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 - 民国前十年 项城不作虚君遁初志在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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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城不作虚君遁初志在首相


    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若论开国元勋主持国政的时间,则中华民国开国的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孙文,可能是为时最短的了。孙公于元年元月元日,宣誓‘就职’为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到二月十四日,他就向参议院‘辞职’了。参议院也决议接受他的辞职;虽然孙公延迟到四月一日,始正式‘解职’。因此从就职到解职,孙文先生只做了四十五天的‘临时大总统’;从就职到解职,他也只担当实际政务三个月。这不特在民国史上是最短的一任总统,在中华五千年史上,也是最短一任的开国元勋了。
    孙去袁求,袁世凯是宣统皇帝溥仪,于二月十二日下诏退位后三日;也是孙文大总统向参议院正式辞职后一日,由中华民国临时参议院,于二月十五日,在南京全票选出的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笔者在前文已提过,袁本另有打算,要由他自己承清朝太后之命,召集国会,决定国体,然后由国会选举他做总统。如此他就不需要做革命党的总统了。但是天下事哪有那样尽如人意的呢?不得已而求其次,他现在也只有通电接受革命党参议院所推选的大位。如今既接受此职,你得接受他们所通过的实行内阁制的约法,和以南京做首都的决定了。袁对做总统的法律根据,暂时不敢提异议;对以南京做首都,他就推宕了。猛虎不能离山,袁世凯何能离开北京呢?南方就决定派遣迎袁专使,迎袁南下。
    迎袁专使与京津兵变
    事实上孙之让袁,原是不得已而为之,政治是最现实的,既让之又想严密控制之,就是一厢情愿了。因此专使之无法达成任务,也就不待智者而后明了。这次南京派往北京的迎袁专使团是由教育总长、德胜于才的好好先生蔡元培进士领队的。团员计有宋教仁、汪兆铭、钮永建、王正廷、刘冠雄、魏辰组、曾昭文、黄恺元等八人。专使团由孙大总统于二月十八日授命,二十二日偕同唐绍仪自沪起程,取海道北上,二十六日抵北京,翌日谒袁,恳谈,欢宴。袁似无拒绝南下之意,蔡专使亦甚乐观。孰知二十九日深夜北京突然发生兵变,东安门外及前门大街闹市之中,枪生劈啪,火光烛天。变兵且破门突入专使行馆,蔡、汪等衣冠不整,各不相顾,分别越墙而逃。嗣经西人保护,辗转逃入东交民巷之六国饭店,始幸免于难。此变迅即蔓延至通州、天津、保定各要邑。这一来,袁乃据为口实,挽拒南下。蔡专使等白面书生,惊魂未定,也就电报孙公,不敢相强了。
    这记兵变是袁某授意的呢?还是历史上另一个‘偶然’?历史家聚讼至今,仍无证据可下正确结论。据张国淦当时得自徐世昌的绝密消息,兵变原是袁克定的阴谋,想以‘黄袍加身’的办法,在皇城劫持溥仪,逼乃父称帝【见张氏遗着‘北洋述闻’,一九九八年三月上海书店出版,页四一─四四】。张氏当时曾是唐绍仪的随员,后为黎元洪谋主,其后并在内阁迭任要职,见闻甚广。然此说在当时虽甚流行,却始终未能确切证实。另据各方目击者记述,以及后来史学家,如吴相湘教授等的严密考证,皆一致认为实非袁之预谋,只是此变,正如月前袁之被刺未中,对袁之政治安排,却是变得其时也。本来民国之奠都何处,纵是革命党人,亦意见不一。南京孙、黄一派,虽力主奠都南京,汉方实力派的黎元洪、沪方光复会分子章炳麟等,甚至临时参议院内的投票纪录,以及掌革命党本身舆论的‘民立报’都主张建都北京。现在袁既不愿南下,再加上个兵变,奠都北京就变成历史的‘必然’了。
    袁总统就职与大赦令
    孙大总统在得到蔡专使的报告之后,遂咨请参议院审议,让袁以电报向参议院宣誓,在北京就职,然后整个临时政府迁往北京。孙总统既一言九鼎,三月八日袁的宣誓电报抵达南京,再经孙总统咨请参议院认可,袁世凯就于三月十日在蔡专使观礼之下,正式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了。但是其时仍留在南京的临时参议院,却扳请孙大总统,继续负责中枢政务,直至袁总统的内阁完全建立之后再‘解职’。因此,从三月十日至四月一日,孙公正式解职的三周时间里,中华民国曾有过两个合法的临时大总统。但是二公在历史上的表现,孙公的泱泱之风,就远非袁公所能望其项背了。虽然袁公那时在国民心目中的声望,似乎还在孙公之上呢……。举例以明之:袁公就职之后,立刻便颁布大赦令,彼固深知此令,一需参议院同意,二需内阁副署,始有法律效力,然袁之悍然为之者,显然是故意表示,他目无参议院与前任孙公也,这就缺乏大政治家应有的风度了;甚至可以说是以小人之心,作流氓之行了。而孙公颔之,未之计较,并咨请参议院‘追认’之,未动声色也。(有前总统之咨文,在法律上便可免新内阁之副署。)这就是孙中山先生的大政治家的风度了。这只是个个人的小意气,法律程序上,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读史者亦多未察也。然见微知着;不谨细行,终累大德,袁公后来之身败名裂,都可于此等细微人品中见之。执简者,能不慨然?严肃的读者或许认为这只是因为袁之缺乏现代法学常识,而非故意藐视孙公也,实际并非如此。原因是这时唐绍仪亦在北京,朝夕在袁之侧,足备咨询也。证诸后来史例,此时唐绍仪显然曾大力劝阻,而袁氏不为所动也。
    是耶?非耶?一个政客每好逞一时之快,而罔顾死后遗臭历史,是愚不可及也。当政者应知生前自律才好。
    袁政府与唐内阁的架构
