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读书 梁漱溟:婚姻问题 · 择业 · 追求、厌离、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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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话》是梁漱溟先生于1932~1936年与学生做朝会时的讲稿,大家之言,平实易懂。本期选编其中的《婚姻问题》《择业》《三种人生态度:追求、厌离、郑重》三篇小文供读者阅读。

婚姻问题

一、总说

这个问题很不好谈,是个很深的问题,同时所包容的问题亦太多。婚姻制度的对面,就是没有婚姻制度;于是有两条路:

(一)断绝两性关系——独身主义者与宗教家之禁欲主义者,都是属于这一方面。

(二)发生两性关系——甲、承认婚姻制度。乙、反对婚姻制度,不立夫妇之名,男女自由同居,主张自由恋爱者即其中之一派。

此两条道路,孰是孰非,好难谈说!据我看,两性问题想找清楚头绪而得一着落,现在还非其时。到什么时候才得解决?须在经济问题解决之后。何时才是经济问题的解决?即人类共同对付自然的时候。现阶段的经济制度,不是人合力对付自然,而是人与人间剧烈的生存竞争。彼此的力量,用在对付“人”的上面太多了。现在人类生存还无着落,故不能不衣食是谋。在这时候,想将两性问题摆得出来条理清楚,实不可能;必衣食问题得有公共的解决,腾出空来,没有其他牵扰,这唯一的问题,摆在当前,才看得清楚。今且不妨拿我们的眼光说一点意见。

二、独身主义与反独身主义者

独身主义在普通眼光看来是不合乎人类生理的。反独身主义者批评说:“一个男人或女人是半个生命,男女两个人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依生物学进化来说,生物之未进化者为雌雄同体,雌雄异体实为后来事。故惟雌雄相合,才成一完全生命。独身主义在生理上是无其根据的。”在浅表上如此批评,亦自有道理;但往深处去追究,似仍不能如此说。一个人的生命究竟还是完全无所不足的。此意甚深。高明的宗教,其所以持禁欲态度之真根据,即在此。他是有见于生命的完全无所不足而发挥之,在别人谓之禁欲,在他则不看是如此。他之所以反对男女之事,乃是反对自己忘记自己的完全,失掉自己的完全。人在生理上虽然好像不完全,其实不然:每一男性在心理上生理上都有女性;每一女性在心理上生理上亦都有男性;只是都偏一点——都有一点偏胜。(也有时在两方面都偏胜不着,形成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宗教家,除少数外,都是禁欲的。不过,未必都能看到这高明深厚处。为顺遂生理的自然要求及为人类传续计,当然以结婚为对吧!

三、婚姻制度与反对婚姻制度者

反对婚姻制度,而不反对两性同居生活,大约就是主张自由恋爱了。这两方所争的,核实言之,亦只争个结婚形式和离婚手续的有无。虽然在结果上从婚姻制度则两性关系常为固定至终身的,从自由恋爱则两性关系每为忽暂一时的,但不能说二者之分别在长期短期,因为恋爱未尝不可终身的,婚姻未尝不可忽解也。故唯结婚形式离婚手续是两方的分别所在。所以婚姻制度的内容可指者,只此结婚形式离婚手续;更简切的说,只在那婚礼。通常都认为婚礼之发生与存在,是为了明白确定其夫妇关系,也就是为了拒绝和防止再随便有其他关系。这话单从社会一面看,也对。然单从社会一面看,容易把婚礼看成工具,看成是减少纠纷最有用的办法。把婚礼看作是工具是方法,则婚礼无疑义是可废除或更换的。如果有比婚礼更可以减少纠纷的有效办法,则婚礼便成为不必要了。

但婚礼之真根据并不在此。依我看:婚礼本身就是一个目的——人就是要求婚礼。当人将要结婚时,几乎真挚的情感,要求有一个郑重的表示;不如是则心不安。仿佛学校开学不行开学典礼,未免把这种求学生活看得太不当事了。开学行一个敬谨恳切的开学礼,大家自然郑重起来,以后才不致懈忽下去;一切事都是如此。短一个礼,虽然说不上是缺短了什么,可是缺短很大。结婚为吾人一生大事,更是如此。在男女两方彼此之情愈真实,意味玉深厚,则要求于礼者亦愈切。以后他们的感情亦会因以更加深厚。所以说,婚礼是出于人情自然要求。进一层说,婚礼安排得好,可以启发他们开始正常合理的生活,其有助于他们后半生生活者綦大。结婚那天的印象于后来很有关系;婚礼没安排好,实为后日不幸的源泉。

