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 朱幼棣:后望书1——三门峡无水的淹没

>>>  深度觀察清末民初精神脈絡  >>> 簡體     傳統

作者简介

朱幼棣,学者、作家。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历任新华社国内部副主编,工业采访室副主任,教科文、政治采访室主任,新华社新闻研究所副所长,中共山西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国务院研究室社会发展司司长,现已退休。主要着作有《怅望山河》、《后望书》、《大国医改》等。

全文系作者授权刊载,转载请注明出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三门峡大坝是现代水利乃至新中国的标志性工程。

这个工程的得失成败不仅引起了长达几十年的争议,更事关着千万人的命运--至今,它仍然是个敏感而沉重的话题。有的说它保证了黄河中下游平原的岁岁平安,有的说它造成了渭河与关中平原的灾难。这是一个时代复杂而多解的命题。

能不能换一个视角?找出一个没有异议的题目?

三门峡水库的正常高水位被定于360米,按照这个水位,附近的陕州古城、潼关老城、蒲州以及方圆百里的村庄均要沉没水库。数十万百姓被迫迁出世代居住的家园。可后来,实际蓄水还未到达原来规划的水位,就威胁到关中平原的安全,被迫降低,大量良田并未被淹没,上述古城也没有沉到水库。但居民已迁,弃城荒凉,竟造成了"无水的淹没和毁灭"。

--这20世纪含泪的荒诞,遗留至今的满目废墟和无数悲剧,应该写进教科书里的无知与愚昧,难道就没有重提的必要?


一、潼关:天下第一关的毁灭


踏在古潼关城内,心陡然起了波澜。

潼关不仅仅是中国西部的大门,更是过去通向今天和未来的必经之路。寻找本身便是一种信仰。今天,在西部开发、水电开发一再升温的时候,寂寞的潼关,黄河边上一座荒凉的城,能告诉我们什么呢?

千百年来,黄河滔天的巨浪未曾撼动这"天下第一关"。但现在,潼关已经被抹去,成了一片废墟。

多少回,我们错过了这个地方,好像它从未存在过一般。

今天的潼关县城绝对是个没有特色的大镇--50年前它是一个叫做吴村的地方,与雄关险隘毫不相关。陇海线上的普客列车,在这里仅停靠几分钟。空空的街边上有一些店铺。烈日暴晒着,行人也很寥落。偶尔有一辆汽车高声鸣着喇叭驰过,卷起飞扬的尘土。还有毛驴不紧不慢地拉车,晃荡晃荡,赶车人的帽檐压得低低的,手中的鞭无精打采地晃动。

不,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巍巍潼关!不是历史深处金戈铁马的潼关!

毛驴车走远了,街两边晒蔫了的梧桐叶子低垂着。

"你想去老潼关?"

"是的。还有风陵渡。"

"那儿可没有什么了。"年轻的副县长白白净净,他不解地摇头。

"有没有遗址,古城的遗址?"

"有还是有一些,只是很少有旅游的人去,也没什么好风景。"

我说,我不是来观光旅游的。

"县委有个副书记,他对老潼关有研究,能讲清楚情况,请他陪你去吧。好在路不太远。"副县长说。

就这样,我走上了向北面急剧倾斜的路。一个转弯接一个转弯,我们渐渐从秦岭与黄河间比较平坦的塬上进入了谷地。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耸立在山冈上的烽火台。山上长着一些稀疏的灌木,烽火台没有在西北大漠中看到的那样壮观,但在斜阳的辉映中,蓝天上烽火台的剪影仍有抹不去的沧桑感。历史,开始活起来了。

车停住了。终于,我们来到了破败的老潼关,从南门走入荒草凄迷的城内。

这是中国北方大风景的结点。

黄河和渭河、洛河在这里合流。华山、中条山和黄土高原,最壮丽的地貌在这里汇聚。北方蜿蜒而来的大河,怒吼着冲出秦晋大峡谷,以90度大拐弯的雄姿,蓦然东去。

我仿佛听见了咆哮的水声,还有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

不同于山海关、八达岭居庸关和嘉峪关等如今被辟为旅游景区的地方,不管是搭飞机,还是乘火车和长途汽车,潼关都是非常容易被忽略的。

然而,从1983年深秋,我第一次到西北采访时起,潼关就始终是让我牵挂的地方。

潼关之名源于穿城而过的河流。

《水经注》载:"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潼关的水关残址还留有三孔石拱,我下到河谷察看,正是雨后,河深水急。

潼关始建于东汉,经过历代大规模的扩建修葺,上个世纪50年代留存的是典型的明城。潼关城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选址巧妙,奇险无比。古城墙东南在群山上蜿蜒起伏,有八达岭长城的风貌,北段则在滔滔黄河边巍然屹立,雄伟壮观。

雄才大略的唐太宗李世民,多次称赞潼关:"襟带壮两京。"

1703年10月,康熙皇帝视察"大河上下",从山西乘船过黄河至风陵渡进入潼关,仰望巍然的古城墙,惊叹不已。在行宫住下后,即作《渡黄河潼关驻跸》诗一首,称潼关为"天下第一城"。

古潼关门户金陡关横额上,有清乾隆帝手书"第一关"三个大字。我翻阅过《山海关志》,其中有:"畿内之险,惟潼关与山海关为首称。"

因此可见,中国的"天下第一关"不是一座,而是双峰并峙,即潼关与山海关两座。在中国的历史上,潼关更加久远,位置也更加重要。

可能我们已经淡忘,高峻的秦岭和滔滔的黄河,曾一再把中国历史逼到了这狭窄的通道上。

赶考的书生、放逐的官吏、逃难的百姓,磕磕绊绊,不绝如蚁地从潼关道上迤逦走过。当然,还有士兵和将军,帝王与后妃,以及反叛者造反者--中国的政治和统治中心曾长久地在中原与关中,在长安与洛阳、开封间游移摆动。如同天平,潼关城是肩挑两京、力压千钧的支点。