    袁公就职后,孙总统乃于翌日公布采行法国式责任内阁制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袁总统遂依法于三月十三日任命唐绍仪为民国之第一任国务总理,并负责组阁。同月二十九日,唐总理乃向南京参议院提出新阁人眩完成一切法律程序之后,袁、唐新政乃正式确立。南北一统。四月一日,孙大总统遂正式‘解职’。今且将袁政府最早的形式和人事架构,列表于下: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字慰亭河南项城人五十三岁副总统:黎元洪字宋卿湖北黄陂人四十八岁国务总理:唐绍仪字少川广东香山人五十二岁外交总长:陆征祥字子欣江苏上海人四十一岁内务总长:赵秉钧字智庵河南临汝人五十三岁陆军总长:段祺瑞字芝泉安徽合肥人四十七岁海军总长:刘冠雄字子英福建闽侯人五十四岁财务总长:熊希龄字秉三湖南凤凰人四十二岁司法总长:王宠惠字亮畴广东东莞人三十一岁教育总长:蔡元培字孓民浙江山阴人四十四岁农林总长:宋教仁字遁初湖南桃源人三十岁工商总长:陈其美字英士浙江吴兴人三十六岁交通总长:施肇基字植之浙江钱塘人三十五岁南京留守:黄兴字克强湖南善化人三十六岁【*原提名梁如浩,参议院未通过,后由施肇基递补】这个唐内阁不用说是个袁大总统的钦定内阁。其实权如外交、内政、陆海军、财政和交通,都是一字号掌握在袁记人物手中。其他如司法、教育、农林、工商各部,不特在袁世凯统治下,无关痛痒;纵在后来蒋、毛二公治下,也痛痒不大,落得做顺水人情,统战客店。
    【笔者符注】:记得一九四八年国府在南京行宪组阁时,笔者某次在南京中山门外的农业实验所访友,见一美国进口的全新高级房车,施施而过,车上天光云影共徘徊,气势逼人。好奇而询之,始知是新任农林部长左舜生之座车也。盖当时纵是炙手可热的国民党高干,亦鲜有此高级新车。左氏因系青年党加入国府,为内阁中之新人,始有此新车也。十余年后,五在纽约哥大口述历史学部访问左公时,曾戏述往事,并以农连总长宋教仁故事相比拟,左氏亦苦笑唏嘘不已。并说他曾经写过袁世凯,将来更要为蒋介石作祭文。谁知左竟先蒋而逝。左公病重时,他的学生吴坤淦先生曾电余乞援,我也曾签请哥大当轴,想为左公申请若干研究补助费(honorarium),以济眉急,后来据闻哥大东亚所曾送他三千美金。不知实现否也?这都是国家动乱,知识分子一言难尽的悲哀。也是大时代的小掌故吧。故随笔记之。
    袁世凯既无心依法行事,放弃实权,实行真正的内阁制:唐总理因此就只是袁总统的一个盾牌,最好是受其命,做其事,代背其黑锅,不但任其劳,还能任其怨,像周恩来那样,鞠躬尽瘁,和其稀泥,死而后已。不甘心和稀泥,要挂冠而去,那只有悉听尊便了。所以唐总理就职不过三月,就真的挂冠而去了。不过话说回头,在那种极权政治之下,像周恩来那样,被折磨得四癌齐发,活活累死,毕竟是善终床上,就还算好的了。有些愚忠奴才,替主子背黑锅,最后还要被杀掉灭口,像后来的赵秉钧、林彪那样,那就更不堪想像了。据说唐绍仪在挂冠之后,也曾碰到刺客行刺,所幸此刺客尚有良心,被唐氏说服,掷刀而去。后来的赵秉钧和林彪就没那么幸运了。此是后话,到时再说。
    唐绍仪是怎样个人
    先看看唐绍仪这位中华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是怎样个人?唐绍仪(一八六○-一九三八),广东香山人,是孙中山的小同乡,长中山六岁。他二人在近代中国政治上虽都位至极品,但他二人所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条道路。在辛亥以前,二人既不相识,亦无往还。民国成立之后,二人渐成莫逆,绍仪有一叔父曾任香港英商怡和洋行(Jardine Matheson & Co.)的买办,认识容闳(一八二八─一九一二)。因此容闳在清末同光之际主办幼童留学时,时在香港读英国学校、年仅十四岁的唐绍仪便被选入第三班,于一八七四年送往美国入学。绍仪在美一住七年(一八七四─一八八一)。二十一岁时在哥大读本科(Columbia College)尚未毕业,清廷嫌‘幼童’过度西化,乃悉召回国。翌年唐遂奉派随总理衙门洋员、德人摩伦道夫(P.G. von Mollendorff)去朝鲜,为韩王整理财政,颇有成绩。时袁世凯(年二十三,长唐一岁)亦刚随军入韩,是为二人订交之始。嗣后袁氏在韩一帆风顺,做了‘小钦差’(故事在笔者论袁前文中,曾有详细交代,不再赘述),唐氏则紧跟其后,做了小钦差的二把手,主持最重要的外交与财政。其后袁氏在清朝政坛不断升迁,唐亦随之水涨船高。在外交、金融、铁道各部门,迭任要职,终至邮传部尚书、奉天(今辽宁)巡抚等一品大员。迨袁被摄政王开缺,回籍养疴,唐亦不免。至袁氏东山再起,唐亦再度出山,作袁之‘和议代表’,已详志于前篇。如今袁当上了临时大总统,唐之官拜责任内阁之首相,也就顺理成章了。根据唐的资历见识和人际关系,他倒是个很理想的责任内阁的首相人选,他具有现代政治家所应有的国际知识经验和训练,他和袁总统的长期友谊,也赢得袁的高度信任。孙前总统对他的尊重和乡情更是难能可贵。同盟会中的高干对唐也表现得极其友好,并竭力邀请加盟。唐也在一片热烈掌声中,于三月三十日,由黄兴与蔡元培介绍,宣誓加入同盟会。因此,唐内阁也可算是个同盟会(后来扩充改组为国民党)的‘政党内阁’了。有唐内阁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竟然连三个月的寿命都维持不下了,则民国政府的问题何在,便不是历史家三两篇文章,就可以说得清的了。容当慢慢深入探讨之。
    外交总长是手席总长
    另外,袁政府还有个特殊现象,虽只是个历史性的承继,与袁本人无关,然亦不妨略述始末。原来在前任孙文政府里的首席部长,原是陆军总长。那是军事第一,革命时期的革命内阁的组织。如今唐内阁则是国家恢复正常之后,依法(包括对外条约)行事的和平内阁。为赢得列强对民国的承认,则民国政府就不能做违反国际条约之事。在前清中国中央政府的首席部长,原是外交部长。因为这是那时丧权辱国底‘辛亥条约’上明文规定的。那时列强由于不信任以任何方式组织的中国政府,为便于随时可与中国政府办其交涉,他们要求把外务部提升为首席部。外务部尚书等于是内阁中的第一副总理。在他们看来,只有这样,那个风雨飘尧变化无穷的中国政府,随起随伏,都无损于他们底利益也。洋人既如此要求,中国官僚又何敢说一个不字呢?因此在民国初年的北京政府里,外交总长也是内阁里的首席总长。其后,北京政潮起伏,直如儿戏,而做外交总长的往往都做了‘署理阁揆’;甚或实授阁揆了。像后来的陆征祥、王宠惠、顾维钧,都做过内阁总理,就是这个道理。
    再者,那时搞外交的职业官僚(Technocrats)一般都各有其国际背景。他们平时以纯技术本领,徘徊于中国各实力派政团的夹缝之间,干禄公卿,等待雇用。那横行中国的军阀们,谁都不敢开罪他们,有时还要倚赖他们来寻找通洋之道呢。在那个时代,中国国内的任何政治派系(包括孙中山和共产党的革命政权),都不惜丧权辱国,也要尽力寻找国际路线,以夺取政权,或巩固政权。在民国初年的军阀时代,知道这项内幕运作的专家,莫过于三朝元老的顾维钧先生了。他复笥之广,笔者不知有第二人也。可是顾公本人也卷入其中,未便畅所欲言。然笔者每从旁代为点出,顾公亦微笑颔之,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嘛。笔者当年亦曾把他们的故事,尽量加以发掘,并写入‘顾维钧回忆录’的英文原稿。不意,这些故事后来竟被核稿人统统删除,因为万页原文已嫌太长,容纳不下题外之言,为之奈何哉?
