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红》作者:张正隆 十四、中国,几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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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中国,几点钟?


  本来,1945年就是胜利年。
  本来,和平的鸽子早就该起飞了,建设的号子早就该唱响了,振兴的步伐早就该迈开了。
  本来,此刻黑土地的雪应该是雪白雪白的。
  还用重复黑格尔的那句话吗?
  第36章 胜与负的10万个为什么
  成败论兵家
  日本和盟军在“密苏里”号上正式签署停战协定后,美国人说:“太平洋上的胜利是重大的技术胜利”,“是由于美国在金属、枪炮以及高超的技术方面全面彻底地压倒了日本”⑴。
  在中国,在黑土地,如果只是比较双方在“金属、枪炮以及高超的技术方面”的优劣,只能得出与既成事实完全相反的结论。
  当然还兵力的比较。四平保卫战前,国民党兵力始终少于共产党,却将共产党从山海关一直赶到松花江北。兵力占优势了,却走了下坡路。
  战争从来都是兵家竞技的舞台。
  在战争的天平上,智谋是个重要的砝码。
  前面已经写过了:凭人多打人算什么能耐?有本事咱们一对一地干?
  打了败仗的国军不服气。确实,8年抗战,他们经的战阵多,军事素质比土八路好。而且“较顽强,不容易缴枪,甚至一连打到七八个人也不缴枪,带着远征军、常胜军的骄傲态度”。还有“对居民纪律颇好”,“雇夫一般给钱”。
  同样,从廖耀湘到潘裕昆、李涛、李鸿、郑庭芨等等,8年抗战,攻守进退,打的正规战也多。从理论到实践,军事素质普遍比同一层次的共产党将领高。
  如果说士兵文化程度(特别是青年军207师等)也比共军士兵高,将军文化修养更高则是公认的。
  单纯比较自然情况,也不能说林彪就在杜聿明和卫立煌之上。同为黄埔生,林彪自平型关战役后基本就养伤了,杜聿明参加了抗战的全过程。平型关和昆仑关不能互换,让林彪指挥忻口战役和反攻缅甸,谁也不能断言会比卫立煌打得更好。战争不是武林竞技,上得台来,几个回合,三拳两脚,就见高下。
  但在黑土地3年悲哀的较量中,实实在在,林彪比他们都高明得多。
  锦州西部撤退,四平撤退,避开了国民党的锋锐,保存了实力,奠定了黑土地反攻的基础。身上长着虱子的林彪,军事家的精明和政治家的远见,在黑土地非同寻常的“万花筒”时期闪耀光芒。
  四保临江,三下江南,毛泽东的爱将粉碎了蒋介石的爱将“先南后北”战略。机智的“黑土地之狐”更添狮子的威猛,连将杜聿明、陈诚和卫立煌三员大将挑落马下。
  即便是在开始反攻后,林彪若是个“什么学问也没有的大党阀,大军阀”,黑土地的主动权也是随时可能易手的。
  当时被称为“秋季战役”的辽沈战役,是中国这场内战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三个大战役中的第一个。没有辽沈大捷,毛泽东不会那么快就决定打淮海和平津战役。应该说,第一个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打的。
  从出关的10万人,到进关的百万人大军,战争的轮子在黑土地上驰骋了3年,也在林彪的脑子里转动了3年。除了南下和攻锦州前并未造成任何后果的确曾活的“活思想”,还有什么?
  而在更广阔的背景上,拿破仑有滑铁卢,斯大林有卫国战争初期,毛泽东有什么?
