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史铁生:让“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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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米,希米

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

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

听那光阴恒久

在也无终,行也无极

陌路之魂皆可以爱相期?

——史铁生


那个地坛里没有说出来的故事,

在你心里,也在我心里。
过往的爱,在我们心上一样重。

——陈希米


编者按:陈希米与史铁生的爱情一直是文坛的美谈。在他们的故事里,爱这个词因为超越生死而变得大气深沉,就像下面这段陈希米写给史铁生的文字,字字滴血,却也字字令人动容。



文 | 陈希米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爱慕。 ——《旧约·诗篇》  


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会是最后一天。那个星期四,直到最后我也没有任何预感,你会离开我。在救护车上,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事。”


我在下班路上接到你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五点半我们还在家,你说:“今天全赖我。”我知道,你是指上午透析前我们为护腰粘钩设计是否合理的争执,你的坏脾气又上来了。或许是因为这个导致了出血。都叫了救护车,我仍然没有感觉,还在犹豫去不去,我想这么冷的天去医院,别得不偿失给你弄出感冒。


在医院,知道了是颅内大面积出血,我没有听立哲的话做开颅手术,很快就决定放弃。我冷静得出奇,史岚也没有丝毫的不理解,我们非常一致。


在你进了手术室等待做器官移植之后—事实上,已经意味着永远没有了你。我居然还可以跟别人大声说话—几个月之后,我很难做到,就是必须,之后生理上非常难受。


那一天是最后一天,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你不再管我,自己走了。


你做得滴水不漏:最后一天离开;嘎巴死;顺利捐献器官—几乎不可思议,凌锋大夫夸赞的角膜和心脏不能用,却用上了肝脏(多亏任老师治好了你的肝脏!)。之后第四天是你的六十岁生日,我们跟你聚会,试图使你“卷土重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一丁点都不知道,忙碌了几天,不睡觉也不困,甚至也不那么痛苦。


下雪了,今天是周四,透析的日子,这么多年我们都是一、三、五,刚改成二、四、六,还不习惯呢。老田会来接你,想到老田接你,我心里踏实。真的,多亏有了老田,真是帮了我们大忙,对,还有老蔡、律师,就是你说的那“三座大山”,可以依靠的大山,真的,我有时真想依赖他们。雪很好看,你一定又想到院子里去拍照。我的车改三轮之后安全多了,不怕下雪,还是你说得对,这车是真该买。我会当心,一到社里就会给你短信。 你在哪儿?


我们说过无数次的死,终于来了?我终于走进了你死了的日子?


别人都说,你死了。


上帝忙完,创造了世界,就到了第七天。 到第七天,我第一次有梦,并且梦见了你。



你说你没生病,是骗他们的,你说,咱俩把他们都骗了。 你是说你没死?你骗他们的,我也知道你没死?咱俩一起骗的他们?


咱们俩,怎么会分开?当然不会是真的。你老研究死,你不过是想看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你就开了个玩笑?不管怎么样,我总是知道的,你骗人,我肯定会发现,我不发现你也会告诉我。所以,是我们俩一起骗了大伙。


这个梦什么意思?或许,真是一场骗局,我是在梦里做梦?只要醒来,就没事了?

我们一见面,就迅速地去了外婆桥,那桥很高,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高。真的去了。你是想要告诉我,我们今后就在外婆桥上见?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想怎样?我就天天盼着去外婆桥,天天盼着再醒来。在梦里,没有时间,千年也是瞬间,对吗? 可是,瞬间也是千年啊。


邢仪记得你的话:我们等着吧,等我们走到那儿,就会知道那边是什么,反正不是无,放心吧,没有“没有”的地方。我一听就知道她一个字也没记错,是你说的。


陈雷拿来好多好多纸,烧了好久好久,一定要把它们烧“没”。让它们“没有”,才能去“没有”的地方。他迷信。你不回来,我只能跟着他们烧,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你有吗? 选骨灰盒,他们七嘴八舌的。他们有很多建议。 我不认真听,扭头就要问你,才知道,与你已经无关。 你死了,是真的。


何东说,走在街上,看见一个人,仿佛是你,就追上去……

  

我也走在街上,对自己说,不会的,真的不会,他哪儿都不在,他不可能出现,再像他的人也不会是他。他死了,世界上确实有死这回事,这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怀疑,我知道。但我还是想,他在哪儿,我活在的这个世界,是哪儿。我不理解这件事。每天,我都要反复告诉自己,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在这个世界上无比正常。特别是听到别人的死,证明了确实有死这样的事。既然这样,他也会遭遇这样的事。这符合逻辑。



我在经历你的死,是真的,可一点都没法理解。它到底是什么?明明你在,我天天都和你说话,每时每刻都知道你只是不在,不在身边,不在家,不在街上。但是你在的!要不然什么是我呢?我的整个身心都充满了你,你不可能不在。但是你在哪儿?!

  

每天,在路上,在路上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会插进来,没有人会打搅我们,我慢慢地开,我不着急去上班,不着急去任何地方,你似乎就在我上面,一直陪我……

  

我一个人在街上。

  

小庄往南,有一条新路,我们俩曾经走过……我看见你穿着那件蓝色冲锋服,开着电动轮椅在前面,一个蓝色的影子,一直在前面,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就是永远,永远都不等我,不和我在一起。

  

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凛冽的风。

  

我一个人在街上,不知道过了多久……

  

是啊,不知道过了多久,你自己一个人,摇着那辆手摇轮椅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天都快黑了,撞见了下班回家的刘瑞虎,他惊异地向你喊:铁生你知道你跑到什么地方了吗?!

  

什么地方并不重要,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开到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世界……

  

从此我就将一个人,一个人决定一切,一个人做一切。你即使看见听见,也决不说一个字。你死了,就是决定永远袖手旁观。到底发生了什么?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死?死了都是这样?每个人都必将要离开自己所爱的人?彻底离开,永远离开?!你们死去的人,会看见我们在世上的身影吗?会知道我们想念你们吗?会很着急要联络我们吗?你说过,你要给我发信号的,会尽一切力量去做,让我感知。可是我没有收到信息!

  

我去了地坛。我没有别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做些什么才能与你相关。虽然地坛不再荒芜,不再宁静,可那些大树还在,那些曾经长久地陪伴过你的大树还在,在初春的阳光里,安静从容。我仿佛看见你的身影,你开着电动轮椅一个人远远跑在前面,悠然得意,一会儿又迅速地转回来,告诉落在后面的我们,哪里又添了篱墙,哪里又铺了砖路……


现在我被思念笼罩,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又到哪里去找你?!我到了地坛,却分明感到你不在!不,你说过的,你说,只要想到你,无论在何处,你就在那儿,在每一处,在我们想你的地方。



本文选摘自《让“死”活下去》(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1月版),作者:陈希米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15-08-23 08:4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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