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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安平

现在我心上真难过。我将用什么字眼来写出我现在的心境呢?我真想哭。假若我有一个母亲的话,我必定会立刻倒在她怀里去哭一场的。也许即使哭还不能洗去我现在的哀痛。没有一样东西能真的引起我一个笑。心为另一层膜扎紧着,所有的欢笑,都是这层膜外的东西。我没有法子从这层膜蜕化出来。我眼眶里时常湿润着,我时常会感受到一阵酸辛的刺觉。我真想到附近的荒郊去将自己的身子放在草地上,让风吹;让风里的沙土刮;让只有天,草,树枝,落叶,黄土,它们看见我。我不再去理会自己的活和死,冷和热。我愿意就这样睡在那儿,一直睡在那儿,一直到假若我的哀痛还有消灭的那一天,那末我就在那一天回来。我真想这样。只有这样才可以安排怀着这样一个心境的我。但是,我有那样的勇气?我现在正挨着病,有几天不吃东西了。我真不愿再去想这些事,真的不要再去想这些事吧!但是我能?我不能!

我真找不出适当的字句来写出我现在的心境。无论如何,要是我能够哭一回,我想必定会在哭后得到一次睡眠的。只有在那睡眠里,我才能真真的抓住了我自己。

我懊悔。我真懊悔。我真的就那样的葬送了一切了吗?我

愿意相信有这么一回事,我真的愿意去相信有这么一回事?我不愿意,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但是我抓不到使我不要去相信它

的保证。

我认识她还不久。但她每一样事都给我满足。我真的对于她无止的满足着。更老实地说,即使我所理想着的一个人,也不比她见得更高。我能引什么一件东西或一件事来比拟这呢?字典里没有一个字可以用来写出我对于她所感到满足的。她什么都使我做着美丽的梦。我愿意化为她眼角上的一根眼毛,永远

的依附着她。

我们认识还不久,但是我们彼此都能给彼此以一种愿意。她是一线光,我愿意认住了那线光,走过去。

我真感谢她,在这短短的季候里,她已经给了我从未从一个女人心上所能领受到的温柔。我奇怪天会生出这样美丽伶俐的小姐。常常,我称赞了她一些,她总要说:“真的?”像一个小孩,逗视着我。我点了点头,于是她给我将嘴唇掀了掀。其实,她相信,她爱听我那样的话。所有我对她的称赞,每一句,每一个字眼,都是从我心头飞迸出来的。我为什么要欺骗她呢?我为什么要当她的面说一句假话呢?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她为人家欺骗一次。在她面前,所有的话都是我设的誓,赌的咒。我不愿意太赞颂她,我无庸当她的面说下一许多花言巧语。她所有的好处,像经过了极名贵的雕刻家般都镂刻在我的心版上了;我不再会让那些模糊的。

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一点值价,她待我好。她真是我顶愿意顶愿意的一个人。我情愿告诉她我所从未告诉过人的话;她给我的总是温柔。假若我永有一个像她那样能安慰我的人,这还不够使我更发奋,更上进吗?我们常常在一起走,在苍茫的薄暮里一起走。我挟着她的肩,她给了我她自己的手。即使走了

长远长远,还没说过一句话,彼此也一些都不感到寂寞,都不感到枯燥。我们数着我们在煤屑路上走过所发出来的和谐的蟋蟀的声响。夜做了我们顶和睦的朋友。我们紧紧地相偎着,彼此都体会到一种充实。

有一天,问她晚上有没有事,她说:“有。但不要紧。”

她知道我想去看她,于是在分手时,说:“要是想看我,那末打过了八点钟来吧。”

我很高兴的走开了。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一些些拘束,彼此都很率直了。近来我时常去看她,我知道这不很好,我不愿意使自己的心太热,我愿意在路上走得更平稳些,但是我没有那样的耐性。我一天到晚像在沙漠里般需要一种水分。我觉得只有从她的身上,我才能得到我所需要的食料。前天,我曾去看她;昨天,我又曾去看她过:今天我还要去看她吗?我不愿意使自己跑得太快了;但我没有那样的涵养,我心焦地常常看了看表。