  国民党则恰恰相反。
  抗战结束,蒋介石凭一纸契约,想从“共产邪恶”手中“接收东北”。一厢情愿不成,就将精锐调上去大打出手。虽然初战胜利,已成强弩之末,只有在遥远的黑土地上被动挨打了。
  辽沈战役,更是决心踌躇,进退失据。对于共产党出击方向,有见地,无定论。战役打响,只期望锦西得手,剃头匠挑子一头热。锦州一破,全线陷于被动,一个精锐兵团和一片丰腴的黑土地,顷刻间输个精光。
  中国人讲“胜者王侯败者贼”,又讲“不以成败论英雄”。发出“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任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号召,后来被赶到重庆去了的蒋介石,站在昆仑关的败走野人山的杜聿明,都是英雄。在那场战争中,每个坚持抗战的中国人都是民族英雄。但在黑土地上,在这场中国人打中国人的战争中,却是不能不以成败论英雄的。
  很多老人直言不讳:跟着林彪打仗,能打胜仗!
  而“跟着毛主席就是胜利”,那是被战争年代的历史检验过了的。
  由强变弱由弱变强,转胜为败与转败为胜,黑土地眼花缭乱的战争进程表明,共产党人的军事学说和军事艺术,要比国民党高明得多。
  共产党人在3年内战中锤炼得炉火纯青的战争技艺,已经走向世界,成为全人类的财富。
  得人心者得天下
  在笔者家乡一带,很多老人有给国共双方出夫、当响导的经历。有时刚给八路军带过路,回到家,或在半路上,又给国军拉去当响导。
  老人们说:枪子不认人呀,谁爱干这个呀!电影上光演国民党打人,八路也打呀。可凭良心讲,一样的活儿,还是爱给八路干。是谁给了穷人房子和地?能不向着?
  昆仑关大捷后,杜聿明对记者发表谈话:“本军是民众的武力,民众是本军的父老。所以诸位要是记载这一次胜利,千万要带一笔:本军的胜利,其实也就是民众的胜利。”⑵国民党的失败,也是民众的胜利。
  流血的政治的政治家也好,不流血的政治的政治家也好,他们的聪明才智,只能在符合人民意愿这个大前提下施展。否则,才能越出色,悲剧的角色就越充分。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国民党在兵力、给养、枪炮和包括海空军高超技术方面的绝对优势。共产党在人心上的绝对优势。
  国民党靠自己的优势发动了这场内战,共产党靠自己的优势打赢了这场内战。
  发动内战本身,就失去了人心,导致了失败。
  苏联红军出兵东北,使共产党人能够抢在国民党前头进入黑土地,并在各方面得到“老大哥”关照。交通要道被阻断后,朝鲜北部就成了沟通南北满和关内外的主要走廊。几百万吨各种作战所需物资,或运去朝鲜得以保存,或经过朝鲜进得转运,交流。国民党进攻南满期间,有18000多伤病员、家属和后勤人员越过鸭绿江,进入朝鲜。那情景,就和今天阿富汗游击队和柬埔寨抵抗力量顶不住时,就往巴基斯坦和泰国跑差不多。
  打灭“胡子”,安定后方。土地改革,建立起巩固的根据地。黑土地本来就得天独厚,工业基础雄厚,又是着名的粮仓。兵员足,粮草足,又能造枪造炮造弹药。共产党人就在3年前全国力量最薄弱的黑土地上,打响了这场内战举足轻重的第一个大战役,并把黑土地变成了一统大陆的战略基地。
  还有关内各战场的支援。倘若关内打得不好,国军源源拥进关东,“黑土地之狐”再有本事,怕也难免当年抗联的命运。
  内战伊始,蒋介石几乎拥有一切。430万装备精良,勇敢善战的军队。“想中央,盼中央”的人民。世界头号强国的支持。连社会主义的苏联也不得不和他打交道。如今,雪白血红的黑土地不用说了,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的黄色的中原,同样色彩的华北平原,青枝绿叶的南国的红土地,也正在和即将失去。若不是托海龙王的福,蒋介石早像菲律宾那位马科斯那样,跑去夏威夷或是什么地方当寓公了。
  共产党的胜利,国民党的失败,可以出一部《十万个为什么》。
  归根结底,是人民和谁站在了一起。
  自命不凡的人物,可以把人类拖入一场世界大战,可以把一片土地糟蹋得雪白血红。什么人权呀,道德呀,法律呀,在他们眼里都不过是玩具店里的东西。
  他们可以随意玩弄历史。可到头来被历史嘲弄的是谁昵?
