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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小说家的契诃夫之名如雷贯耳--俄国19世纪末期最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与莫泊桑、欧·亨利并称“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更多的人可能并不知道,作为戏剧家的契诃夫同样伟大夺目。俄罗斯至今言戏剧必称契诃夫,甚至还有人说,契诃夫是莎士比亚后戏剧第一人。在戏剧上,契诃夫倾注了最多的心血却也饱受了作为“改革先行者”的孤独与失落。《海鸥》首演的失败给契诃夫带来极大的打击,我们无法想象他是如何从剧院里逃出,又是如何在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水旁反复踱步。 2014年年末《契诃夫戏剧全集》首次在中国面世发行,我们同十余位文学戏剧界的泰斗级嘉宾相聚在蓬蒿剧场,纪念我们热爱的契诃夫。他的1896年那个晚上,我们任何人都不可能出现在亚历山大德里娜剧院,即使出现了,语言不通,我们也说不上什么合适的、宽慰人的话。但是此刻,我们坐在台上、座位上、地板上,讲述和聆听与契诃夫有关的点点滴滴,对他应算一场安慰吧。 童道明:第一个向契诃夫致敬的中国作家是徐志摩 濮存昕:知识分子可以从天上看到深渊 任鸣:托尔斯泰、契诃夫之后,俄罗斯再不复有那么群星灿烂的时代 陆建德:中国现代文学里,不管是鲁迅还是张爱玲,都不是描写善良的大师 吴晓都:契诃夫在戏剧的“慢起手倒立”当中展现俄罗斯废墟上的复兴 黄纪苏:当泡沫塌缩的时候,真正海底的礁石就会露出来 韩石山:李健吾的戏剧继承了契诃夫的传统,让人们在不经意间接受了人性的复杂 郭宏安:现在戏剧的创作非常不景气,没有给剧作家以相应的地位 王育生:我们年轻时还能泡个图书馆,现在反而每个人拿一个荧光棒,千人、万人的场合去捧歌星 宋宝珍:喧嚣狂热的艺术往往是一时的,而契诃夫提供给我们很多悬而未决的诗意 顾春芳:理解契诃夫,就是要把握他精神上的三重超越 杨申:读契诃夫的作品的时候不妨把个中人物和自己做个关联 契诃夫的作品里面好多人都讲过未来,讲100年以后,200年以后,300年以后会怎么样。1889年的小说《没有意思的故事》中,教授尼古拉的愿望就是自己死了100年后,能在棺椁中醒来,看一看未来的世界、未来的科学发展到什么程度。《契诃夫和米奇洛娃》这部剧里,我在结尾处给契诃夫写了一句台词:“我希望死去110年之后,从棺椁中醒来,看看未来的世界,看看未来还有没有人知道110年前曾经生活过一个叫安东·契诃夫的人。”如果契诃夫地下有知,他会非常欣慰。他怎么也想不到,在如此遥远的中国,今天有那么多人知道契诃夫、喜欢契诃夫。 1960年对契诃夫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节点,这一年是契诃夫诞生100周年,作家爱伦堡写了一本薄薄的书叫《重读契诃夫》。好多年过去了,这本书我仍然留着,还把它翻译过来了。今年重读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句以前没有注意到的话:如果契诃夫没有他那样少有的善良,就写不出后来的作品。最近我在《北京青年报》上发表的的《我们为什么喜欢契诃夫》就引用了他这句话。另外我还加了一句话“作家那种少有的才华,需要少有的道德力量支撑。”这是契诃夫给我们的启发。现在我们有一个共识,认为契诃夫是最善良的作家。对于文学家和作家来说,善良是一种生产力。没有善良,绝不会有契诃夫后来的作品。 濮存昕演万尼亚舅舅,所以深有体会。陆建德坐在我旁边,我觉得他不仅是所长,更是英国文学非常重要的研究者。我们要感谢英国文学,民国时代,就是靠英文译本转译,中国的读者才能够读到契诃夫。那个时候,对于契诃夫的介绍主要靠英文。中国作家里第一个走过去向契诃夫致敬的是诗人徐志摩,他1929年到莫斯科,拜访了克鲁泡特金和契诃夫的墓地。