    试比黄留守与彭将军
    上述,袁、唐新内阁的另一特点,便是黄兴所主持的所谓南京留守了。近百年来的中国湖南省,出了两位最为可敬可爱的、伟大的军人政治家:一个是湘潭彭德怀(一八八九─一九七四);另一个是善化黄兴(一八七四─一九一六)。彭德怀在中华民族史上所具有的道德形象,任何共产党人都不能同他相比。我想这是当今任何中共史家都不会否认的。容当续论之。其实辛亥革命前后的黄兴,也有其超人的道德形象。不幸他早死。而其后在国民党政权中,相继当权的广东帮、江浙帮和闽南帮,以及所有国共两党的官吏家,都过分的扬孙抑(ignore)黄,而颇欠公平。若论‘历史地位’,黄不如孙,是理所当然。但是孙、黄之间的距离,则远没有国共两派的历史家,所拉之长也。曲笔泛滥,埋没黄公,是很不应该的。今日谈谈他在‘南京留守’任上的职责,再及其他。
    南京留守原是个不堪收拾的烂摊子。辛亥革命虽然只革命了八十三天(从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到一九一二年元旦),也并没有打过几场热战,但是却把个处处有啼痕的东南,弄得遍地皆兵。他们都自认为是对革命有功的开国革命军,自然也包括我们安徽拿两个碱鸭蛋就光复了芜湖的一批革命小将。那时的东南各省是遍地黄花开,你如能聚众三两百人,就可自封都督,有时甚至泛滥到一省九督的程度。清军既不来‘剿’,他们彼此之间为着争地盘,往往就互相砍杀了。在上海,陈其美杀了陶成章;在长沙,谭延闿杀了焦达峰;在武汉,黎元洪假手袁世凯诱杀了张振武,都是当时革命阵营中自相残杀的例子。
    就是这样有功革命的大小部队,当时在南京留守管辖之下的总共有三十余万人之众,黄留守,如是个野心家,或生就个军阀胚子,那他大可乘势学学袁世凯的‘小站’前科,或蒋介石的‘黄埔’经验,将这三十万留守部队,汰弱留强。提炼十万精兵为自己的政冶资本,上与袁氏争半壁河山,下与阎锡山、唐继尧、陆荣廷同步,列土封疆,做个民国藩镇、一省军阀,又谁曰不可?然字习东坡、文宗韩柳、熟读圣贤之书、高风亮节的大革命家,黄秀才,有所为,有所不为也……。贤明读者批览拙文,可能嫌在下对黄大元帅过誉了。实不然也。吾人遍读近代中国革命史,对我革命先烈,实有由衷之崇拜。试问黄花冈上七十二先烈(其实不止此数),何一而非黄秀才哉?黄君身在前敌,指断未死,固亦幸存之活烈士也。再看我抗战八年,前仆后继之数百万将士,其死国之惨烈,可胜言哉?朋友,为着民族生存,为着人类公理,我千万先烈,死且不惧,区区列土封侯之虚荣,美妇醇酒之俗欲,有何足恋?我辈执笔文人,每觉我民族文化只是一大酱缸,肮脏污染之外,一无可龋果尔,则吾人对上述千千万万之烈士圣贤,又何以交代?正因为我民族中也多的是彭德怀、黄兴者流的贤人烈士,才能抵销那些民族败类、文化渣滓、昏君独夫、党棍官僚、土豪劣绅和市侩文痞,而使我民族文化绵延五千年,末尝骗来骗去,而至于绝代也。言念及此,每于午夜清晨,诚溯旧史,辄至感万端,有时且垂涕停笔,不能自已。读者试思,吾人如写当代史,至‘庐山会议’一节,提到彭德怀被栽赃故事,由于对彭公之同情,而笔端偶带感情,亦或所难免。历史家也是人嘛。虽尽量压抑人皆偶之的情感,仍难期其入至善之境也。读者贤明,当能体验之。
    恩饷与外债
    长话短说,黄兴那时在南京留守任内,他所真正致力的,便是怎样收拾这个烂摊子,遣散这些烂部队,好让革命后的国家有个喘息的机会,来从事和平建设。吾人要了解,革命就是打天下。革命党如今打了天下,在积极方面,他们有建设国家的任务:消极方面,他们也有参加朝政,甚至升官发财的权利。谁知他们打了天下之后,革命果实竟被个前清老官僚一手揽去。当初的革命者在孙总统解职之后,竟弄得四大皆空,失业遍地。如今黄大元帅既然还‘留守’在职,南京应该是失业革命家和相关人士谋取一官半职的帅府。因此,求职人士挤满金陵客舍,弄得留守官邸也‘八行盈尺’(旧时代的书信格式是每页八行),弄得黄留守头大如斗。求职者挥之不去,只好登报声明,不能徇私,无职可给。
    黄留守官署,这时估计,要遣散三十万官兵,最低限度的‘恩饷’(遣散费),非二百五十万两不可。留守府那有这笔钜款呢?依法报请北京国务院索饷,初上任的唐总理也两手空空,除举外债之外,别无财源。但是外债又岂是好借的呢?清末列强为着筑路开矿谋取特权和厚利,原有所谓‘四国银行团’(英、美、德、法)和‘六国银行团’(另加日、俄二国)之组织。这些列强对中国原来是要搞领土‘瓜分’的嘛。例如,英国要拿西藏;俄国要拿新疆、蒙古、满洲;日本要南满和闽南……。但是他们彼此嫉忌,分赃不均,弄得各国势力,相持不下(underthebalance of power),英、美两国因而推动了保持中国‘领土完整’;列强‘利益均沾’的所谓‘门户开放政策’。这样,义和团虽杀了洋人,闯了大祸,引来八国联军,最后我们竟能只‘赔款’,不‘割地’,也算是李鸿章办弱国外交的一个奇迹吧!(不幸的是,那个比台湾大四十四倍的外蒙古,最后还是被蒋介石断送了。无知而独裁,始有此误国误己、误华误蒙的荒谬行为,言之可叹,以后当续论之。)这次唐内阁由于样样需钱,而财源无出,不得已乃向‘四国银行团’商借外债八千五百万两。在签约之前,并乞先垫三千五百万两,以济燃眉。四国原已答应垫款,然日、俄闻报抗议,坚持分润,中国不得已乃改向‘六国银行团’商借。可是日俄又另提要求:此款不得用于满蒙地区。盖满蒙早被日、俄二国视为禁脔,事关满蒙,应向日、俄分别磋商,不应让四国银行团乘机介入。而四国行商,又因不信任中国官僚,纵允借款,亦应由四国派员‘监督使用’。斯非稍有立国尊严之任何主权国家所能承受,而环伺列强,对中国则视为当然,辱华之甚,不忍卒言。后来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终因无法对付内外夹攻,在政经两途俱走入绝境之时,任职未及三月,便‘失踪’而去,此是后话。笔者在编撰‘顾维钧回忆录’时,曾搜罗有官中外史料,与顾氏细论之。盖顾为唐绍仪的东床快婿,斯时又职兼国务院与大总统府双重机要秘书,熟知其内幕也,借款故事说来话长,得暇当以心专篇处理之,为免尾巴摇狗,此处暂时打祝有心读者欲知其详,参阅拙撰顾书,及相关文献,当可知其大略也。
    孙逸仙医师的社会丹方
    话分两头,这时的孙中山先生在大总统解职之后,无官一身轻,率领了青年子女孙科、孙琬,和随从的胡秘书、汪外办(且借用个当前的名词)、廖仲恺夫妇、章士钊夫妇,以及新从美国毕业归来,年轻貌美的英文书记宋蔼龄女士等.男女数十人,浩浩荡荡,四处游历讲演,所到之处,士女争睹丰采,辄至万人空巷。孙郎此时微近中年(四十六岁),西装革履,一表人才,男人四十一枝花,在佳人名士簇拥之下,玉树临风,道籍仙班,真是大丈夫当如此也。相形之下,这时在南京弄得焦头烂额的黄留守,就只是个整日拖拉骡子和垃圾夫了。劳逸悬殊若此,亦命也,运也夫?