  从中外古今到未来,金属的选票也好,纸张的选票也好,决定历史进程的都是人民。
  1947年,当土地改革在黑土地基本完成后,如果举行一次公民投票,人民会选择谁?中国人没有在纸上写下自己信赖、爱戴的当家人的传统和习惯,蒋介石也不想让人民养成这个习惯。那么,人民就把选票压进枪膛,推进炮膛,把他打掉,把他轰翻!
  兵败源自党败
  “八·一五”后,中国人打中国人的第一枪,是蒋介石迅雷不及掩耳地收拾了龙云。
  老谋深算的“中国王”收拾起老谋深算的“云南王”,轻巧得就像张飞吃碟豆芽。这个龙云也真有些该收拾收拾的地方。可在“铲除共产邪恶”的大方向上,他们有什么根本利害冲突呢?大敌当前,本该通力协作对付共产党,蒋介石却先来一场窝里斗——另一种“攘外必先安内”。
  联想到184师海城倒戈,60军长春起义,原因当然多种多样。但九华山的枪声,不是早把滇军打得心头淌血了吗?
  60军和93军集中使用,作用会大得多。而且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老乡不同于父子兄弟,也会彼此照应,奋力向前。国民党却宁肯牺牲战略的利益,也要把它们折开,为的是不能让滇军在黑土地上形成一股集团势力。
  关东决战,蒋介石原想让傅作义统一指挥,后来又变了。为的是傅作义在华北曾有出色的表演,若再出个风头,尾大不掉,不好控制。
  孙立人不救184师,廖耀湘不救新5军。这已成了国民党的保留节目,关里关外,屡演不衰。
  从大小几十个地区、单位凑到关东的共产党人,为着各自山头的利益,抓物资,争缴获,甚至开枪打死人。但在对付国民党上,却是争先恐后,一点也不含糊。被追打得到处跑,吃够了苦头的共产党人,始终有一种危机感和紧迫感。他们从切身的经历中深切地体会到,不打垮敌人,天塌下来谁也好不了。
  攻打天津时,14兵团规定,谁先打到金汤桥,就命名为“金汤桥师”。黑土地上的两个王牌师较上劲儿,拚命攻击。5师首先发报攻占金汤桥,1师说是它们先到的,5师离那儿还有半里路就抢先发了报。官司从兵团打到4野,又打到军委,结果谁也没当上这个“金汤桥师”。两个师不服气,都说“下次再见”。
  共产党若像国民党那样互相倾轧,林彪脑子里那个车轱辘还会那么转吗?
  国民党的天,是共产党去捅,国民党也去捅。
  内战中的内战,窝里斗中的窝里斗。
  与窝里斗成正比的,是窝里烂。
  1948年9月16日,南京《中央日报》发表文章:《全国咬紧牙关克服建国大敌蒋总统以国民资格发起勤俭建国运动戒除奢侈腐败崇尚节约冲刷渣滓奠定戡乱基础》。同月7日还发表文章:《完成戡建的使命一个人做两个人事两个人吃一个人饭》。
  国家到了这步田地,掌握国家命运的人怎样开饭?
  蒋氏父子在上海滩演的那场“捉放虎”幕后的那支大老虎孔祥熙,据美国一家刊物说,他任行政院副院长和财政部长的12年里,聚敛的财富达到32亿美元!
  “胜者王侯败者贼”——那些像毒蛇猛兽一样吞噬着人民血汗的国民党权贵们,不是贼又是什么?
  土地改革破坏了大农生产,使粮食减生,国民党斥之为给农民小恩小惠。可比之这些贪官污吏,人民会得出什么结论?