四、多妻与多夫

各地社会风俗不同,因此有一夫多妻,又有一妻多夫等事实。这些事实的产生,似多有其背景来历,非尽由主观观念之异。这些社会背景,我们无暇去讨论。且从人的生理上说,固没有什么行不通,但怕亦各有其不合适者。尤其在人类心理上说,殊无根据。且相反的有拒绝多妻多夫的倾向。这话不是指着嫉妒心理,而是指着记忆问题(其说详后)说的。于此我姑且肯定的说:“一妻一夫是真理。”

五、择婚

谁来择定配偶,为择婚问题。究竟是父兄给择定呢?抑自己去择定呢?依社会习惯说,大别为二类:

(一)西洋社会自己定——西洋社会构造的基本是个人,在中古时代是个人隶属于宗教,近代则又个人隶属于国家,处处是个人,这很自然的婚姻亦是个人的事了。

(二)中国社会亲长定——中国是伦理社会,是由家庭构成的。家里添一个人与大家都有关系,不过夫妇的关系更切一点而已。订婚结婚,始终是看成家事,不是个人的事,家事得由家长作主。(普通反对家长代为作主,乃是不曾明白中国社会事实。)

在我觉得,订婚有两种办法:

(一)家庭与个人兼顾——在个人一方面说,婚姻固为自己的事,同时亦为家庭中事,而且一个人之判别力不够,应征得父母同意。在家庭一方面说,父母应尊重他个人,固然这件事与大家都有关系,但子女自身的关系究竟最亲切最久!

(二)托之师友——亲事本来要由自己选择才亲切,旁人代谋究竟不如自己。——但代谋也有相当的理;以自己年轻,选择能力不够,每囿于一时情感,致误终身,尤其女子如此,所以如果能找一最有经验的师友代谋,又何尝不好?在我理想的人生,是以人生向上为第一大事;在这方面,最能帮助我的是师友。故师友的决定,胜于自己决定(非自己不管,是参酌取决于他),因他知我长短,很了解我;也同时胜过于父母的决定,因师友于帮助向上方面是胜过父母。

六、离婚

离婚可以吗?在我想原则上是不可离。因为创造是人生本来的意思,伴侣好,固然可以帮助我去创造;夫妇失和,也是对自己向上的鞭策。一定要以人格战胜这失和,而创造出和睦关系。人情要合而不要离,生离死离都不好,轻于离弃是不合人情的。西洋社会,离婚甚属平常。美国离婚率约占半数,似乎还在增加中。我总感觉那样的社会有很大的危险,结果会让人感觉人生的疲倦,失去幸福。

七、再婚

丧偶或离婚后,可否再婚?此问题与多夫多妻同。即在生理上或有其理由;而不合于人类心理,其故即在人有记忆。人类心理与其他生物之不同,根本在于记忆。柏格森说:记忆有二种:(一)真记忆,(二)准记忆。真记忆,唯人有之;其他生物间亦有记忆,然只是准记忆而已。因人类有真记忆,故在感情上拒绝与第二异性发生关系;假使发生关系,前者的印象即跃然在目,于当前情景不能自安。此不安很细微,或为一般人所不易察觉。


八、家庭制度

大家庭对呢?小家庭对呢?本来这二者各有其长,亦各有所失。大家庭在情谊上说能很洽和,固然很好,但不容易做得到,并会养成依赖恶习;小家庭较冷枯,但利于创造。西洋人为小家庭,父子异居,中国则全为大家庭。在我想,父母在以不分居为宜;但父母须注意培养其子女之创造心理。

