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天通苑┃王云超

>>>  名人論史——近當代作家的史學觀點  >>> 簡體     傳統

动物园 绘图/linali

ONE的老朋友们应该都看过短篇版的《日落天通苑》,最近王云超又把它扩成了中篇,感觉“很带劲”。

日落天通苑

by

王云超


1.

曾经,我对东北人有着很深的成见,与其他可笑的地域歧视一样,这些成见无不源自心底的无知。我自诩博学,大言不惭地向身边的人解释着东北人性格的成因:一年一熟的农作物、大量的农闲时间,造就了无休止的串门和数不清的恩怨,于是鲁莽与奔放并举、鲜血与段子横飞,再不需人间矜持——类似的歪理也能解释为什么农作物一年三熟的南方人精于算计。

可我错了,我并不了解真正的东北人,就像我不了解太多其他的事情。

我对东北人的这份无知,某种程度上也像极了一部分北京人对天通苑的无知。天通苑,北京知名的大社区,在北京人眼里不过是一堆廉价的混凝土堆砌起来的房子,它到处是房子,只有房子,恨不得所有角落都盖成房子,浩瀚楼宇遮挡了日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种地方,根本称不上都市,不过是都市边缘的贫民窟,其糟糕的基础设施建设、低廉的房租,令其成为低收入者眼中最理想的栖息地。靠着天通苑发了财的北京人很少在天通苑居住,他们和这个地方大多只存在租赁关系,他们在合同落实后驱车前来,向中介或二房东索要银子,他们昂起头颅,叉起腰,仿佛驾临八大胡同的亲王,一面清点“老鸨”递来的“分红”,一面又不齿于“烟花柳巷”的咸腥。

在更多外地人眼里,天通苑是东北人的天下,从开发商到中介公司老板,从美发店到路边摊,到处飘荡着高分贝的关外口音,有时候你走在街上,会误以为自己是身处于另一座城市,这座城市无论外观还是文化都和首都没什么关系。熟食店里,售货阿姨绾起卷发,向客人一遍遍讲述东北烤肠与本地烤肠的区别;夜市麻辣烫小摊前,长脸小伙子一边翻串儿一边与姑娘们插科打诨。天通苑的东北人就是这样,靠着天赋与胆识在这里一点点起步,一点点积累,直到有一天,拼到这里的房子,拼到这里的户口,然后从心底觉得自己变成了北京人。

“你别给我拽这些个词,听着累,”东东妈刷着锅底说,“说到底,你们不还是对我们东北人有成见吗?有成见又怎的?我们东北人直爽、仗义,就这两条,你们这些南边来的人就比不了,尤其是你这种有文化的,都他妈蔫儿坏我告诉你。再说了,有文化又怎么样?你看看现在的有钱人,哪个是有文化的?有文化,像你这样的,都是给人家打工的。”她摘下围裙塞进柜子,继续说,“我告诉你,超,以后可别在你阿姨跟前显摆你多有文化,阿姨什么有文化的没见过?去年还有个比你小好几岁的北大毕业生追我呢,我都没同意,光有文化有啥用啊?这世道就得有钱,没钱说啥都白使。”

她继续盯着我:“你说阿姨讲的在理不?”我笑着帮她忙活。她说:“你呀,净扯那些个没用的,你好好努力赚大钱,发财了我就把东东送给你,到时候让你叫我声老丈母娘。”我说:“哈,您可别,我没这福气。”她说:“咋啦?瞧不起我们东东啊,你现在要,我还不给呢,想什么呢!”

她甩完手走出去,又走回来,抡圆了在我后脑勺儿上扇一巴掌说:“你个臭小子!”

2.

2010年秋天,因为公司搬迁至地铁5号线附近,我从通州区搬到了天通苑,和其他矫情的白领一样,带着一丝不安。我没办法,薪水定期向老家“交公粮”,租房预算十分有限,整个5号线沿线租金低廉、房源充足又入住迅速的,似乎只剩下了天通苑。

合租半月,我迎来更大的不安,九十平方米的两居室,住着不下十个人。紧邻我的主卧,是东东和她的同性恋大派对,一个个浓妆艳抹的视觉系兼性别不明的杀马特,每日里分不清多少人在进出。客厅打成两个隔断间,南隔断住着KTV陪唱姑娘和她的小白脸男友,北隔断住着大个子房地产销售和他的同事兼女友。北次卧是个丰腴白皙的短发姐姐,她男人看起来比他大二十多岁,做工程的,一月只现身几次,也就是说这位姐姐是个住外宅的“三儿”。

我住南次卧,是唯一的独居户,唯一的单身族,唯一朝九晚五上班的人。相比我的规范与苍白,我的邻居们充满活力:杀马特们白天睡觉,晚上泡吧,大半夜结伴归来接着闹;和杀马特前后脚到家的是陪唱姑娘与她的小白脸,俩人厨房吃一番,浴室洗一番,床上斗一番,几乎夜夜笙歌。大个子不用按点上班,开大音量放流行歌曲迎接女友,花大把时间将走廊、厨房、隔断间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更天,主卧派对开始狂欢,一帮人边喝边唱,边唱边喊。他们起哄,男男女女分成两派吼叫;他们内战,杀马特大声斥责视觉系弟弟,视觉系弟弟抄起地上的酒瓶子摔倒地上。

我关掉电脑,爬上床努力激发困意。一小时后,我睁开眼,门缝中飘来杀马特的喘息、东东的呻吟、小白脸的喘息、陪唱姑娘的呻吟、大个子的喘息、女销售员的呻吟、木床吱吱嘎嘎的声音拍打在墙壁上,拼凑出一段层次分明的乐章。突然,女销售员杀猪似的“嗷”了出来,她这一嗓子足以超过“协和”号飞机,瞬间刺破夜空冷却全场捎带着惊醒半个小区的美梦。销售员情侣率先结束演奏,跟他们从事的房产业务一样,虎头蛇尾,响亮却不能持久,而短暂的惊愕过去后,余下的喘息呻吟纷纷卷土重来。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黑暗中东东娇嗔道:“怎么,完事了连句表扬都没有啊?”杀马特应付说:“嗯,你好乖。”

我平躺在床上,望着空气中的虚无,只觉得自己住的并非人间,千万只精虫充盈在我的周围,使我难以呼吸和视听,我他妈已经出离愤怒了。

这也是我对东东妈充满好感的原因之一。东东妈的出现,直接逼走了东东的狐朋狗友,彻底封杀了主卧派对,紧接着隔断间的销售员情侣分手,大个子闭门伤怀,不再大声播放神曲,从此这个地方只剩下陪唱姑娘一屋之号,也渐渐沦为无伤作息的笑谈。

3.

