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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井》/蒋晓云/新星出版社/2014-10 呛呛呛,咚咚咚,呛呛呛,咚咚咚…… 扭秧歌的队伍像洞庭里一个浑浊的浪头:退进进退退进进进,黄黑面皮蓝色列宁装的外乡人,踏着简单的步子,舞在这湖畔第一大城的市街上。 不管是怎样的世局,锣鼓对中国百姓仍然有绝对的号召力;远远听见,就有人探头张望,等着游行的队伍走近,小孩子更是从家里奔出,迎了过去。 其实从解放军进城以来,这样子的游行几乎天天有。南津港大桥炸毁,粤汉铁路还未通车,货运不便,许多铺子借这个名目上了门板,免得收进当不得用的货币。可是不两天会有人来敲开门,建议立即照常营业,就不用担心扰乱新社会秩序。于是街上的大小店铺又都重新开张,伙计也上工,只是柜台、架上却都空荡荡,表示原来所言不虚。连两家照相馆都能见机,早先橱窗里陈列的本城名人富绅玉照,都已悄悄取下,把三两张大幅风景照排到中间,填充场面,岳阳楼、洞庭湖、君山就这样无言地被关进了玻璃橱子里,浅墨深灰的楼宇山水又把玻璃衬成了镜子,里头可以看见秧歌队伍的映象正走过来,只是比真的模糊了一些。 杨敬远避开人多的地方,净拣僻静巷弄绕着走。他穿蓝布长袍,帽檐压得很低,他最不愿意遇见熟人,人家跟他打招呼,或是装作不认识,一样教他心烦。他一直低头匆匆走着,到要转弯了才就势一瞥大街上那欲行又止、弄了半天还差不多在原地的秧歌队伍,他心中一懔,赶紧走了开去。可是锣声鼓声传得远,呛呛呛咚咚咚地始终紧跟着他; 他一双黑面布鞋疾疾走在石板路上,却怎么也走不乱那锣鼓声,它们硬是把他送到了家。 杨家的大宅子战后重新增修过,进深极长,前后两面面街。前面临大街建成铺面,原来出租给农民银行办公;后面是巷路,可以通湖边,另筑围墙建院落起大门圈起新建的洋楼并其他的房舍错落在新修的大花园中;花园太新不及命名,街上的人只叫杨家花园。敬远抄近路,穿过银行办公厅,再走穿堂、过天井回家。 银行早就停止办公了,部队在这里设了一个办事处,办什么事不清楚,只晓得白天都不在,晚上倒天天开会。这时近黄昏了,房子这一面刚好背光,柜台、办公桌椅,全冷然地坐在寂静的暗影里。杨敬远从亮处进来,眼睛还未习惯室内的昏暗,脚下却不停,一忽而就走了出去。 隔天井再一独立小花园便是他自宅的后门,本来装有电铃,现在电力公司作业还没恢复正常,不能供电,再加上前面几个干部常常不请自来,关着门表示不坦白,只好一直任这小门敞着。敬远遥遥看见太太秉德正在那头前门送客,他这里就在小门边站住了脚。 那头半开着门还在讲话,他只能看到客人一点侧脸,拿不准是谁,他们家现在没有人愿意沾边,会来走动的都是来做他们工作的人。他耐心地等在小门旁边;八月天,哪怕夕阳都还毒辣,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下,可是他却到了家还不敢摘帽,那帽里硬硬的边衬压在他的眉上应该并不好过,他却似不觉,也许他但愿那帽檐突然膨胀成一张幕,让他能躲得更好。 那头终于掩了门,杨太太转身朝屋里走。她走得不快,微微低着头,院里草长,没了她的脚,她身上阴丹士林布旗袍被风吹动一点点。敬远看着她,仿佛觉得眼前走来的还是当日在街头演抗日话剧的活泼高女学生;又或者是他在学校外边等着,她是匆匆来赴约的初恋少女,脸上还留着被同学取笑了的羞红。时间就在她走来,他走去的那一瞬间退了回去,后来的一切好好坏坏也许都不曾有过。他晓得她的性子,念书的时候她就率先穿短袖子衬衫,用火钳子烫头发;躲鬼子逃难到乡下,走过塘边,她一定要照影掠掠头发。她就是这么个人,现在她无奈地穿着她早就扔在箱底的蓝布大褂,他从这上头都读得出他们现下处境的悲哀。 “怎么弄到这时候才回来!”她看见他,又忧又喜地道。 他点点头,顾自往屋里走。她跟在后面,用一种急促的声音说话:“我托人问消息,说是学校外面站满了带枪的民兵。怎么回事?我吓得要死……” 他自己宽衣,她收他的帽子,又倒水、递扇子、送毛巾,一面做事,嘴里说个不停:“……不就是开会,为什么还派了兵?说是借机一网打尽全县恶霸财主,说得吓死人……” 敬远褪去长衫,只着夏布褂裤,坐在沙发上打扇,眼睛茫茫然地望向窗外一株桂花,让秉德的声音在他的耳里跳进跳出。他知道她素来不是个唠叨女人,只这世界都变了,人又要怎么办呢? “喂!你说话呀!” 他倏地转头,看见她一脸通红,已经动了真气。 “你知不知道我在家里担了一天心,”她声音都变了,“又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了,没事了。”他略感愧疚地宽慰她,“我们在里头的人还不是吓一死。”他想起这一天,也觉得十分疲惫。 “你坐下,我有事跟你讲。”他用扇子一指身旁的座位,她柔顺地坐下,脸上怒容未息,紧紧攒着两道不用描画的弯弯长眉。 “敏敏还没有送回来?” “就快回来了。”她说。她身子弱,这儿子还是他们头一个,才九个月大,自己奶水不够,雇了奶妈。共产党进了城,奶妈子说待他们家里害怕,要辞工,幸好也就是街坊的人,说好每天按时来喂,也有时候干脆教她领回去带一会儿。 “嗯——”敬远鼻子里长长呼一口气,又轻轻摇起手上那把蒲扇,“今天他们又来啦?” “谁?”她才问,旋又领悟,“哦!不是,来的是保长——” “哼!”他鄙薄地哼一声。 “你别这样,人家也是真帮不上忙,他还不是要你快走。他今天就特为来跟我讲,照这情形,我们要赶快打算,公安局对你很注意,说是要你下乡开斗争大会。” “要他来讲!” “这还要他肯来讲呀!”她提高嗓子,“现在还有谁跟我们讲话?李子仁还是我们从前的伙计咧!” 他静默了,李子仁原是杨家的总管,是他原籍邻乡的人,城里的生意上还顶着他家总经理的头衔。战后告了老,自己在乡下置了产业预备安享晚年。共产党先解放了乡下,很快就听说他和两个儿子被自己的佃农开了批斗大会打死了,他的一个媳妇也带着两个小孙子自沉洞庭,一家都去了。 “唉!”他手上扇子重重一拍椅靠,只恨拍不去这些愁烦,然而窗外桂花树上惊飞起一只无关的麻雀,却与这一拍正合拍。 他忽然正过脸来,眼睛灼灼地望住自己的妻:“秉德,我今天碰到一个人——” 他停下来,好像喉头哽了一下,连尾音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她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说得不错,是待不得了。”他向后一仰,颓然枕在椅靠上。却不接刚才自起的话头,胡乱说起国民学校开会的情形。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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