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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读读这一则消息: 新华社郑州7月28日电:2002年以来,黑河水已被7次调水进入东居延海,1次调水进入西居延海,创造了干旱地区人工调水的奇迹。 居延海是黑河的尾闾湖泊,黑河水本就应该流入居延海,就像长江水流入东海一样。怎么成了"调水黑河",还成为"奇迹"了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居延海的消失人们一无所知,有关部门也从未披露过。 而宣传得很多的倒是另一种奇迹--人定胜天,修建了一个又一个水库电站。 令人惑然不解。"奇迹"怎会这样被反复创造,一些人不管怎么干都是功绩,翻来翻去就像烙一张金黄的烧饼。 一、初闻居延海完全干涸 过去已有几年。那个夏天我辗转于西套蒙古的阿拉善高原,走向弱水,探访干涸了的居延海,证实了北方沙尘暴的一个主要源区。 1992年秋天,新华社初创《每日电讯报》,我任教科文采编室主任。以往工作简单,每日采访或在办公室签发记者的稿件,把稿发到值班室就了事。现在又多了一项工作,兼管报纸的版面。当时没配版面编辑,自己学着画版,做标题,晚上还直接到印刷厂跟班,看工人做标题字号,决定稿件删改等。试刊时,次日凌晨七八点才从印刷厂出来。后来熟练了些,也要到后半夜。没日没夜地工作,眼底因此出血,视觉模糊。 10月中旬,北京开十四大。我提出不参加报道组,休息几天。这时想起了去西北。首先是河西走廊,对敦煌莫高窟心仪已久。我找到地矿部宋瑞祥部长,请他帮忙安排,一切遂愿。西北我行走多次,这次是最轻松的。部长当即给甘肃地矿局的领导打电话。一辆老旧的白色伏尔加驮着我走遍了河西走廊各个绿洲、各个城镇、各条河流。 张掖城外,清亮的弯月斜挂在杨树梢头,浮现在祁连山隐约群峰上。在简陋的地质队驻地,我听到了居延海干涸的消息。 帐篷里,我们席地而坐,喝着劣质白酒。一个地质队老工程师刚从额济纳旗归来。额旗新开放了一个对蒙古国的口岸。地质队勘探任务不足,为了搞点创收,拉了两卡车啤酒,运到额旗,想销往蒙古。结果没销出去多少,往返上千里,无功而回。老工程师的一句话: "居延海干了!没有一滴水!" 我心头一惊,追问,嘎顺淖尔还是苏古淖尔? 老工程师说,是西边的那个大湖。从湖底走过,到处是白花花的鱼骨。50年代,我们在居延海搞过勘探,那可是个大得无边的海子。现在东居延海也完全干涸了。 我的心头沉沉的,这可是生态突变啊。 沿着河西走廊西行,遥望着一排排钻天杨林梢间飘闪出的祁连山积雪的峰峦时,古往今来的许多往事,如雪线牵动着不绝的情怀。 西部是边塞诗的故乡。首先想到的是唐开元年间的诗人王维,和他千古流传的诗篇《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在文学艺术上有多方面的才能,诗文、书画都很着名,他善弹琴,弹琵琶。唐人小说中有一个故事,说他状元及第,是因为九公主欣赏他的诗和琵琶,关照主试官录取的。王维懂音乐,担任的第一个官职是太乐丞。后人常常把王维归之于山水诗人之列,评论他的诗与画以清淡见长,描绘山水,田野风景,恬雅闲适,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其实,一到西北,王维就写不出恬淡闲适的山水诗了,因为面对的大漠戈壁、冰河铁马,是尘暴、秋风、飞雪、热血。 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诗人以监察御史从军赴凉州,居河西节度使幕中,王维在西北走了很久,走得很远,他的诗风也为之一变。只有到河西走廊,你才知道,"长河落日圆"中的长河,不是泛指,而实有这一条河流。 "属国过居延"--明确地指出了《使至塞上》是在前往居延海的旅途中,与镕金一般的落日一起激发诗人灵感的河流,便是向北涌流的黑河。这条从张掖或酒泉沿弱水北上至居延的路,又称为"龙城古道",大抵与汉代飞将军李广率大军北征开拓此路有关。李广出生的龙城,在今天甘肃东部的天水境内。 早已是公开的秘密。酒泉卫星基地既不在张掖也不在酒泉,而是在内蒙古额济纳旗境内。北上酒泉卫星基地的铁路、公路,就是沿着黑河,沿当年王维"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的沙碛驿道修建的。走在路上,诗人的潇洒与昂奋,也与弱水绿色走廊的生态环境优越有关。有绿草、岸柳与清流相伴,时时可见大漠与黄沙涌动,景色壮丽而绝无旅途之险,才有这种畅快的心情。 一条西北的大河和一个泱泱大湖,如何孕育了千百年前辉煌的文明,又如何随着人为的破坏、河流的枯竭而衰落、乃至湮没的? 居延海是我国第二大内陆河黑河的终点湖,由两个湖泊组成。 晚上,灯下,细看带着的地图,东西居延海像一对迷人的深蓝色的眼睛,和你对视。湖泊虽用虚线画出,只是表明其岸线的不确定--或许还如同罗布泊,是一个"游移湖"。凭记者职业的敏感,我预感到那里正在发生重大的灾变。在罗布泊消失之后,在楼兰文明消失之后,居延绿洲又要在我们这一代人中消失?--而那里的一切却无人知晓,我很想去实地采访,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对司机说,能不能转回去,北上去额济纳旗? 司机不肯。他找了好多理由,最使我深感失望无奈的,便是路况不好,有几百里土路,伏尔加车进不去。 那天,我喝得很多,却不醉。我也从未醉过。 武威、张掖、安西和敦煌,走了个来回,但与居延海失之交臂,我不无遗憾地回到了北京,心却留在了西北,留在那片蓝天下海市蜃楼般的风景中。 西居延海干涸的原因是什么? 居延绿洲会不会消失?其生态危机的后果有哪些? 二、质疑专家特大黑沙暴"原因查明" 此后,我又编辑过不少从西北发来的新闻,像《稻花飘香》、《沙漠中养鱼》、《河西走廊发现巨大的地下水库》等等。我签发这些稿件时,不免生出许多疑问,常常把这类报喜的新闻删成简讯,或者处理成发晚报专稿--难道西北水资源多得如同河道纵横的水乡吗? 那时,还没有那么多20世纪初外国探险的"大系"出版,手头只有一本考古学家黄文弼的《蒙新考察日记》。