因为知道我来,她早就在门口等着我。外面冷,于是一起上客室里坐去。客室里坏了灯,然而这使我们更愿意。她偎着我的身子站着,将膝弯跪在我坐着的沙发边上。我凝视着她,从她的微笑里,得到无数的温柔。她将手给了我,于是我们这样极任意地谈着些什么。

后来我在身旁的坐垫上拂了拂她聪明,像一只小白猫般坐下来了。当时,她像一团雪,完全溶在我怀里。我紧紧地将她拥抱着。我骄傲,我愿意给每一一个人看见,我愿意告诉每一个人“我也有这么一天,我也有了这么一天。"

我的确从来没有像那样的一天过。以前,我始终只是像一个馋嘴的孩子般站在台角角边,但是现在,我当时想,我真的体受了!那不是梦,那无论如何不是一个梦。

我们彼此握着手,像一个顾皮的小孩般,我将自己的脸,在她光滑细腻的脸上不住地擦磨着,灯光从走廊里射了进来,我感到,那样的静恬,那样的光线,那样的人,那样的情境。

远远,在Piano。我有感动起来了。我不知在奏着Piao的那个人,她有没有料想到,有那么两个人,在流着那样的幸福之泪中,领赏着她的心曲的事。四周没有一些声音,一切都像在等候着我们去完成一件事情一样。

我心上开始感到一种紧张。我竭力想将自己的眼皮闭起来,但是不行。我再也想不起我当时的心,已经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像一个母亲,一个顶可爱的小孩睡在自己的怀里。她时常将眼皮合起来,像睡在最柔软的一张床上般沉醉着。

我们不再说一句话,我们不再需要说一句话。

她时常又将眼皮掀开来。我每次看到她的眼皮又软软地一丝气力都没有似的合起来的时候,我便会联想到一些小说里所说的事上去了。我当时真像世上最胆小的一个人,无限的恐惧着。我像野兽般的望望走廊里有没有影子闪过,窗口头有没有眼睛灼视。一切像都在等着我们,为我们祝福着。我看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脸仍然偎在她的脸上,手还是放在她的手里,但是我怕,我怕,我怕就此也许要葬送了一切。我再也分析不出当时我自己的心理,我像一只小船在狂泛的波浪上颠簸。

我觉得就是那样也够满足了。我没有野心,没有更大的妄想。但是,耳边吹过了这样的声音:不能利用机会的人,永是失败的!”我又依然无疑惧起来了。我当时再也不感到一丝安定,我完全在忐忑中打转着。我得承认我是太懦怯了,我缺少这一方面的经验。我成为了一个冒险家。命运仿佛在说:看你有没有胆跳下这个海。”

她始终没有一些些制止我心头的火的暗示,由我拥抱得紧,

由我的脸不住地在她脸上磨擦。走廊里的钟,打了十响,她惊讶地问:“十点了?”

“是的,十点了!”我说。她仿佛还带一些不相信。"十点了!”

我感到有一鼓力量在压迫我。我真愿意像一个小孩般在她面前“哇”的一声哭出来,让她来解脱我心头的困恼。但是我不能,我怕她笑,我怕她咒咀我的懦怯。

时间永是那么板着脸孔走它的路,像一个走了长路的我,当时委实有些气喘了起来。我看看那样似睡的她,蓦的,怀着了最后的一鼓决心似的,像一匹野兽,愤怒了起来。

我将我所有的光明,希望,完全掷注在一个冒险里了。

我的嘴唇开始和另外一样东西接触了,和为我的嘴唇从来的没有接触过的一样东西接触了。

然而,我不愿意太放肆,我随即为两个柔软的手指拨开了。两个手指并没有一丝气力,但我不愿意以气力去征服人家,我愿意尊重那两个手指的主人的心。我让自己的嘴唇移到她的颊上留下一个痕迹吧。

