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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前两年有很多的电视节目、很多的书喜欢跟大家谈每一个不同的省份，每一个不同的地区有什么文化的特性，比如说湖南文化怎么样，河南文化怎么样，福建文化怎么样，诸如此类的东西。然后大家就畅谈讲它的历史，讲它的民俗，讲它的风貌，然后结合成一种很抽象的地域文化讨论。对于这种地域文化讨论,坦白讲，我向来是有所保留，为什么呢？因为它很不符合我们现在经过社会科学的眼光之后去看文化研究的这种想法，因为这个地域文化首先你说福建，你说广东有什么特别的文化吗？广东这块地方，这个省份的划分，是个随意的地理上的区域划分。

我们怎么能够拿一个区域上的政治的随意的划界，当做一个很自然的一个文化的载体呢？而且第二点，就是这个区域还常常有变动，然后里面有很多的历史条件演变，你实在很难上下几千年，然后把一大片地方的东西综合起来说这个地方有它的什么文化特色。但是我后来发现，原来大家这么好谈我们什么地方有什么文化，这种想法你不要只去注意这个讲法本身说的对不对？有没有道理？经不经得起严格的科学考验，而是要去注意什么呢？要去注意这么讲，它讲出了什么东西？它达到了什么效果？甚至是它的目的是什么？

关于这点我今天给大家介绍一本好书，这本书就叫做《地域文化与国家认同：晚清以来“广东文化观”的形成》，作者叫程美宝。说起这个程美宝，跟我有点渊源，为什么呢？她正好是我在香港中文大学的学姐，但是她是念历史，后来到了牛津大学得到博士学位之后没有回香港，反而到了广州中山大学做研究，正好,为什么呢？因为这本书谈的就是广东文化的形成问题。那么在这本书里头，她一开始她就说到，我们现在常常讲这种区域文化观，她说到她研究这个东西，目的绝对不是为了提出更新，或更正确的划分，而是在于明白过去的人怎样划分？在于明白这段划分的历史，在这里历史有两种含义，一方面是人们对自己所认同的地域文化所制造或熟悉的历史叙述。

第二就是要这类历史叙述构造出来的历史，我们在理解国家观念的时候，是很有帮助的。OK，那么我们现在就来进入这里头讲广东文化这个部分，其实很多广东人，包括我在内都一定会觉得我们广东文化是非常特别，广东话也很特别，特别到什么地步呢？你比如说这里头就讲到，她说当年梁启超曾经说到，广东的民族，请注意，当时还会用“民族”这样的字眼形容广东人。而且她认为，他日中国若有联邦分治之势，广东必为首倡者之一，后来历史也的确如此。

然后后面甚至有个更猛的广东人，一个广东文人叫欧榘甲，在美国的一个报刊叫《新广东》上说广东者、广东人之广东也，非他人之广东也，广东为广东人之广东，非他人之广东，视广东人者为广东之地主也。很烦对不对？但讲来讲去就是广东是我们广东人的，是我们老广的，颇有一种独立的想法。但是我们这么强调不同的地区文化，强调到像到这个地步，是不是会颠覆了违反了我们中国的这个大的国家观念呢？程美宝整本书要告诉我们的，就是不会。而且恰恰相反，你越是阐述这种地域文化，很吊诡的，它越是有助于大家去形成统一的国家观念，而且谈这种地域文化的人，他跟国家的认同会拉的更紧，为什么呢？这本书分别从很多个不同的角度去谈到广东文化。在清朝道光一直到1940年这段期间，各种关于广东文化的说法怎么纷纷出炉？有的谈语言，有的谈地方制，有的谈民俗学，有的谈广东过去的经学，就是这个传统的学问搞的怎么样。

总之就是从各个角度切入，要说出一个广东很有特色的自己的东西。而这里头我们选一个大家最熟悉的一个东西来讲就是粤语，广东话，我们知道以前很多人就说自古以来大家就瞧不起广东，就觉得岭南这个地方很荒蛮，人没什么文化，而且一听这个广东话唧唧喳喳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觉得这像鸟语一样。针对这点所以广东人向来有种说法叫做“北人南移说”，北人南移说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广东人才是最纯种的汉人，你们北方现在那些人都是过去的北蛮，我们这广东人都是过去五胡乱华的时候就开始不断往南跑，所以保存了汉人的正统。你看用这个回应以前对广东人的或者对广东的看不起。

第二，关于语言有一种说法这种说法是强调粤语说的方言，音是更接近古音的，要比以前的，比一般的现在我们说的普通话，还接近古音，这个说法也是在广东福建等地很常见。我们小时候都常听说，念唐诗用广东话念，更合这个韵。然后这个程美宝考察这些说法的时候，她就说到，她不是想研究这些说法到底对不对？而是想研究文人士大夫老讲这些话，达到了一个什么效果，想达到什么目的？

无非就是想保证自己的血统是纯正的，是纯种的汉人，而且强调文化在我们这儿才是正统，或者我们也有文化。而且这个说法有趣的地方不只是正统的广东人这么讲，广东我们知道还有很多其他族裔的族群的人，有客家人、有潮州人，都有这种说法。也就是说，客家人、潮州人都喜欢论证自身的方言更接近古音，那么论证能否成立？她就说，不在本书讨论之列，而是他们无一例外的把自己认同的文化跟想像的中原文化挂钩，用同样的论述逻辑把自己跟古典的中原联系起来了。

好了，那么到底这样的一些讨论方法，那么这种说法你看很强调广东文化的特性，很强调广东有自己一套的东西了。但是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反而有助于现代国家观念的形成或者跟现代国家观念绑在一起呢？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讲这些东西的人都是文人士大夫，而文人士大夫我们知道在过去的中国，虽然有地域的分别，但是他们是属于一个跨地域的全国的一个精英阶层，这个阶层他受到的教育，他所在的位置决定了他对一套天下的一个想法，或者一统的想法是有某种坚持的。那么在他们的角度看来，所以他们就会把广东文化想办法拉成就跟一个全国的东西结合在一起。

所以你看，我们刚刚讲半天，你越强调广东话多么特别，就越是把它跟一个古典的想像中的中原联在一起，所以这个越讲区域文化，就越跟国家文化是相得益彰的。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