在多雪的冬天和无雨的春天,我在忧郁中一次又一次眺望西北--比起以后每年春天袭击华北的沙尘暴来,2003年的黑风暴要严酷得多。几天后,北京的天空变得昏黄起来。 报纸上用了"罕见"、"特大"等令人悚然的字眼。 5月5日下午,一场黑风暴席卷了新疆、甘肃、宁夏和内蒙古部分地区。其中最严重的是河西走廊和宁夏中卫一带。河西走廊的居民对年复一年和沙尘暴并不陌生,但还是被猝然降临的黑风暴震惊了。如同核爆炸一般,空中翻滚着红、黄、黑的浓云,飞沙走石铺天盖地--不少现场亲历者的第一感觉像是核战争爆发,末日降临。 天昏地暗,走石飞沙。正值下午放学,很多孩子在回家的路上,被狂风刮进了水渠,或者迷路。在这场黑风暴中死亡67人,失踪20多人,且多为孩子。武威、金昌、永昌、古浪、景泰、中卫等地,灾情尤为严重。公共汽车停驶,引起火灾多起,摧毁林木9万多株。750根电线杆被刮倒和倾斜,造成停电24~40小时。损失的羊达3万多只,直接经济损失3亿多元。沙埋厚度一般有20厘米,最大达1.5米。 在北京变得昏暗的日子里,我的心情极其郁闷。桌上、地上和床上,已经铺了一层黄土。在居住北京的记忆中,这是最初一次沙尘暴无情的横扫。 20多天后,我在新华社新闻大厦值班。有记者送来篇报道,题目是《中国西部部分地区遭受特大黑风暴原因查明》。我一看,是根据中科院兰州沙漠研究所5月20日的一份调查报告编写的。 中科院沙漠所在北京举行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专家认为原因有两大方面:"一是大风天气。由于高压脊的发展,脊前新疆冷槽向南加深,迫使冷空气迅速南下,促使地面冷锋加强东移。配合河西走廊,多为戈壁地带,受热较快,使锋面前后暖冷空气的水平压梯度增加,锋向加强。加之,今年春季40多天无雨,地表十分干燥,沙尘极易被狂风卷进空中。二是人类活动严重破坏地面植被和地表结构,生态环境日益恶化。主要是河西走廊一带原来固定半固定的草灌丛沙地,近年被大量开垦。一方面新垦区本身地表不稳定,易被风蚀和沙埋;另一方面使沙漠和新老垦区间失去了缓冲带,促进了风沙和沙漠南侵。戈壁地区开矿和挖土取沙等破坏地表活动,也是加剧黑风暴的重要原因。" "高压脊"、"冷锋"、"冷槽"……这份报告写得相当专业。一专,便有局限,就像使用望远镜或显微镜。专家们的目光始终没有跳出金昌、武威、古浪、中卫等几个城市及周边地区,草场、过牧、垦荒、开矿和挖土取沙……还有气象因素。都对。但从更广阔的地学角度来看,专家们忙碌了一阵,原因显然没有真正查明,至少这份调查报告是不够全面的。 凭直觉,凭对河西走廊和西部湖泊河流的理解,我认为黑风暴显然并不是简单的只在河西走廊吹过,而实际上横扫了更广阔的地域--这就是新疆东部和阿拉善高原,而这里正是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的所在地。黑河断流,居延海干涸,肯定是黑风暴能毫无遮拦横扫的原因之一。 签发新闻稿后,我把中科院兰州沙漠所的"调查报告"留下,细细分析研究,找出了其中的局限与误判。它谈到了生态破坏问题,但着眼于当地,如金川采矿造成的大量矿渣堆积等等。思路渐渐地明晰,应该从更大范围考虑,那就是位于河西走廊和银川平原西北的阿拉善高原。那里分布着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三大沙漠。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于沙尘暴及其源区的生态环境问题,不仅要考虑自然的因素,也要从历史学、社会学、生态学、环境学,从内陆河全流域的角度加以观照考察。经过几十天对大量相关气象历史地质资料的分析研究,我在思路上已经走进了居延地区。 三、国内最早反映居延海生态恶化的报道 以下是1993年9月30日新华社的一篇报道,全面反映了居延海地区生态环境的恶化。把这篇报道的全文写进书稿,主要是想留一点真实的资料-- 专家呼吁尽快遏制居延海地区生态继续恶化 新华社讯 我国西北地区着名绿洲额济纳绿洲生态严重恶化,目前弱水断流,湖泊干涸。专家呼吁,如不采取措施遏制生态继续恶化,额济纳绿洲(古代称居延海地区)将成为第二个罗布泊,楼兰悲剧将在这里重演。 居延海绿洲在内蒙古额济纳旗,是由弱水的大小支流、湖泊滋润而生。考古发现,这里新石器时代就有人居住。在汉代以前,匈奴居延部在这一带生活,居延海名称由此而来。自汉以后,唐、西夏、元、明直至近代,居延海绿洲都是西北的军事与经济要地。进入本世纪以来,居延故城、元代黑城、东圈城、红城子、破城子、马圈城等地的大量考古发现,引起世界瞩目。唐代着名诗人陈子昂、王维在居延海地区留下了不少流传千古的诗篇。关于居延海地区的记载和文化遗产,要比楼兰丰富得多。 居延海所在的内蒙古额济纳旗面积11.6万平方公里,约相当于三个台湾省或海南岛。人口1.5万,这些居民绝大多数集中在额济纳河下游的居延海地区和额济纳河两岸。其中二分之一居民集中在额济纳旗政府所在地达莱呼布镇。其余地区大部分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极端干旱的戈壁荒漠。如不立即采取措施遏制生态继续恶化,额济纳绿洲有可能在我们这一代彻底毁灭。 古代居延海面积达数千平方公里,面积比鄱阳湖还要大,这已被卫星遥感照片所证实。居延海地区的沙漠化并不是从今天开始。从地质角度来考察,这里古代是一个海湾,它与新疆塔里木和罗布泊的年代相仿。在居延海形成过程中,大湖的底部沉积了大量的沙石。在漫长的地质年代,经历过几次冰期和间冰期,在气候温暖时期,湖区植物大量繁殖,使地表形成了一层土壤。但这层表土一般不到一米,薄的地区仅二三十公分。这个地区年降雨量仅30~40毫米,蒸发量达四五千毫米,风速极大,很容易刮走表土,就地起沙,形成沙漠戈壁。汉代在居延海地区开始实行大规模屯垦,但后来垦区沙化严重,唐代汉居延城已经完全废弃了。唐代居延垦区不得不移至额河南岸,唐代在此建宁寇军城。元末,明朝军队屡攻黑城不下,最后修坝拦截弱水,导致古居延海完全干涸。改道后的弱水形成了两个新的湖泊嘎顺淖尔和苏古淖尔。解放前这两个湖水面尚有200平方公里左右。当时额济纳河中下游水量颇丰,可以通行木船。解放之初,额济纳中下游水量仍比较充沛。 