像经过了一阵风暴,一切变了,从晴朗变到阴霾,夏天变到冬天……我的心,猛的从山顶上摔下了地。我感到一生从未感到过的那种恐惧。

她始终不曾有过一丝强烈的反抗。她只哭,不说一句话。她几次将头伏到沙发的靠臂上去,但仍然给像闯下了祸的我,颜栗地将她扶在怀里了。她当时真像有些忧郁,脸上布满着阴云。有什么一张脸能比她那时的脸给我的印象更深些呢!我忏悔了,我不该使她难过,我不该在她快活的心上泼下一盆难堪的水。隐现在一片阴云里的她的脸,是那样美;这分外使我不安,使我懊愤。我太自私了,我找不出更好的字眼来安慰她,我陪着

流泪。

我真感谢她,要是她当时竟然的走开了,那我还有什么说呢?一切立刻决裂了,像一块石头般爆裂了。她没有立即就走开,她说她难过,现在,她要去睡了。但是,因为听见我这样说 -“那末是明知叫我走了"的话,仍然很温和的坐了下来。当时我像一个囚犯一般的愿意受她最严酷最严酷的刑罚。只有这样,才可以减轻去我所犯下的罪恶。但是她不,她没有一句话,她永落在沉默的忧郁里。

我想不出话来驱散去我们两人间当时的黝氛…-我想到也许我们的结合,就此完了,我便觉得悲惨。我痛,我怕。我问她:“你下次不再睬我了?”

她摇了摇头。

“你将永远的看不起我了,你将永远的觉得我卑鄙了?"她还是摇了摇头。

这使我感激她,无限的感激她。她虽然这样答应我,但是这能制止我心头的战栗吗?我不能从她的默示里得到一种保证。也许她不愿再和我往还了,她当时只是在敷衍我。我是已经被人藐视了,已经失去一种身份得到她的看重了。我怨我自己,我怨我今天为什么要来看她。

时间很晚了,但我们之间的阴云还没有消散。我不能不为她体谅到当一个少女初次体味到这种事所有的忐忑。她答应原谅我,答应赦恕我,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彼此已开始保持到一种拘束,我们彼此的心门都关上了,暂时,谁也不让谁躲进来了。

想到她必定会恨我的,必定会轻视我的;我说:“xx,你告诉些我吧,你现在心里难过?很不高兴吗?你不愿意说一句话?”

但是,当时的她,她还有什么情绪说出一句话呢?她说她给170 豁蒙楼基色-《新月》华编

信我。

这样又坐了长久,我们简直再也找不到以前所曾有过的一种Atmosphere。她脸上的忧郁,像永没有消散的希望。我惨然

我问--“你要睡了吧。”她点了点头。

“那末我去了?”终于在她第二次的点头之后,我站起来了。她依然坐在沙发上。我开了门,将身子靠在门沿上,凝视着她,像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些东西一样。

她不响,但也终于这样说:“我不送你了!”

“我不送你了!”我再也不会忘记那句话的。我对她施了一个礼。所有的求赦的一颗心,完全在我的眼珠里放射了出来。我悄然地退出了客室。

我退出了客室,我退出了梦之国,我醒了,我清醒了,我开始看见了自己。

但是,我能立即就回自己的寓所吗?我愿意在她窗口前巡游一整夜。我愿为她祈祷,祈祷上帝不要在她心头撒下一粒不愉快的子。我祈祷她赦了我的罪。我祈祷我的罪过不再为一个人记得;我要连我自己也忘了去。

我在她窗口近边的树林里徘徊了长久。像从云天里吹散下来的歌,一声声,凄绝的Piano声,不住地刺过来。假若我能够跑到奏着Piano那个人的家里去的话,我一定会跪着恳求她,为了救救一个人,不要使他感到太惨绝,“求求你停止了吧!”这样说的。

