罗师傅说: “快看,那就是八十三!”予视其人,身材中等,相貌平常,穿着朴素。尚未字人 而竟被此恶名,殊为不平,愈恨双方宣传手段之无耻。凡左必假,此话倒是真的!

  [造反成孀妇]妇某,本镇供销社经营站女工也,有夫在成都工作,假日返镇, 回家团聚。一般夫妇团聚,《易》有“饮食衎衎”之乐,《诗》有“言笑晏晏”之 欢,最宜共享天伦,少谈政治。岂料此夫此妇因观点对立而引起辩论。夫乃产业军 观点,要保。妇乃八二六观点,要造。方进餐时,由辩论而吵嚷,而詈骂,而斗殴。 妇颇悍,以手中饭碗掷之,伤夫脸颊,流血。历七日,夫死于破伤风,妇遂孀焉。

  [短期烈士]中江县,中国人民志愿军黄继光烈士之桑梓也。县内两派武装冲 突,保派继光兵团打垮造派东方红战团,独霸全县,实行血腥报复。造派残余战士 逃出县境,投靠金堂县之造派,且效申包胥之哭秦庭,乞师反攻继光兵团。金堂县 之造派,包括本镇之造派,因有上峰某人支持,遂组成武装部队,逾越县境,远征 “继匪”,决意“解放中江”。本镇武装战士不熟实战,远征受挫,舁尸两具而归。 死者被尊称为烈士,追悼祭奠,葬之公园,以便游人瞻仰英魂。岂料灯转走马,不 数年而造派散,烈士称号亦取消焉。于是掘墓曝尸,两具骸骨共盛一棺,由“黑五 类分子”八人抬往北官山改葬。时予方解料于北官山附近粮食仓库,停锯往观。遥 见棺木朽黑,渐闻尸臭传来,不敢近前。因念当时战死者今卧朽棺中之一蔡长远, 乃砖瓦社烧窑工,曾在抬工队抬电杆于北郊外。予亦在,故认识。其人身材魁梧, 脸微肿而色青黑,干活甚勤。犹记彼坐路旁,用竹篾为抬杠扭套圈,旋扭旋说笑话。 死者无罪,罪在文革。虚名几年烈士,实乃一场骗局,骗两个枉死鬼而已。

  [捉拿资本主义]北街茶旅杜经理李国源,公务余暇,独往集市捉拿资本主义。 查获一农叟正在卖花生,便要押走。农叟提花生袋逃跑,李追之。农叟逃出北门, 李仍穷追不舍,一路高呼:“前面抓住!资本主义!投机倒把!”奈何路上行人觉 悟不高,竟无协助者。李稍胖,气喘咻咻。追之不及,而农叟愈逃愈远矣。适见一 货三轮从后驰来,李呼停车。车停,李上。嘱蹬车人快速追之。追及,李厉声吼: “站住,老头儿!”农叟顽固不听,仍向前跑。货三轮超农叟而前驰已数丈,李回 头向农叟大笑哈哈。随即背朝行车方向,飞身跳下。触地而仆,不再醒来。送入医 院,急救无效,以脑震荡死亡。李国源经理系共产党员,思想正统,工作努力。多 次只身捉获小偷扒手,为公安部门所倚重焉。文革初期,遭本镇红卫兵批斗,诬他 开茶馆为牛鬼蛇神提供阵地,又诬他开旅馆暗杀外地来住宿之红卫兵两名。自身既 挨左捧矣,又用左捧打他人。为此牺牲,光荣何在?半袋花生也是资本主义,怪哉!

  [诽谤县革委]运输社黄邦藻,“戴帽右派”也,日日拉架架车,吃苦耐劳, 被人呼为日本马。文革中期,全家被赶下乡。黄兄老实,埋头务农,绝不过问世事, 亦不读书看报。某年春荒,窖藏红薯八百斤悉被盗,濒临断炊。虽已侦知盗者是谁, 仍不敢去索回。诉之公社,公社不理。乃写信向金堂县革委告状,哀求代为催促盗 者速退红薯。信封写明“金堂县派革委收”。不久,黄兄被公社召去批斗。罪在诽 谤县革委为“县派革委”,有信封为罪证。黄兄恐惧,乃如实交代说:“有一天进 城去,偷看大字报一眼。看见大标题有‘打倒金堂县派革委’字样,我便以为改了 名称,所以信封上也多写一个派字。现在才晓得这是诽谤犯罪了。”黄兄毕业四川 大学法律系,1957年反右派斗争时任县法院秘书。公社官员认定他是有意诽谤,狠 斗三日,不退红薯。