他说:“我之所以喜欢契诃夫,是因为我的英国老师喜欢契诃夫。”在三、四十年代中国杰出的戏剧家中,首先是曹禺先生发现了契诃夫戏剧的美。曹禺先生三十年代的作品里有一大片对于契诃夫戏剧的赞美,他说他因为契诃夫走近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非常幸运,因为研究契诃夫,可以翻译他的作品。同时我发现有那么多的人跟我一样爱他,所以我跟中国的读者、观众一起热爱契诃夫。 童先生曾经说我是被角色提升起来的演员。我演过许多经典作品中的角色,在这些作品的台词里面成长。我小学六年级之后就没上过学,更没有学历,今天能够发言,就是靠台词帮助我,特别是契诃夫。我演了《海鸥》、《三姊妹》和《天鹅之歌》,演了《伊凡诺夫》还有现在正在排练的《万尼亚舅舅》。我觉得我的学养来自这些作品。 我在1991年排演《海鸥》的时候可能没有演懂。演科斯佳·特里波列夫的时候,我看到导演叶甫涅莫夫的眼睛里有失望,但是他不好责怪我,我也必须继续在台上演出,但是到第四幕,黑暗的蜡烛台前,我痛苦地寻找,扔下一堆纸团,那个时候才仿佛开始知道,哎,还有那么点意思,前面都在瞎使劲儿了。 今天我已经老了,不可以再演科斯佳了,我仿佛摸出一些头绪了。前几年我演伊凡诺夫时并不理解他,他为什么去主动地选择毁灭?第一年演的时候就很郁闷,掉进“抒情是不客观的”死胡同,我自己都觉得不对。第二年我突然觉得伊凡诺夫是一个非常积极的思想者,他的思想到了一个我们需要旁人去讲,或者是去看才能明白的深度,虽然有偏迟,但他是积极的,积极地看待事情的结果。像鲁迅先生说的,知识分子可以从天上看到深渊。我们能看到毁灭和死亡,能看到终结的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们所有的努力,哪怕今天自然科学的努力,都是为了让世界晚一天灭亡。我们今天去养生,去追求健康,难道不是为了我们在完结的时候能够有一丝快乐吗? 今天我演万尼亚,就在想,我们为什么喜欢契诃夫。我可以从我的个人感觉上去回答这个问题。他写很多俄罗斯人,写的是自己民族各式各样的人。其实我们欣赏的是契诃夫的角度和眼光,他能够认识生活,这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应该像他一样认识这个世界和社会,认识我们身边的人,我们要尊重他的存在,尊重他瞬间的下意识,尊重他卑微的一念和感情。我们往往忽略这种卑微,而去嘲笑、鄙视,去把自己弄得高高在上。所以哪怕你到边远山区,见到吸毒分子、卖淫嫖娼的人,跟他们谈安全套如何重要的时候,也不要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认为自己要施舍公益精神,要大爱了。你懂得了契诃夫的时候,你突然会想跟他们聊聊天。 我在河南戒毒所看到过一个女人,怒目看着我,这么多人在听我演讲,只有她眼睛很冷,我就想,这怎么回事。演讲完了以后,发传单以及宣传材料的时候,又看到她,那个女人又高又漂亮,她一定有自己的人生经历。我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和交流,虽然我们没有必要跟她相处,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走了过去,把宣传材料给了她。我的眼光应该还是很善意的,有契诃夫的温暖。她终于笑了,我带着满足离开。 这个细节,用童先生说的善良描述也好,用契诃夫的情怀形容也好。善良和情怀是最容易的事情,当艺术、文学到了终端境界的时候,就是这俩词。巴尔扎克也好,托尔斯泰也好,曹禺先生也好。 我突然觉得我们可能并没有用曹禺的情怀去解释《雷雨》,《雷雨》似乎不应该是现在的样子,一定要再去探讨。曹禺先生没有对自己的演出、甚至我们剧院的演出有过任何评论,为什么?郑老师演得好,他没说过,朱琳演得好,有跟曹禺先生有关的记录留下吗?没有。为什么?我们还有很多功课要做,就像对契诃夫的研究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一样。 