东东妈和东东长得并不像,尽管东东很美,但东东妈在东东这个年纪时恐怕要比东东美上五倍。东东妈毫不掩饰自己的美,她说她当年是一县之花,追她的都是黑道、白道的大人物,至于为什么嫁给东东爸,那是上辈子的缘分。上辈子的缘分,一般存在债务关系,于是在这一世变成孽缘,一县之花的东东妈,虎狼之年邂逅京城旧爱,一发不可收拾,而后东东爸出车祸死掉,东东妈改嫁到京城。那时东东已初谙人事,拒绝随母亲进京,跟了姥姥姥爷生活。东东妈在北京给东东生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小弟弟,将东东接到北京读中学,东东死活不住后爸的房子,一意孤行辍了学,半工半娱地过起了她那种非主流女阿飞的生活。

东东妈婚变换来的钱,令她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可她还是想要女儿,于是主动搬来,承担了主卧的房租和伙食。她同时带来了东东的娃娃亲对象阳阳,阳阳的妈妈是东东妈的干妹妹,内向的阳阳和奔放的东东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他们更喜欢以姐弟相称。

阳阳嚼着黄瓜站在门口问:“东姐这种人从不和陌生人说话,超哥你怎么降服她的?”我低头算着月账说:“就因为吃。”他说:“不会吧,东姐应该会做饭啊。”我说:“你吃过她做的饭?”他说:“没吃过。”我合上账本说:“这就是了,你们来住之前,就是我养活她的。”

我告诉阳阳,那是个清风徐徐的周末,我收拾完房间钻进厨房炒菜,主卧突然跑出穿睡衣的短发姑娘,她蜷缩着瘦弱的身板,偎依着掉漆的木门,期盼与我四目对视,我白她一眼,她立刻拨弄头发妩媚地微笑,我说:“你主卧的?”她说:“嗯。”我说:“吃了吗?”她说:“没。”我说:“有碗吗?”她说:“有。”

东东妈掌家后,我获得解放,至少不用再在早市留意那些自己不愿吃的蔬菜,东东妈三星级酒店级别的厨艺,勾引着我也开始了蹭饭生涯。傍晚下班回来,看到东东妈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我撸起衣袖走过去,东东妈嫌弃地说:“你别跟这儿裹乱,和阳阳一起去楼下夜市买点儿凉菜,顺便再给你老丈母娘买包烟。”

东东家除了偶尔跑来看望妈妈的未成年的东东弟,基本都是酒罐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喝酒,一屋子人盘腿坐在地板上,围着矮桌子边喝边侃,酒过三巡,东东开始挑她妈妈的刺儿,东东妈虽然反驳,但每次都故意败下阵来。

阳阳打开门,呆呆看着吕小嫣,吕小嫣面无表情地说:“我找王蛋蛋。”我掂着锅后仰身子说:“找我的,让她进来。”东东妈笑起来:“超,你小名儿还真叫王蛋蛋啊,还以为你跟我们说着玩呢。”

作为我的朋友,吕小嫣被安排在正对电视的位置,东东妈不停地给她夹菜,吕小嫣端着菜碟子一遍遍道谢,东东妈笑着说:“乖,吃好了啊。”其余大部分时间,吕小嫣面无表情,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送吕小嫣回来,我重新坐进酒席,东东妈喝着酒问:“这姑娘也住咱们这边?”我说:“她住北一区,挺远的。”东东妈接着问:“租的房子?”我说:“买的,以前是她老公的,离婚后判给了她。”东东和阳阳齐声“噢”了一下,东东说:“她都离过婚啦?看不出来啊。”东东妈竖起眉说:“你们俩吃饱了没?吃饱了一边玩去,大人说事你们别跟这儿哄。”

饭毕,厨房,东东悄悄地从后面摸上来,东东妈惊恐地说:“你干吗?”东东说:“兰姐,你好大,哈哈哈。”东东妈扭动身子:“给我滚一边去!”东东抱住妈妈后背继续撒娇:“兰姐,不嘛,嗯,嗯,哈哈哈。”东东妈说:“你瞧瞧,让你超哥瞧瞧这副臭德行,她平常就这么和我说话。”我在一旁看乐了,走过来说:“行了,帮你妈洗碗,要不别跟这儿捣乱。”东东笑着跑掉。东东妈说:“你说这个多让人愁得慌,没个正形,邋里邋遢,跟一帮不男不女的人瞎混,还得我过来伺候她,早晚给她气死。”我说:“小姑娘嘛,您也别管太严了。”东东妈说:“她都二十了,我像她这么大都生了她了,你二十岁时是这样吗?”我说:“我二十岁时还在读大学,也挺浑的。”东东妈说:“那也比我们家这个强。”

我帮东东妈点上烟,她放下袖子靠在灶台边上说:“跟阿姨说说你今儿带来的这个姑娘,阿姨看得出来你喜欢她。”

凌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遍遍想着吕小嫣的模样。吕小嫣和我的缘分始于大学,当年我暗恋她,她不屑,皆因她有着苛刻的择偶观。吕小嫣童年不堪回首,其独生女身份遭家人嫌弃,母亲两次试图杀死她,一次用枕头捂,一次用绳子捆,均未得逞,最终,这对万恶的父母离婚,她跟着奶奶一路清苦地长大,立誓嫁入高修养家庭。十几年后,吕小嫣夙愿得偿,嫁给京城一个外地商人的儿子,对方在天通苑最好的地段买了复式房迎娶她。不久,她辞工待产,生下女儿,引起公婆不满,丈夫不敢为她说话,开始夜不归宿,她抱着吃奶的娃娃终日饮泣度日如年,最后,她不得不提出离婚,夫家得到女儿的抚养权,她得到天通苑的房子。

上帝给吕小嫣画了个圈,她志在必得,到头来依旧逃不过宿命。东东妈认为,吕小嫣这种姑娘年少时怪命,长大后完全应该怪她自己,她说:“你和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一般这种遭遇的女人对男人都比较绝望,除非你能满足她所有的要求,不然她还会第二次拒绝你。”

隔断间陪唱女开始呻吟,我最后想了一遍吕小嫣和东东妈的话,闭上眼沉沉睡去。

4.