    孙公此次演说旅行是从上海开始的,嗣徇武汉黎副总统之约,溯江而上,经南京、芜湖、安庆、九江而至汉口、武昌,四月出的长江中下游,正是莺飞草长、春暖花开的季节。游春士女,听众如云,盛况空前,自不待述。孙郎讲演宴谈十余场,主人难随地改换,而客人演说内容则一也。
    长江之行中期,袁总统亦曾专使盛约孙前总统往北京一行,而中山思乡心切,期以他日。项羽霸王说得好:‘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孙公于四月中离汉赴沪;二十二日南巡抵福川,二十五日返广州,继续在欢迎会上讲民生主义。二十七日返香山故乡晤卢夫人。六月中在广州继续其平均地权之演说;月底经香港返沪。盖中山虽功成身退,而对‘政冶革命之后,宜继以和平的社会革命’之理想,却自成体系,甚欲有以实践之也。
    民生主义抽象和具体内容
    孙中山先生原是近现代中国,笔者个人所一再反覆申说的‘文化转型期’中,自有一套,颇具有原始性的建国蓝图(original blue print for national reconstruction)的最高当国者。他那一套建国思想,所谓‘三民主义’的理论,至此已相当成熟。辛亥之后,他对袁世凯曾寄以热忱的厚望,认为在袁氏治下,他的民族、民权两主义,已相当的成功了。如今所余者只剩个民生主义有待实行,不幸民智未开,弦断无人听,知音太少,因此此次旅行布道,苦口婆心,舌敝唇焦,反覆演说,三句不离本行,其主旨亦在此也。长话短说,聊为概括之如下:第一,孙公自称为一‘极端之社会党’(RadicalSocialist);笃信‘国家社会主义’(State Socialism);主张土地国有、铁路国有和大企业国有。他不反对资本,而反对资本家;尤其反对资本主义初期在伦敦、纽约等新兴的大都市中【笔者附注:且看今日的台北、香港、上海等地。】的‘炒地皮’的地产商。防患于夫然,为免革命后之中国亦蹈此覆辙,因此他‘甚欲采择亨利佐治(Henry George 1839~1897)氏之主义施行于中国’;也就是利用政府的力量,集中税收于土地,实行‘单税法’(Single-Tax System),来‘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关于孙氏这一系列讲演的综合内容,散见元年四月四日在上海答文汇报记者问:‘政冶革命之后宜继以和平的社会革命’,载一九六六年台湾版‘国父全书’页四九六;及其他随行者,如汪、胡、章士钊等人的笔记和自传,以及吴相湘着「孙逸仙先生传’有关各章。】换言之,孙逸仙医师,这次已不再医人,而着重医国。并开出他颇为自信的,药到病除、着手成春的社会丹方,他名之曰‘民生主义’。十年之后他甚至说:‘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孙逸仙医师这套丹方,在当时真是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可能真是由于‘民智未开’和‘知难行易’,孙公所到之处,总是言之谆谆,而听之藐藐也。在武汉时期,孙公说法,黎副总统多半在场,恭听之余,难免有面从而腹非的表现,恨得胡秘书骂他是,面存忠厚,而内具机心。所幸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芸芸众生之中,也多的是‘看门道’的信徒。一旦心悦诚服,三民主义即变成了宗教信仰,青年小伙计也就赴汤蹈火,促其实现了。此是后话。
    当然一个宗教家和政治哲学家,必须有杀身成仁的自信,才会产生信众(followers)。中山不用说对他自己的这套‘主义’,那真是生死以之,笃信不移也。在他底启蒙之后,其后半个世纪,泛滥成灾的‘左倾幼稚帛不知牺牲了多少血性青年的宝贵生命。笔者曾撰有专文试论之,我国自卒亥以来,国共两党以次,几无一革命政党而非社会主义之政党也。在他们底排山倒海的影响之下,有血性、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知青(包括青少年期的笔者自己在内),几乎无一而非社会主义青年也。他们对所谓‘社会民主’制(Social Democracy)的信仰,可说也到杀身成仁的境界。孙公对他自己所‘发明’的三民主义的自信心,当然更是终身不渝的。(中山一生都说三民主义是他‘发明’的。那是出于一个革命家坚决的自信心。但在不疑处有疑的历史家看来,则民族(马志尼、俾斯麦)、民权(杰弗逊、卢梭)、民生(亨利佐治)都只是那时西方的新潮思想,其来有自,算不得是中山的发明;但是中山则有其启蒙和振聋发聩之功也。)但是又有谁能逆料,搞国家社会主义,就必然会搞出些纳粹和希特勒来;搞马克思社会主义,也必然会搞出些列宁、斯大林和毛泽东来?偷鸡不着蚀把米,使千万烈士鲜血白流,亿万暴政受害人,枉死沟壑。近百年来的世界和中国历史都告诉我们,社会主义为祸之烈,有时且有甚于资本主义。老革命家为社会主义革命了一辈子,到头来竟至瞠目结舌,悔恨交加。中国共产主义之父的陈独秀教授,为此赔上了两个儿子宝贵而无辜的生命;自己临死之前也开始忏悔,胡为乎而然呢?中山的幸运,是他死得其时。这位伟大而倔强的国医,若是当年身不死,坚决实行他所发明的主义,他在历史上的后果若何?吾为孙逸仙医师捏把汗也。
    革命幸未成功.留守终被裁撤
    吾人于八十六年之后(一九九八),回看民初政局,真可说是阅人多矣。根据这八十六年的历史实例,历史家盖可断言,民初那个烂摊子是任何政治家也收拾不了的。视看蒋、毛二公各搞数十年的下场,吾人即可作上述之‘断言’也。这是个‘转型’程序中的阶段问题,阶段未到,任何当政者都必然有个悲剧的结局,虽然历史还是在继续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向前迈进;绝不停顿,更不会回头。胡适说他们都是一批了不起的人物,语云‘形势比人强’,在那个‘形势’之下,仟何了不起的‘人’,也无能为力也。袁世凯这个‘人’的悲剧,便是他卷入了这个他所改变不了的‘形势’。孙中山的幸运,便是他始终没有卷入这个形势。搞了一生的‘革命尚未成功’;有心为国为民,而‘道不得行’,就会引起全民族,甚至全世界的同情了。中山喟然叹曰:‘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殊不知中山之幸运,正是‘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国父大人生如有幸,大得其意,像毛大导师那样,能在‘天安门上,吐气成霞’,他老人家,可能也就不是中华民国的华盛顿了。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中山啊,中山,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啊?