围绕古潼关的争夺,大大小小发生过数百次战争,像安禄山与哥舒翰之战、黄巢起义军攻占潼关等。抗日战争中,中国军队也在潼关风陵渡隔黄河与日本侵略军相峙。

危墙耸青山,塞垣限大河,菰蒲零乱秋声咽,人间兴亡有几度。

潼关内外,文物古迹遍地。

副书记指着一个大树桩说,三国时马超率西凉兵大战曹操,《三国演义》中曹操割须弃袍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马超策马追杀曹操,曹操绕着槐树转,马超一枪刺到树上拔不出来,曹操得以逃脱。老槐树在"文革"时被砍掉了,可惜啊。唐代安史之乱,安禄山一路势如破竹,直逼潼关城下。哥舒翰是西北名将,只是手下的兵士多为从长安临时征召来的市井之徒,没有战斗力。潼关险要,本来可以固守待援,而奸相杨国忠非要哥舒翰打开城门主动出击,结果大败。潼关陷落,关中也无险可守。消息传来,唐明皇闻之色变,立即带着杨贵妃匆匆逃离长安。那边是李自成与洪承畴大战过的潼关南原,战败后,闯王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十余骑逃进南山。

……

听着这些"故事",历史的黄卷哗哗地翻得飞快。一切都如在眼前,过去了几百年上千年,我又觉得实在没有走出去多远。有些直接连接巨大的命题,而潼关,也许是开启的钥匙。

我说,去看看旧城的老街吧。

到处弥漫着黄土飞尘。浮土把过街的门楼埋了一半,道上污水横流。

我来到了城南的水坡巷。水坡巷位于印台山和麒麟山之间,地势稍高。当初一些居民不肯迁出,所以还较多地保存了古城建筑的风貌。这里现存一些明代建筑,水坡巷中居民当年多为官宦人家,院落清幽古朴,宅第高敞,水磨青砖的影壁保存完好。住在这些古老民宅里的,也多是老人。

我踏进一个院子。主人说,他们在此居住已经有7代了,祖上来自江苏,曾任潼关卫指挥,后来就定居在此地。我一抬头,看见在老屋高高的雕花梁上,有一个小小的燕窝。那里传来呢喃的燕语。想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不禁感慨良久。

东大街和西大街是当年最繁华的地方,如今毁坏得也最严重。断壁残垣,耸立在夕照之中。只有为数不多的老房子,依然可以看出往日市街风情。又走进一户人家,有三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坐在小竹椅上。我问,家里还有哪些人?老人感叹,搬走了,旧城已如同村野,青年人谁还愿待在这里呢?走了几户人家,大抵相似,不禁怅然。

变化最大的要数潼关的西门外了。

上个世纪50年代初,这里有一条通向黄河渡口的长街。佛塔高耸,店铺林立,商贾如云,行人摩肩接踵,是晋陕豫三省边界最繁华的地方。西门外还有座子城,即清代驻兵的满城。

我在毫无准备中,踏入了这片让人心惊的残破与荒凉。

潼关西门完全被拆毁了,只有城垣还断断续续地起伏着,马道的石间长着稀疏的茅草。西门城楼十几年前坍塌。昔日市街,成了青葱的麦田。只有阡陌之间,时时可见到一堆堆残砖碎瓦。

我拨开没膝的荒草,登上高高城墙。

北眺黄河,怅望四野,宁静、苍凉而优美。

黄河虽有九十九弯之说,唯有此弯水流最急、水量最大。

古人有大的智慧。历代潼关的知县总兵,不管文官武将,都懂水文水利,是治水的专家。潼关紧挨黄河,关城与黄河没有多少高差,千百年来城墙竟从未垮坍,潼关从未被淹过。北城墙的基础是用巨大条石砌成的。雨季,黄河水涨,波涛汹涌,城墙就成了大堤。

潼关城的选址,正是基于对自然规律、对黄河水文和河水流量变化的深刻认识。潼关河谷狭窄,黄河河床主槽汛期冲刷下降,流量加大,枯水季节回淤升高。人、古城和大河,在这里奇迹般保持了协调和动态的平衡。

风景在奔涌狂放的大河与山峦的影像中复活。

现在社会上的人,在墙上胡乱涂抹的大多是小广告或者下作的语言。古人题诗可是真的在粉壁上挥毫,是很有文化的。唐代诗人崔颢的《题黄鹤楼》是千古流传的名篇。逆旅潼关时,夜晚崔颢曾到驿馆南边繁华的西街上游逛,听听各地商贾乃至胡商的话语,买点小吃喝盅茶,南腔北调,使他感到无比亲切。崔颢回到驿馆后,挥笔写下《题潼关楼》,其诗灵动而神采飞扬:

"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川从陕路去,河绕华阴流。"

唐诗故事中,诸诗人皆在黄鹤楼上题诗,有一点同题小说或作文大赛的味道。--当年李白云游到黄鹤楼,欲要题诗,喟然长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像李白这样的大家,也只好摇头搁笔。

潼关是一座诗城。不比黄鹤楼,潼关是一座城,还有雄关古道,高山大河,可写的题材丰富,古往今来,留下的名篇十分可观,如果一一整理出来,可以出一本诗集。

黄鹤楼毁了可以再建。

可是,潼关呢,是谁毁灭的?又为了什么?能不能重建?

在唐代繁华至极的新疆交河,如今仅存依稀可辨的断墙颓垣。趁潼关这座当代交河尚有残迹可考的时候,我写下了一些研究笔记。

姚雪垠自述写作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时,曾经过周密的考证。他的小说开篇就是"潼关大战"。他说,"小而险要的潼关城","没有北门,只有东门、西门、南门和上南门"。我去潼关前,又翻了翻这部书。如果没有北门,从风陵渡上岸后如何进城?到实地一看,出入太大--这不能不使我对他"周密考证"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古潼关其实有九大关楼。形状和朝向奇特的瓮城、城门、箭楼,成了潼关古城的一大特色。

东门朝东北,东门外的大路从黄河边和高崖下通过。西门向南,南门向东南,都是依据独特地势特别设计的。潼关是有北门的,只是潼关的北门向西北,在北水关附近。我出了北门,便看到了黄河最古老的渡口风陵渡。那里有一间小店,我和小店老板聊了一会儿。生意很清淡,渡口空旷无人。

我不能不惊讶于古代建筑师的智慧。潼关北门依据地势的独特设计,增大了对攻城军队的射杀范围,同时又使敌人无法在狭小的门前三角地带大量集结--如果北门尚存,在这里眺望黄河,该是多好的风景啊!