九、命

最后有一个意思要说,就是“命”。这个字很难讲。但要知道极开明通达深沉的儒家,命的观念是他全道理的一点。如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谈命的时候很多。何谓命?孟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这两句话很恰当。普通人看事情,觉得事情之凑合,是偶然的。其实没有偶然的事,只是自己识力太短浅,找不清其前后的因果关系而已。本来,生命是浑然而无空间与时间之可分的。但为说话方便计,假定用纵横来说:横是四面八方,是空间;纵是历史,是时间;此处此刻的事情,不知是由多少空间的逗拢与多长时间的推演下来而成的。如我今与大家说话,不知是经过多少空时的极细密的推移演变。我们在此推演中,不知不觉的推到这里来。大家动一念来投考,此一念似是偶然,其实,这一念之动也是有很久很远的根据在的。人之身体高矮强弱、资质利钝、脾气和暴,都是天赋,其实亦是与外边不能分的。佛家解释生命说:一个人不单有一身体,各人还各有其宇宙;而彼此的宇宙互相联通,大家在我的宇宙中,我亦存于大家的宇宙中。此宇宙佛家谓之依报。正报即其本身。那么,妻子同我这生命是最近的一件事,我们何可认为是偶然的事呢!所以如果把这个大势看清楚,就可知道一切都不是偶然的。一切事绝无胡乱凑合成功的。我们明白自己同父母的关系,不能设想离开父母可有个我;那么亦不能设想妻子是外来的,而只有个我。我不自我,而是连上我的亲眷,我的友人,我的仇敌而为一我;无远无近,亦不论见面不见面,都脉脉相关,息息相通,毫无隔阂。语云:“千里姻缘一线牵”,固然不是真有一条线,然而人生正仿佛有无数的线呢!明乎此,就是了解天命。那么,就自然要谨慎小心地来对付(姑用此对付二字)我与我的环境——即我的身体与我的家庭,乃至一切。很小心是怎样呢?即不要失掉天赋我以创造的机会!

——摘自《梁漱溟全集》第2

择 业

关于择业问题,我觉得最好的态度有两个:

(一)从自己主观一面出发来决定。看看自己最亲切有力的要求在那点;或对于什么最有兴趣。如自己对于社会问题、民族危亡问题之感触甚大,或对于自己父母孝养之念甚切,或对家庭朋友的负担不肯推卸,……这些地方都算真切的要求。兴趣即是自己所爱好的,方面很多,自己兴趣之所在,即自己才思聪明之所在。这两方面都是属于主观的条件的。从这里来决定自己往前学什么或作什么:学这样或学那样,作这事或作那事。但自己主观上的要求与兴趣虽如是,而周围环境不一定就有机会给你;给你的机会,亦不定合于你的要求、兴趣。这时如果正面主观力量强的话,大概迟早可以打通这个局面。即所谓“有志者,事竟成”。

(二)由客观上的机缘自然地决定。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态度。把自己的心放得很宽,仿佛无所不可,随外缘机会以尽自己的心力来表现自己。这时自己虽无所择而自然有择。这个态度一点不执着,也是很大方的。

最不好的就是一面在主观上没有强有力的要求,兴趣不清楚,不真切,而自己还有舍不开的一些意见选择,于是在周围环境就有许多合意与不合意的分别。这些分别不能解决——一面不能从主观上去克服他,由不合意的环境达到合意的环境;一面又不能如第二个态度之大方不执着——就容易感觉苦闷。苦闷的来源,即在于心里不单纯,意思复杂。在这里我可以把自己说一下,给大家一个参考。

就我个人说,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从前个性要求或个人意志甚强。最易看出的是中学毕业之后不肯升学,革命之后又想出家。可见自己的要求、兴趣很强,外面是不大顾的。从此处转入哲学的研究,从哲学又转入社会问题之研究与作社会运动;这仿佛是从主观一面出发的多。但这许多年来在实际上我觉得自己态度很宽大,不甚固执,随缘的意思在我心里占很大位置。就我的兴趣来说,现在顶愿作的事,就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将所见到的道理,类乎对社会学的见地与对哲学的见地,能从容地写出来,那在我真觉得是人生唯一快事。但是目前还须要应付许多行政事情,我识人任事似非所长,所以有时会觉得苦。可是我不固执,几乎把我摆在那里就在那里,顺乎自然的推移,我觉得把自己态度放得宽大好一点。“不固执”,“随缘”,多少有一点儒家“俟天命”的意思。我自己每因情有所难却,情有所牵,就顺乎自然地随着走。

我的情形大概如此。同学对个人问题应从主观客观各方面来审量一下,或偏治学,或偏治事,治学治何种学,治事作何种事,来得一决定,向前努力。

——摘自《梁漱溟全集》第2

三种人生态度:追求、厌离、郑重

人生态度是指人日常生活的倾向而言,向深里讲,即入了哲学范围;向粗浅里说,也不难明白。依中国分法,将人生态度分为出世与入世两种,但我嫌其笼统,不如三分法较为详尽适中。我们仔细分析:人生态度之深浅、曲折、偏正……各式各种都有;而各时代、各名族、各社会,亦皆有其各种不同之精神;故欲求不笼统,而究难免于笼统。我们现在所用之三分法,亦不过是比较适中的办法而已。