像刚才所说的,我们都是契诃夫笔下的人。我们接近他,怎么能够尽到演员的职责,我们用艺术形象,用一个演员的生命在舞台上呈现出我们对契诃夫的向往。对于他剧本中的人,虽然我们不化妆,也不弄成完全的俄罗斯的样子,就一个中国的演员在舞台上表现契诃夫的所思所想,我们去延续他。到110年以后,我们的子孙会因为我们今天没有断线地讲述契诃夫、没有断线讲述经典文学而有影碟可看、有我们翻译的这本书可看。演出是我的责任,我会对文学化的翻译做一些口语化的调整,因为在舞台上,大家不是阅读白纸黑字,而是靠听觉理解字音和字句的意思,我要不辱自己演员的使命,要把契诃夫真正的意思弄明白之后与观众进行交流。 今年我感觉非常荣幸的事是人艺去圣彼得堡参加波罗的海艺术节,演莫言的作品《我们的荆轲》。我们在圣彼得堡演了两场,坐无虚席,华人很少,全是俄罗斯人来看我们中国的话剧。 演出的第二天,主办单位跟我说,亚历山大德里娜剧院想请我去交流一下,说那里的艺术总监叫佛京,也是俄罗斯非常有名的一位导演,希望跟我见面交流。那个导演我不太了解,但是我忽然问了一下那儿是不是契诃夫演《海鸥》失败的剧院,他说是。我们在学契诃夫的时候,知道《海鸥》首演失败是一个经典的例子,过去人艺排过《海鸥》,所以我的兴趣一下子就来了。 我没去一个地方就会去那里的剧场转转,也算见过世面了,所以本没对亚历山大德里娜剧院抱很大的期望。那位艺术总监带着我进了剧场以后,我一看,傻眼了。我只在小时候看电影《列宁在十月》里见过这种剧场。亚历山大德里娜剧院是以沙皇的妹妹命名的,里面金碧辉煌,就像进了冬宫一样,跟首都剧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五层高,层层镶金,最中间是一个大半圆的镶金座位,而且都是红色的,特别豪华,完全是梦幻般的。 进了剧场以后,我说我能去台上走走吗?他说没问题,您上去。我问,当时《海鸥》首演就在这儿失败的吧?他说是。我问,契诃夫当时在哪个位置?他就给我指一个地方,契诃夫当时躲在那儿,看着演出失败。这么辉煌的一个剧场,那么漂亮的一个剧场,如果作品在这里惨败的话,对剧作家来说,是多么的尴尬和可悲!我不知道——可能童先生有更多了解——契诃夫当时是怎么逃出剧场的。这么好的场子,这么职业的剧团演这么一个戏,竟然失败得那么惨。 那个艺术总监接着还跟我吹呢,他给我指,那个是托尔斯泰坐的地方,那个是普希金坐的位置,那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坐的椅子。都是大师啊!我问,沙皇坐哪儿?是中间这个最高的位置吗?他说是。沙皇就坐这儿,但是必须得是过年过节的时候。沙皇在这个位置一出现,全场就起立,看着沙皇鼓掌。沙皇坐下后,那些臣民才坐下。我又问了,沙皇也老爱看戏,平时来了坐哪儿呢?他又指一个地方,说沙皇平时在这儿看,侧着,有点像耳观的意思。这种情况下,沙皇如果来了,顶多点一下头,观众也不用起立。 总监说希望能够来人艺的剧场演出,我表示欢迎。他也非常欢迎人艺到他们的剧场演出,于是就达成协议:明年他们的《钦差大臣》来人艺演出,后年我们去他们的剧场演出。 我曾经请教过童先生,俄罗斯的文学谁老大?他说托尔斯泰。但是戏剧上谁老大?我估计就是契诃夫了。我们都知道,英国老大是莎士比亚,美国老大是尤金-奥尼尔,一说俄罗斯戏剧就想到契诃夫。 我从开始学戏剧就阅读契诃夫的作品,但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俄罗斯能够产生像契诃夫这样的剧作家。或者也可以反问一下我们自己,在国内,曹禺那时候为什么能够产生曹禺?那个时代一帮大师在一块儿,文学上有托尔斯泰,戏剧小说上有契诃夫,音乐上有柴可夫斯基,当时沙皇都走向没落了,国力衰弱,俄罗斯却出现了那么一大批的艺术家,后来俄罗斯没有再出现那么群星灿烂的时代。这让我思考到底为什么国家弱的时候反而有文学艺术上的异军突起。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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