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卷二考证浙江临海明王士琦墓出土一件补衮图银盒,曾援引展览图录中所见大英博物馆藏宋代银鎏金人物图妆盒以为旁证,曰此图内容为补衣。去岁深秋时节赴英伦观展,在大英博物馆展厅得以亲睹银盒实物,虽然隔了一层玻璃,又颇有一点距离,图案细节依然不能见的真确,但好在拍下了器物照片。今春适逢《奢华之色》卷二再版,旋将此器的局部图补到书里。然而却是只凭了旧日印象,而不曾细审拍得的图像,及至拿到样书,翻到补入新图的这一页,方大吃一惊:补图的时候实在太疏略,以至于忽视了至为关键的一个构图元素,图案主题因此认差了。
银鎏金人物图妆盒盖面局部
今且重新读图:它以银盒盖面的菱花式开光为画框,雕栏山石布置出庭园景致,中间是坐在一张鹤膝桌前略略欠身的主人公,侍儿六人捧物环立。右手一方三女鬟,捧漱盂者一,捧奁盒者一,另一人抱了一个蒙袱的琵琶。左手一方,一人捧盆,一人手持包袱。又有站在桌子前方的一位,手擎尺寸将及半人高的一面大圆镜。原来点明画面主题的细节,正在此处。它把读图者的目光引向与圆镜相对的主人公,只见伊人右手分明提了一枝笔,铺展在方桌的绢素上已现出半身像的一个轮廓。不必说,这是一幅对镜写真图。只是排场如此奢丽,显然不是寻常的闺中行乐。画中人娟娟楚楚,髻鬟高耸,帔帛绕身,一身装束类于唐宋画家笔下的“宫妆”,可知不是写绘时尚,而当别有故事。因记起花蕊夫人《宫词》一首:“春天睡起晓妆成,随侍君王触处行。画得自家梳洗样,相凭女伴把来呈。”怀抱琵琶的女侍,也不免教人想到王建《宫词》:“内人相续报花开,准拟君王便看来。缝着五弦琴绣袋,宜春院里按歌回。”顺着这一思路,还可以想到这一枚妆盒本身又何尝不是呼应着诗中意象,便是那“晓妆”和“梳洗”。器用与装饰,在此正是相得益彰。那么此图是否可以名作“宫苑美人写真图”?固然不必胶着于某一诗某一事,却也不妨设想当日图案的设计者是由描绘禁苑生活的《宫词》取意。
美人自写真的存世作品很少。瑞典斯德哥尔摩国家人种学博物馆藏一件出自吐鲁番的纸本“仕女图”,画面左侧一行墨书题识,道是“九娘语四姊,儿初学画,四姊忆念儿,即看”,则它实乃一幅“九娘写真图”。除此大约就很难举出更多的画迹,不过美人自写真却似乎是历时弥久的闺阁故事,因此明清戏曲会用它来设置关目,《牡丹亭》中的《写真》一出,自然最为着名。清钱惟乔据《聊斋》中的《阿宝》改编为《鹦鹉媒》传奇,中有《写艳》一出,也是浓墨重彩精心用美人自写真来布置线索。剧作中的佳人才子经历一番真真幻幻生生死死,最终写真的美人总还是以大团圆了局,而《宫词》所云“画得自家梳洗样,相凭女伴把来呈”,却是难有一个光明的结尾。作为装饰纹样,它多半缘自“外人”对于“内人”浮华生活的诗意想象,同《宫词》作者以一枝赋笔摹写娇艳富丽是相似的。
明佚名《汉宫春晓图》局部
当然美人针线也是宫苑一景。王建《宫词》:“灯前飞入玉堦虫,未卧常闻半夜钟。看着中元斋日到,自盘金线绣真容。”唐奉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此“真容”,指老子像。这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前,赶制绣像。又和凝《宫词》:“暖殿奇香馥绮罗,窗间初学绣金鹅。才经冬至阳生后,今日工夫一线多。”初习绣事,先从金鹅入手,或因它是唐五代时宫廷内外的一类流行纹样,所谓“明日禁兵阶立仗,金鹅袄子赐将军”(敦煌写卷《水鼓子》之三十三),朝廷故事也;“试问于谁分最多,便随人意转横波,缕金衣上小双鹅”(孙光宪《浣溪沙》),则是青楼丽人的时世妆。美人刺绣也是明清画家《汉宫春晓图》中每每取用的单位构图,比如仇英和托名仇英的《汉宫春晓图》。画作之“汉宫”,其实只是一个虚有的名义,倒不如说是时风下的群媛图,虽然不乏从汉故事以及唐宋《宫词》选取意象的成分,不过更多的还是男性眼中的美人韵事。
至此,话题已经扯远了。回过头来再说读图,此是乐事,也是难事,稍有不慎,即会失误。放翁《示友》诗云“学问更当求广大,友朋谁与共磨砻”,今日秉笔之际,前修之言萦回在耳,此身虽入暮年,而向善之心、求教之念,实在未敢少衰也。
原载于《文汇报·笔会》(2015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