天通苑的战争,永远是租户与中介的战争。中介从业主手中租下房子,抬价转租给住户,每隔三个月,老板娘就开着二手国产车前来收账,趾高气扬,态度蛮横,两句话不对就叫嚷:“不想住就给我走人。”北次卧的“三姐”因为回老家奔丧,耽误了几天房租,老板娘在楼下破口大骂,引大批居民围观。“三姐”满腹委屈,上楼拨通了包工头电话。

包工头站在走廊上倾听大家申诉,我说:“那老板娘可不是东西了,我签合同那天,她故意拉我到外面聊,让男助理进我屋偷签的合同,我要了好几回,才给了个复印件,合同上她的身份证号都是假的。”陪唱姑娘说:“那人签合同的时候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签完就变成疯老娘们儿,说话处处带脏字。上次我跟她讲理,要不是我朋友在,她差点儿动手打我,神经病!”大个子说:“东西坏了他们从来不给修,还埋怨是我们弄坏的,口口声声扣我们押金。我一个哥们儿也是租他们公司的房子,退房后去要押金,还挨了他们的打。”东东说:“她还在楼下骂过我两个过来玩的朋友,说同性恋都该滚出北京。”

包工头青筋乱颤,扔掉烟头说:“大伙儿跟我一起去他们公司,老子今天砸了她。”大个子说:“叔,他们跟黑社会差不多,咱惹不起的。”包工头说:“黑社会算什么,老子专打黑社会,我的人马就在楼下,有三辆全顺,走!”东东妈说:“对,大伙儿都去,阳阳、超和大个儿,你们这些老爷儿们到时候冲前面,护着咱们家女的。”

我承认那天是恐惧的,迈进大厦的一刻,双腿还在打飘,我并不害怕肢体冲突,但我已到了忌惮后果的年纪。我昏昏然跟随众人前行,脑袋不断播放冲突画面和十几种后果,三十多人,二十多个手持家伙,在北六环最着名的闹市区闹事,势必招来警察,我无法想象一个上市公司的白领去警察局做笔录或被拘留,那样我丢掉的将不仅仅是工作,也许还有未来。但我同时又十分蔑视自己,我简直就是个笑话,我自视有着比多数天通苑人更优越的学历和文化,却在天通苑式的生活面前变成了孬种。

文明,多么美的词,美得似乎可以融化一切恩怨,可弱肉强食的社会,有几分真诚的文明?我们大多时候嚷嚷的文明,不过是对自身形象的保护,或是占别人便宜的借口。

我在电梯口拦住家里人,说:“他们已经进去了,咱们在这里等着就好。”

事后,包工头和手下被警察塞进车带走。中介老板和他真正的老婆来我们住处道歉,他们说收房租的那个女人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只是和他们公司签约的二房东,以后有什么问题可直接与公司联系,保证当天就能处理。

一个淮南来的包工头,用北方流氓的方式为情人出了气。当然,为真爱做流氓往往要付出代价,包工头与其手下因为寻衅滋事、毁坏他人财物等罪被治安机关拘留,虽然他们没有伤人,但依旧为此付出了巨额赔偿,也不得不暂停了工程业务。

出乎意料的是,东东妈对我那天的举动大加赞赏,她说我配得上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准,我问她什么是成熟,她说成熟就是在头脑发热的时候也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

砸场子事件给这所房子带来里程碑式的影响,各房间的人开始正式通话,建立信任,然后迅速打成一片。“三姐”加入东东家的晚宴,大个子开始向东东献殷勤,陪唱姑娘也在厨房与我拉起家常。当然,陪唱姑娘主动跟我们说话也有其他原因,她的小白脸男友走掉了。一代天骄小白脸,不知在哪儿赌钱,输掉十万,无路可走,请来黑龙江的爸爸,爸爸答应替他还债,但有两个条件,一是立刻和陪唱姑娘分手,二是回老家,并且这辈子再不许踏入京城半步。

陪唱姑娘不承认小白脸是她男友,因为她还没有离婚,尽管和老家的丈夫断绝来往一年多了,离婚手续却一直拖着没办。一个二十五岁守活寡的姑娘,在天通苑的KTV上班,无论生理上还是生活上都需要有个男人,所以干脆找了个有模样、敢打架的小白脸。有意思的是,小白脸也曾与我聊天,他否认陪唱姑娘是他女友,他说小区门口超市那个营业员才是他女友,他花了十五分钟时间吹嘘他家在黑龙江是如何有势力、如何的趁钱,又花了十五分钟时间数落陪唱姑娘,说她背着他在外面跟个老头子来往,说她在老家还有个三岁的女儿。

陪唱姑娘离开厨房,东东溜进来,拿起一根油条嚼着说:“超哥,你刚才和那个小婊子聊什么了?我算看明白了,你就好已婚妇女这一口。”我说:“闭嘴。”她说:“哟,超哥生气啦,哈哈,超哥你要坚持住啊,赶明儿我也嫁人了,生个娃离个婚,然后来找你,你带着我远走高飞。”我说:“滚。”她边滚边喊:“妈,超哥欺负我,他说我胸小,妈你要给我做主啊。”

5.

吕小嫣抓起货架上的帽子说:“你也是,早跟你说过了,我这边经常有退租的,你搬过来住多好,你瞧瞧你那边都住的什么人?你也算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现在为了省那几百块钱,跟一帮盲流合租。”我说:“我的邻居出身是差点儿,但都是正经八百的好人,受过高等教育怎么了,受过高等教育就一定是好人?”吕小嫣放下帽子:“我没说他们是坏人,只是这类人都不安生,你们跟中介公司闹只是个开头,这往后还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有句话叫‘富生骄,穷生变’,你懂不懂?”我说:“什么富啊穷啊的,大家不都是在天通苑住的吗,有什么差别?”“你什么意思?”吕小嫣瞪起眼,“你这是在讽刺我吗?”

我拿起她手里的帽子问:“干吗买这么多?这顶是送给谁的?”她说:“给我妈的。”我说:“你还会给她买帽子?你不一直恨她吗?”吕小嫣白我一眼说:“恨怎么了?再恨那也是我妈。”

半年多孜孜不倦的问候,吕小嫣终于默认了我的追求,每逢周末,我都会去她那里住两天,周一下班再回到自己的住处。我没法儿对邻居隐瞒自己与吕小嫣恋爱的事实,他们都和吕小嫣一起吃过饭,也知道我全部的心思。

“你会和她结婚吗?”“三姐”把衣服架取下来递给我。我说:“不好说吧,没问过她。”“三姐”说:“都在一起了,干吗不问问?就算她给不了你准话,你也应该问问,她会很高兴的。”我笑了笑,说:“我没信心,真的,我们相处得并不好,她是个各方面要求都很苛刻的人,我们经常为一些小事吵架。”“三姐”说:“你呀,不懂女人,女人一般爱比较,她闺密的男朋友如果都是积极型的,她自然会对你不满意,你得多学着点儿。”我望着窗外不作声,“三姐”拍拍我肩头说:“回头再把她带到家里吃个饭,让东东妈开导开导你们。”

元宵节,东东妈带着我和阳阳忙活半天,摆出和上次一样的规格迎接吕小嫣,主卧的家庭晚宴也因为“三姐”、大个子等人的加入比往日更加热闹。吕小嫣七准时赶到,和初次拜访时并无两样,整个过程面冷语寡。晚宴接近尾声,东东妈乘着酒意开始吹捧我各方面的优点,东东也跟着添油加醋地帮我说话,但她表达能力远不如自己母亲,张口就酿出祸端:“我妈的意思是我们超哥这样的你得珍惜,正经没结过婚的潜力股。”

吕小嫣柳眉倒竖,啪的一声摔下筷子,飞快地换上高跟鞋大踏步向外走去。我酒喝半口,始料未及,狼狈站起来跟过去。东东在后面说:“这人怎么这样?耍什么豪横啊,这又不是你家!”东东妈喊:“你给我住嘴!”