像一个囚犯等着她的判决书一样,我在巅簸的波浪中,期候着她答应给我的信。我一天到晚不愿意离开我的房间。有时,像有着一种力量在拉我到门口去一样,使我依立在沿马路的窗

口,看看东头有没有一个送信来的人。但是,每次,每次总是一个空。每当我实在站得不耐烦想仍旧回到房间去的时候,也总要在最末的一刹那,向着那一头望望;也许万一就在那样一霎间会有一个人送信来的。要是回到了房间,在没有跨进房门之前,也总爱先在玻璃上张一张,看看桌子上有没有人送来的信。有一次,我听见有一个怪熟悉的足步声从楼梯上上来,“那是下人。我心上止不住的一阵跳。下人正站在门外拣着钥匙开门。怀着像一座火山似的心的我,并息了呼吸,显得特别庄重。我不愿意给谁瞧到我的心,我不愿意给谁看出我有一丝丝不安的神气。我头也不回一回,要是我的,不反正迟早总是要送到我面前来的?但是天和我淘气,下人走到另一个人的面前去了,那是告诉我:

“不要狂想你的,现在你是没有人给你来信了!”

我真要咆哮了,神经完全错乱了起来。我真想撕碎我桌子上的书,折断手头的笔,掷碎茶几上的茶杯之类。我想毁灭一切,让一切和自己一起毁灭了吧!

我不再能忍止了,我不能让自己永久的悬吊在半空里,我不能让自己永远的失去了一些些寄顿这小小的生命的东西。我将被头朦了自己的头,在凄咽了。

我不再能忍止我头心的火了,我愿意看见地球的爆裂。我愿意让一切体解了吧,我坐起来,我写信给她。

我一口气写了四个钟头。我不知我曾经写下了些什么。但我得承认那是我心头的血所开出的一朵花,我送给了她。

我想当天晚上她必定会有信给我的。怀着无论如何是不会没有回信来的似的心情,我很安定地躺在床上期候着。我时常看看放在枕边的表,八点,八点半,九点……我也时常的这样想:“也许现在她正叫人送来了。”172 容蒙楼暮色-《新月》单编

在很倦困的朦胧中,像忽而有一件了不得的事般的,使我像着了魔般从梦中坐了起来。我看了看桌子上,书架上,被头上,枕边……但是我找不出一个刺目的东西。我很颓然地又躺了下来。我看了看表,表告诉我快十一点了。房间里的人都在做梦,整座的屋,落到了死的深渊里;只有天边的一轮新月,却从窗角角头憋视着我。

长久我还睡不着。我觉得一万分的惨。是犯了什么罪,我才受下这刑罚!谁能给我这回答?

像在这种气息里,我等候着她的信,等了好几天。直到昨晚,像一片落叶似的,才吹进了我的心。我像饿虎似的几乎想一口吞下去,但同时,也像失去了那样的勇气的人,怕拆那封信。

但是我终究读完了它,我能知道在读完了她那样一封信之后,自己的心,又迸生出了些什么呢?一个空虚!像地球崩裂了似的空虚!它吹灭了我所有的光明。她说她实在没有话说。你能要求一个没有话要说的人,要她非说出一些什么不可吗?你能要求一个不愿意说一句话的人,要她非说出一些什么不可吗?她又说,她觉得和男人在一起真讨厌。为了自己的清闲,她不愿再多多的接见谁了。她没有说出那个“谁”是谁,她不需要说明。“谁”,必定有着那么一个人。那一个人是谁,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一切在我当前的东西模糊了起来,我消失了我自己。

我不再记得当时我的周遭是怎样。我只仿佛听见云天里有着一种很庄穆的声音在响,那是“我的丧钟”!