潼关城北靠黄河天险,环城东南三面皆依山高筑,使敌军无法形成合围。潼关不同于其他古城,城内不仅有繁荣的市街和店铺,还有田园景致。穿城而过的潼河提供了充足的水源,有成片肥沃的军田生产小麦谷子,城市即使被围困时,也不会陷入弹尽粮绝的境地。

最为奇特的恐怕要数乾隆题写"第一关"的金陡关了。

金陡关不在潼关城,而在潼关城东三里处,是一座砖筑的高大孤立的城堡。它的北面是滔滔黄河,南面是高耸的牛头塬,进潼关的大路就从这里通过,为潼关的门户。入"第一关"后始见潼关东门。进潼关的大路被挤在高塬与黄河之间,而且地形极险,道路狭窄,"仅容单车"--这也是出于军事上的需要。这条险路长达五里,被称为"五里暗门",易于伏兵。唐代诗人杜甫曾在《潼关吏》中这样描述潼关东门外的险要:"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潼关古城确实是我国古代的建筑和军事艺术的结晶。

那位县委副书记说,他有多次机会升迁,但实在不愿离开古潼关,他一生的心愿就是想修复潼关古城。破坏一座古城只要几年,修复可能要十几年几十年,也可能根本没人重视,修不起来。而有的,可能已经永远失去了。像马超刺曹槐,砍伐后只留下一个树桩,像一个历史的句号。

根据《中国历史军事地理要览》记载:"古潼关关城历经宋、元、明、清乃至民国的修葺,基本保留完好。新中国成立后因修建三门峡水库拆掉潼关城楼,现在还留有土垣,关左有新建的黄河铁桥。"

古潼关的废弃与毁灭,是三门峡大坝控制水位工程决策和设计失误直接造成的。

三门峡水库是黄河干流上修建的第一座大型水利枢纽。潼关距三门峡大坝113.5公里。我想,为了"黄河安澜,国泰民安",毁古城真的是修三门峡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也罢了。可事实是,三门峡蓄水后的水位,从来没有到达和淹没过潼关城!--这完全是一个误判,一个杞人忧天式的大败笔。

1954年1月,苏联电站部派出以列宁格勒水电设计分院专家为主的苏联专家组,帮助中国制定治理和开发黄河规划。

同年4月,水利部成立了黄河规划委员会,10月完成了《黄河综合利用规划技术经济报告》,确定三门峡水库正常高水位350米。

1956年,苏联列宁格勒水电设计分院提交了《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初步设计要点报告》,将水位在350米的基础上提高到360米,库区淹没农田面积由200万亩增加到325万亩,移民由58.4万人增加到87万人,陕西省的损失不能不说惨重。

1957年至1962年大坝施工完成。第一台15万千瓦发电机组投入运行。施工完成当年,当库水位为332.5米时,黄河流量为2 000秒立方。黄河水受到拦截后,在水库底部造成回水顶托,流速减缓,泥沙沉降,在渭河口形成"拦门沙"。渭河入黄河的堑口抬高,河底淤积的渭河成了悬河,一场大雨后,渭河淹没农田25万亩。水库水位还未达到340米时,就出了严重的问题,三门峡不得不开闸泄洪,降低水位,同时大坝开始改建。

1969年,三门峡开始第二次改建工程。国务院批准的《三门峡工程改建方案的意见》,当时定的标准是,"非汛期水位310米"。

从最初设计350米,抬高到360米,以后又降到310米--尽管这个标准后来也未被认真执行,据说现在非汛期是318米。三门峡电站从计划的高水头改为低水头发电。

--芸芸专家搞的360米的"虚高水位",是留在历史和科学发展长河上的虚假的刻度。它造成的水文,可能还有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损失和灾难,不应该在今天水落石出吗?

出潼关北城门便是风陵渡,黄河浩浩荡荡。

两只破船斜斜地搁在空旷的河滩上。

再往西走不多远,是黄河急转弯处,滚滚黄水,在这里兼纳渭河与洛河,形成了黄河上独有的三河交汇的奇景,令人叹为观止。这位副书记称这里是万里黄河游览的最佳地点是有道理的。不到潼关,确实感受不到黄河的雄伟与壮丽。

落日如轮,脚下是火焰一般跃动的草滩。

对岸是黄土高原和暮色里隐现铁青色的中条山。

黄河冲出晋陕大峡谷,从北方迎面而来,直奔脚下,在城下蓦然掉头东去,形成小于90度的锐角。涌浪迸裂,涛声如雷,使人倍感大河一泻千里的博大气势。西边天际的洛河与渭水,弦丝一般闪着柔光。黄河与渭河的滩地上,有鸟群飞鸣翔集,风老莺雏,深绿浅绿中常见白羽一片。这里已成为鸟类自然保护区。

我们无法读尽每一条相关的史料,也无法穷究和抚平每一道历史的伤痕。一再寻访,也只是表达对这片土地、这座当代"庞贝"古城的情感。

在时隔十多年后的2004年夏天,我带着在北航上学的女儿,经蒲州遗址,再次来到潼关故城,我们都攀缘下到了冲沟,考察仅存的水关遗址。这里已经完全成了一条"原生态"的河流了,阳光在草叶上跳跃,关门在蓝天下勾出了美丽的弧线。女儿敏捷,爬得比我快,走得比我远。我对她说,从这个角度望望古城水关,完全不同于以往"向前看"的习惯定式,会对我们自身多一分理解和认识。

原先明清风貌尚存的潼关南街,刚刚"旧城改造"完毕,已经人似物非。10年前我见到的一座过街骑楼,刚刚拆毁,那时拍下的照片是仅存的记忆了。我们沿着古城墙上的马道,登上了潼关西门遗址。北边是滔滔黄河,西望是巍巍华山。而眼前,新修建的高速公路,从潼关故城北部劈过。更令人扼腕痛惜的是,在古城墙保留较完整的西关内,竟建起了高速公路的蝶形立交桥--残破的更加残破,恢复潼关古城已经完全不可能了。我没有再去找上次陪我的县委副书记,他或许已经从岗位上退下来了。

现在山海关成了国内外旅游的热点,一年四季游人如织,而潼关同是"天下第一关"已鲜有人知。如果潼关不曾毁城,如果潼关和西安、秦兵马俑、西岳华山连成了一条旅游热线,该是一幅怎样的景象!