楼下,我按住车窗,气喘吁吁地说:“她一个小姑娘,说话不经大脑,真没别的意思,你能不能别这样?”吕小嫣说:“把手拿开!”我说:“给我个面子行吗?”“王蛋蛋!”吕小嫣尖叫,“把手拿开!”

我回到家中,去厨房帮大伙儿收拾,东东妈说:“让他们几个干吧超,你别管了,刚才我把东东训了一顿,你别往心里去啊。”我说:“没事,她就那个脾气。”东东妈望着我,依旧一脸歉意。

陪唱姑娘敲门,我睁开眼爬起来说:“坐吧。”陪唱姑娘挨门坐在床边,拘谨地说:“我来借充电器……你没事吧?”我说:“没事。”她说:“你这女朋友脾气挺大的。”我说:“她气她的,伤不到咱们脾胃肾。”我把充电器递给她,说:“拿走用吧,我明天出差,可能过一个多月才回来。”她抓着充电器,想再说点儿什么又咽了回去。

6.

两个月的差旅结束,我回到北京,得知家里出了大事:东东和大个子好上了。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陪唱姑娘,我把从南方带回来的烟递给她,她抽出一支点上说:“那个东东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我说:“什么意思?”她说:“你刚出差没几天,她就跟我隔壁的大个子搞上了,你也知道,隔断间不怎么隔音,我亲耳听到好几次。”我说:“不会吧,他们认识才几天。”她说:“大哥,现在的年轻人猛着呢。”我说:“那这事她妈妈知道吗?”她说:“她妈回老家走亲戚,和你前后脚回来的,这事指定瞒不住,你想啊,大家都一间屋住着,加上那姑娘那个张扬劲儿,到时候一准闹,东东妈心气多高啊,怎么会看上那个大个子?”我叹了口气,说:“唉,这小姑奶奶真是厉害。”她笑笑说:“这小姑奶奶在你跟前没少说我坏话吧?”

东东妈闹起来,显然这一切对她来说过于突然。她眼眶微红,动作僵硬,路过我房门时探出半个脑袋说:“东东,你来屋里一下。”东东不抬眼皮说:“什么事啊?打牌呢。”东东妈说:“打个屁牌,快点儿,有事跟你说。”东东觉察到妈妈语气不对,脸色渐沉,回道:“没空!”

东东妈在隔壁一遍遍敲墙,大个子越来越慌,放下手里的牌说:“过去吧,你妈都急了。”东东说:“没你的事儿,打牌!”大个子无动于衷,东东怒了:“你他妈有种没种啊,老娘们儿喊就把你吓成这样了!”我拉着陪唱姑娘一起把牌放下,说:“还是过去一下吧,把事儿说开了又能怎么样?”东东甩下手里的牌说:“操!”

东东妈冲进来,拽住东东的胳膊向外拉,东东挣脱着说:“有事跟这儿说,拽什么拽!”我和陪唱姑娘站起来拉劝,东东妈红着眼说:“超,你看看她,她今天就想把我气死。”我按住东东说:“你把手松开,松开!”东东松开手,我转向东东妈:“您先消消气,让我们劝她。”东东妈看东东一眼,又动了气,大声说:“今儿你们谁也别管,我就不信收拾不了这小丫头片子!”

主卧房门紧闭,东东在里面喊:“我没管过你的事,你也不许管我的事!”东东妈说:“什么叫你的事?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有理了!”东东喊:“我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东东妈说:“没做你急什么?我叫你,你怕什么?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这些破事啊,还不是为了你好!”东东喊:“我,用,不,着!”

“三姐”走出来,看着走廊里的大伙儿说:“刚才我在屋里全听见了,要不咱们再进去劝劝?”陪唱姑娘说:“门都反锁了。”“三姐”说:“那怎么办?”我说:“没办法,等着俩人吵完吧。”我们一起看向大个子,大个子像个石头桩子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坦白说,我也不看好他,他人不坏,可是以他的收入和阅历,根本不可能驾驭东东这样的姑娘,更不要说东东的妈。

东东妈与女儿的沟通失败了,她不得不重新找到我,要我以半个兄长的身份出面劝这对恋人分手,我对她说:“我不能劝人家分手,您也不能,人家都是成年人,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不过您甭急,这俩人性格犯冲,短则俩月多则半年,长不了。”东东妈说:“好,超,别人我不信,就信你一回,我听你的,我跟她耗,看她后面怎么跟我交代。”

二十天后,东东甩了大个子,简直比摊煎饼还快。

她怒不可遏,跑到我屋里吐槽,说大个子徒有其表、自私虚荣、十足的大男子主义。大个子也跑到我屋里诉苦,说东东生活挑剔、难伺候,为了个不男不女的朋友对他发火。我对俩人统一回复说:“算了。”

东东与大个子回归最初的邻里关系,但这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地方,阴霾升起便再难散去,事实上这段介乎偷情与恋情之间的交往所造成的后果,远不止两个年轻人分手这么简单,它完全撕开了东东母子之间长达十几年的裂痕。

周末家庭晚宴,大伙儿照旧帮着东东妈忙活,洗碗切菜,端盘码筷,一切就绪,呼啦啦盘腿开喝。酒酣,东东妈最后一个打圈,端着酒杯对“三姐”说:“你人好,也机灵,可我告诉你宝贝儿,别把男人想得那么简单,要论斗心眼儿,女人永远斗不过男人,记着,最后真疼你的还得是手里的钱。”“三姐”举杯喝完,垂目不语。接着是陪酒姑娘,东东妈说:“你觉得我们超怎么样?”陪唱姑娘喝了一半的酒呛回杯子,红着脸说:“哎呀,阿姨你喝醉了。”东东妈说:“我哪儿醉了?我酒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这些孩子,甭跟阿姨来这套,你们那点儿破事我一眼就能瞧出来。”陪唱姑娘冲我使眼色,我示意她别过分紧张。

东东妈转过头说:“来,大个儿,跟阿姨喝一个。”大个子急忙双手端杯挺起身子,在场所有人紧张起来,东东脸色尤其难看。东东妈摆手说:“不用这么正式,坐下坐下。大个儿,东东说得对,你们的事我管不着,不过阿姨觉得你们没成其实对你是好事,这丫头,我都降不住她,难道你能比你阿姨更牛逼吗?你以后多学学你超哥,好好在工作上努力,将来事业做大了,有钱了,能找一万个比刘奕东漂亮的。”东东拍桌子说:“妈,行啦!”东东妈说:“你急什么,我还没说你呢,你什么时候让我省心过?你说!”东东说:“我说什么说!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说什么说!”