  [宣传毛泽东思想]大院邻居沈某,人呼为沈猪儿,在成都邮电局当工人。嗜 酒,常醉。一字不识而觉悟甚高。假日回家,胸佩毛主席像章大大小小多枚,背负 收音机,调最大音量,昂首阔步本镇大街。人有问之者,答曰:“宣传毛泽东思想! ”某日醉后,与邻人吵架,大呼:“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予亲见之。

  [一人战团]大院邻居某医生,不苟言笑。独自一人宣布成立一个战团。自制 战旗一杆,上有团名,伸双臂紧握之,目不料视,步行七里回家,状极严肃。

  [老红军卖药]老红军曾麻子,长征路上背过朱德。1957年3月朱德来金堂县 赵镇访旧踪,曾麻子拦路拜谒。县委拟授以闲职,高薪养老。曾麻子不受,唯乞得 一纸免税证,卖药乡镇间,兼行医。本不识字,医术甚庸,无可道者。不过治治跌 打损伤、腰酸背疼,类似旧社会地摊卖打药之所为而已。常来本镇赶场,借商店铺 板五六个与长凳两条,摆药摊于街边。药摊三面围悬病家所赠锦旗多幅。所卖者多 系中成药及自觅之草药。曾麻子坐其间,恰然自得,逢人便笑。治病取值低廉,农 夫农妇多往求之。其人瘦缩,面黑貌丑,垂垂老矣。见予至,频点头,若相识焉。 收摊后便喝酒,醉颜酡红,多说低级趣话。明晨,提药囊又赴别镇赶场去矣。吾县 所辖地面甚广,无处不有曾麻子之行踪。文革中两派皆有人拉彼加入革命组织,悉 被拒。盖亦乱世之隐者欤?

  [南京梦]予做砖两月,认识叶永臣。其人胖且笨,衣裳褴褛,唯帽常新。问 其故,答曰:“冠居头上,不可不整。”曾任职员于国民党金堂县政府。解放后被 判刑,劳改新疆多年。刑满放回本镇,鳏独且老,又无一技之长,故安置在砖瓦社 做杂工。常对人回忆旧事,自称抗日战争初期曾侍候邓小平两月于贵州某地。人亦 未知其确实否。文革以前,写信寄邓小平求助。内有句云:“曾与凤凰同林,皆是 俊鸟。”信投邮箱,即被截获,交派出所。于是挨一顿刮,遭众人笑,不敢再写。 文革初期,听砖工杜世元(戴帽坏分子)说:“刘少奇和邓小平已经成立南京政府 了。毛主席写《南京政府向何处去》一篇文章骂他们两个。你从前侍候过邓小平, 为啥不去投靠他呀!”叶永臣信以为真,便与杜世元密商去南京投靠一事,并计划 路费六十元如何凑足。杜说:“你老兄这一去,至少可以当个专员。我跟着你,当 个县长,给你贴起。”叶说可以。又说当了专员便要结婚,青头姑娘不行,二婚嫂 也可以。两人放肆幻想,好不快活。杜世元为人“穷斯滥矣”,多次诈骗财物,屡 教不改。后托造反派某代为翻案,不承认坏分子帽子。事败,被捕。供出投靠南京 之梦,牵连叶永臣。叶被捉时,伏匿砖瓦社破屋内篾筛下,战栗不已。时值全国刮 批邓风,叶永臣遂被重判无期徒刑。1984年落实政策放回本镇,月给生活补助。社 会既安定矣,南京梦亦醒焉。

  [张姑娘]女姓张,失其名,与予同巷。解放初期,学扭秧歌,结识驻军营长 何某,私心爱之。何营长率驻军离去后,张女渴念不已,遂疯。后嫁菜蔬社陈大爷, 人犹以张姑娘呼之。头插鲜花,脸抹白粉,身着彩衣,日日守西街口电杆下。自云: “等何营长。”有军人过,必跟踪细察之。人叫她唱,便唱:“嗨啦啦啦啦嗨啦啦 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此旧歌也。旋唱旋扭,了无羞色。年四十矣, 犹作少女打扮,等何营长。人有欺之者指点何洁说:“她的哥哥就是何营长!”便 跟踪何洁,来我家守候。何洁赠以红缎花鞋,当场穿上。小声问何洁曰:“他还好 吗?”1966年底,本镇沈、王两负责人被造反派“褫衣”罢官,张姑娘在场看。人 有吓之者说:“张姑娘,快回去!老干部都打倒了!”遂匿家中,不复等何营长于 电杆下矣。