1958年以后,在弱水的上游黑河修建了许多水库,将河水拦截。由于水资源上的问题以及大量流失和损耗,结果使额济纳河中下游的水量迅速减少,1985年额济纳河中下游开始断流。目前,绿洲上的大小河流、湖泊已完全干涸。位于弱水尾端的大湖嘎顺淖尔已完全干涸,较小的苏古淖尔也时有时无,近二十多年来已干涸了5次,目前湖面仅残存一二十平方公里。干涸的湖底上鱼骨累累,有在地方已经成了白茫茫的盐碱滩。 据景爱介绍,绿洲上的树木因干旱缺水而大面积死亡。近三十年来,森林减少了85万亩,其中包括最耐碱的胡杨减少了40余万亩,成片枯死的胡杨林在弱水两岸比比皆是,令人触目惊心。绿洲上的草场因缺水而退化枯萎,原先可食的牧草有130种,而现在只剩下10余种。由于饲料不足,羊的个体重量,从解放初的25公斤下降到现在的10 公斤。目前,额河中游的水库仅每年入秋以后向下游放水一次,放水后不久即结成冰。来年就靠这些冰雪化水后维持一年的人畜生活与生存。 额济纳旗与蒙古接壤的边界长达300多公里,居延海地区与"弱水走廊",是河西走廊连接内蒙古与蒙古的唯一通道,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即在额旗境内的弱水之滨。专家认为,如果弱水完全断流,居延海地区成为我国的第二个罗布泊,不仅会造成西北地区生态的严重变化,还有大批生态难民需要重新安置。从经济地理与军事上来说,如果11.6万平方公里土地成为不毛之地,河西走廊失去北部的屏障和军事支撑点,其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记者朱幼棣) 其实,这篇报道的起源,是与居延海干涸和生态恶化问题无关的一次考古发现。 一个电话打来,我听出了国家文物局考古学家景爱的声音。他不久前从额济纳旗野外考察归来。他说写了一篇论文,看看能不能编发一条新闻。其要点是,嘎顺淖尔和苏泊淖尔这两个湖泊并不是古延海,现在称它为居延海是不对的。他考察了绿洲的东部地区,那里有个干涸了的湖盆,那是古居延泽的遗址。在古湖泊南部戈壁滩上,还有古城及水渠的遗迹。 这纯学术的发现属于地史范围,可以编成一条新闻。但考证的现实意义有限--居延海有广义与狭义两种。如果把黑河-弱水的终点湖命名为居延海的话,不管是古居延泽、汉唐时期的居延海,还是明清以后形成的新湖泊苏古诺尔和嘎顺诺尔,都可称为居延海。 我最感兴趣的是这个西北大湖今天的命运。 景爱来到了新华社我的办公室,带来了论文的初稿。我详细地向他了解了额济纳绿洲,和现在称为东、西居延海的苏古诺尔、嘎顺诺尔,及古居延泽的情况。因为明朝政府放弃了居延绿洲,退缩到嘉峪关以内,那里重又成了牧场,居延海因此有了蒙古的名字,就像青海湖又称为"库库诺尔"一样。景爱为不同历史时期的居延海的"游移"画出了轨迹,特别是绿洲汉、唐时期古垦区的遗址范围。 他在稿纸上画出了三个湖泊,和旗政府所在达莱呼布镇的方位草图。我问他这几个湖的情况,他说西居延海前些年已经无水了,东居延海还有一小片水面,大约还有一二十平方公里。他去年秋天到了东居延海湖边。 辽远干涸的湖盆和最后一片小小的水面,在我的脑际画出了巨大的问号。 当时我还未到过居延海地区。责任、正义和良心,竟使我不能成眠,如芒在背,不能不呼喊。我自己找了大量相关资料,细细研读分析,写出了上述报道。文中历史和背景交代得很多。我想尽量写得浅显一些,强调其地理区位的重要和生态问题的严峻。 额济纳在历史上地名多变,居延海与黑河亦如此。因清代这一片地方由东归的土尔扈特部居住,解放后行政区域也几经变动,现属内蒙古自治区,通用蒙族的称词,比如阿拉善盟的首府清代叫定远营,现名为巴彦浩特。居延海、居延绿洲、弱水等名称已经完全从地图上消失。我在这篇报道上用汉地名称,也是为了强调历史演变与沿革。 文中的"专家"就是本人。新闻要强调出处,记者不便站出来直接说话,只好借用一个第三人,这是新闻写作的"规矩",于是就含糊其辞地用了个"专家呼吁"。这最先关于黑河断流和生态恶化问题的报道,实际上开启了黑河流域生态治理的大门。 至今感到迷惑不解的是,黑河水被层层拦截,下游的断流,居延海的干涸,生态环境的恶化,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应该是水利部门。他们既没有采取补救行动,也未向社会披露,也没有向中央报告,如同今天干涸的罗布泊,好像与他们无关--不仅仅是额济纳旗,黑河也是阿拉善盟唯一一条河流,也许,"水利"到河湖彻底无水,也就没有工程师们什么事了。 四、半个世纪后中国西北科考团之路,谁毁灭了梭梭林? 既不是采风探险,也不是"酷驴"或"暴走"。我在撰写报道的同时,一直筹划着如何去居延海,实地调查黑河断流后引起的生态问题。 次年春天,国家环保总局组织第二次"中华环保世纪行"采访团,拟组建华东与西北各一个团,让我担任一个团的团长。西北采访团是去采访"全球环境500佳"宁夏沙坡头治沙站。当时的国家环保总局新闻处处长孟凡例是我大学校友,比我低两个年级,好说话。我和他设计了一套"声东击西"的方案。即采访完宁夏后,翻过贺兰山,到西套蒙古的阿拉善,沿中蒙边境公路到额济纳旗,考察居延海干涸引起的生态环境问题。孟过去未听说过居延海,我带了本地图册到环保局,用铅笔在上面画出路线,安排行程线路日期,我初步计算,要十多天。由他给当地人大与政府有关部门发传真,安排接待。 1994年7月,宁夏采访活动告一段落后,我们翻越贺兰山,到达内蒙古阿拉善盟首府巴彦浩特。盟上接待空前"隆重",几大班子的领导尽出。他们说,这是第一次有北京记者到阿拉善盟,采访有关居延绿洲的生态问题。 从巴彦浩特,到内蒙古最西边的城镇达莱呼布,600多公里全是沙石土路。我们的队伍扩大了,加上阿盟有关领导同行,越野车增加到六七辆。扬尘滚滚,像荒原上一条游弋的黄龙。 公路在巴丹吉林和乌兰布两大沙漠之间逶迤。远远望去,大地表面仿佛横亘着一条条不同颜色的土布。浅黄色的,是延绵的沙丘带;紫灰色的,是砾石滩;汽车驰过一个个缓坡,两边的地势高起来,一条条曲线极富变化,像随手拉出的速写。不断冒出星星点点的草丛,使色带闪现出淡淡的绿影。大地的基调不断重复变幻着,愈发朦朦胧胧,直至地平线的尽头消逝在苍茫之中。这时,天边出现了一抹迷人的蔚蓝,像高原上飘动的湖流,我们有些兴奋。这抹蓝色渐渐迫近,又远去。