我、阳阳和东东弟拉着东东妈,大个子、“三姐”和陪酒姑娘拉着东东,一屋子人手忙脚乱。东东飙着眼泪喊:“我爸爸当初怎么死的!你说我爸爸当初怎么死的!”东东妈喊:“他摔死的你也问我!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个!你们姓刘的没一个好东西!”东东喊:“我爸爸是自杀的!你他妈当初就是为了钱才嫁给我爸爸的,然后呢?然后你做了什么你敢说吗!”东东妈喊:“我就是为了钱怎么了!用得着你这个小白眼狼教训我!我操你大爷的刘奕东!”

夜色,笼罩着天通东苑。

7.

很多时候,我无法读懂东东和东东妈,也无法看清她们各自存有的那个心结。一对母女,在一起的时间不足五年,又在偌大的北京城分居六年,彼此成为心底一块难以抚平的伤疤,这块伤疤如此敏感,不慎轻触,便可激出痛楚与苦脓。

东东走进来,裹着被子蜷在床边说:“超哥,你能陪我聊会儿天吗?我心里堵。”我摘下耳机,转过椅子说:“怎么了?”她说:“我想我姥爷。”我说:“东东,你应该理解一下你妈,不要老跟她对着干,你将来也会做母亲,难道你会成心害你的儿女吗?”她说:“我已经很让着她了,可她真没资格来教训我。我知道她搬过来的目的,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在北京没有家了,也没脸回老家,就指望我嫁个有钱的北京人,以后好靠着我。我凭什么要养活她?我小时候她那样对我和我爸,现在看我长大了,又过来拉关系,我凭什么要养活她?”我说:“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错事?你不能因为这个就一辈子不给她改过的机会,何况她还是你亲妈。你也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血缘关系的分量,外人对你再好,最后疼你的还得是你家里人。”东东抹着眼泪说:“超哥,我想结婚,想找个老家的人结婚,我什么都不图,只要他有钱就行,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说:“没感情的婚姻你也要?你想和你妈妈当年一样吗?”她说:“我不怕,结了婚,他找他的,我找我的,大家各玩各的。”我说:“你呀……我朋友公司最近在招女店员,你要不先去上班吧,别老跟家里窝着闹心了。”

陪唱姑娘站在菜市场一头招手,我走过去说:“怎么了?”她说:“有个事……想看你有没有空帮忙。”我说:“什么事?你说。”她一脸别扭地说:“明天不是周末吗?我们那个地方新来了个领班,想让你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假装是我男朋友,装一下就行,然后你就回来,我请你吃饭。”我说:“不是太明白,你那边不允许单身?”她说:“你是不明白,我们那一行,领班一般都没什么好人,有男朋友,她就不敢随便欺负你。”

傍晚,我扮演完别人的男朋友,和陪唱姑娘一起从KTV出来,她站在公交站牌下,一脸得意地说:“明天吧,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我说:“这点儿事不用请客,挺好玩儿的,以后还需要装就说话。”她说:“这领班不经常在这边,给她看一次就行,你也别推辞了,我得请客。”我瞟了眼远处说:“你真想谢我?”她说:“是啊。”我说:“那接下来两分钟你别说话。”

她皱起双眉,我捧着她的脑袋亲过去,她浑身颤抖一下,睁着眼一脸错愕。

我抱着陪唱姑娘,望着十几米外的吕小嫣,吕小嫣黑脸钻进车,啪的一声摔上车门。陪唱姑娘脸颊像着了火一样滚烫,扭过头笑笑说:“行了,你放开我吧,你女朋友要开车把咱们撞死了。”

东东接受了我介绍的工作,每天和阳阳一起搭地铁去海淀区上班。面试那天,我故意带着他俩在那边的工业园区转了一圈,目的是让他们见识一下北京最现代化的职场氛围,并以此激发他们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认知与向往。阳阳显然中招,双目不停地打转,嘴里啧啧不停,东东不以为然,一路无话。

郭小羽边开车边说:“你介绍的那俩人不错,尤其那个东东,聪明、勤快、懂得学习,以后这样的人你多拉点儿过来。”我看着窗外说:“你这边要是不要求学历,我能带一堆过来,可惜啊,你们这边的人都眼皮子浅,看不起我们底层人。”他回头看我一眼说:“少来这套,你放心,我现在是部门经理,东东干好了我照样给她个主管当。”

三个月试用期结束后,东东给我长了脸,她是同岗位二十多个新人里业绩最好的一个,甚至比许多老店员都出色。她走出柜台与老顾客们合影,远远看见我走过来,拖着长音喊:“超哥!”我笑着对另一个朋友说:“这就是我们家那个小东东。”她说:“干得不错,外店部好多人夸她,郭总说要培养她做店长,你回头问问她,看看她愿不愿意。”我说:“当然愿意啊,你们一句话她一准儿答应。”

东东妈很开心,请我到外面吃饭,席间对东东说:“以后跟着你超哥的朋友好好干,你要真有能耐做店长了,咱们就把你姥爷接到北京来住,行不?”东东说:“嗯,知道了,妈。”我说:“东东现在在那边很红,郭小羽说他们一个小店长都看上东东了,整天拿束花在店门口等着。”东东妈说:“是吗?这男的多大了?哪儿的人?北京的吗?”我说:“我见过他,北京人,岁数不清楚,长得不错,家里条件也好,爸爸好像是央企的。”东东妈两眼放光:“好啊,我说我最近左眼皮直跳呢,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我们家姑娘只要进了大公司,一样能做白领。这样,超,你回头请人家来家里吃顿饭吧,对了,还有你那个姓郭的朋友,得好好谢谢人家。”东东白妈妈一眼说:“妈,你行不行啊,又管那么宽。”东东妈说:“好好好,我不管你,你有机会了就和人家好好谈,不许再耍你那个二百五性子啊。”我说:“都别干涉的好,让人家慢慢处吧。”

8.

周一傍晚,我回到家,把刚买的蔬菜和熟食放进冰箱,东东妈转过身子说:“咋了这是?无精打采的,又跟你那个吕小嫣干仗啦?”我关上冰箱门,交叉着手臂靠在边上不说话,东东妈用勺子搅了一下锅里的汤说:“你说你非得找这份罪受,我给你介绍的我姐们儿家那个丫头多好啊,苗条、大个儿,跟着她妈开店,挣得不比你少,可你偏偏不要,人家不就是没上过大学吗?你那个吕小嫣倒是上过大学,可她对你咋样?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整天事儿得不行。”我吐了口气,依旧无话可说,东东妈盖上锅盖说:“行了,说你也没用,你就这命。”

吕小嫣拒绝了我的求婚。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现在还不到谈结婚的时候,我问她那什么时候可以谈,她说至少现在她还不够再婚的条件,我问她再婚的条件是什么,她烦了,告诉我什么时候能买上路虎车再跟她提结婚的事。