  不患寡而患不均,并不是中国的国粹,也不应看作中国人主要的传统心理。
  朝朝代代见惯了贪官污吏的中国百姓,倒是挺“宽容”、“大度”的。只要有碗粥喝,大面上能过得去,大人物凭错权势捞点什么,不但能够容忍,甚至可以给予理解。不捞不贪,当官干什么?这种“宽容”,“大度”,造成了历代官吏惊人的贪婪,同时也造成了中国社会惊人的政治平衡力。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那爆发力也是惊人的。
  台湾官修国史这样结论国民党的垮台:
  蒋公于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初引退后,政府失去领导中心,匪军乘机加紧全面叛乱,大陆因而陷于匪手。⑶。
  蒋介石倒不必像他的史吏那样做文章:
  我现在不是被共产党打倒的,是被国民党打倒的!(这句话一传出去却变成了:“国民党不是被共产党打倒的,是被蒋某人打倒的!”)⑷。
  病入膏肓的国民党,是既不能忍受病痛的折磨,也不能忍受药物的治疗了。
  特奥会的口号是“战胜自己”。
  勇敢是战胜了自己的怯懦。清廉是战胜了自己的腐败。文明是战胜了自己的野蛮和愚昧。富强是战胜了自己的贫穷和衰弱。
  从猿到人,从石器时代到电子时代,人类的每次进步都是战胜自己的结晶。
  战胜自己是最困难的,也是最痛苦的。可要生存,要发展,就必须勇敢地承受这种痛苦。
  就像“八·一五”后战争与和平一样,历史曾经耐着性子,给了蒋介石选择的机会:是战胜自己?还是战败自己?
  直到今天,历史还在发问:国民党是自杀?还是他杀?
  用黑土地人的话讲,叫“脚上泡——自己走的”。
  第37章  今天向明天走去
  热点西移
  1948年11月14日,毛泽东在给新华社写的《中国军事形势的重大变化》的评论中说:
  “中国的军事形势现已进入一个新的转折点,即战争双方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人民解放军不但在质量上早已占优势,而且在数量上现在也已经占有优势。这是中国革命的成功和中国和平的实现已经迫近的标志。”
  “这样,就使我们原来预计的战争进程,大为缩短。原来预计,从一九四六年七月起,大约需要五年时间,便可能从根本上打倒国民党反动政府。现在看来,只需要从现在起,再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就可能将国民党政府从根本上打倒。”⑤。
  从葫芦岛跑到北平的杜聿明,也对傅作义作了类似的断言:东北共军将近百万,它的战略战术、武器装备及战力远远地超过关内共军。从军事上讲,共产党一年以内将统一中国。⑥。
  国际迂舆论也纷纷作出判断。
  路透社记者写道:“国民党在满洲的挫折,现在已使蒋介石政府比过去20年存在期间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崩溃的边缘。”⑦。
  《泰晤士报》评论:“中共占领东北,又将出现一个由东北向南的征服形势。”“以现在看来,中国如果要统一,似乎将从东北出发了。”⑧。
  《纽约时报》说:“问题不仅是……在远东的一场内战的胜败问题,世界的均势改变了,而且,它是朝着美国希望的相反方向变化的。”⑨。
  黑土地的得失,使历史天平从根本上倾斜了。
  国民党输掉的,不仅是抗战中英勇善战的远征军主力和丰腴的黑土地,更主要的是精神、士气和心理上的崩溃。
  共产党如愿以偿,彻底完成了七大提出的争取东北的战略任务,并史无前例地拥有了一支强大的战略预备队。
  这样一支从数量到质量都为解放军之最的野战军,即便就摆在黑土地上,那威慑力也足令国民党胆战心惊的了。
  11月1日,就在1纵、2纵、12纵和独立师即将向沈阳发起攻击时,石家庄告急。4纵和11纵11万6千余人,分路经冷口和喜峰口,先行进关。
  11月18日,中央军委命令东北野战军停止休整,各纵(11月3日,东北野战军1至12纵相应改为38至49军)取捷径以最快速度进关,突然包围唐山、塘沽和天津敌人。
  从11月23日起,1纵、2纵、3纵、5纵、6纵、7纵、8纵、9纵、10纵、12纵,每纵编入一个独立师,一至四个独立团,3千至1万解放战士,加上特种兵(炮兵、坦克兵)和铁道纵队,共73万1千余人,西路经冷口,中路经喜峰口,东路经山海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迫平津。
  先是夜行晓宿。月底企图暴露后,遂昼夜疾进。
  古老漫长的长城线上,三路大军汹涌西进。数不清的山炮、野炮、榴炮和汽车牵引车、骡马车、坦克、装甲车,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国民党惊呼:“狗皮帽子”来啦!