我没有气力说一句话,我只回想起了以前一些的美丽的片

她曾经称赞过我,她说我有很高的见解,很好的品行,很温和的性情,很优美的姿态……并且说,这些话都是从她的心飞进

出来的,她愿意和我结识,她觉得荣幸。

她也曾经告诉过我,她已经没有了生她的母亲,她也没有一个真真了不得好的朋友。她常常感着自己的孤单,自己的凄

零……

我们曾经一起坐在太阳底下晒过太阳;我们曾经两个人坐在一起划过着船,将船移在深深的柳条里,谈着天;我们曾经在一个夜的荒凉里彼此拥抱着,沉默着过;我们也曾经在一起拍过照,拍了照,我说:

“我要每种添印两张。”她说:“为什么?”

我说:“要是一张遗失了呢?”但她笑,她逗着我的鼻子说:“这种照片也会让它遗失的?”

是的,她也曾,也曾,也曾那样逗着我鼻子,像一个顶天真的小孩,一面笑,一面这样和我说过的……

又谁会遗忘呢,又谁再会让这些遗忘呢?

像经过了顶名贵的雕刻家的手段般,那些将永远的镂刻在我底心版上了:她的笑,她的声音,她的睇视,她的风韵,她的沉默,她的忧郁,她的哭……

我们以前,彼此之间没有一座墙,没有一层篱笆,没有树木,没有草,仿佛即使空气也没有似的。我们的心,都有一扇门:像两条鱼,各人任意地在对手的心湖里游。我们不再有拘束,不再有一些些勉强。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从晴朗变到阴霾,夏天变到冬天。我们之间已竖起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墙。我是完全被摈在这座墙外了。我摸索不到那墙的顶点,也摸索不到墙的墙脚。我找不到一扇门,我也找不到一个小孔。我永久的将被摈

在这座墙外了,我听不见一些些墙内的声音,我看不见一些些墙内的事情,我再也不能幻想出那墙内的那样温和的气候了。我像一个死尸,也许将永远,永远就这样被摈在这荒凉的墙外了。

我愿意永远的站在这堵墙外面。我等候着能将我所有的泪和血去冲倒它的那样一天。但是我能有那样一天吗?迟早也能有那样一天吗?

谁知道呢?谢谢好上帝,你给我回答了吧!

一九三〇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病中作于上海

(第3卷第7期,约1931年6月左右出版)

大家可能会觉得,这是文人常见的夸张,但是我不能接受。在在我看来,这就是滥情,这就是文字上的轻佻和虚伪。而文字上的轻佻和虚伪,会导致人品上的缺陷。所以“含泪”事件出现后,我直觉地认为:哼,果然如此!

在我看来,它很容易让写作者以坚深文浅陋,以华丽饰虚假。形容词支撑起了文章主干,排比句取代了逻辑推演。一份的感情当十份用,一点情绪波动就夸大成泪雨滂沱,一点清宵感慨就膨胀成了灵魂震撼。怎么能这么写文章呢?

什么是中年?不容易说得清楚,只说我暂时见到的罢。

当遥指青山是我们的归路,不免感到轻微的战栗。(或者不很轻微更是人情。)可是走得近了,空翠渐减,终于到了某一点,不见遥青,只见平淡无奇的道路树石,憧憬既已销释了,我们遂坦然长往。所谓某一点原是很难确定的,假如有,那就是中年。

我也是关怀生死颇切的人,直到近年方才渐渐淡漠起来,看看从前的文章,有些觉得已颇渺茫,有隔世之感。莫非就是中年到了的缘故么?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

我感谢造化的主宰,他老人家是有的语。他使我们生于自然,死于自然,这是何等的气度呢!不能名言,惟有赞叹;赞叹不出,唯有欢喜。

万想不到当年穷思极想之余,认为不能了解不能解决的“谜”,的“障”,直至身临切近,早已不知不觉的走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今是而昨非呢?昨是而今非呢?二者之间似乎必有一个是非。无奈这个解答,还看你站的地位如何,这岂不是“白搭”。以今视昨则昨非;以昨视今,今也有何是处呢。不信么?我自己确还留得依微的忆念。再不信么?青年人也许会来麻烦176 蒙楼暮色-《新月》草编