黄河依然,水势浩浩。我在黄河边伫立,狂风扑面,胸中升起一种苍凉无奈的情绪。

长河落日,古城变迁,人世沧桑,只有大自然永存。

一首杜甫的诗,潼关便永远活着。


二、寻找峡谷与陕州


修建三门峡水库被拆毁的县城有五座,其中多数是因虚高的水位线,是被现世的建设热情、大干快上的河"干淹"的。

人们都知道陕西。

陕西省名的由来是什么?

古代"陕"字通"狭",通"峡"。黄河在中条山和邙山、华山间形成的大峡谷中蜿蜒流过,这里自古以来为中国东部与西部的要隘驿道。陕西即地处黄河峡谷以西。

你可以不爱这穷山恶水,但对这片土地你不能不怀有敬意,你不能有任何轻慢。这里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之一。从三门峡到禹门口,有多少自然和人文景观,有多少文物古迹。

约在公元前五六千年前,人类祖先的居住与生活就与河相伴。公元前2113年,这里就是夏商王朝统治的中心区域。公元前390年,秦国在这里置陕县,即后来的陕州。

陕州古城始建于西汉景帝年间,至今已有两千多年。其城址在现在三门峡市区西端三公里处。这座濒临黄河的城池,形势险要,规模很大,景致极佳。古代就有"四面环山三面水,半城烟树半城田"之说。据说周文王之弟召公曾受封此邑,教民于甘棠树下,民感其德,建祠纪念,所以陕州又称"甘棠旧治"。这可是一幅格调高逸的油画--黄河、甘棠古树与一座城市,真是和谐的组合。

"甘棠旧治",不再是水利或者文化的概念,而是组成民族基因的一部分。通过对这些基因的研究,可以追溯到我们来自何处。

历史上有名的夏商征战、周召分陕、假虞灭虢、秦晋之战等,无不见证于陕州古城。这里历代兵事频繁,城池多次被毁,又多次重建,一直是州郡和县治的所在地。由于地处进出中原的咽喉地带,为兵家必争之地,各个朝代都派能员干将治理。城西是太阳渡,城北是万锦滩。城内有羊角山,还有钟鼓楼、宝轮寺、文庙、禹庙、召公祠、石牌坊,以及大量明清时期的古民居。

兀然耸立在黄河之滨的宝轮寺三圣舍利宝塔,是陕州老城东南隅仅存的"标志"。

宝轮寺始建于唐代,塔为金大定十七年(1177年)造,距今已有八百多年。此塔平面方形,共13层,高26.7米,外形仿照唐制,内部结构则承袭宋塔的建造方法,是融合唐宋密檐式塔和楼阁式的艺术特点和结构方法,而创造出的一种新的塔式。塔内有塔心室和砖砌梯道可以登临眺望。宝轮寺塔与蒲州的莺莺塔,同是我国四大回音建筑,有极高的研究价值。

与长江三峡中的被三峡工程淹没的古城奉节相仿,陕州也是一座诗城,可以说,是"唐诗之路"的一个起点。

中国古代官员多作家诗人,其文化素质之高、人文精神之盛在世界各国无出其右。当他们踏上通往京城帝都之路时,一扫旅途劳顿,诗情如潮涌流。无论春花还是秋月,无论骑驴还是摆渡,无论愁苦或者喜悦,都能入画赋诗。

唐太宗李世民春日游历陕州,迥望原野河川烟霞村树,即信笔写下了《陕州咏》。后来韩愈、杜甫、柳公权、白居易、李商隐、刘禹锡、杜牧,以及宋代的司马光、王安石等都先后游三门峡、走栈道、过陕州。唐西台侍郎上官仪、昭容上官婉儿的故居在城东北隅的上官巷。杜甫的名篇《石壕吏》即写于潼关至陕州间的石壕村。

1960年,三门峡水库大坝蓄水,陕州倾城居民搬迁,古城属于"清库"之列,房屋全面被毁,繁华的市井顿时变成了一片空旷无人之地,唯有狐兔出没。

近年,想起要搞旅游,记起陕州城其实从未沉入过水底,遗址尚在,于是重新被辟为风景区,修复古塔、石牌坊。依稀可辨的古城轮廓和残址,展示着一种鲜烈的美,默默地诉说着苦难沧桑。目睹此情此景,不禁使人感极而悲。现代中外水利"大师"们,就没有一点自责与愧悔吗?

人们已习惯于沉默。

眼瞳已习惯高楼与大坝的"雄姿"。

我想告诉你黄河峡谷中曾有另一种自然地貌和人文景观--

从西奔来的黄河,至三门峡突然收窄,两岸石壁夹峙,河中石岛屹立,岛上有大禹跃马的清晰蹄印。两石岛把大河水流劈成三支,形成人门、神门和鬼门三个峡谷,相传这是大禹治水时用神斧劈出的。黄水奔腾咆哮,冲出峡谷。

迥望四周,还有古栈道、庙宇、碑刻等。黄河南岸为高庙乡,可见过去曾有宏大的古建筑群。

1952年,中国从前苏联请来专综合组,帮助规划黄河治理。遗憾的是前苏联专家为水工专家,主要是搞水利工程的,他们擅长修建坚固的水坝,但对整个河流的治理并不擅长。当时,苏联专家随手一指,对随同的中国同行说:"三门峡是个难得的好坝址!"中国水利专家也频频点头认同。

没有人说三门峡是黄河上最壮观的奇景,是最好的旅游景区。除了云集的水利专家,对如此重大的工程考察和论证时,其他学科专家竟无一席之地。"老大哥"不懂中国的历史,不懂中国的文化,不能苛求。难道那些学富五车的中国专家学者也不懂吗?

在三门下游400米处,又有石岛三座,其中一名砥柱石,河水至此,激起巨浪--"中流砥柱"由此而来。是谁,彻底毁灭了我们民族母亲河中的"中流砥柱"?

三门峡景观完全可以列入世界自然遗产。

这是又一本大账和小账。

三门峡水利枢纽管理局的一位领导算了这样一笔账:"我是站在国家的利益看这件事的。三门峡从1973年开始发电,已发了300亿的电量、20多亿元的产值,当然国家投入的6亿多早已收回。从对下游的防洪、防凌、供水、灌溉的功能看,它的价值超过300亿。"

其实账并不难算。不用计算机,有一个算盘即可。

如果三门峡景观与中流砥柱还在,其旅游经济效益,就会超过今天的三门峡工程经济的收益。如三门峡景区一年游客按100万人计算,人均门票100元,一年就是1亿的收入,而且还可以永续利用。

因此,即使建三门峡工程的理由充分,意义重大,决策没有任何失误,水库非建不可,那么为什么对三门峡奇观的本身价值视而不见?为何不能把坝址西移?甚至大坝设计时只要挪开几公里--几千米又能增加多少造价--就能使黄水咆哮过三门的奇景得以保存!