接着,显现出无边缥缥渺渺的大海的幻象--这是大漠中的蜃气。汽车颠簸着。随着太阳的升高,湖蓝色的蜃气消失了。大地显示出洪荒单调的本色。 在地图上,乌力吉、苏红图、哈日苏海、雅干……密密麻麻的地名,以内地人的眼光看,全是城镇,人烟还挺稠密的。上了路途后,才知道这些地图上的村镇,大多有名无实。从巴彦浩特到额济纳,要经过人烟稀少的荒漠地带。难得见上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更无内地模样的村镇。 这条路历史上曾很热闹,商旅不绝,驼铃叮咚。但明代以后,随着草原丝路的衰落,也冷落了。在此后几百年间,这里变成了世界上无人知晓的沙碛与荒漠,直到本世纪初许多中外探险家的闯入。瑞典探险家斯文 · 赫定1927年9月从阿拉善荒原上走过,前往新疆,开始了他的长达8年的亚洲腹地探险。 斯文·赫定在《越过阿拉善荒原》中写道: 原野总在变化着,忽而,我们又置身在长满茂密的、深绿色的梭梭树丛的丘顶上。蒙古人管这类时常长得像橡树一样的高大的灌木叫甲格或扎格,它还被赋予了另一个高贵的名字,莫多涅昆,即树王。与其他树木不一样,由于梭梭生长在干旱荒漠地区,生长期长,树的枝干在火中燃烧时不会发出爆裂声;称其为"树王"的另一条原因,是它在燃烧时几乎不冒烟。 梭梭被称为最能抗干旱的树木之一。从地中海、撒哈拉沙漠,到波斯湾和中亚腹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都可见到成片的梭梭林。梭梭可长到4米多高,根深可达9米。阿拉善高原上广布梭梭林,从黄河边开始,延绵七八百公里。40年前这里的梭梭林还有20多万亩。斯文 · 赫定一行在进入阿拉善高原后第一个休息的地方叫"梭梭井"。井是在沙土地上掘出来的,水清凉甘甜。他们的驼队还在丛生的高大梭梭林中迷了路。 令人震惊的是,现在成片的梭梭林竟荡然无存。 一路上,我没有看到一株梭梭! 探险家笔下的高贵"树王"哪里去了?是谁毁灭了梭梭林? 一路上我不断地追问,终于了解到,上个世纪60年代,国家搞工业化,大规模开发资源,修通往吉兰泰盐池的公路铁路,梭梭林被大面积砍伐,施工队伍用作燃料--这是梭梭林在阿拉善消失的主要原因。 我想象着荒原上的一堆堆篝火。火焰在噼噼啪啪的声音中蹿动着。烤火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筑路工人。对他们来说,夜晚的篝火是绝对需要的。可以吃一口热饭,喝一杯热水。 工业化、发展与生存总是争论不休的话题。在论及荒原上的梭梭林被砍伐的时候,可能会误入一些人设置的"伏击圈":"如果只有一杯水,是人喝还是用来浇花?"--这是"某专家"在阐述圆明园湖底铺设防渗膜合理时用的"惊人之语"--国家要盐,国家要修公路铁路,你总不能让筑路工人不吃饭吧? 不是说构建和谐社会吗?令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某些人,包括学者专家,都要把这些问题尖锐地对立起来,弄到有你无我的地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似乎这样才算本事。 沙漠的植被,一旦被破坏,就难以恢复,梭梭林更是如此。途中,听说有些地方还有小片残林,我提出看看梭梭林,结果谁也没有找到一株。大片梭梭林被毁,无疑加剧了荒漠化的发展。好了,没有了梭梭林,没有了植被、草、水,你还在哪里立足? 五、月球般荒凉冷寂,养不起马的 牧人才骑摩托车放牧 原先预计的一天行程,走了足足两天。 夜晚,四周荒凉冷寂,如同月球一般。 在地学上,人们将没有植被覆盖的裸地,称作荒漠,即人们常说的不毛之地。这和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的"深入不毛"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那时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森林广布,只是人烟稀少、没有开发或开化罢了。戈壁为蒙古语,意为草木难生的土地,主要是沙质荒漠和砾质荒漠。去居延海途中,满目皆是沙漠和砾石滩。 斯文·赫定比较关注自然环境的考察,而与他同行的中国考古学家和地史学家黄文弼似乎更注意西北的历史变迁。差不多在同一地点,黄文弼在阿拉善高原上的乌托海发现了石斧、石刀、渔叉、石锥等大量旧石器。黄文弼为这一发现兴奋异常,他认为,四五千年以前,这儿有大片的湖面--原始居民很会选择地方,往往生活在水草丰美的水边,远比现在都市里的家园"亲水"。 阿拉善高原在几万年前存在过大湖,而且还是大淡水湖。后来随着气候的变化,水面逐渐缩小。吉兰泰盐湖古代也是个大湖,在我国最早的地理书《禹贡》中有记载。汉代,湖面还很宽广。现在吉兰泰等几个盐池,就是湖泊最后的浓缩。在腾格里、乌兰布和与巴丹吉林大沙漠中,近年发现了丰富的地下水,一些人又兴奋异常,认为可以大大开发,比如用来垦荒,发展种养殖业。要知道,这些深层地下水,是地质年代湖泊渗漏形成的,用一点就少一点,不可能得到补充。 现在人们说得最多的是发展。发展其实是进步的另一种表述。 但一些人始终没有弄懂发展的本质。在自然界也是如此,进步的近义词是进化,退步的近义词是退化。沙漠化本质上是一种退化。如果沙漠化扩大,还有发展吗? 首先提出"沙漠化"一词的,是法国生态学家阿·奥波利维尔。奥氏曾在法国政府中任殖民部水利森林局局长,此人经常到法属西非殖民地国家考察。他发现年降雨量700~1 500毫米的热带亚热带森林,由于不加节制的砍伐、焚烧和耕垦,从森林退化为疏林草原,疏林草原进一步退化,就会出现土壤侵蚀、旱生植物侵入等一系列现象,然后出现类似沙漠的景观。奥氏将森林不断退化的过程和结果,称之为沙漠化,或作荒漠化。 阿拉善高原的年降雨量要少得多。 我到过科尔沁、乌兰布的草原与沙地,也到过阴山下,考察过毛乌素沙漠,与这些地方比,阿拉善高原稀疏的灰绿色,简直就没有可称得上草场的地方。几十年间,荒漠化的扩展,速度实在惊人。 对于那位法国生态学家,你不能不怀敬意,他提出这一论点是在1949年,也就是新中国成立之年。 在去居延绿洲途中,我们看了几个牧点。 