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恒均:一个“政治动物”的出国梦

>>>  名人論史——近當代作家的史學觀點  >>> 簡體     傳統

嫉恶如仇 从善如流
杨恒均微信号:yanghengjun2013

欢迎分享转发


三十年回顾与展望:我的出国梦


文 | 杨恒均


编辑要组织一个专题,请我们谈谈改革开放三十年里,我们的梦想,以及实现的情况。我正要说出自己的梦想的时候,编辑打断了我,提醒我别提那个我整天挂在嘴边的“我有一个梦”或者“我有好多梦”,他们要求一些更生活、更个人化的梦,最好不要扯到政治,更不要扯到“解放全人类”之类的。


我这才想起,即便我这个“政治动物”,也还有不少其他的梦的。初中时青春萌动的时候,记得有段时间我常常梦想要到草原去,都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姑娘/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惹的祸,不过,高中时初恋情人的一个眼眸立即让我把这梦丢到了九霄云外……


当然做过好多次考试的梦想,可都因为每一次都考得名列前茅,而使得这些太容易实现的梦变得索然无味;有一段时间又梦想成为武林高手,结果,练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没啥意思,也放弃了。


还有什么梦呢?到大城市的梦?对于高考成绩名列前茅的我,好像也算不上什么。至于说到赚钱,我还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不是因为我不爱钱,而是当时好像用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也许这就是我至今也没有发财的原因。当时很多孩子的梦想是一个人一次独自享受一只烧鸡,我因为没有被饿到过,也不曾有这样的梦(哦,现在回头一看,对于我们这些发福的中年人来说,一次一只烧鸡,无异于“噩梦”呀……)


既然是梦想,总应该持续久远一点,付出一些代价,并最终梦想成真吧。用这种标准来算计,我还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梦——也许,我只有一个——那就是出国梦。这个梦之所以被我忽视了,那可能是因为这个梦始终是父亲潜移默化给我的,长此以往,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我走过的路,几乎都是在寻着一个出国的梦前行。


看来,我不曾记起自己竟然有一个这样的梦,是因为我从来不曾忘记,那是父亲灌输给我的人生观的一部分。


这个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应该是从1983年高考成绩公布的那一刻,父亲看到我高考分数如此之高,兴奋地开始在北大、人大和复旦三所大学里挑选专业。我完全插不上嘴。当然就算我插得上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像现在的孩子,我当时对自己的前途稀里糊涂。


父亲一边选专业,一边喃喃自语,一定要挑选前面带“国际”两字的专业,这样好出国。“世界经济”也是一个不错的专业,但搞经济的人不是主流,中国要搞政治才行。可是,父亲又想,搞“政治”也很危险呀,当然,如果加上“国际”两字就不同了,能够出国……好!就这个,“国际政治系”——这个专业是周恩来亲自设立的,当时只有北大、人大和复旦有这三个系。


于是父亲就继续研究,北大设立的国际政治系是为了针对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人大的则是为到第三世界工作培养人才,而只有当时的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是针对欧美的。父亲“啪”的一声拍板了。于是,我就进了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个专业从设立时起就是为国防、外交和国家安全输送人才的……


对我来讲,从湖北一个小县城来到大上海已经相当于“出国了”,所以,我并没有想继续出国。但父亲却把出国梦传给了我。后来我在《致命武器》里也探讨过这件事,父亲为什么会有出国梦呢?据我所知,父亲当时连湖北省都没有出过,他怎么会想着出国?


原来父亲是后悔自己没有“出国”。父亲解放前读的是国民党学校,国民党1949年从大陆撤退时曾经发给他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撤到台湾的通行证。父亲当时和一些进步青年接触后,毅然决然地把通行证抛到了(武汉)滚滚东流的江水中。


接下来的几十年,父亲虽然一直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也没有什么后悔的,他毕竟对外面也不熟悉。不过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初期,和他一起在武汉读书,当时撤退到台湾的同学回大陆访问,有些在台湾生活,有些已经到了美国。父亲听说他们要回来,很兴奋。但当地政府就通知他,要注意什么什么,不要太寒酸,等到他们来访时,家里最好借几件像样的家具等等。


父亲终于等到几十年没有见面的老同学来见。当统战部门带着他们来到父亲面前时,父亲傻眼了。人家那个气派呀,平时对父亲颐指气使的领导见到归国的老同学那个谦卑的样子,一下子让父亲清醒过来——原来做人还能这样做,原来领导们还能这样谦卑,原来……父亲一下子开始后悔几十年前没有撤退到台湾,没有出国到美国……


父亲老了,老得走不动了,但梦想不会老。父亲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把他的“出国梦”传给了我,虽然我自己还一直糊里糊涂的,但也毕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