因此,我又不免想起,一些声称"算大账"的人,有战略眼光,向前看的人,无须遮掩,其实还是目光如豆啊。

即使大的项目,伟大的工程,也往往细节决定成败。


三、永远消失的唐中都


三门峡水库的败笔远不止于此。

让我们溯黄河而上,走得更远一些,去寻找和潼关、陕州同遭浩劫的蒲州古城吧。

这几乎是无人不晓的王之焕的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历史上的鹳雀楼建在蒲州城边。一首诗,成就了一个着名诗人。一首诗,定格了一座名楼--这就是蒲州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坐标。

在上中学时,便知道横贯山西的"同蒲铁路"。同是大同,晋北的煤都--蒲就是黄河边上的蒲州。但后来,出版的地图上再也找不到蒲州了。

蒲州城是怎样被抹去的?

让我们先来看一看两位日本学者写的《山西古迹志》上的一段文字:

"蒲州是山西省西南隅的黄河大转弯处发展起来的城市,县名永济。所谓蒲州,是清代以前以此县为中心统辖着邻近五县的府名。这里南距黄河大转弯处约二十公里。在中条山脉北侧,位于中条山脉所构成的盆地的西端。"

"进入汾水流域,可以由此窥视平阳和太原。如果想要从北方进据中原,这里也是必须首先要占据的要地。"

"黄河和渭水文化是首先进入这里再渐渐北上的。这里被视为中国文明的发祥地之一也是有其道理的。传说帝舜以前在这里建都,尧也在这一带活动过。帝舜烧造陶器的所谓'陶器'和他从事耕作的历山,也从很早以来被认为是在此地。"

1940年,水野清一和日比野丈夫还是年轻的学者,随侵华日军穿过连天的风雪与战火,在日军刺刀的保护下窜至山西考察。1941年元旦那天,抵达蒲州,在枯草丛中隔河窥望了风陵渡与潼关城。滚滚的黄浪永远令这两个日本人畏惧。这片焦黄、广阔土地上的村镇、城市和人民是永远不能征服的。

这两个日本人当年肯定还有其他目的,就是为侵略战争服务。这从他们对蒲州的战略军事定位就可以看出。

但值得尊敬的是,战败后,他们一直没有中断对带回的大量资料的研究。考察山西17年后,即1956年,《山西古迹志》在日本文部省的资助下在日本出版。

他们为什么能"脱胎"成为名副其实的学者?是执着于中国河东这片土地上的历史古迹和文化,以及对它的反省与回望?

今天,读着这两个日本人写下的文字,我还是深深地、沉重地感慨。《山西古迹志》在日本出版的时候,当时正值三门峡水库进入决策阶段,红笔圈入了潼关、蒲州、朝邑、陕州等沿黄古城。次年4月,三门峡水库正式动工。现在,我寻找与千年古城相关的资料时,还不得不买来这本书。

写到这里,真是百感交集。

盛夏,汽车在河东的原野上疾驰。永济县是以普救寺、《西厢记》、张生、崔莺莺与红娘闻名的地方。普救寺在导游的小册子中被称为"爱情圣地"。此外,还有近年来重建的鹳雀楼。

普救寺、鹳雀楼、蒲津渡和蒲州古城的地理方位,在我的心中早已记得娴熟。当公路边掠过几个大土墩和一大片水湾时。我的眼前顿时一亮,连喊:"停!停!"

我下车大步奔去,果然是蒲州古城址。那一大片水洼即护城河。照相、观察和记录,城墙的夯土、高度与宽度。我找到了立在此处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蒲州故城"的石碑。

我总觉得一个人的兴趣、关注、知识和执着,与职业和所学的专业无关。今天的我是一个政府官员,不再是技术员和记者,奔波数千里,就是为了求证一段今人毫不感兴趣的真实吗?

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写出来。

蒲州城始建于元魏时期。春秋时属魏,其城濒临黄河,"控据束水,山川会要",西卫京师,东保三晋,历代为兵家必争。唐代与古都西安、洛阳齐名。唐朝的行政建制中,府是一个特别的概念,即中央直辖政区。唐开元元年,升首都雍州,即今天的西安为京兆府、东都洛阳为河南府。唐开元九年(721年)升河蒲州置河中府。两年后,即开元十一年,升并州置太原府。至此,唐代形成了西京(长安)、东京(洛阳)、北京(太原)和中都(蒲州)的格局,直至安史之乱以后。蒲州的地位极其重要,首任府尹姜师度由皇上直接任命。着名政治家和书法家颜真卿安史之乱后也曾任蒲州太守。

在古城废墟边青葱的麦田中走着,对照着《山西古迹志》中的照片,我研究蒲州城的型制与规模。据记载,蒲州原有大城和子城,大城周围20里。我认定这个大土城的遗址,应该是位于蒲州城东的子城遗存。

纵目眺望,天地一片寥廓。

宋代在此设河中府河东郡护国军节度。金末,元军进攻中原,大军压境下,金主完颜迁都蒲州死守。蒙古骑兵攻占了山西的平阳、绦州和陕西渭南后,多次攻打蒲州,展开惨烈的反复争夺。1231年,元太宗亲自率军来攻,金守将因兵力不足,退守城内子城,而元人则建起200尺高的松楼,并挖地道百条,全力进攻。无限辉煌的鹳雀楼就在此时毁于战火。明代,蒲州城重建,但规模小得多,周围约八里。但城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有七庙、二府、二署、二治、二楼",有文庙、玄武庙等等着名的建筑。

古代,位于河东要津蒲州的文化和商业一样昌盛繁荣,千年不绝。捡一两残碑断片就可资证明。

名重天下的《张黑女墓志》是我临写过多遍的魏碑。此碑为北魏普泰元年(531年)刻,原石已不知所在,传世仅一原拓孤本。从志文看,出土地点就在蒲坂。北朝的刻石书法,以奇肆雄强、古拙质朴的风格为主调,《张黑女墓志》却是难得的清丽秀美,艺术上融灵秀与古朴为一体。清道光年间,着名书法家何绍基得《张黑女墓志》于山东济南,爱不释手。清末着名收藏家和书法家为这一拓本一跋再跋,推崇备至。此外,蒲州还出土过唐代大书法李邕的《李元靖碑》。这些都是书法史上的名篇。