只有一户牧民,在公路边,离巴彦浩特也不足百里,草场的条件在阿盟算是好的。有顶帐房,也有间房子,一眼深井,但井水不能喝。主人说,这里草场退化严重,20多亩草场才养一只羊。地上看去还稀稀拉拉地长了些草,很多草牲畜不吃,是毒草。 这家牧人也没有马,帐房外停着辆红色摩托车,非常扎眼。 和主人交谈后,我想起了过去宣传上的偏颇可笑--牧人骑着摩托车放牧,好像现代生活进入牧区,是幸福的象征,那篇骑摩托车放牧的消息,还被评为好新闻。在草原上纵马驰骋,要比骑摩托车方便和潇洒。至少在西套蒙古,因为草场的退化,牧人养不起马,而改骑摩托车。 中午12点多钟,我们到了苏海图村。 在中国地图上都赫然标有地名的村子,只有几间土坯房散落在公路边。据说,村子和附近的牧点,加起来有300来人,这就是一个苏木(乡)。但常年在苏海图居住的,只有二三十人。有时,村里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 公路边有一家"迎宾旅店",三间矮矮的房子,两间可以住宿,一间是吃饭的地方,只有一张破旧的方桌和几张条凳。一条黄狗围着转来转去,主人把它轰了出去。同行的盟领导说,能吃饭的也就这个地方了,大家只好凑合着点儿。 "迎宾旅店"的老板姓甘,老家在甘肃民勤。他到阿拉善已30年了。在这里开店也有10来年了。我们十几个人一来,可把他们忙坏了。有时一天小店也没那么多客人。尽管出发前,盟里有关部门已给苏海图村通了电话,小店里做了准备,有羊肉汤,几个西红柿和茄子。沙漠里,当然不好有过分的要求,一人可以吃上一碗面条。 端着海碗和老板娘聊天。老板娘姓魏,她引以自豪的是三个女儿,大女儿20岁了,在店里帮忙。二女儿18岁了,在离这里几百里的吉兰泰盐场上技校。三女儿在巴彦浩特的左旗中学上初二。她说,我们都是不识字的人,到苏海图后,生活也不容易。但孩子再也不能耽误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 我问,这面条多少钱一碗。她说,8角钱一碗,去年,一碗6角。西红柿、茄子、葱,都是托人从左旗捎来的。这地方啥都不长。 六、一排枯树从关了门的乡邮政所院子里伸出来 不知是因为路况恶劣,还是天气炎热,离开苏海图没多远,汽车一歪,轮胎就爆了。车胎爆了的还不止一辆。其中一辆是被铁钉扎的。这沙石路上哪来的铁钉?有人说,是不是修车补胎的使得坏。这路上一天没见几辆车,修车的生意很清谈。不使点小名堂,混不了吃的。后来,又有辆越野车的轮胎被弯曲的铁钉扎了,大家对这种猜测也更坚信了,但我始终将信将疑。路况不好是事实。在这地方生活不易。挪一个地方,也比这里日子要活络得多,用不着使这么坏的主意。真的车抛在路上,几天几夜,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也很危险。 在烈日的暴晒下,换胎十分辛苦。如果路上再坏一只胎,就跑不到额济纳旗了。 从缓坡下冒出几间土房子,乌力吉到了。乌力吉也叫巴音毛道,这里有另一条路,向东通向杭锦后旗和五原。这里是老归绥--新疆公路上的一个"大站"。镇上也是一片残破,是乡政府所在地。现在这条公路只通到额济纳旗,原先通往新疆境内的巴里坤--即历史上有名的蒲类海,现在巴里坤湖消失了,公路已经废弃。 到处是断墙败屋。零零落落的十几间房子。有补胎的。司机忙乎开了。我就进了小旅店,跟主人聊天。女老板姓陈,不到30岁,长得很水灵。她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三间客房,每间房子里都有三四张木板床,放着被褥,挺洁净的,只是被褥上落了层薄薄的土。这房屋的结构也挺特别,还有内走廊,也许是风沙大,冬天冷之故。她问我们去哪儿。我说去额旗。她说去额旗晚上赶不到了,住不住店?我说不住吧,有州上的领导安排。她叹了口气。她问我们从哪儿来,我说从北京。女子的眼睛放出光来:"北京,我小时候就想去北京,看天安门。可一直没去过。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银川。"我说,这旅店是你家的吧,开个旅馆也不错啊,当老板,有了钱,哪儿不能去?她说,再过几年,是得要走了。我是生在这里的,过去这里的草好得很。骆驼进去,看不见身子,只听到沙沙吃草的声音。你说那草有多高?我问,你见过那么好的草?她说,我小时候,草还是挺好的。比我人高。现在,哪有什么草啊,树都死了。旱死的。镇上的人一批批地往外地走。我小学的同学,差不多全走了。原先镇上还有个邮局,现在邮局也关门了,这你一出门往南边走就看到了。镇上长住也只有一二十户。 话题太沉重。我想换一个轻松点的,便说,这么长的路上,没个歇脚的,人少没竞争,生意好做啊。她说,这里连起码的生活条件都没有,越来越没法活人,一路上,你看到点绿色吗?全是光秃秃的,地上连草都不长,还能长庄稼吗。要钱有什么用。一到夜里,没电灯,也没电视。还有,喝不上水。没有比喝不上水更要命的。一口井,水质也不好。到冬天,你再想想这里是什么光景。我想走。你们明年再来,我可能就关门了。 女老板给我们沏了杯水。她说,有人说,这里气候二三十年来的变化,与西边的卫星基地有关,与罗布泊的核试验有关。我说,不会吧。罗布泊的核试验早停了。她说,酒泉的基地还在发射呀。前些年有人在戈壁上捡到过金属的东西,说是火箭的残片。他们说,一发射火箭,高空大气的流向就改变了,还有不干旱的?近几年来,旱得特别厉害。 这里人来人往的,小旅店也可算是个消息总汇。这个问题太"科学"。我回答不出来。 我走出小旅店,在几十米长的土路上漫无目的地走走。一眼望去,到处是断墙残壁的现代废墟,这是拖家带口远遁异乡之后,人去屋空,到处是无可奈何的没落与颓败。有几间房屋残破得厉害,只留下了几根刺向青天的砖柱。 走不多远,果然看到了关了门的邮政所,熟悉的墨绿色已开始剥落。一截土墙,墙头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杨树,全是枯死了的干枝,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刺目。杨树大约是过去邮电所职工栽的罢。这里种树也靠浇水,没人呵护,人走树死。在修车小铺子的门口,有个光屁股的孩子在土堆上爬。夕阳把孩子的胴体照得明晃晃的,像个金属做的娃娃。