  老百姓惊呼:这共产党可真了不得啦!
  粱必业老人说,3年前出关也是这个时候,走的也是冷口。穿戴像花子,扛枪像“胡子”。老百姓说:这就是“共产党”呀?这回进关,老百姓说:这天底下都是共产党啦!哪见遇这麽阔气的共产党啊?这共产党真是神仙哪!
  赵斌老人说,进关不久就碰见一支关里部队,他们一个团才3挺轻机枪,我们一个营光重机枪就9挺,还有9门迫击炮。住那儿一摆,把他们眼馋得那个样儿呀,说:瞧人家,闯关东发大财了!
  宋继先老人说,从喜峰口进关,沿途国民党望风而逃。抓住的俘虏说,他们就怕我们这些“戴狗皮帽子的”。东北进关部队大都戴狗皮帽子。一些战士也淘气,老远就把帽子挑在枪尖上摇晃,吓唬他们,到天津城下还摇晃。
  先後进关和拨归华北及其它部队的东北部队,达105万馀人。
  11月30日,林彪从喜峰口进关。
  此刻,没有比林彪更荣耀的了。
  从3年前秋雨绵绵中闯关东,过平汉路遭截击,混乱中连心爱的女儿也险些丢了,到如今百万雄师浩荡进关,林彪以令从敌人到朋友和同志的中外同行们钦羡的技艺,将一个将军光辉灿烂的一页留在了黑土地上。
  当他在沈阳踏上火车,在锦州坐上吉普,在喜峰口告别关东时,铁流涌腾中,不动声色的林彪脑子里那个一刻不停的车轱辘上,除了下一个对手傅作义外,还会转动些甚麽呢?那个进城後想到哪个偏远省份当个省委书记甚麽的念头,是在扫荡天涯海角后才突然冒出来的吗?为甚麽後来又不想率军赴朝作战?
  林彪离开黑土地一周後,《东北日报》登出一条他还在沈阳的新闻,迷惑敌人。
  而1971年9月12日,即256号三叉戟坠毁温都尔汗前一天,《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五十幅彩色照片开始发行》,“这套照片中,有几幅是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在一起的照片”。
  让中国充满爱
  1945年5月7日,德国和盟军签署无条件投降文件後,德国代表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将军要求讲几句话。他说:“一经签字,德国人民和武装部队的命运好歹已交付了胜利者手中……此时此刻,我只能表示希望,胜利老将宽宏大量地对待他们。”⑽。
  9月2日,日本和盟军在“密苏里”号上签署停战协定时,日本外务大臣重光葵,拖着一只笨重的假腿,双手哆嗦着紧握绳索,一下一下吃力地向甲板上攀登,盟军代表居高临下地观望着,没有人伸出手去扶一下这位跛足老人。就像胜利者冷漠地听着约德尔的那番话,未作任何评论一样,历史从来不怜悯弱老。
  而今,当年曾计划要被降为一个普通巴尔千国家的德国西部,牢固地占据着欧洲头号大国的地位,再次成为欧洲以至全世界的“机器车间”。雄心勃勃的日本,凭借强大的经济实力,在全世界安营扎寨。战後成为日本人太上皇的山姆大叔惊叫:“日本人将买下美国!”⑾。
  也是胜利者的我们呢?当年讲的“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的“老大哥”呢?