蒲州城西紧临黄河,与陕西的朝邑古城隔黄河相望。

黄河出禹门口后,河床展宽。水流经常摆动。"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即指这里。隔河的朝邑,也有1 400多年的历史。历史上曾名河西县,也有众多的文物古迹,如隋长喜宫遗址、唐代金龙高塔等等。

国际排洪委员会荣誉主席巴特·舒尔茨(Bart Schuitz)说:"洪水管理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浇水管理的理念,要依据与洪水和谐相处的原则,采取综合的洪水管理措施,包括工程措施与非工程措施,要恢复河道,给洪水让路,增加河道蓄洪能力。"--与洪水和谐相处,经历千载,先人们对黄河性格的认识,对黄河水文的了解,可以说远胜于今人。河床保持一定的宽度,两岸又有大片的沼泽湿地调节洪水流量,无须高坝堤防,蒲州与朝邑两城即可安然无恙。

1942年初,两个日本专家战乱中到达蒲州时,黄河主河道东移,直逼城下蒲州的古城墙基本完整,只是西北角受到黄河浊流冲刷,城墙失修,已经坍塌。城内部分地面积水,西城有一些沼泽,但城内还住着数千居民。

上个世纪50年代,黄河又改道河西岸。蒲州城不再受河水侵蚀,开始复苏、兴盛。

1959年,因修建三门峡水库,一声令下,政府机关及百姓全部迁出蒲州城。当时亦动用了民兵,强行搬迁移民,进行毁城--即所谓的清库,不在水库淹没区留下建筑物。离开世代居住万劫不复的家园,多少百姓流下了辛酸泪。此后,蒲州与隔河朝邑古城彻底废弃。像沿用千年的蒲州名弃之不用一样,与古城永诀的永济县城,是迁至蒲州以东大约15公里处新建的。

"古往今来,蒲州孕育了众多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史学家和科学家。5 000年里,这里一直涵养着华夏文化的血脉之根,演绎着不朽的历史故事……"当我在蒲州残缺古城墙下徘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一段文字。我真的难以相信,柳宗元、王维、王之涣、聂夷中、卢伦、司空图、柳中庸、吕温等等都是从这长满衰草的城门下走出来的。

大唐之盛今已远矣,而明清繁华,人烟稠密,甲宅连云,楼台崔巍,货列队分,百贾骈臻的景象亦荡然无存!

繁华了千年的蒲州已无处追寻,更真实更丰满的古城已无从抵达。

走进空空荡荡的荒城,只有百米的一截小街,如同一个小村。

在原十字街中心,还残存一个高台,我想,这应该是鼓楼遗址。而史书中记载的明清时期城南,是别墅幽营,贵家池馆,绮带霞映。如今是一片青葱麦田,当日繁华已了无痕迹。唐朝书生元稹的才华再高,如果今天再游蒲州,落脚在车马店中,面对断墙残壁,天边冷月,我想他也是断然写不出温柔绮丽的《会真记》来了。

在晋南沿黄河奔波调查时,经常有人提起,修建三门峡水库时,在中央领导的亲自过问下,原位于三门峡库区的永乐宫及其珍贵的元代壁画,如何被整体搬迁到芮城。这只是幸运的孤例。不过是在大厦或者城市的毁灭中,抢救出了一件"家具"而已。家具不能代表一个失落家园的全部价值。

时光也许真能抹去一切--一滴水能照见太阳的光辉,但水中的闪烁毕竟不是太阳的全貌。

与潼关、陕州、蒲州遭遇的灭顶之灾相同,朝邑也是被错误的虚高水位线"淹没"的!

在今天看来,三门峡,古潼关,以及陕州古城等等,如果得以保存,其带来的旅游产业发展等,所创造的经济和社会效益,实在难以估量。


四、在水利学名词的背后


在三门峡水库长达半个世纪的争论中,出现频率很高的一个词就是"潼关高程"--这真的是纠缠不清的学术关键?

潼关高程是一个水利学上的名词,即黄河流量为每秒1 000立方米时,相对应的水位高度。现在,三门峡水库修建后,潼关高程抬高,这是个不争的现实。潼关高程这几十年来大抵从323米上升到了328米。变化幅度也就是四五米。

三门峡管理局方面认为,高程的变化主要是上游来水量的减少,与水库蓄水无关。陕西方面认为,"应停止三门峡水库蓄水发电,消除渭河下游水灾隐患"。

当争论不清的时候,严肃的科学探讨,常常需要回到原点。

任何一项重大工程的决策,往往都可以追溯到久远。中间反反复复,曲曲折折,难以尽述。但在关键处、转折处,又常显仓促、紧迫与窘迫。这时,各种因素突然的集合,其中某一因素起了主导作用,天平猛地倾斜了,便急转直下,如同飞机进入了跑道,开始了滑翔加速,势如离弦之箭,想要阻止和停下,已经不可能了。

真正需要回顾、研究和分析的,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决策流程,是科学还是不科学。

我们先看一看"三门峡工程"上马的决策流程,这些镜头是不该被忘记的:

1952年10月,毛泽东主席视察黄河,他坐在邙山上,手指夹着根香烟的照片十分经典。毛主席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记录下来,作为指示。他说"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但没有具体到三门峡建不建坝。

1954年1月,苏联专家在中国专家的陪同下实地考察了从山东到兰州境内的黄河。4月,水利部黄河规划委员会在苏联专家的指导下,完成了《黄河综合利用规划技术经济报告》。国家计委与建委联名呈报毛泽东等41位党中央领导人。

5月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基本通过这一方案。

7月中旬,国务院全体会议通过。

7月18日,邓子恢副总理代表国务院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上做了《关于根治黄河水害和开发黄河水利的综合规划报告》。按照规划,黄河洪水灾害完全可以避免。一座三门峡水库就可以把设想中的黄河最大洪水流量由37 000秒立方减至8 000秒立方。而8 000秒立方的流量是可以经过山东境内狭窄的河道安然入海的……而且,由于黄河泥沙已经被三门峡水库和三门峡以上一系列干流和支流的水库所拦截,下游的河水将变清,河身将被清水不断刷深,河槽将更加稳固。