我心里涌上异样的凄惶。 接着的路途更加荒凉。几十里、上百里,全是黑戈壁、红戈壁,毫无生气。我到过很多地方,从青藏高原到地球的最南端--南极大陆。我要说,20多万平方公里的阿拉善高原的大片寸草不长的土地,与它们相比,绝对不会更有生机。沙漠、砾石滩、无水的古河床、风化严重的山脊…… 边界那边是外蒙古的戈壁省,渺无人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戈壁滩,就足以让偷渡者却步。阿拉善人自豪地说,边境口岸开放后,外蒙古常有人过来,他们省长坐的车都没我们旗长、局长坐的车好,我们差的也有北京吉普,好一点的有日本三菱越野,他们呢?还是苏联的老旧吉普。都是蒙古人,可见外蒙古并没有多少吸引力。 中国只有生态移民,没有生态难民。 生态移民是由政府组织资助的。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由于生态环境恶化,阿拉善高原上居民不断逃离家园,远走他乡,已是个不争的事实。如果边境上没有了居民,没有了村镇,有了好车又有何用。 这一夜,我们宿在边防部队军营里。这里离外蒙古只有几十里。 边界,这使我意识到一个区域的极限。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是不断迁徙的。阿拉善和被称为漠北的外蒙古是连成一片的。土地从来不属于某一个民族或部落,马蹄下,逐水草。向南,便是河西走廊,那里是农耕地区,游牧民族南下,肯定要发生战争。但可以向北、向西迁徙。向北,直到唐努乌梁海和贝加尔湖流域。蒙古土尔扈特,以及和硕特、杜尔伯特部落的一部分,就曾奔至里海以北伏尔加河下游草原游牧。而现在,远距离的迁徙几乎不可能了。蒙古已成了另一个国度。中亚也国家林立。国界成了他们生活的边界,成了无情的限定。村镇的汉人可以另谋职业,开饭馆旅店在其他地方也有活路,可牧人呢?他们将游牧何方? 月亮升得很高了。月光下的荒滩涂上了水似的银白。一排排营房间的路边栽了些红柳,有一人多高。红柳是这里的绿化树。我在营房外的小山岗上见到了几个战士,有河北来的,也有河南来的。我又想起了途经的玛瑙湖。即使再荒凉,也是共和国的领土。 高原上路很长,长得像一部编年史。当年的草原丝路,正是从这里飘向西域的。现在,牧草消失了,羊群消失了,商旅也消失了--有一种被世人遗忘的静谧。漫长的路程足以让历史学家深思熟虑,使生态学家有足够的时间,从不同的方位观察荒漠化的无情进程。一个缓坡接一个缓坡,四周都是灰色和黑色的、光秃秃的小山,令人疲倦。经过两天风尘仆仆的颠簸,走过如同月球一般的荒漠地带后,远远望见地平线上的绿洲,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心中顿时溢满了绿意--啊,额济纳河!西套蒙古的母亲河! 汽车在沙沙作响的夹道的杨树中行进,车轮也变得轻捷起来。八月荒漠的灼热,被似水的浓荫冲冼,周身有说不出的轻快,旅途的疲惫一扫而光。我毫不犹豫地相信,这里是我们要寻找和停留的地方。 七、达莱呼布--居延绿洲上的美丽小城 鲜花、绿树、白色的平房。晨光飘闪时分,在边陲小城整洁的街道上漫步,清凉的晓风掠过草尖,带来了露珠的潮润与艾草的气息。 额济纳旗首府达莱呼布很远,是内蒙古最西边的城镇。达莱呼布很小,全城只有9 000人。但却集中了额济纳旗总人口的70%。这就是当代居延城。 清早,街上行人寥落,显得宁静而安详。在城中心两个繁华的街口,百货大楼等"最高"的建筑也只有两三层。 额济纳旗的领导把我们安排在旗上最好的招待所里。这是一幢白色的三层楼房,一层是普通房间,二层以上有"标准房"。当然,用内地的眼光来看标准并不高。院子和房间都很清洁、平常,到这里来的旅客也不多。如果想一想,六十多年前这里还只有几顶帐篷和几间土房子,这个招待所可称得上是相当"现代化"了。 汽车在阿拉善高原上行驶时,头上是湛蓝的天,使人想起青海或者西藏。进入居延绿洲后,天变成了半透明的淡蓝。我们从海拔近1 600米的阿拉善高原,一下子进入海拔不到1 000米的"川道",感到又闷又热。房间里电扇使劲地吹,吹过来的都是热风。 "达莱呼布"蒙语的意思是傍着大湖的城。 黑河是划过中亚腹地荒漠的放荡不羁的河流。烟波浩渺的湖光,确实曾映亮过边地名城。 随着下游河道的摆动,绿洲也在不断变化着。古代的居延海位于达莱呼布镇的东面。现在那里已是茫茫沙漠和戈壁。汉、唐、西夏和元代的垦区,都成了无垠的荒原。只有一座座残破的古城耸立在荒原上,在诉说着千年兴衰与绿洲的变迁。 在居延绿洲,城镇随着河流的变迁、湖泊改变而消失、迁移、兴起。这也是中国西部的风景。居延城"移至"今天的达莱呼布镇,只有几十年的历史。 人类迁徙曾跨越了惊人的距离。但无论是作为游牧还是农耕的民族,他们在中亚腹地毕竟没有太多可供选择的绿洲。 年轻与古老的脚印,一次又一次叠加到了一起。 明代大将军冯胜曾率大军在西北犁庭扫穴,占领肃州之后北进,断黑河之水,攻陷了元代在大西北的最后一个城市亦集乃路。一番劫掠,大军夹裹着城中的百姓南迁,退到嘉峪关内。朱明皇帝远没有汉唐的气魄,对西北游牧民族采取了一种高墙沟垒的守势。于是居延海及其周围的绿洲,重又成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地。秋去冬来,似乎哪个部落都没有在这里久留,几百年竟成了历史的空白。但明代以前因灌溉、屯垦造成的生态破坏,却得到了很大的恢复。 土尔扈特部东归现在成了电影电视的热门题材。达莱呼布镇的兴起,和巴彦浩特一样,也与土尔扈特部的东归有关。土尔扈特部原在新疆西北,明末进入中亚,后又迁徙至里海和伏尔加河流域。但由于政教上的原因,一直与祖国保持联系。康熙四十年,土尔扈特部首领派其嫂携侄子阿拉布珠尔,带着400骑东来,入西藏朝佛,由于归途受阻,遂率其所从内附于清,回到祖国怀抱。清封阿拉布珠尔为固山贝子,并赐嘉峪关外党色腾尔地供游牧,雍正九年清廷赐额济纳河一带为牧地。后来土尔扈特部东归后,由俄国返新疆的牧人,有的陆续迁移到居延绿洲。① 额济纳土尔扈特旗的王爷府,是当时仅有的建筑物。后来,在王爷府附近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定居点,这就是达莱呼布。 