    话说回头,在民国元年六月中旬,孙公在衣锦还乡之后,回到上海。国内政局已有山雨欲来之势。第一是黄留守公署的裁撤(六月十四日),革命老同志(包括黄上将),又多出一批下岗之人(用个目前的名词)。但是黄留守属下的三十万杂牌军,本是各有其主的。荷枪实弹的军人原是最实用的政治本钱。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新朝初建,裁兵削藩,都是第一难事。事实上,历朝和平裁兵.宋朝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之外,几无一成功的先例。(笔者以前在课堂中,每说毛泽东为赵匡胤以后之第二人。谁知说得太早,毛晚年之大杀功臣,实远甚于前朝。)此次黄兴这个功臣虽有意主持裁兵,然东南地区的新旧各军,原非黄氏的子弟兵,他虽有意助袁,偃武修文,那些大小军头,哪能由得他呢?何况他也并无恩饷可发呢。
    再者,南京留守原是老袁狡狯手段之一。他不能一上台便把革命党原有的功臣全部清除,他先把那些桀骜不驯的宋教仁、陈其美调虎离山,在唐内阁里安了两个冷衙门以笼络之。再划出个南京留守把黄大元帅安顿好,以免他游荡妨事。迨新政府百事就绪,袁就要裁撤销南京留守,把黄兴踢上层楼,调去北京担任另一冷衙门的‘参谋总长’。黄和陈其美一样,不愿北上去坐冷板凳,那就自动下岗了,后来,袁为安插孙中山,乃给孙一个‘肥缺优差’去修铁路,并要黄兴也去助孙搞实业救国。这也是赵匡胤要石守信等老功臣,多致歌儿美女,安享晚年的意思。后来的毛泽东要陈毅去办外交,聂荣臻去搞科技,贺龙去打枱球,并大办其文工团,重印古本金瓶梅(后一项出自大陆的街谈巷议的小道消息,据说是十分可靠的,希望将来严肃的历史家,能郑重的肯定之或否定之)。都是资治通鉴上可以学到的功夫套路。袁世凯这位老官僚,他显然也认为只有歌儿美女,才能把孙文、黄兴、宋教仁等这些硬汉子软化掉……。
    读者读到这一类的历史故事,可能的反应是不相信这些故事,实有其事。如果确是事实,则这些历史制造者,岂不是太下流了。其实这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这类故事在二十五史和资治通鉴里都太多了,而且泰半都是:事实。它之发生于近代的中国政坛里,那就是‘转型’的问题了。从帝制转民治的要点,便是把‘无限制权力’(uncheckedor power)转成‘有限制的权利’(checked power or limited authority)。在这项转型还未转得干净之时,老的魔鬼继续附身,就是难免的了。袁世凯后来便是被老魔鬼附身,绸死的。
    唐内阁垮台的学理解剖
    中山返沪后第二件大事便是唐内阁的忽然倒塌,总理大人弃职‘失踪’(六月十五日)。袁总统挽留不了,乃特任首席总长陆征祥继唐组阁。唐阁既倒,同盟会在唐内阁中的骨干分子宋教仁、陈其美、蔡元培也就跟着下岗了。蔡公原是个无关痛痒的好好先生,才品八斗而飞扬跋沪的宋教仁原不要做左舜生【见上节小注】;手握兵权党权,虎踞上海的陈其美、始终就没有北上就职。如今宋、陈二人既然总长都不做了,那正好全力搞党,把同盟会扩大改组为国民党,然后来搞他个‘政党内阁’,大干一番。
    宋氏认为唐内阁只是个‘混合内阁’,继唐而起的陆内阁,则是个‘超然内阁’,在这个紧要的开国时期,兴利除弊,国事如麻,他二人都不中用。要起死回生,翻天覆地,宋的目标是组织一个清一色的国民党内阁,由他来做总理,则中华民国其庶几乎……,且看他的同乡后辈的朱镕基,今日即颇有遁初遗风,朱氏今日的条件比宋教仁当年好的太多了,希望他不要望碑堕泪。纶巾羽扇,好自为之。
    上节已言之,唐内阁的条件是不能再好了,为甚么不出三月便寿终正寝呢?其实这又是个转型的问题了。须知,依法唐内阁是个责任内阁,袁总统只是个虚君。但是在两千多年的政冶史里面,中国出了四百多个皇帝,除了少数的亡国之君像阿斗、溥仪等等之外,有几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尤其是开国之君,是个虚君呢?诚问文景、武宣、贞观、开元、洪武、永乐和康雍干,那一位是虚君?相反的,我国历朝盛世如上述者的出现,几乎都是一宇号的雄才大略,君权神授,独裁专制的英明之王也。在我国历史上,往往也是皇权愈大,政治愈清明,大小官吏,愈不敢贪赃枉法。因为我国皇帝向来不直接管我们黎民百姓,管我们黎民百姓,分属‘亲民之官’的县太爷和知府、道尹,上至巡抚、总督的地方官。因比我们的皇帝陛下愈分凶,愈厉害,全力愈大,直接管咱黎民百姓的地方官,愈不敢为非作歹。所以在传统中国里,我门黎民百姓,对权力最大的皇帝,像汉武帝、唐太宗、明成祖,清圣祖(康熙),不但没有恶感,反而由衷崇拜呢!其原因亦在此。
    当然我们这四百多位皇帝,不能个个都做汉武帝、唐太宗,一般才具平平或贪恋酒色不喜早期的懒皇帝,甚或像‘扶不起的阿斗’,那就要靠宰相辅政了。宰相和皇帝一样,也有好坏嘛。像王莽,他就要乘机弄权,由宰相晋升作‘假皇帝’,然后篡位作真皇帝。像姬旦(周公)、萧、曹、魏征、王安石。张居正,那就如钱穆所说的‘副皇帝’了【见钱着「中国历代政治得失’】。钱氏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基本卫道之士(fundamentalist),他认为传统中国的‘相权’,是制衡‘君权’的法宝,比现代西方的三权分立制还要完美。其实这是入者主之的夸大。中国相权哪能制衡(check & balance)君权?它只是君权的直线延伸和代理(deputy)。皇帝如是秦皇汉武,宰相就是皇帝的爪牙;皇帝如是阿斗,那么以重典治国的诸葛丞相,就是代理皇帝,他们之间没啥制衡也。洋汉学家之中,有人说中国帝王专制是东方的极权暴政(Oriental Despotism)或嫌过份,而中国古代帝王其权力之大远非西方(Occidental)任何帝王所可比拟,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法国的路易十四,搞君权神授,说朕即国家,被历史家骂了数百年之久。试看咱中华统治者,自秦始皇以后,哪个皇帝,不认为他底皇权出自‘天命’(divine right)。在中国的二十四史里,国家二字,所指的往往就是‘今上’。朕即国家这个概念,在皇帝这一名词还未出现的春秋时代,早已就有了。有啥稀奇?所以中国古代的‘天子’,除授命与他的‘天’之外,谁也不怕。为使皇帝也有所畏惧,聪明人乃把一切然界的灾异,都说成‘天意示警’,要皇帝结束他自己的行为,庶几免遭天谴。宋神宗时代富弼为宰相时,就有人告诉神宗,自然灾界,是自然现象,他劝皇帝不要听‘天意示警’那些鬼话。富弼闻报,大为着慌说:‘人君所畏唯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乃上书数千言,力辩天意示警,不可不信【见‘宋史,列传’卷七十二】,富宰相万言上书,岂为提倡迷信?他怕的是天子老爷,连他爸爸老天也不怕了,那如何得了?