吕小嫣的前夫开的是路虎,所以她的意思是我起码在物质条件上不能输给她的前夫。她恨她的前夫,那就是个浑蛋,可她也不会轻易嫁给连浑蛋都不如的人。

从北一区回来,我没去公交车站,选择了步行回家,我在零落的灯火中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去观察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以及这个地方和我一样奔走着的人们,我发现其实所有人没什么两样,大家都和这里的房子一样拥挤而乏味,拥挤着,乏味着,却又梦想着高不可攀。

新年过后,我不再主动找吕小嫣,闲暇时只陪几个新搬到天通苑的老朋友散心。他们都是我上一家公司的同事,领头的叫白大闯,大闯是胶东人,豪爽,仗义,在圈子里拥有极高人气。

吃过晚饭,打完台球,大闯不尽兴,号召大家凑钱去附近的KTV玩。我不同意,告诉大闯自己认识一家大型连锁KTV,如果大伙儿去那里,我愿意请客。大闯表示不屑,他一是嫌远,二是坚持认为那些连锁经营的KTV没有这边的好玩。

包间内,大闯熟练地向服务生索要姑娘,一帮人围着服务生起哄,我没辙了,只能听天由命。

姑娘们走进来,熟练地站成一排,亮出野模的招式,她低着眼皮别别扭扭地夹在中间。其实我远比她尴尬,却没办法声张。

她被挑走,坐在远处沙发上帮一个男生倒酒点烟,大闯讲起黄段子,沙发上开始勾肩搭背,场面越来越热。我撑不下去了,站起来说:“老白,把我这个跟那个换换。”大闯愣住,说:“靠,你还真花心。”我说:“少废话,快点儿换!”大闯说:“你喜欢这种风格的早说啊,搞得我们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我摸一百元递给身边的姑娘说:“你去那边。”然后指着她说:“你过来。”她坐过来,脸色轻松许多,与我对视,发现我黑着个脸,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抓起瓶子给我倒酒,我推开说:“你不用这样,坐着就好。”她愣了一下,乖乖把酒放在一边,支起下巴欣赏其他人唱歌。歌罢猢狲散,大家纷纷给身边姑娘小费,她推开我的手说:“你也不用这样,先回去吧。”

当晚,陪唱姑娘在别人的搀扶下归来,醉得一塌糊涂。我站在门口问:“怎么喝成这样了?”她的姐妹说:“她就这样,每个月总有两天想她闺女,心里不痛快,恨不得把自个儿给灌死。”陪唱姑娘睡下,我送其他人下楼,其中一个姑娘在楼梯拐角处站定,回头问我:“你到底是不是她男朋友?”我说:“是。”她说:“那你就该多关心关心她,别回到家才把人当媳妇!”我点头说:“好的,好的。”

二更天,陪唱姑娘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站在我门前,我爬起来打开灯说:“醒啦?”她撇着嘴不吭声。我说:“还难受?”她一头栽过来大哭。我扶她到沙发上坐下,接了杯水递给她,她握着杯子一口气喝完,望着我说:“想吐。”

洗手间,我扶她跪下,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手帮她拍背,她撑起细瘦的双臂,双手紧扣马桶边缘,吐得稀里哗啦。吐完漱完,她彻底散了架,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抱她回屋,安置她重新睡下。回自己房间时,主卧门轻轻打开,东东妈露出半个脑袋说:“超,你听阿姨的,别跟这个女的怎么着,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说:“我和她真没什么,我又不傻。”东东妈闭眼点了下头,轻轻关上门。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见不到陪唱姑娘的身影,她的房门紧锁,门口拖鞋凌乱,没人知道她何时走的,也没人问起,除了我,大家似乎没人在乎过这样的邻居。

9.

郭小羽找到我,把我拉到餐厅角落,忸忸怩怩半天不知道怎么张口,我说:“到底什么事?你瞧你这个费劲。”他咬了下嘴唇说:“你能不能找个时间把东东约出来谈谈?”我说:“她怎么了?给你闯祸了?”他说:“你首先保证,这件事自己知道就好,不许跟其他人说。”我说:“别废话,快说。”他说:“昨天下班晚,我路过外店,见里面还有人加班就走进去看,是东东一个人在收拾库房,我帮了下忙,然后这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扑上来了,我当时没什么准备。”我说:“你……”他举起双手:“我向你发誓,我什么都没做,真的,就是挡了下来。”他接着说:“我昨天有点儿慌,对她乱说一通,这姑娘的心事我不懂,我怕她会有什么想法,你能不能帮我找她谈一次,替我安抚安抚她?但是也别太明着说,大家尽量把这件事忽略过去,别影响她工作。”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她,给过她暗示什么的?”他瞪起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有女朋友好吗?我女朋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敢胡来吗?”我说:“那你要我怎么帮你谈?这种事谁心里有谱儿?”他拉近我小声说:“我这不是来求你的嘛,你就想办法安抚一下,我怕这姑娘会伤心,她自尊心挺强的。”

我了解郭小羽,他是那种职业的高管,对工作上的绯闻一向忌讳,也许他真的只是把东东当作一个优秀的女下属来看待,就像我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一样。我也完全能想象出库房内的情形,东东对自己喜欢的人一向不吃素,她的荷尔蒙爆发起来足以让任何一个自称奔放的人汗颜,更不要说郭小羽这种以稳重自居的男人。

仔细想来,她去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就露出了马脚,她前所未有地勤奋,前所未有地亢奋,她两眼放光,家里或单位,三句话不离郭总,事事都要找这个男人讨教,郭小羽高大清秀的长相、儒雅知性的气质,多少满足了这个姑娘长久以来的恋父情结。

东东没有辞职,只是回家住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在家,也尽量不与人交谈,吃饭的时候她呆呆望着电视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东东妈闻出味道,向我咨询女儿近况,我编了个谎话,告诉她东东最要好的同事辞职了。

商场门口,我远远看见她,冲她摆手,她提着袋子走过来,我说:“家里今天来朋友啊?买这么多菜。”她说:“阳阳一个高中同学来家里吃饭,你们也过来吃吧,我妈去菜市场买了好多肉。”我望吕小嫣一眼,说:“晚上我们在外面吃,不回去了。”东东抿嘴笑一下,从袋子里拿出两只番茄递给我和吕小嫣。吕小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扔回袋子,东东说:“你不要吗?”吕小嫣白她一眼说:“什么烂东西,我不吃这种蔫巴的折价商品。”东东脸色沉下来,我连忙说:“哎呀你给她干吗?她对番茄过敏,先回去吧东,提着这一兜子东西怪累的,记得跟你妈说晚上不用准备我那一份了。”东东望着吕小嫣,伸手拣出那只番茄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我追到街口,拉住东东说:“你别生气,她就那个德行,以后你再见到她,别理她就行。”东东拨开我的手,吧嗒吧嗒掉眼泪,平静地说:“没事,是我犯贱,你回去吧。”