当时大会的情景今天我们也可以想见,光是"根治黄河水害"就是空前的壮举,激动人心。何况邓子恢当时还豪情满怀地说:"这不能不叫人想起早在周朝就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俟水之清,人寿几何'。但是现在我们不需要几百年,只需要几十年,就可以看到水土保持工作在整个黄土区域生效,并且只有6年,在三门峡水库完成之后,就可以看到黄河下游的河水基本变清。我们在座的各位代表和全国人民,不要多久就可以在黄河下游看到几千年来人民梦想的这一天--看到黄河清!"会场上,一定爆发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同年7月30日,这份规划报告变成了《决议》,由全国人大通过。苏联电力部派出的列宁格勒设计分院副总工程师柯洛略夫被任命为三门峡水利枢纽设计总工程师。--完美无缺的决策流程,自上而下,都是在很短的时间里走完。

1957年初,在人大通过决议后,三门峡水利枢纽才召开初步设计审查会。就在这次会上,水利专家、清华大学教授黄万里和水电总局技术员温善章提出了不同意见,而黄万里完全反对。《中国水利》杂志1957年第一期在"综合意见"中,摘要发表了黄万里教授的部分讲话。黄万里是革命元勋黄炎培之子,早年留学国外,精通水利,有忧世之心。他认为,在三门峡建起一座高坝,水流在库区变缓,黄河在潼关一段本来就是淤积段,水库蓄水拦沙,势必加大此段黄河的淤积,渭河的河床也会急速淤积,渭河入黄河的堑口也会抬高,这将直接威胁到八百里秦川和西安的安全,下游的洪水之灾将移到中游。他说,指望黄河清是违背客观规律的。黄河在中游,黄土高原受雨水侵蚀,黄河及各支流对黄土层的切割是一个自然过程,即使黄河两岸没有人为的植被破坏,黄河也是含沙量很大的河流,下游河道的淤积改道也是必然的。黄万里沉痛地说:"出库的清水将产生可怖的急速冲刷,防止它要费很大的力量。 6 000秒立方的清水可能比短期的10 000秒立方的浑水难以防治。就是一年四季只有600秒立方的清水,也是不易应付的。"但在当时"圣人出,黄河清"的赞美与颂扬中,他的坚持实事求是就变得不合时宜,且十分刺耳。

此外,淹没关中沃野的陕西省反映也十分强烈。陕西省代表指出,用迁移70万~80万人口的代价,换来一个寿命只有50~70年寿命的拦沙库,群众很难接受。

一切都无济于事。同年4月13日,三门峡工程正式开工,第二天《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大家来支持三门峡啊》--这个口号很鼓舞人心,用今天的话来说,也有些煽情。

1961年4月,大坝主体工程竣工。

还是回到高程上来。

水利部黄河规划委员会呈送中央领导的《黄河综合利用规划技术经济报告》,本身就是一个高坝方案。中国是一个崇尚"高"的民族。从提高认识、提高觉悟,到居高临下等等。高总比低好,特别是"高度"被泛政治化的时候。单一的线性的思维,使人容易忽略低层的权利与科学基础的真实。

三门峡大坝是按照360米的高坝设计建筑的大库容--潼关、蒲州、朝邑、陕州这些古城将沉没到水库底。水来了,水来了,黄河水将进入关中平原,大片平原将沦为泽国。

在许多科技人文知识或缺的专家,都以"又红又专"的身份出现的时候,清华大学教授黄万里先生孤独地走在黄河岸边,他感慨:"人间浅识一何多,斩断流沙三门阖!"

黄万里先生是讨论会上唯一反对修三门峡水库的专家,因为此时《决议》已经形成,不再是上不上的问题了。在无力"回天"的情况下,他向"黄委会"提出的《对三门峡水库现行规划方案的意见》,矛头直指360~370米的高坝。他提出了"经济坝高与库容"的概念。经计算,如坝高345米,即可容纳"32年中最大45天的洪水量",已经足够防洪的需要。"用这样大的代价来预防那些很难出现的事情,经济价值显然是很低的。"

没有人注意过这位落魄的水利学家,他很快就因为反对三门峡工程而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密云水库当苦力。

无须讳言,三门峡工程建设一开始就碰上了难以解决的泥沙淤积问题。到1962年3月,一年半以来,水库中已经淤积泥沙15多亿吨,远远超出预计,并在渭河河口形成了拦门沙,渭河也成了地上悬河,对关中平原造成了严重威胁,灾难直逼西安。三门峡蓄水水位从此不敢再抬高。1967年黄河倒灌,渭河口的河槽全被淤塞,尤其是1968年渭河在陕西华县一带决口,造成大面积淹没。三门峡水库改为低水头发电,装机容量一再减少,只有原设计的四分之一。

出库的水是清了,但果如黄万里所料,出库清水对下游河形成了严重侵蚀,河槽冲刷的程度很有限,向两岸侵蚀的力度却很大,造成大量滩地崩塌。筑坝拦水蓄沙几十年后,下游几乎无水。水量少流速缓慢,黄河在原来的河床上又形成二级悬河,下游的洪灾比先前更容易发生。

1973年,黄万里被准许在"监视下"进入三门峡和潼关以上地区,考察黄河、渭河的地貌和河势。那时,已经多次发生了水灾,时间验证了黄万里当年的预言。他十分痛苦与茫然,写下了《虞美人·三叩潼关》:"少年驰走潼关道,风日华山好,壮年奉使叩函崤,寻壑经邱,窈窕逐低高。老来三顾关河杳,九曲黄河绕,秦川渺渺没波涛。万里奔沙,谁与掣蛟鳌!"

依山而建的关称关山,依河而修的则为关河。我想,他写这首词时,一定多次到过被毁灭的潼关故城,和水淹的渭河两岸。

与当年被打成右派的黄万里先生比较起来,今天回过头来讨论研究"潼关高程"问题,这是历史的进步。

结论已经无须寻找,技术层面的分歧与争论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

真知灼见不惧怕时间的流逝。

今天仍值得我们聆听的,是黄万里先生振聋发聩的声音:

"四千年的治河经验使得中国先贤在世界上千年以前最早地就归纳出了四种防洪的方法……总之,'有坝万事足,无泥一河清'的设计思想会造成历史上严重的后果!"

