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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至善论与分权说和代议制
每一个熟悉卢梭政治着作的读者都会发现。卢梭一旦进入他自己的理论构筑,就处处以英国分权说、代议制的对立面出现。且看他最尖刻的一段:
我们的政论家们既不能从原则上区分主权,于是便 从对象上区分主权:他们把主权分为强力与意志,分为 立法权与行欣权力,分为税收权、司法权与战争权,分为 内政权与外交权。他们时而把这些部分混为一谈,时而 又把它们拆开。他们把主权者弄成是一个支离破碎拼凑 起来的怪物;……据说日本的幻术家能当众把一个孩子 肢解,把他的肢体一一抛上天空去,然后就能再掉下一 个完整无缺的活生生的孩子来。这有点像我们政论家所 玩的把戏了,他们用的不愧是一种江湖幻术,把社会共 同体加以肢解,随后不知怎么回事又居然把各个片断重 新凑合在一起。[18]
类似的抨击还可以举出很多。我们姑且把这些抨击称作 卢梭的“抗英情结”。这一情结与整个启蒙运动的“恋英”情结 形成强烈冲突。这种冲突是卢梭把至善论逻辑贯彻到底的必 然结果。发现卢梭的“抗英情结”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解释这一 “抗英”情结?
让我们联系上一章中卢梭对异化的敏感、卢梭的道德救 赎理想,以及本章前述卢梭至善论一以贯之的政治哲学立场, 卢梭“抗英情结”的独特言路,也许能解释一二。
一、对时代态度而言,卢梭是背时代而立。18世纪是资产 阶级近代社会世俗化、分殊化的时代。时代要求政治与道德分 离、政治与教化分离、政治与社会分离,经此三大分离,政治从 价值型态中突围而出,逐渐发育出近代政治工具理性和功能 理性,马克思·韦伯称之为形式合理性。英国分权说和代议制 从时代属性而言,就是上述三大分离在制度层面上的技术性 安排。卢梭站在传统救赎立场上,自始至终即与世俗化的时代 潮流格格不入。他的一元贯注之道德至善论,要求的是权力与 理念的结合,是道德王的统治,当然不能接受上述三大分离。 他既认定“一切根本上与政治相联系,任何一国的人民都只能 是他们政府的性质将他们造成的那样”,政治在他眼中就是塑 造社会群体性格的模具,道德救赎成于斯,毁于斯,怎么能放 手让政治与道德、教化、社会分离?怎么能出现非道德化的功 能化、工具化状态?不能设想,从魔鬼的模具中能够翻铸出天 使般的产品。要贯注道德至善论于社会救赎,首先就要求政治 领域道德化。在卢梭眼里,英国政治制度的技术性安排,是一 种渎神论行为,无道德担当的行为。
二、从哲学认识论路线看,英国分权制代议制是经验理性产物,是通过数代人的惯例养成,自发形成的积累型而不是重建型结果;为其合法性辩护的英国政治学说也是一种自觉的经验主义理论。在卢梭哲学的先验论视野中,这种积累型制度并未受过第一原理的检讨批评,其根基所在的合法性并未肯定,怎么可以从顶部横截,引荐给法国人贸然接受?
三、从制度安排的形式合理性而言,卢梭显然有一种马克 思·韦伯后来所称的那种批判意识:形式合理性下掩盖着实 质非理性。卢梭《致达朗贝尔论观赏》信中曾揭示人类生活中 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剧院异化症”:演员与观众相互异化。演员 在角色中使劲遗忘自己,生活于别人的状态,代言别人的语 言,以取悦台下;台下观众在观赏中亦遗忘自己,把生活中的 实践责任让渡给台上的演员,异化为台上的他人表演,异化为 台下的有距离观赏。以此观照英国代议制度,议院即剧院,同 样存在一个“议院异化症”:议员掩盖自己的政治意愿,把政治 活动角色化、表演化,以取悦选民为能事;被代表者把主权履 践让渡给代表,把政治参预异化为他人在政治剧院——议院 里的表演,异化为政治舞台下的旁观与观赏。这样的代议制即 使具有形式合理性,也是人类历史由来已久的异化顽症在政 治生活中的丑恶表现。
四、从至善论的道德逻辑而言,至善论是个体“性善论”与 类体“性恶论”之综合。它否认人的不完善性,它信任人类个体 的“性善”能够贯注并克服类体的“性惩”,以善扬善,以善制 权,这两者之间的间隔完全可以从善端这一头节节打通。整个 至善论的政治设计就建立于这种对人性的天真信任。而对英 国政治学说而言,它的基础是“性恶论”,始终承认并警惕人的 不完善性,它的逻辑是“权力总是造成腐蚀,绝对的权力造成 绝对的腐蚀”,它不信任人的道德天性能普遍抗拒权力的腐 蚀,故而它要求从外部约束而不是从内部涵化权力,即以恶制 恶,以权制权,由此产生分权立宪制的合理性。至善论的人性 论与性恶论的人性论,产生截然不同的政治设计,这两者的相 互排斥不可避免。
如果上述四点解释无大错,那么很显然,卢梭的“抗英情 结”是糟粕与精华同在,落伍与超前并存,错综纠葛,难以邃 断。在作出最终结论以前,我们先就可以描述的范围,从卢梭 与英国政治学说的冲突中分离出一项内容,以提起注意:即政 治学与政治哲学的上、下配置。事实上,卢梭本人已意识到政 治学与政治哲学的区别了。
政治学是政治哲学的形而下层面,它处理的是政治操作 行为,描述的是政治规则的技术性、功能性安排。政治哲学是 政治学的形而上层面。它处理的是政治行为的终极理想,讨论 的是政治规范的价值内容。从逻辑上说,这两个层面是同一领 域中的主、从属合,唇亡齿寒,缺一不可。但是,逻辑的历史与 历史的逻辑并不统一,逻辑一旦在历史中展开,却出现了反逻 辑的过程内容:两个层面分裂为两派学说,英国学派多政治 学,少政治哲学,长于政治学自下而上的铺垫,短于政治哲学 自上而下的贯注,出现政治领域里的道德冷感——即“神性缺 乏现象”;卢梭一派多政治哲学,少政治学,长于政治哲学自上 而下的要求,短于政治学自下而上的落实,出现政治领域里的 道德亢奋——即“神性高悬现象”。双方各执大道于一端,水火 不容,互相撞击。[19]这种碰撞,就逻辑意义而言,应然为相互补 充,相互解读,相互解毒;就历史过程而言,却已然表现为论敌 抗争,分道扬镳,造成了英、法两国政治实践、政治文化、乃致 政治性格的判然两别,也造成了卢梭身后英美型(美国政治文 化基本移植英国而成,当然也有法国的后来的影响)政治思潮 与欧陆(法、德、俄等欧陆国家)政治思潮的双水并流,二分天 下。
追述英美政治文化、政治思潮将超出本书论述范围;追述卢梭本人如何跨越这两个层面,则是本书后文所叙述的内容。但从这里分离出政治学与政治哲学两个层面来讨论,对于我们论述卢梭政治思想的基本走向、内在结构,评述罗伯斯庇尔对这一政治思想的实践,至关重要。我们将借此建立起一个富于同情的批判态度,尽可能把握住一个分寸合适的批判尺度。
朱学勤 2013-08-20 15:2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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