我站在一棵树下,望着东东的背影,胸口涌起一股酸楚。吕小嫣追上来,气冲冲地说:“干什么你!”我说:“吕小嫣!你以后能不能别这么过分!”她说:“我怎么过分了,不就扔了个番茄吗?为个东北的丫头片子你也要跟我吵?”我转过身望着她:“东北人怎么了?东北人比你有情有义!”吕小嫣气昏了头,满脸通红不作声,我丢下她径直向家的方向走去。

“王蛋蛋!”她喊出来。我停下脚步,她继续喊:“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回过头说:“没什么意思,分手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吃过晚饭,我把剩余的碗碟堆到阳阳面前,洗净手走至主卧门口,东东正对着床头发呆,我拍拍门说:“你来我屋一下,有事跟你商量。”

我关上门,递给她一支烟,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着,抱着腿坐进沙发角落。我坐下说:“我骂了吕小嫣一顿,跟她分了。”东东放下烟张大嘴巴:“啊?你们真分啦?”我说:“你用不着吃惊,早就想分,跟今天的事没关系。”东东坐回角落,抱着腿不说话。我说:“东东,我想听听你们年轻人的看法,你说我和吕小嫣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东东小心翼翼地瞄我一眼说:“你傻呗,她那样的女人根本就不适合你,我妈说得没错,你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说:“是啊,我们为什么要跟那些注定没结果的人在一起呢?到头来可不就显得自己傻吗?所以我觉得今天的事挺有意义的。”东东抽口烟说:“你能这么想当然好了,我也觉得你跟她那样的人在一起不值。”我说:“其实人家吕小嫣也没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格和活法,只是两个人在一起不适合而已,不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咱们都会犯傻、犯错、犯贱,事情一过,什么都明白了,也就轻松了。”东东咬了咬下唇说:“嗯,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坐近她,说:“所以啊东东,我们得谢谢以前的人和经历,没那些人和经历,我们怎么能找准自己的生活和位置呢?你说对不?”东东说:“你放心,超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跟我兜这么大的圈子,我不会恨你朋友的。”

10.

新年过后,东东辞去新晋升的店长职位,重回她醉生梦死的女阿飞生活。

我从外地回来,在机场接到郭小羽的电话,他极其惋惜,声称一两年内不可能再找到这么能干的姑娘。东东妈第一时间来找我,拉着我、东东弟、阳阳一起到外面吃饭,席间她让我出面劝说东东,我问她:“这家伙哪儿去了?怎么不见她的人影?”她瞪阳阳一眼,说:“新交了个朋友,四处疯玩,我说她几句,她就跟我吵,吵完就不回来了。”

晚上十点,我和郭小羽结伴走进东三环一家酒吧,在角落里发现了东东与她的党羽。我冲过去抓住她问:“干吗写辞职报告?谁让你这么干的?”东东甩开我,恶狠狠地望郭小羽一眼说:“就是不想干了,至于吹胡子瞪眼吗你们,还跑到这里来?”她松口气,挥手招呼身后的几个朋友,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就是我们家超哥,怎么样,帅吧?”我说:“你妈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她说:“生气?生什么气?她哪天不生气?超哥你倒是跟我说说,她,哪,天,不,生,气!我哪天要是真走了,她就不气了。”我说:“是不是因为最近阳阳带来的那个高中同学,他不让你干了?”东东脸色大变,推开我说:“你少在这儿胡吣!老子的事不用你们管!”

阳阳带来的那个高中同学,成了东东的新对象。他与东东同岁,是工学院的学生,家里人在东北经营木材生意。东东喜欢他,去学校找他玩,拉他去酒吧玩,后来趁着东东妈和阳阳回老家探亲,干脆带这个男孩子回家过夜。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这个姑娘,或许真像“三姐”说的那样,她比我想象中成熟。作为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子,东东几乎追遍了自己可以去追求的男人,这点她远比同龄人饱满,她真爱过,假爱过,也错爱过,如今,她只需要一个值得她去爱的男人。

东东此举,重伤了东东妈,也重伤了北隔断间的大个子。大个子上班时间打来电话,非常失落地说:“超哥,今天我起得晚,去洗手间,听到东东在主卧的声音,他们大白天都在家里搞,超哥,我受不了了。”我说:“受不了你死去!早跟你说过,一个家里住着,别乱谈恋爱,不然分手只能搬走,你不听,还非住在这儿,还非得一次次去东东家入股吃饭,你的脸还没丢尽吗?”他说:“超哥你不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东东。”我说:“你真心有个屁用,她玩你呢,你懂不懂!”

大个子没有搬走,或许他真的喜欢东东,或许他连搬家的钱都凑不出来。这些不谙世事的男孩子,根本不懂女人,他们只懂得看上就要睡得快,睡完四处秀恩爱,爱完隔天就被甩,甩完痛苦大半载,他们抛弃和被抛弃的次数远远超过爱和被爱的次数。

五月初,东东回家,宣布自己怀孕了,她告诉妈妈,孩子的爸爸已经答应娶她。东东妈彻底崩溃,母女俩再次撕破脸,把主卧所有的东西摔了个稀巴烂。我下班回来,发现东东弟在哭,阳阳也在哭。东东弟说,妈妈带着姐姐去医院缝针了,柜子上的玻璃差一点儿就划开了她的肚皮。阳阳说,这次打架,其他屋里没一个人出来拉劝。

我打开门,望着地上的行李箱说:“回来啦?”她说:“回来了。”行李箱后冒出个小脑袋,我说:“你女儿?”她笑着说:“是啊,宝贝儿,叫叔叔。”小姑娘怯生生地叫人,我推开门说:“快进来。”

陪唱姑娘拖行李箱进屋,眼望四周,说:“怎么这么安静,家里最近没出什么事吧?”我说:“没什么事,对了,住北次卧的那个姐姐刚搬走了。”她伸手指着房间说:“就那个……‘三姐’啊,跟包工头走啦?”我说:“没有,一个人走的,东东妈说包工头不见了,电话、地址都换了,没找到人,不过这老家伙消失前倒是留了点儿钱。”她说:“肯定是人家有了新的、年轻的,不要她了呗。唉,这些有钱人真靠不住。”

我帮着将屋里的大小东西打包,问她:“这是打算要去哪儿?”她低头叠衣服,说:“安贞那边有个北京朋友,说要我和孩子,我想早点儿搬过去,省得以后我上班了没人带孩子。”我说:“那不错,多少外地人都想嫁个北京人,有房有户口的,以后你和孩子也算有个靠了。”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冷笑一声说:“北京人就那么好吗?他们家的老宅倒是换了两套房子,可儿子女儿就因为这两套房子跟他闹,老婆死了都没人过去看他一眼。有个靠,哼!”