  坐在屋里,我们尽可以天天忆苦思甜,年年讲“形势大好”;10年前,有几多中国人做过彩电和冰箱梦呢?推开窗户,我们却只有望洋兴叹:在128个国家和地区中,我国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排左倒数20多位,只能与黑非洲的索马里和坦桑尼亚平起平坐。
  不知道苏联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是多少,只知道今天它也在改革。
  不知道共和国诞生时在人类大家庭中的座次,只知道这片黑土地雪白血红後40年了,我们的社会主义还是“初级阶段”。
  1955年,中国国民生产总值占世界份额的4。7%,1980年下降到2。5%。1960年,中国生产总值与日本相当,到1980年只占日本的四分一,1985年下降到五分一,1960年,美国生产总值超过中国4千6百亿美元,1985年超出额达到3万6千8百亿美元。
  20世纪初,国父孙中山曾悲愤地发问:创造了人类古老文明和灿烂文化的中华民族,在这个世界上为甚麽如此屈辱、贫困?
  20世纪未,我们是否也可以提出同样的问题?
  枪炮声向西向南卷去了,留下一片残破的黑土地,雪白血红。
  当枪炮声终于在对角线的另一端止息时,德国西部未响一枪,也未发出一声纳粹式的威胁,正悄悄地从失败和破坏的深渊中爬出来。
  穿和服的“阿信”,已经在东京开张了一家卖鱼店,为一个家庭和一个民族的振兴,迈开了艰难而又坚实的步履。
  迫於无奈也好,出自深刻的反省而理智、冷静了也好,沦为三等或四等公民的日本人、西德人和意大利人,在废墟和瓦砾上创造了比胜者更富有、更强大的奇迹。
  而人类中有着共同历史的最大的一群人,却仍在东亚大陆上拥来拥去忙於厮杀打斗。先是把本来就贫困落後,又在8年抗战中打得破烂的国家,愈发打得破烂不堪。然後,又把“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⑿,直讲到“父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夫妻之间,连十几岁的娃娃和老大大,都参加了辩论”⒀。
  3年内战,窝里斗得红天血地。
  10年“文化大革命”,也不是打“鬼子”,也没去月球上“文攻武卫”。
  从出关到进关,共产党人争分夺秒,惜时如金,几乎每个行动都抢到了对手前面。辽沈战役後,国民党估计共产党第二年春天才能进关,最快也得两个月後。共产党人20多天就闯进华北。没有比共产党人更懂得“时间就是军队”了。可同样是恩格斯说的(而且是在同一句话中说的)“时间就是金钱”,近40年後,才首次出现在南国的深圳。
  从党派裂痕到“阶级”创伤,时间可以弥合一切。可时间早已不是我们的朋友了,我们早已是“大男大女”中的“大男大女”了。
  直到今天,我们还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向人民许诺:再也不搞“运动”了。
  而笔者在四平、长春、锦州等地采访时,一些老人提出个我们好像从未思议过的问题:若再打仗,这疙瘩还能打得那样红天血地吗?
  一些或“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或比“楼上楼下”更高雅的四合院中的老人(这些就是他们当年为之浴血奋斗的那个“理想”吗),则感慨不已:全国解放後,若能像战争年代埋头战争那样搞建设,今天会是啥成色呀!
  如果不打这场内战。如果不搞那场“文化大革命”,如果再红天血地打一场。如果再来一次“文攻武卫”的“大革命”。……
  我们有大多的“如果”!
  我们已经不能再有“如果”!
  历史秒针每下都在向我们闪着红灯:球籍!球籍!!球籍!!!