    我们现代中国的毛主席科学化了,真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了,事实也未必。据说唐山大地震时,重病中的毛主席也惊恐不已。他老人家倒不是怕菊香书屋被震塌了,会压死人;他怕的是‘天意示警’,皇帝要‘崩’了。这也是个转型的问题。毛公既然从皇帝转主席,未转得干津。因此古帝王所惧者,今主席亦惧之,如此而已,没啥深文大意也……。这还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民国初年古人的心理如何,就无待多言了。
    总之,袁世凯当年是绝不可能做虚君的,不但袁氏不做,袁之左右,也不让他做,当时尽人皆知的故事就说,每次唐总理晋谒总统时,袁之左右就说:‘唐总理又来欺侮我们总统了。’‘欺侮’多了,袁曾向唐说:‘少川,我老了,以后还是你来做总统吧。’老友少川闻此言,如何受得了。
    不特此也,甚至唐内阁之中的国务员,像财政总长熊希龄进士,也不可能只听总理的话,而不听总统的话。因此,在熊氏与六国银行团交涉外债时,他几乎事事请示总统,而目无总理了。钱借到了,指派用场,总统也就顾不得总理了。还有啥责任内阁呢!客观的形势已教老唐无法再干下去,再来个王芝祥案作导火线,总理面子扫尽,老唐就‘失踪’了……。王芝祥,直隶人,原是清末广西巡抚,附义革命,与同盟会比较接近。此时直隶都督出缺,王以人地相宜,为直隶参议会一致推荐,唐总理乃签请袁总统加委。袁已同意,后来忽然改变主意,未经国务总理依法‘副署’,便迳派王为宣慰使,回南京练邱,直隶都督由总统另行委派。这一来,民国政府就法制荡然了。袁总统既然‘和尚打莎,唐绍仪不愿做周恩来,就只有微服出京,宣告失踪,溜之大吉,一去不返了。
    关于这一事件的是非曲直,我想公正的历史家,和不偏不倚的读史者,都很难下绝对性的定论。‘虚君’这个制度,原是以同盟会为主的革命派,所精心设计的一套纸制枷锁,来锁住袁世凯这个实力派的大猴王。如今猴王一使劲,把这些纸枷纸锁,撕得粉碎,你说孙悟空‘违法’,岂非不切实际的书呆子之见哉?如今八十六年过去了。我们回头看看八十六年的史例,军阀们甭谈了,就谈孙中山、中正、毛泽东和邓小平,他们那一位不是猴王?不搞‘和尚打莎?他们撕掉的纸枷纸锁有多少套,还能数得清吗?如果孙蒋毛邓这四人帮,也都是一字号的大猴王,我们怎能独怪老猿呢?
    话说回头,朋友,法治要有深厚的基础,法律才会有效。在一个法治毫无基础的社会里,独裁者必然会无法无天。西谚‘绝对的权力,绝对的腐化’,此之谓也,要搞真正的‘法治民主’(我不说民主法治,因为法治在先,民主在后也),笔者认为在近代中国,至少需时两百年。最早也要在下一世纪中叶以后;在我们社会文化第二次大转型的最后阶段,才能实现,这还是笔者最乐观的估计呢。在那清末民初的袁世凯时代,那会有影子呢?我们怎能厚责于袁老四呢?
    大略言之,袁和孙的不同之点是,孙专好搞理想;袁则专要抓实权。袁的错是他贪得无厌,做了终身总统,还要做皇帝,这就不是个政治家了。他搞人也要搞到底,睚眦必报,绝不中途罢手,与人为善,这就是流氓了。所以在袁和孙、黄的革命派斗争时,在黄留守,唐内阁双垮台之后,同盟会在中央之内,可说是扫地出门。袁对他们是连个冷衙门,也不留一个。地方二十二行省之中,同盟会员,只分到粤、皖、赣三省,实力微乎其微也。袁总统和当今的李总统一样,不把老K全部搞垮,誓不甘休也。同盟会在一败涂地之后,他们想卷士重来,就只有寄于唯一出路的国会了。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国会:
    美国模式的中国国会
    根据‘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第五十三条,‘在本约法施行后,限十个月之内,由临时大总统召集国会’,袁临时大总统在就职之后,也急于要做正式大总统;那时中央与各省的大小政客和党人,也看好将来的国会,认为是英雄用武之地,也急于要参加这项近在目前的国会大眩因此当中山还在作其讲演旅行之时,中央与各省为着筹备这第一次国会大选,都已在紧张的进行之中。
    按参议院制定,由袁大总统于元年八月二十七日所公布的‘中华民国国会组织法’,国会分上下两院──参议院和众议院。参议员,二十二行省,每省十名。内外蒙古、西藏、青海,各设选举会,分别选出二十七名、十名和三名不等。另由‘中央学会’选出八名;各地华侨选出六名。各省参议员由各该省的省参议员,依法作选举人,其他也各有专法规定选举方式。
    【笔者符注】:中央学会依法是一种由教育总长领导的专家学者,超然于一般政团政党之外的公会组织,享有八名参议员的名额,立意至善,然未成为事实,就胎死腹中了。见钱端升着「民国政制史’第一篇,第二章,第八节。
    按法定名额,则参议员共有二百七十四人,仿照美国制度,六年一任,两年一选,以保持其新陈代谢。
    至于全国众议员的名额,则依各地区人口多寡定之。每人口八十万选众议员一人,然每省至少有众议员十人,但人口不足八百万之小省份亦照眩唯蒙古、西藏、青海则参众议员人数相等。二十二行省中以直隶(今河北)人口最多,有众议员四十六人;人口最少省份如新疆、吉林、黑龙江,各选众议员十人。其他各省多寡不等,任期三年各一届,三年一选,选举法分初选和复选,条例滋多,不俱载。按法家名额全国共有众议员五百九十六人,参众两院合计,共有议员八百四十一人;当时媒体戏称之‘八百罗汉’【见上引钱书。原档载民元发行之‘政府公报’六月份以后各期;最近复印汇编,见章伯锋、李宗一主编之‘北洋军阀’(1921-1928),武汉出版社,一九八○年初版,页六八○─七四七】。
    这国会中只有罗汉而无观音,当时曾有少数女权主义者来闹场,争取男女平权。不幸那时去古未远,男好之间尚有其授受不亲之大防,女权转型尚在争取小脚放大时代。女强人中不但出不了吕秀莲、陈文茜,连男议员们所共同欣赏的甚么‘国大之花’之出现,这时都还为时尚早呢。他们闹了一阵,未闹出结果来,也就算了。
    议员并无选民;政党随意整合