  [旧军官之可笑]老漆匠黄鼎伯,戴帽历史反革命,旧军官也,与予同在木器 家具社觅食。少时去成都学漆匠,后当警察站街。因路面正翻修,禁止车辆通行, 便命令一官员下车徒步。此官员乃市警察局长。黄鼎伯忠于职守,获上峰嘉奖。当 警察毕竟太穷苦,乃投军阀刘存厚部,做低级军官。辗转军界二十多年,职不过教 官,阶不过少尉。每返故乡,必穿黄呢军装,着长筒马靴,斜佩刀带,作威武状, 被人目为“宝器”。予儿时亲见之,临近解放,奉国民党某特务“回乡招兵打游击” 之命,并擢升为少校。黄鼎伯招兵总共招来滥眼儿两名,枪支弹药全无,游击遂成 空话。解放后去成都拉架架车,宿鸡茅店,凡六年。1958年捕送金堂县监狱。四年 后保外就医,实则释放。戴帽管制,从此又做漆匠。本社职工,喜其干活认真,恨 其出语不逊。文革中常被斗,总因态度硬撑所致。某日无聊,见黑漆棺盖积尘,乃 用食指写“花好月圆巫山梦”七字。忘记用鸡毛帚掸去,遂被本社职工发现,斥为 淫词,将交革命群众批斗。黄鼎伯既羞且惧,乃向家中壁上画幅毛主席、林彪、周 总理一一鞠躬请罪,致告别词,祝“永远健康”,写遗嘱一纸,然后服用蜂蜜和葱 各半斤,端坐待毙。有顷,毫无中毒反应。乃去外南老陕沱沱投水。彼系旱鸭子, 入水便沉。时在初冬,水落。由深沱冲到下游浅滩处,竟复出水面。失却勇气,爬 上岸来。回社请罪,获宽大,免批斗。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政策放宽,县政协 邀请黄鼎伯列席会议。时予去县上看望老母,见彼下会走出街来,穿新蓝布中山装, 腰系瓷盅与电筒丁当作响,手扶竹杖,仍昂首挺胸,作军人状,唯眼眸已昏浊,发 亦尽白。黄叟今已作古,享年八十以上。一生莫名其妙,临终方见夕阳。叹叹。

  [唱古歌]文革闹剧终场之翌年,川台广播川剧《五台会兄》诸传统节目。予 听而泣。友人家女孩说:“妈妈,收音机里唱古歌了。”传统川剧绝迹人间凡十三 年,女孩不知川剧为何物,故以“古歌”称之。

  [美国老头寻旧踪]1978年夏,予方摘帽,仍钉包装木箱。某晨,有美国老头 率其子女来访本镇。入公园大操场,对子女说:“三十五年前,我在这里打篮球!” 又询公园附近居民:“你曾见过我吗?”被询者皆摇头。询至中学校附近,有老妪 称,抗日战争年代,山西铭贤学院逃难,迁来本镇,当时她见过几位美国人。美国 老头大喜而泣,握老妪手,嘱其子录像焉。又询本镇官员:“当年同打球的能见见 吗?”有老体育教师已退休者被引来。美国老头上前拥抱,拍肩,泪出,又嘱录像。 旋即率家人驱车赴姚渡,往看铭贤学院旧址曾家寨子,午后,折返本镇。美国老头 恭立车上,沿街点头,频频挥手,告别街民。想到今生不能再来此地,便缓车速, 平伸左手,反握录像器,为自己录像。小镇偏僻,算来三十余年,美国人来访,尚 属第一次。七八天前,镇上预作布置。饭馆面馆,家家新砌炉灶,打扫清洁。大东 街甜食店卖汤圆,每碗特添蜂蜜一勺。予携小儿每晨必顾,喜其甜也。美国老头一 家,匆匆晨来夕去,意在寻觅旧踪,不在饕餮。既去,蜂蜜亦取消。


流沙河 2013-08-22 13:25:23

[新一篇] 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27.家災踵至

[舊一篇] 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29.別了故園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