寻访镇外的王爷府,要走过一段尘土飞扬的土路。 定远营阿拉善王爷府是极有气势的,还有座规模宏大的家庙延福寺。当我来到额济纳旗的王爷府时,不免感到失望。院落不大,正在修缮。院内也简陋,几间新修的砖瓦房,画栋雕梁,出自当代工匠之手。在这个破败与崭新交织的院子里,我想象不出当年郡王寡母孤儿万里东行的英姿与风采。 后来翻阅资料,发现额济纳土尔扈特部确实地广人稀。本旗的各级官差人员在新中国成立前全系义务的职位,不支薪俸--这倒像真正意义上的"公务员"。可能这个旗太小,没有太多的公务要办,机构设置也从简。只是相当于旗长的札萨克一人领中央薪俸,同时也接受牧人之馈赠。 我曾整夜游走于边陲小镇的街头。 高高的杨树哗哗作响。在杨树和花丛的间隙,透出闪忽的彩灯,飘出隐隐的舞曲与歌声。只有几千人的小城,竟有几十家卡拉OK厅。 信步走去,街屋渐见疏落,灯火渐见暗淡。远处传来了零落的犬吠。橘红的灯光勾出了疏篱。哦,无边的河边还有一户人家。一辆大卡车隆隆地驰来,又倏然远去,大地复归沉寂。 这时,一轮皎洁的明月,正在苍茫的大戈壁上升起。我来到城外的一座桥上,凉风习习,枯草瑟瑟,灰白色的干涸的河流在月光下毫无生气地通向远方--那里是已经消失的湖泊?是被风沙掩埋的古城?是两千年金戈铁马、烽烟相连的岁月? 达莱呼布,优美地体现出当今边城的文明结构形态。这是几千年绿洲文明在20世纪艰难的延续。从废弃了几个世纪的古城到生气勃勃的新城,我突然发现,不管是多么繁华或者萧瑟,不管是历史的盛宴还是散席后的凄惶,绿洲文化的核心还是水,是纵横交错血管似的河道和水渠。只有水,才能带给生活或者走过绿洲的人们以创造力和向前展望的想象力。 八、从天鹅湖到东西居延海 居延绿洲东边,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叫天鹅湖,为古居延海残留的水面。出达莱呼布镇后,路上经过数条无水的河道--在黑河的尾端,黑河漫散开来,河道呈网状。田野上胡杨与灌木渐见稀少,直至绝迹。其中有数处公路,因流沙侵入,形成沙山,而不得不改道。 来到天鹅湖时正是黄昏。在狮黄色的沙海中,闪现出了一抹迷人的蔚蓝。 越野车摇晃着,开进了古居延海的海底。古居延海水退缩时留下的道道岸线,片片沙滩,像古老大湖的年轮,记录着沧海桑田的巨变。 车停住后,我急切地向那片蔚蓝奔去。接近古老湖底的中心,地面上出现了一片白花花的盐碱残丘。残丘形态各异,有如塔形,有像古堡,千姿百态,但有一道道曲线相连,可以看出当年的回浪浅滩--这也是水和风雕塑造成的大自然奇观。 穿过瑟瑟的芦苇,穿过岁月的严酷和无奈,我终于来到了天鹅湖边。 湖面呈带状,宽一两千米。对面是延绵起伏的高大的沙丘。湖边的苇草丛上,几只惊起的水鸟飞鸣。天鹅湖,当地人给它起了这么动人的名字,因为秋天湖中多天鹅、斑头雁之类的水禽。但因湖水太咸,鱼虾绝迹--天鹅湖无疑浓缩了两千年历史中太多的苦汁。 据史书记载,汉居延城就在湖的南岸,极目眺望,那儿只有延绵沙山组成的黄色的风景。那么古城一定沉睡在厚厚的黄沙下了。陪同的额济纳旗的朋友告诉我,在湖南岸的一个小山丘上,还可见到汉代烽燧。我感慨不已,遥望南天,怅然若失。一代又一代守边将士的功业、艰辛与血泪,一年又一年闺中情人的期盼、思念与等待,就这样被岁月不动声色地覆盖掩埋了。 两千年前的汉居延城曾具相当的规模,当时在这里屯垦的将士近万人。《额济纳旗历史沿革简述》中说:"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外筑长城,延伸到居延,并派路博德修建了'遮虏障'。同年,发戍甲卒18万到河西,北置居延、休屠二县,后改置'张掖居延属国',居延属国城内已有居民4 733人,至汉献帝末改立西海郡。" 在这片绿洲上,几千年来人口没有太大的变化,至今额济纳旗也只有1万多人。应该说,绿洲人口对土地与水资源的压力并不大。 只有胡雁依然南来北往。 只有天鹅恬然自得地游弋。 第二天,我们又去东、西居延海。 同为黑河的尾闾湖泊,以往东居延海为淡水湖泊,水鸟翔集,湖边有许多芦苇,湖中有多种鱼类;而西居延海则为咸水。这使我至今感到不解。1992年秋天,东居延海尚有水面。时隔20年后还有没有呢?陪同我们的旗长也说不准,他们平常也很少去。旗环保局的同志说,去年初冬,东居延海的水已经很少了,有人到海子里捞鱼,然后到镇上卖,鱼真多啊。他买过一条,搭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驮回家去,鱼弯下去,头尾几乎搭到了地面。这条大鱼冻着,几乎吃了整整一个冬天。至于现在有没有水,他也不清楚,可能还有一点水面吧。 我想,东居延海应该有水,有像天鹅湖这样的小水面,至少也有一片沼泽地。但令人始料未及的,东居延海已经彻底干涸了--而我在一年前写的报道中,说"东居延海尚有一二十平方公里的水面"。我们的越野车开进了东居延海的湖底,转了一个大圈。我又下车来,在烈日下走了五六里,连一点水的痕迹都未找到。 失望之余,只好怅然而返,然后去西居延海。 "嘎顺诺尔"蒙语的意思是说咸湖。东西居延海之间古河道更多,原先还有一系列较小的湖泊和泉流。上个世纪40年代,西北几个农学专家考察居延海后,在《河西居延新疆水利考察报告》中记载:黑河一年涨水三次,一是春天黑河解冻,二是7月下旬融雪下注,三是9~10月间祁连山降水。每次黑河水涨,都有较大的水量汇入居延海。"西海支流之河槽,宽约40米、主流之最宽处有达200米。河道断面极浅,呈半圆形。东河年届洪水之期,常泛溢两岸。据土人称,经常水流,水深约0.5米,深处亦有达1.5米者。……民国十六年10月中旬,平均水位时,在下游注入居延海之流量,约22立方米每秒"。 越野车在林间空地中停了下来,开阔地上,出现了两片湛蓝的水洼子。这里原有一眼大泉水,"水柱涌出有一人多高"。而现在,水面静静的,倒映着白云蓝天。我们无法走近,地上满是泥泞,是牛和羊踩出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如果这眼泉水再干涸,居延绿洲北部边缘最后的牧点只好撤离了。我照了几张照片,留作纪念。 土路的尽头,几株胡杨和白杨下,有几间平房,高大的沙丘堆到了屋后。原先这里是农场的一个生产队,这一带的芦苇与草长得很高,人骑骆驼,只见人在草海上浮动。