    这‘八百罗汉’(且看他们在菩萨里那副尊容就知道)在民国初年的中国,大闹天宫。真是天翻地覆。近年台湾立法院里诸后辈,所表演的肢体抗争,和当年八百罗汉的功夫表演,不逮远矣。闲话不应多说,就此删去。但是我们要知道,这八百罗汉在民国初年是没有选民(constituesnts)的。道理很简单,因为中国这时虽有人口四万万,但百分之八十是不识字的文盲,另外百分之二十虽认得或多或少的字,也不知啥叫民主?啥叫选举?这玩艺儿,五千年的列祖列宗都不知道,他们何能顿悟起来呢?他们之中也确有略通民主选举之皮毛的,但这种人就是孙中山先生所的‘先知先觉’了。一个文盲遍地的社会能产生几个先知先觉呢?因此这些罗汉们就只是一批徘徊于转型中期,从前朝(帝制的清朝)稍有新思想的半新人物,转到后朝(共和的民国),仍背着「入朝做官’底老包袱不放的,半旧的政客;但是这些半新半旧底转型政客(politicians under transformation),原是旧中国里职业客僚(professional bureaucrats)的候补人(office seekers),搞政治的目的是入朝为官。他们看重的只是自己的‘政治前途’,并不代表什么鸟阶级。以前入朝为官的捷径是参加科举,现在科举没有了,‘党’就变成科举的代替品了。入党做官,或组党做官,就是有志青年的‘正途’了。这是我们政治社会大转型,还未转完的一条大尾巴。孙中山先生劝告当时的青年,‘要立志做大事,不要立志做大官’,可是针砭时弊,但是他老人家还是在这‘大尾巴’上做文章。试问青年人个个都要立志做大事,那么小事谁做呢?做大官和做大事,基本上是一个铜元的两面。国父大人也是我们五千年中华大酱缸里出来的嘛,未能免俗也。所以‘入朝为官’和‘入党做官’(后者是刘少奇的话)这条大尾巴,一直绸着国共两党治下的有志青年,直至八九十年代,始被‘下海经商’所替代。呜呼,社会文化转型之难,有如此者。世纪末尚且如此,况且纪之初乎?所以在孙中山和袁世凯那个世代,入朝为官,是当时大小政治人物,排山倒海的主导思想。
    总之,要搞政治,你就得组党,入党,毁党,造党,分党,合党……。一言以蔽之,万变不离其党,才是入朝为官的不二法门。据说一九八八年蒋经国在台湾‘开放党禁’后,不期年,宝岛便出现小党一百余个之多。民初国会选举时,据吾友张玉法院士的考据,大陆上竟有大小政团六百家【见张着「民国初年的政党’,台北市,一九八五年,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页二三】。何以如此之多呢?作者再引当时政论家黄远庸之言曰:既已聚千奇百怪之人而相率为党,遂即铸成千奇百怪之党,蔓延于国中;乃复演为千奇百怪之拜政党论,或毁谤政党论,以相攻于一隅。于是乃有党与党之争,有党与非党之争,更有一党之中一部分与一部分之争。【同上,页一三,引远生遗者】玉法这本五八四页之钜着,所谈千奇百怪之事是征引不尽的了,但是如把民国初年的政党,摸出点头绪来,也未始不可大义微言一下。盖民初的政团实始于清末,而清末的政团实始自康、梁的强学会。康氏的教条主义把强学会弄垮以后,各省小会林立,虽群龙无首,然其宗旨与成分,大致相去不远。戊戌以后康、梁避居海外,与孙、黄的革命派相竞争,俨然形成两大主流。迨清末立宪运动在国内风起云涌,两派又同时回流,渗入各省的参议会。武昌起义一声炮响,原立宪派(包括康、梁的老保皇派)也加入革命,墙倒众人推,两派就水乳难分了。如今国会开始竞选了,各小党小政团,又各为小团体利益,或分或合,甚至不惜毁党造党,来各取所需,就形成上引黄君所说的‘千奇百怪’的现象了。
    同盟会扩大为国民党
    迨宋教仁从唐内阁下岗之后,他乃以不世出的组织天才和用不完的精力,来扩大同盟会的基础,通吃有志来归的各小党,另组国民党了。宋教仁和孙中山原是同盟会中的两大智囊(Think Tank),而孙所搞的多半是海阔天空的哲学思想;宋所搞的则是扎扎实实的行动计画。事实上民国临时政府中许多根本大法如‘临时政府组织法’、‘临时参议院组织法’和‘临时约法’差不多都是宋教仁一手起草的。宋教仁是个搞行动的理论家,和有野心、也有理论基础的组织家,少年气盛,不忍不让,不像孙公是颇能忍让的一尊‘大炮’也。所以袁世凯之怕宋,实远甚于怕孙。
    当宋氏从唐内阁下岗时,各省为搞国会选举,正是紧锣密鼓声震全国。这时南北小党共有数百家之多【吴相湘教授曾查出诸小党文献多至‘百数’,见吴着「孙逸仙先生传’下册,页一一六四;张玉法教授则发现至少有三百个,见上引张书】。
    【笔者附注】:蒋经国在台湾开放党禁之后,某日我在北京一次餐会上,北京市政协主席白介夫先生告我,他前晚曾请台北来访的新政党的某党魁吃饭,问明姓名,原来是我们文艺协会中,潇洒风流,才气纵横的一位小友,他平时只喜欢艺术和美女,想不到这次也下凡做了党魁。后来我们在台北又吃酒了,我问他‘要竞选总统吗?’我们相抱大笑,乐不可支。
    民国初年党禁大开之时正是如此。但是这些小党党魁,想选上一个‘议员’,实非易事。所以他们一定要向大党靠拢才有希望。这时宋教仁正在扩大同盟会为国民党,因此他就对这些小游击队加以招安收编了。但是宋教仁现在是名满天下,有首相资格的大党魁,你要望门投靠得有一定政治本钱呢;否则你只能做做诸侯的附庸,甚或附庸的附庸呢。所以宋氏这次组党只看重了‘统一共合党’、‘国民共进党’、‘国民公党’、‘共和实进会’几个较大的小党。它们若非真有群众基础,就是有名满全国的党魁,才能邀宋某之青睐呢。例如统一共和党,它的党魁是蔡锷(后来名满全国的美女小凤仙的男朋友;蔡后来不愿为政客利用,监持退党),中央理事有谷钟秀和吴景濂等宰相级的官僚,那自然就变成遁初先生的阿兄阿弟了(注意:这时他们都只是三十上下,少年得志的小顽童,气焰万丈呢)。
    民国元年,公元一九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国民党在北京开成立大会,与会者数千人,极一时之盛。这时孙中山也应袁总统之约,在首都作客,于前一日刚抵北京。这时也出席大会作主题演说,并以一一三○票之绝大多数,当选为理事长,孙力辞不就;党中央乃决定由宋教仁代理。宋乃成为当时中国第一大政党之党魁,锋头之健,气势之高,真是一时无两。
    ‘孙大炮’与二十万里铁路计画
    就正当国民党成立,锣鼓喧天之时,中山也正与袁总统日夜盘横。孙公留京一月,竟与袁晤面达十三次之多,且多为二人之密谈,有时只总统府秘书长,有‘财神’诨名的梁士诒在座。根据梁氏后来的报导,‘国父年谱’(一九六五年台北党史会编印)记载说:先生留京约一月,与袁会晤共十三次。每次谈话时间自下午四时至晚十时或十二时,更有谈至次晨二时者。每次会晤,只先生与袁世凯、梁士诒三人,屏退侍从。所谈皆国家大事,中外情形,包括铁路、实业、外交、军事各问题,表面甚为畅洽。先生察袁野心,然仍予推崇,以安其心。【见‘国父年谱’上册,页一三七,引‘三水梁燕孙先生年谱’】这次孙、袁密谈实在是他二人的蜜月期,英雄识英雄,彼此固有其相互诚心推崇之处;但二人也难免有各见短之处,背景不同故也,袁世凯是传统中国里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才大心细,做事扎扎实实,有板有眼,是位极有效率的行政专才,和标准的中国法家;然此公无理想,对现代政治思想,更是一无所知,这是时代关系,先天后天自然发展的结果,非可相强也(顾维钧先生当时是袁氏随时咨询的机要秘书,事后告我亦如此)。