我摆正她肩上的带子,顺便撩起她前额的头发,她看着我,眼圈一下子红了:“我这样的还能指望什么?有个安生日子过就行了。”我忍住情绪,俯身抱起地上那个看见妈妈哭也开始抹眼泪的小家伙,说:“走吧,我送你们下去打车。”她抹完脸,拽拽孩子的裤子说:“宝贝儿,快说谢谢叔叔。”

回到家中,东东正靠着主卧房门吃香蕉,她瞟我一眼说:“你的情儿走啦?”我说:“你也该走了吧,不是说要回去结婚吗?你还打算在这儿气你妈到什么时候?”东东白我一眼走掉:“切,我又没气她。”

街边的杨树停止吐絮时,大个子也终于决定搬走。大个子是第三个从这里搬走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对这个地方绝望的人。北次卧的“三姐”自从搬到这里那一刻起,就深知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如东东妈所说,如果单纯从钱的角度来衡量人生,人生会减少很多错愕与伤感,可“三姐”触犯“行规”,贸然提及婚姻,招致了不必要的错愕与感伤。大个子与“三姐”不同,他原本就是个愣头儿青,对待生活简单粗暴,所以生活也简单粗暴地对待了他。我第一次帮大个子收拾房间,是因为他做销售的女友甩完他后回来扫货,那个姑娘毫不留情面地带着新任男友,当着我们的面将屋里为数不多的值钱的东西一一搬走;第二次帮他收拾房间,是因为告别,他受家人感召回老家工作,表示此生再不踏入京城半步。

我走进主卧,让东东出来跟大个子道个别,东东边吃胡萝卜边说:“不去,我又没爱过他。”

而那个陪唱姑娘,我爱过她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在我面前动容,然后又选择了离去。

一缕阳光骄傲地抬起头,终止了我的梦境与回忆,我睁开双眼,光脚走向窗台,第一次拉开了厚厚的窗帘。我一丝不挂,目光呆滞,尽情享受对面楼阁无数个窗口的惊诧,我想告诉他们,我已经脱下了最后一件外衣,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天通苑的孩子。

11.

夏天来了,夏天又来了,天通苑的夏天,就是千米长的大排档,烧烤、海鲜、冒着白沫的高脚扎啤,将几十万人拉上了天。晚风中,赤膊的东北汉子讲起往事,煮饺子的“老西儿”端出大碗,卖唱吉他手高歌一曲《怒放的生命》,旁听的姑娘将雪白的大腿伸出老远。

熟食店阿姨堆出笑脸,望着我说:“下班啦?”我点了点头,她接着一边忙碌一边说:“听东东妈说你要换工作,不在这边住了?”我说:“是啊,新公司离这里太远,只能搬家,在北京工作不都这样吗?住处随公司走呗。”她顺手抓起两条烤肠递给我,我说:“我来买鸡排的。”她说:“拿着吧,姐送你的,以后不忙了多回来看看。”

复试完毕,我请所有新上司到天通苑的大排档吃饭,这帮人在京多年,自然听过天通苑的大名,纷纷趁机展示自己的优越感,他们指责这边的房屋设计太功利,吐槽这边的人太市井,埋怨这边的中介太黑暗。我谄笑着一遍遍点头附和,等他们讲完,我望着四周的楼宇说:“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住什么人,其实住哪边不一样呢?因为人都没什么差别。”

东东回东北完婚,我没去送她,因为我在上班,阳阳没去送她,阳阳也在上班,陪东东前去东北老家见公婆的只有她的妈妈。

东东妈喝下啤酒,擦了擦嘴角说:“你那边住的房子是公司给租的吗?工资能给涨多少?”我说:“是公司给租的房子,工资自然要涨点儿,不然跳槽图个什么?”东东妈说:“那就好,唉,我多盼着我的孩子都能像你这么有出息,哪怕像你这么懂事,我也知足了。”阳阳说:“干妈,别老怨东姐了,她好歹也算嫁了个有钱人。再说,你不是还有我们吗?”我说:“东东不是个坏孩子,只是对生活理解得有点儿片面。不过她现在成家了,也有了孩子,过几年什么都懂了,养孩子您比我们有经验,东东这个女儿,您还得再等等。”“我还等啊,超?”东东妈放下杯子,“我等了这帮小兔崽子多少年,可我等来什么?一个个的不听话。”她指着东东弟说:“就像这个,现在整天黏着我,谁知道将来会不会跟他爸爸一个德行。”“儿子!”东东妈喊道。正在啃鸡爪子的东东弟迅速抬起头,东东妈大声说:“你长大了跟妈妈亲,还是会跟你东东姐一样?”东东弟说:“嘿嘿。”

吕小嫣发信息来约我吃饭,我去了,之后陪她看了场电影并一起回了家。我没有告诉她我换工作的事情,她也向我展现出不同往日的陌生的温柔。午夜,她伤感起来,黑暗中问我说:“蛋,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我说:“为了组建自己的家庭。”她接着说:“那爱情呢?是不是有了爱情,婚姻才会幸福?”我说:“不一定,这年头相亲闪婚的也有过得不错的。”她说:“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注定是不幸福的,可有爱情的婚姻最后离婚的也很多。我不明白,想了几年了也不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婚姻到底是什么?你跟我说说。”我烦了,扯过被子说:“爱情和婚姻就是个屁。你到了怀春的年纪,稀里糊涂跟人上床,到了脸色发黄的年纪,慌手慌脚寻找备胎,最后你选择一个自认为靠谱儿的男的领个本登个记,然后他在外面奔波,你在家里抱怨,他嫌你没女同事漂亮,你嫌他没邻居大哥会赚钱,你们吵,你们打,当年你们互相哄哄就能解决的矛盾,现在挖苦争辩一整夜都没完,你男人早就厌倦了这个家,却只能强颜欢笑地把精力用在事业上,你变老了,安全感越来越低,你渴望丈夫一夜暴富,却担心暴富后的丈夫远走高飞,最后,你变成夕阳下臃肿的泼妇,成为社会的雌性赘肉,你男人整日以工作为借口在外偷腥,成为始乱终弃的浑蛋。”

她不再说话,嘤嘤地哭起来。

那一夜,我梦见自己去追一个多年未见的姑娘,姑娘轻盈飘逸,很快就消失在大道尽头,我怅然若失地回过头看,周围是一片高槐,满树,都开满了白花。

2012年秋天,我离开了天通苑,我按下车窗,扫视一眼高楼和人群,思念起国外留学的一个朋友,当时她站在机场安检处深情地望着我说:“到那边我肯定会想你们的。”我说:“亲爱的,能走,就不要回来了。”

 

(本文短篇版选自「一个」App VOL.487,中篇版已选入王云超新书《你的孤独,比这个世界更动人》)


ONE·文艺生活每天都将为您推荐一篇文章,我们希望这里会成为「一个」App和您文艺生活的延伸。各位如果有喜欢的文章或精彩的内容可以给我们留言推荐。


ONE·文艺生活 2015-08-23 08:44:42

[新一篇] 關于愛的話題

[舊一篇] 你的前任教會你什么?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