按三分法,第一种人生态度,可用“逐求”二字以表示之。此意即谓人于现实生活中逐求不已:如饮食、宴安、名誉、声、色、货、利等,一面受趣味引诱;一面受问题刺激,颠倒迷离于苦乐中,与其他生物亦无所异;此第一种人生态度(逐求),能够彻底做到家,发挥至最高点者,即为近代之西洋人。他们纯为向外用力,两眼直向前看,逐求于物质享受,其征服自然之威力实甚伟大,最值得令人拍手称赞。他们并且能将此第一种人生态度理智化,使之成为一套理论——哲学。其可为代表者,是美国杜威之实验主义,他很能细密地寻求出学理的基础来。

第二种人生态度为“厌离”的人生态度。第一种人生态度为人对物的问题,第三种人生态度为人对于人的问题,此则为人对于自己本身的问题。人与其他动物不同,其他动物全走本能道路,而人则走理智道路,其理智作用特别发达。其最特殊之点,即在回转头来反看自己,此为一切生物之所不及于人者。当人转回头来冷静地观察其生活时,即感觉得人生太苦,一方面为饮食男女及一切欲望所纠缠,不能不有许多痛苦;而在另一方面,社会上又充满了无限的偏私、嫉妒、仇怨、计较,以及生离死别种种现象,更足使人感觉得人生太无意思。如是,乃产生一种厌离人世的人生态度。此态度为人人所同有。世俗之愚夫愚妇皆有此想,因愚夫愚妇亦能回头想,回头想时,便欲厌离。但此种人生态度为人人所同具,而所分别者即在程度上深浅之差,只看彻底不彻底,到家不到家而已。此种厌离得人生态度,为许多宗教之所由生。最能发挥到家者,厥为印度人;印度人最奇怪,其整个生活,完全为宗教生活。他们最彻底,最完全;其中最通透者为佛家。

第三种人生态度,可以用“郑重”二字以表示之。郑重态度,又可分为两层来说:其一,为不反观自己时——向外用力;其二,为回头看自家时——向内用力。在未曾回头看而自然有的郑重态度,即儿童之天真烂漫的生活。儿童对其生活,有天然之郑重,与天然之不忽略,故谓之天真;真者真切,天者天然,即顺从其生命之自然流行也。于此处我特别指出儿童而说者,因我在此所用之“郑重”一词似太严重。其实并不严重。我之所谓郑重,实即自觉地听其生命之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耳。郑重即是将全副精神照顾当下,如儿童之能将其生活放在当下,无前无后,一心一意,绝不知道回头反看,一味听从于生命之自然的发挥,几与向前逐求差不多少,但确有分别。此系言浅一层。

更深而言之,从反回头来看生活而郑重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发挥郑重。这条路发挥得最到家的,即为中国之儒家。此种人生态度亦甚简单,主要意义即是教人自觉地尽力量地去生活。此话虽平常,但一切儒家之道理尽包含在内;如后来儒家之“寡欲”、“节欲”、“窒欲”等说,都是要人清楚地自觉地尽力于当下的生活。儒家最反对依赖于外力之逼催,与外边趣味之引诱往前度生活。引诱向前生活,为被动的,逐求的,而非为自觉自主的;儒家之所以排斥欲望,即以欲望为逐求的、非自觉的,不是尽力量去生活。此话可以包含一切道理:如“正心诚意”、“慎独”、“仁义”、“忠恕”等,都是以自己自觉的力量去生活。再如普通所谓“仁至义尽”、“心情俱到”等,亦皆此意。

此三种人生态度,每种态度皆有深浅。浅的厌离不能与深的逐求相比。逐求是世俗的路,郑重是道德的路,而厌离则为宗教的路。将此三者排列而为比较,当以逐求态度为较浅;与郑重与厌离二种态度相较,则郑重较难;从逐求态度进步转变到郑重态度自然也可能,但我觉得不容易。普通都是由逐求态度这道厌离态度,从厌离态度再转入郑重态度,宋明之理学家大多如此,所谓出入儒释,都是经过厌离生活,然后重又归来尽力于当下之生活。即以我言,亦恰如此。在我十几岁时,极接近于实利主义,后转入于佛家,最后方归转于儒家。厌离之情殊为深刻,由是转过来才能尽力于生活;否则便会落于逐求,落于假的尽力。故非心里极干净,无纤毫贪求之念,不能尽力生活。而真的尽力生活,又每在经过厌离之后。

——摘自《梁漱溟全集》第2


燕南园爱思想 梁漱溟 2015-08-23 08: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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