    而孙公却正是袁公的反面;孙公周游世界,爱国之心极烈,为人又好学深思,满头脑理想,欲施之于中国,而道不得行。辛亥之后自己虽不在位,他对袁公倒满怀幻想,希望袁能拯斯民于水火,臻国家于富强。富强之道,根据他在列强(尤其是美国)观察所得,实在要‘人尽其才,地尽其利,货畅其流’【‘上李鸿章书’上的话】,欲货畅其流,修铁路实是第一要着。因此他在与袁氏密谈时,实在是诚心诚意的劝袁‘练兵百万’以强中国。他自己则愿专任修路之责,希望把全国铁路延长至‘二十万里’(一说十万英里)。中山这席话虽出诸一位伟大爱国者的至诚,但是听在有高度行政和经济建设经验的袁世凯的耳朵里,就是信口胡吹了。所以袁氏后来背后语人,就说孙文是个‘大炮’。中山的‘孙大炮’的诨名,据说就是袁世凯叫出来的。但袁氏是个老官僚,他不愿开诚布公的与孙公辩难(其实辩也无益),他为笼络中山,乃顺水推舟,发表孙氏监修全国铁路,期其能完成二十万里的伟大计画也。
    袁氏派孙去修筑铁路,显然是投其所好,给这个革命领袖找个优差肥缺,安顿下来,免得他继续革命或重新造反;谁知孙公是个诚实的爱国者,他把袁总统的美意当真,乃向中西媒体正式宣布自己今后的使命之后,就认真的干起来,袁总统也特授以筹划全国铁路全权,出任‘中国铁路总公司总理’,设总部于上海,袁世凯并把他当年为慈禧太后‘回銮’时,所特制的豪华‘花车’,拨给孙总理专用,以便巡视全国铁路现状;同时更饬令各地地方官,对巡视路政的孙总理作盛大招待。黄兴同时亦受任为‘汉粤川铁路督办’以襄赞孙公。这是袁世凯这个老官僚的混帐之处。语云,君子可以欺以其方,而孙公不知也。在袁氏的耸恿之下,孙公竟率领大批失业党人,乘了豪华专车,向全国‘视察’去了。等到后来孙、袁交恶,当局要清查铁道公司的帐目,始发现铁道一寸未建,而视察公帑却浪费百十万两。政府就要下令通缉了。此是后话。
    【笔者附注】:关于十万英里铁路,百万英里公路的建国方略,中山说了一辈子,虽然他一公里铁路也未修成过,笔者也曾撰专文试评之,不再多赘。近阅大陆史料,今年(一九九八)三月北京人民政府曾召开‘加快铁路建设动员大会’,决定今后五年加快铁路建设的总目标是,二○○○年铁路营业里程达到六.八万公里;到二○○二年,突破七万公里,见‘中国铁路建设确定五年目标:初步安排投资:二四五○亿元,营业里程:七万公里’,载一九九八年三月三十日‘人民日报’(海外版)。时至今日,中国铁路营业里程,还未突破七万公里,中山先生要在民国初年建二十万里铁路,岂非大炮哉?袁氏是知其不可而故意浪费国币,设阱以陷之,这就是袁之大奸巨滑的表现了,中山因无行政经验,乃有此失。
    国会选举;国民党大获全胜
    袁世凯对国内政治经济建设,以及抓权、抓位、抓钱、抓车等古典政治(classical politics)虽然经验老到,他对群众工作,以及组织政党、争取选民、控制议会这套新玩艺儿,他就显然是外行了。正当打发孙、黄乘花车作万里巡行之时,国会选举已进入高潮,在宋教仁亲自策划与领导之下,国民党得三九二席,大获全胜,国民党的反对者虽也分分合合一番,组成民主、共和、统一三党以为对抗,然三党得票总数,却不及国民党票数的三分之二,不能影响国民党的既得多数的全胜之局。在此之前,宋教仁已口口声声,要组织个清一色国民党的政党内阁,这一来则这个政党内阁就真的呼之欲出了。【关于这次国民党籍当选参众两院议员的全部名单,读者样参阅张玉法着前书,页五三一─五六六,附录二,两院议员表。】宋教仁在完成国党建党之后,忙里偷闲,曾于十月中,返桃源探母。宋那时也是无官一身轻,暂息仔肩,优游桑梓也颇享林泉之乐。谁知这时国民党捷报频传,名省党员都摩拳拭掌,跃跃欲试,希望遁公出山领导,邮电飞来,终日不绝,宋氏在乡下也就待不住了。当宋府家人正在预备庆祝农历新年,宋已迫不及待,拜母别妻,再上征程。
    宋教仁于民国二年二月一日(农历癸丑腊月二十六日)自桃源动身,经长沙、武汉沿江东下;嗣在上海、杭州、南京等地视察党务。斯时国民党选战大胜,党员士气高涨,宋氏政治前途如日初升。所到之处,欢迎会上无不人山人海,宋亦随地演说,然宋氏所讲内容则与中山迥异:中山只是宣传他自己的主义,不外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和修建铁道;宋则侧重于政论批评国事、讨论朝政、臧否人物,甚至加强党务、宣传夺权,在国民党湖北支部讲演时,宋竟赤裸裸地批评袁政府‘自掘坟墓,自取灭亡’,并说‘到了那个地步,我们再起来革命’云云。三月九日,他在南京讲演,那就更激烈了。他把当前政府说得一无是处,其所以然者,皆为不依法行事的恶政府的恶政有以致之。总之,宋的主旨是要‘产生纯粹的政党内阁’,总统不负责任,国会应先制宪,再依法选举总统。其措辞之激烈,主张之绝对,虽二战后之英美政党的政治演说,亦属罕见。因此宋之党中同便为他的安全担心,而宋少年气盛,不以为意,真是初生之续不畏虎也。【关于宋教仁这些组党和演说的史料,吴相湘教授所写的‘孙逸仙先生传’和‘宋教仁传’所引均甚详尽;宋氏遗着和国民党党史会出版品如开国史料和‘革命文献’等保存的均甚完整,一索即得。】再者,这时因为国民党选战初胜,若干党员难免骄纵,有的甚至公开主张改选总统,让孙、黄复位,这简直就是变相的对袁总统搞不流血的宫廷政变。笔者在上篇曾叙述过当年大清皇朝,就是被袁宰相用此一手法搞垮的。恶有恶报,怎能时才转眼,现在又轮到自己来现世现报呢?因此老袁闻报变色,也就不难想像了。袁本不怕孙而怕宋,为着安抚宋氏,袁氏先拟用古典方式加以收买。当宋收仁从唐内阁中下岗时,有意还乡退休,袁曾借口宋五十万金以维持退休生活,被宋婉拒【见吴着孙传引陈旭麓主编‘宋教仁集’下册,页四二六】。更早时,袁曾送教仁一本某良行空白支票簿,请宋自由支用。宋略支少许表示谢意后,即以原簿还之【见李剑农着「最近三十年中国政治史’,页二八二】。袁之对宋,可说是英雄识英雄,优礼备至,而宋不为动,袁就暗藏杀机了。宋公是中华民国的开国元勋,顶天立地的一位大政治家,革命时临危未死的烈士;袁世凯这个曹操,小视了一位正人君子了。当然宋氏道不得行,终以烈士亡身,而贻乱民国,也有他的缺点。遁初是位一流的政治家,却是末流的政客(good statesman but a poor politician)。主持庙堂大政,岂可学小政客的意气用事?子曰:‘管仲之器小哉。’吾为宋君拭泪也。
    【笔者附注】:余曾闻之于一前辈学人,自云二战前在政府服务时,某银行总裁曾为其设一两千元户头,任其随意提取,而存款数目不变也。此公言来甚为得意。与宋公遁初相比,贤与不肖之间,何以竟悬殊若是哉?悲夫。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八日于美东新泽西州


唐德刚 2013-08-20 16: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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