有一点可以肯定,父亲传给了我“出国梦”,我却并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思糊里糊涂地出国。我开始安心的在国内工作,虽然每一次父亲都对我的工作很不屑,但我乐在其中。大概是由于工作努力,也因为会点英语,当然也许还有我心中始终隐藏着的“出国梦”,我工作后出国的机会竟然接踵而至。先是到香港,后来又到美国,随后还到南美等国家……


还记得第一次出国时的那种兴奋劲头,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然而,却都似是而非,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倒是记得第一次出去最吸引我的就是满街的黄色杂志,乘领导不注意,买了几本超级色情杂志,躲在厕所里看完了,哇塞,这些东东也可以拍出来,而且,如此美妙……


然而,这些绝对不是吸引我后来真正“出国”的原因。要知道,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底开始,特别是经济爆炸的九十年代,我在外国能够看到的那些什么乱七八糟吸引年轻人的东东,早就迅速充斥中国大陆了,色情杂志,黄色影碟,质量不比美国和南美的差,价钱却绝对便宜,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


可见吸引我出国的是另外的一种东西,一种我当时也许意识到(大概父亲已经传给了我),但我却无法清楚表达出来的。我出国了,把大儿子带到美国,让小儿子出生在国外,儿子们早就是法律意义上的“外国人”,我就这样实现了我的出国梦。


“出国梦”也许是各种梦想中比较难以实现的吧,特别是对于我这种学习政治,可以说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来说。但即便实现了这样的出国梦,我却始终没有梦想成真的快感。只是有时在和同辈人的交往中,我才从他们羡慕的眼神中,隐约感觉到我已经实现了一个梦。


大概是因为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的儿子女儿逐渐长大了,我每次回国都收到到很多的“骚扰”:都是哥们姐们找到我打听如果把自己的独生子弄到外国读书。我说,读书可以,几年下来的各种费用可能要一百多万呢,他们说,一辈子就这个儿子(或者女儿),一百万就一百万吧,借也要把孩子送出去。


这让我微微有些震动,暗中高兴自己“先下手为强”。但真正让我震惊的却是毒奶粉出现后发生的一些事。


毒奶粉后我回到国内,第一个星期里竟然接到了八位老朋友的电话,都是要求我“无论如何”帮他们把孩子弄到国外留学或者定居的“命令”(顺便澄清一下,我对留学和定居毫无经验,根本不知道如何办)。他们在国内的条件都很好,属于精英之类的。而且他们的孩子也大了,不会喝毒奶粉的。但,他们好像对前途失去了方向,感觉到不确定性。一位朋友说,我能保证我的儿子不喝毒奶粉,但我用什么保证我的孙子和子孙后代不喝毒奶粉,甚至比毒奶粉更毒的东西?


如果说我当时不知不觉就实现了“出国梦”没有一点兴奋和“成功的喜悦”的话,那么看到我同辈人纷纷花费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把子女往海外送,我多少理解了父亲的“出国梦”和他的高瞻远瞩。


不过,理解归理解,我还是没有那种实现了“出国梦”的喜悦,而且,现在沉下心来细想,我甚至不认为我已经实现了“出国梦”,实现了出国梦的是我的儿子,至于我……我出国了吗?


那原因就是,我始终认为自己没有出国,我没有离开中国,或者我始终把中国装在心里……每一次到国外和儿子呆在一起时,我就好开心。到要离开时,我开始收拾行囊。儿子看到我收拾行李,会问,你要出国?我愣了一下,说,不,我要回国。儿子耸耸肩,anyway (随便吧)。


我这才猛然意识到,对于儿子,到中国去就是“出国”,而对于我,到中国去永远是“回国”——回到我暂时离开而终究要回到她身边的祖国。


父亲的出国梦,我帮他实现了,我的儿子已经都出国了。虽然和千千万万的华人华侨一样,我也不会让儿子现在“回国”到中国,但我心中却也隐隐约约有了另外一种“出国梦”,那就是我们所有华人华侨的孩子们都能够梦想“出国”——出到那个孩子们都能够幸福的生活,都能够感觉到确切的充满希望的未来的中国去。


于是,转了一圈,我又回到了中国。此时此刻,我还真说不准,我的“出国梦”到底实现了没有?或者我换一个问法:什么时候,孩子们不用出国,也能实现那些梦呢?!


杨恒均 2008-11-23




杨恒均 2015-08-23 08:53:39

[新一篇] Being a Successful Gorbachev?(做一名成功的戈爾巴喬夫?)

[舊一篇] 懂事的姑娘,運氣都不會太差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