而现在景物大变,只剩下了几户人。忧郁的老人和活泼的孩子,路边还停着辆拖拉机。我们进屋,主人担心,旱情越来越严重,风沙也越来越大,井都干涸了,吃的水都要从远处拉,沙已经堵到门口,生活很难,再过几年得搬家了。听着,我的心沉甸甸的。 离开这个居民点后,已经无路了,越野车驶进了干涸的河道,顺着河床向西居延海艰难地行进。西居延海干涸的湖盆一望无际,中间有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原来这是座湖心岛。山上有一枯木扎成的敖包,斜阳在敖包上晃动,使人不敢直视。湖底的砾石滩上,有汽车的辙印,像证实这里原先曾作为驻军的靶场,不经意间,发现了用卵石镶嵌成的一米见方的大字"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在归途中,先后有几辆越野车陷入了流沙,都熄了火,又推又拉,满头大汗,好不容易脱离险境。我再一次地回首西望,落日如轮,大湖如瓦盆。几辆越野车像野马似地在荒滩上驰骋,扬起滚滚烟尘。 这是一组不能不录入的数字: 20世纪40年代,狼心山以下,黑河下游的年水量为13.13亿立方米,有大量的水流向绿洲、流入居延海;50年代年水量为12.2亿立方米;60代减为10亿立方米。 现在,黑河中上游修建了百万立方米以上库容的水库30多座,黑河完全被"控制"、"驯服",黑河35条较大的支流,断流了33条。80年代,黑河额旗狼心山以下年流量急剧下降为5亿立方米。1990年,下泄下游水量3.1亿立方米;1991年,下泄下游水量2亿立方米;1992年,下游水量1.83亿立方米。额济纳旗境内的黑河19条支流全部干涸。湖水干涸后的额济纳地区成了沙尘暴的重要源地,并由此形成了一条横贯我国北方的"沙尘走廊"。 不能单用土地面积或1万多人口来考量居延绿洲的战略重要性。当地同志领我们去了干涸的居延海北部与蒙古接壤的边境。荒原上耸立着几座平缓高大的山丘,呈"品"字形。居延绿洲地势平坦。无山无岭。有时看到一个地势稍高的地方,上面必有牧人用石块垒起的敖包。在戈壁荒漠,哪来群山? 居延绿洲历史上是阻挡漠北铁骑的要塞所在,自南向北的黑河形成了唯一可以进入河西走廊的"绿色走廊 "。我国与北方邻国关系紧张时,为抵御北方装甲部队突袭沿弱水南侵切断河西走廊,保护酒泉卫星基地,修建了人造山峦作为要塞,里面全是军事工程。现在,中国失去了外蒙古,西伯利亚的风云变幻,达莱呼布便永远不会平静。如果黑河无水,绿洲废弃,成了无人居住的不毛之地,军事要塞便无所依存,西北的门户也就洞开了。 三座军事堡垒,像三座金字塔,耸立在地平线上,镶嵌在瓦蓝的天际。 …… 离开居延绿洲两年之后,有位探险家告诉我,天鹅湖也已经无水。我想起达莱呼布镇上旗招待所的餐厅里墙上的一幅油画,画面上是一个大湖的黄昏,金色的水面,摇曳的芦苇,还有两位裙裾飘逸的姑娘和一匹黑骏马…… 达莱呼布--大湖畔的城。我在这里听到了祈盼和呼唤。 波光粼粼、气象万千、众神离聚的大湖呢? 九、拯救居延海10年:挽歌与颂歌 从阿拉善盟采访归来后,我撰写了系列稿件。 同行的其他记者在《中国环境报》、《中国青年报》、《法制日报》上等也都发表了有关居延海生态恶化的稿件。 中央领导在新华社内参上做了重要批示。大约一个月后,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和阿拉善盟的领导来到北京,他们此行是专程到中南海,向国务院领导汇报黑河断流和居延绿洲生态恶化问题。在国务院办公会议上,确定由国家计委牵头组织一个有关部门参加的调查组,去阿拉善盟进行实地调查。地矿部把居延地区列入了"西北找水计划"。 内蒙古到北京参加汇报的同志,在自治区政府驻北京办事处请我们吃饭,对我们通过采访报道,第一次让全国都知道居延绿洲环境恶化问题一再表示感谢。 解决黑河的断流、遏制绿洲生态恶化问题终于提上了议事日程。 两省区地方和水利部门扯皮又进行了好几年。2000年,国务院决定进行黑河水量统一调度和管理,并成立了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黑河流域管理局--虽然这条内陆河与黄河完全无关。国家为治理黑河投入了大量资金。其实方法很简单:即沿岸的灌区"全线闭口,集中下泄"。2002年,黑河水重新流入东居延海;2004年9月,黑河水还曾注入干涸达43年之久的西居延海。虽然黑河中上游水库已经7次集中向下游放水,年水量2亿~3亿立方米,但每年6~7月间,居延海仍要见底,只有2005年除外。这一年7月,从上游突然涌来的黑河水与东居延海的湖水汇合了--30多平方公里的水面上,飞翔着水鸟,苇草开始生长。沿河大片枯死多年的胡杨、红柳根部也吐出了新芽,原有退化的草场也开始恢复。 "启动了塔里木河、黑河流域治理",写进了2003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为此,有关部门组织记者去采访黑河调水的成就,一路浩浩荡荡,并出经费把采访的报道汇编出版成一本厚厚的书,名为《绿色的颂歌》。 北京,飘雪的冬天。1993年到2003年,10年间,我的工作有了很大的变化。想再次去居延地区看看,但心愿未了。 独自一人在雪地上走着,冷风中头脑清醒了许多。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上游大坝向下游开启闸门泄放一点救命的水源,被作为具有"科学"工程意味的"调水"、"借水"。向下游放水是值得称赞的,为什么不谈断流的原因呢?居延海恢复水面是"一曲绿色的颂歌",那么,唱衰居延海绿洲、唱干居延海碧波的又是什么歌呢? --也许言重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其实是对败笔的涂改,奇迹也是对"劣迹"的修正。 爱思想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燕南园爱思想 2015-08-23 08:4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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