"水库本身是有一定寿命的,人们却讳莫如深地不肯向前想一下水库寿终时上下游的水流情势。"

"到那时人民会对那些企图把黄河水变清的先生们发出请愿:'宁使黄河浊,莫教黄水清!'"

时代毕竟不同了。当年建设三门峡水电站的"热"早已消退--虽然近年来我国西南等地方水电热还在一再升温。参与三门峡建设的那一代人已不再年轻。经历了许多年之后,有人毫无长进,有人深思觉醒。我在北京见过一位教授,他当年是三门峡水电站的设计师之一。我听到过他心情沉重地在座谈会上说起自己在建设三门峡工程中的失误--他认识到了,我敬佩他的勇气。不论是非,他的话并不是所有人都爱听。其实不仅仅是工程本身,三门峡工程成败得失已经越来越接近结论,特别是在2003年渭河秋天的洪灾后。

并不是所有决策者都能回望和反思。

感谢孕育了中国古代灿烂文明的伟大的黄河。

黄河依然故我地带来大量泥沙,塑造着山川大地。

黄河以其特有的性格和伟力,阻止了"高坝深库",阻止了蓄水水位的升高。

最终要直面的将是现实和事实。

三门峡水电站建成后,水位从未到达过离大坝只有几公里的陕州古城,也从未到达过潼关老城,更未到达上游20公里处的蒲州、朝邑县和蒲津渡!这是伟大工程钢铁交响曲中的喜剧和悲剧!

历史城市的保护在中国已经引起越来越多的重视,至少我们的子孙应该拥有和父辈一样多的选择。

最无奈、最悲惨的莫过于城市已经不复存在。

让我们记住1959年的三门峡水库大移民对古城和古迹的大毁灭。求真求实应该是科学的基本精神。

狂热造成的误判、有违科学的轻率的决策,在当代造成了一座又一座"交河故城"。


五、耸立在庄稼地上的现代楼阁


几十年过去了,事实表明了"黄委会"当年圈出的许多"淹没区"始终无水,是不能舍弃的良田。于是,部分移民开始回流,近年来为了发展经济,又有了不少新的举措。

重建古代名楼,盛行各地。湖北的黄鹤楼,南昌的滕王阁等等,规模宏大,都是钢筋混凝土架构。历代兵燹之患,古建筑多毁于战火,现代建筑倒不怕火灾。

蒲津渡是黄河古渡,维系着秦晋交通要道。渡口位于古蒲州城西门外。这里水势较缓,除了船渡,还曾建有黄河上最古老的浮桥。

1989年8月,在蒲津渡遗址出土了四尊"镇河铁牛",引起人们的极大关注。黄河铁牛铸于唐元开十二年(公元724年),为稳固蒲津黄河浮桥而铸,每尊各重30吨。黄河浮桥毁于元末。据《史记 · 秦本纪》记载,公元前257年秦昭襄王就在此"初作河桥"。此后屡毁屡建,浮桥的竹索也改成了铁索。随四尊铁牛出土的还有四个铁人、两座铁山、三个铁墩、六根铁柱等。蒲津渡遗址的面积大,遗存十分丰富,曲拱梯形石堤上边还发现有古代管理渡口的砖屋遗址。

蒲津古渡遗址、蒲州古城、普救寺、中条山中的永固寺,组成了黄河中游极好的旅游景观组合--当然,重建鹳雀楼是不可缺少的环节。但未想到,建成后鹳雀楼又留下了新的遗憾。

问题是鹳雀楼的选址。

鹳雀楼始建于北周时期,大约在公元557~571年间,位于蒲州城西门外的黄河滩地上,做军事了望台用。历经隋唐、五代、宋金七百余年。《蒲州府志》记载:"鹳雀楼旧在城西河洲渚上,周宇文护造。"唐代李瀚的《河中鹳雀楼集序》云:"宇文护镇河外之地,筑为层楼,遐标碧空,倒影横流,二百余载,独立乎中州。以其佳气在下,代为胜概。"楼因黄河近岸沙洲沼泽密布,鹳雀等水鸟翔集故名。宋代的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推崇了《登鹳雀楼》的三人同题诗。

李益的诗云:

鹳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

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

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

风烟并起思归望,远目非春亦自伤。

畅诸的诗云:

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另一首就是王之涣的那首"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了。正因为有如此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鹳雀楼也就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座精神文化之楼,它从来没有在人们的意识中消失过。

唐代蒲津渡遗址,距蒲州西城墙不过百米之遥。可以想见,当年鹳雀楼就近在蒲州城边,楼下便是滚滚黄河。元初鹳雀楼毁后,明代以蒲州西门城楼"寄名曰鹳雀"。

现在黄河已经西移至十多里外的山脚下。

黄河经过"治理"后,来水也已经大大减少。原先河滩上的沼泽沙洲,全变成了庄稼地。

其实文化需要皈依,需要"植根"。鹳雀楼也是一个悠久文化的结点,只有两种合理的选择:要么把重修的鹳雀楼移至现在的黄河边;要么尽量尊重历史,选在古城与蒲津渡之间,接近原址,修复鹳雀楼的同时再修建一段古城墙。

新鹳雀楼由领导人题额,移位到了蒲津渡西边几千米处的庄稼地上,高高大大,绝无依傍地屹立在青青麦田之中。新楼圈了很大一片地方,建筑十分现代,周围是几何图案的西式草坪,这就是当代人对鹳雀楼的理解和诠释?完全不符合文物重建和古迹保护的原真性原则。由于占地大,可买票乘电瓶车进出。没有古城,没有黄河的鹳雀楼,缺乏表现形式与历史价值的内在统一,构不成任何与黄河、古渡、沙洲有关的景观意境,即使作为新建的旅游景点,也很难说是成功的。

烈日炎炎,门票不菲,游人寥落。

呜呼,登楼远眺,前不见黄河,后不见古城,更无飞鸟。

而山河之伟,云烟之胜,风土之异,不殊于往古矣。



燕南园爱思想 朱幼棣 2015-08-23 08:47:42

[新一篇] 【臺灣事】國民黨第一個跳出來要參加2016“大選”的竟然是她…

[舊一篇] 首發 朱幼棣:后望書2——北京的”臉盤”與根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