您,他听不懂我讲些什么。这就是再好没有的印证了。

再以山作比。上去时兴致蓬勃,惟恐山径虽长不敌脚步之健。事实上呢,好一座大山,且有得走哩。因此凡来游的都快乐地努力地向前走。及走上山顶,四顾空阔,面前蜿蜒着一条下山的路,若论初心,那时应当感到何等的颓唐呢。但是,不。我们起先认为过健的脚力,与山径相形而见绌,兴致呢,于山尖一望之余随烟云兮俱远;现在只剩得一个意念,逐渐的迫切起来,这就是想回家。下山的路去得疾啊,可是,对于归人,你得知道,却别有一般滋味的。

试问下山的与上山的偶然擦肩而过,他们之间有何连属?点点头,说几句话,他们之间又有何理解呢?我们大可不必抱此等期望,这原是不容易的事。至于这两种各别的情味,在一人心中是否有融会的俄顷,惭愧我不大知道。依我猜,许是在山顶上徘徊这一刹那罢。这或者也就是所谓中年了,依我猜。

“表独立兮山之上”,可曾留得几许的徘徊呢。真正的中年只是一点,而一般的说法却是一段;所以它的另一解释也就是暮年,至少可以说是倾向于暮年的。

中国文人有“叹老嗟卑”之癖,的确是很俗气,无怪青年人看不上眼。以区区之见,因怕被人说“俗”并不敢言“老”,这也未免雅得可以了。所以倚老卖老果然不好,自己嘴里永远是“年方二八”也未见得妙。甚矣说之难也,愈检点愈闹笑话。

是老少年,是中年,姑置不论,话可又说回来了,当时的问题何以不见了呢?当真会跑吗?未必。我去找啊。找来找去,居然被我找着了:

原来我对于生的趣味渐渐在那边减少了。这自然不是说马上想去死,只是说万一(?)死了也不这么顶要紧而已。泛言之渐渐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这“不过如此”四个字,我觉得醇醇有余味。变来变去,看来看去,总不出这几个花头。男的爱女的,女的爱小的,小的爱糖,这是一种了。吃窝窝头的直想吃大米饭洋白面,而吃饱大米饭洋白面的人偏有时非吃窝窝头不行,这又是一种了。冬天生炉子,夏天扇扇子,春天困斯梦东,秋天惨惨戚戚,这又是一种了。你用机关枪打过来,我便用机关枪还敬,没有,只好先你而乌乎……这也尽够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新鲜。不新鲜原不是讨厌,所以这种把戏未始不可以看下去:但是在另一方面,说非看不可,或者没有得看,就要跳脚拍手,以至于投河觅井。这个,我真觉得不必。一不是幽默,二不是吹,识者鉴之。

看戏法不过如此,同时又感觉疲乏,想回家休息,这又是一要点。老是想回家大约就是没落之兆。(又是它来了,讨厌!)“劳我以生,息我以死”,我很喜欢这两句话。死的确是一种强迫的休息,不愧长眠这个雅号。人人都怕死,我也怕,其实仔细一想,果真天从人愿,谁都不死,怎么得了呢?至少争夺机变,是非口舌要多到恒河沙数。这真怎么得了!我总得保留这最后的自由才好。--既然如此说,眼前的夕阳西下,岂不是正好的韶光,绝妙的诗情画意,而又何叹惋之有。

他安排得这么妥当,咱们有得活的时候,他使咱们乐意多活;咱们不大有得活的时候,他使咱们甘心少活。生于自然里,死于自然里,咱们的生活,咱们的心情,永久是平静的。叫呀跳呀,他果然不怕,赞啊美啊,他也是不懂。"天地不仁”“大慈大悲……"善哉善哉。

好像有一些宗教的心情了,其实并不是。我的中年之感,是不值一笑的平淡呢--有得活不妨多活几天,还愿意好好的活着;不幸活不下去,算了。

“这用得你说吗?”

“是,是,就此不说。”

二十年五月二十一日黎明。

(第3卷第9期,约1931年8月左右出版)


2022-12-08 18:5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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