  这个世界,每秒锺有3万美元用于制造军人,有1名儿童死於各种本来可以避免的疾病。
  人类已经拥有的核武器,可以使人类毁灭几十次。
  倘若爆发一场核大战,这个地球将不再是只破球,而是只没有生命的死球。
  人类至今未将第三颗原子弹投向自己。而吃过两颗原子弹的,当年大概想也未曾想过要进军美国的日本人,无论将来能否买下美国,这个世界反正和过去是有点不一样了。
  用枪炮打进去占领,是侵略,是强盗,是“鬼子”。掏钱去买,用造福於人类的先进产品和技术去攻击,去打开国门和家门,同时也征服人心,是“客商”,是“朋友”,两厢情愿,甚至求之不得。
  超级经济大国巨大的财富,使它们在国际舞台上的影响无所不在。而一些曾以军队和武器“进入”邻国的国家,不但声名狠藉,到头来也未发财致富——这本来曾是一些国家富强的重要手段之一。
  “主办奥运会是一等国家,一等国家的人民是一等人民,”⒁南朝鲜人是值得自豪的,也有得炫耀的。不是炫耀武力,而是炫耀经济实力,炫耀财富和金钱。
  人类在谋求不战而胜的和平的努力中,正在取得成就。
  但是,只要人类还在把最先进的技术用于军备竞赛,战争就在威胁着人类。
  伦敦出版的《南方》杂志发出惊人之语:“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开始了,是在第三世界开始的。”⒂或因落後而挨打,或因落後而拿着先进的武器骨肉相残。越穷越打仗,越打仗越穷。贫困与战争恶性循环。
  (据说,人类自有史以来已经进行了14513次战争,5164年间只有329年是和平的日子,而中国在近百年中发生战争之多,是不是世界之最?)战争也好,“买卖”也好,在这个没有五环旗的球形赛场上,历史对曾经创造了那麽多世界之最的中国提出的挑战,比任同时候和任何国家都严厉,简直就像一份最後通牒。
  我们已经把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
  我们已经因挨打受辱而积累了太多的敏感。
  像朝鲜人一样,我们已经不需要再证明甚麽,最要紧的,是在持家遇日子上拿奖牌。
  而这,最要紧的是中国人别再打中国人了!
  1986年,我们献给国际和平年一支歌。
  让世界充满爱,先让上苍赐给我们的这片土地充满爱。
  愿黑土地的雪永远洁白无染!
  愿炎黄子孙永远绝战!
  1988年从绿春到金秋一稿
        窗外一片雪白时二稿
                   于本溪
  注释
  ⑴(美)西奥多·怀特、安娜、雅各布着:《风暴遍中国》,《序言》,2、3页。
  ⑵郑洞国、侯镜如、覃异之、文强、郑庭芨、杨伯涛着:《杜聿明将军》,39良。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
  ⑶鸿呜着:《蒋家王朝》,279页。
  ⑷同⑶,298页。
  ⑸《毛泽东选集》(合订一卷本〕,1252、1253页。人民出版社(1964年)。
  ⑹《辽沈战役亲历记》,45页。
  ⑺⑻⑼1986年第1、2期《党史研究资料》,31页。
  ⑽(美)埃德温·哈特里奇着:《第四帝国的崛起》,32页。
  ⑾1988年8月7日《文摘报》文章:《日本人将买下美国》。
  ⑿毛泽东1962年8月在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引自《红旗》杂志1967年第10期社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进行革命的理论武器》。
  ⒀1967年毛泽东视察华北、中南和华东地区时的讲话。见沈阳军区支左办公室编印(1968年10月16日〕《文件汇编》,13、14页。
  ⒁第24届奥运会期间,挂在汉城市中心的一条标语。
  ⒂1988年2月12日《本溪日报》文章:《“第三次世界大战”与军人商》。
  (全文完)


张正隆 2013-08-20 10: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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