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玛拉雅之豹 《文学青年》柴春芽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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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网读书频道“文学青年”第七期:柴春芽专号)

喜玛拉雅之豹

■ 柴春芽

豹闯入寺院,把祭献的坛子一饮而空;此事一再发生,人们终于能够预先作出打算,于是,这就成了宗教仪式的一部分。

——约瑟夫·卡夫卡《箴言》第19

一冬无雪天藏玉。穷苦的人们仰望天空,总是用自欺欺人的方式鼓励自己,说冬天过去了就会有春雨降临。但是,春节过后,贫瘠的天空中一直没有雨水。喜马拉雅山脉所有的植物都和动物一样,向着大海翘首期盼着印度洋的季风为干旱的大陆送来湿润的积雨云。

雨水迟迟未至。樱桃树却在第一阵季风的抚慰下,一夜之间,突然变得异常葳蕤。在豹的记忆里,它已经干枯了好多年。那些摸起来感觉像叶面上长满了小刺的樱桃树叶,似乎不是通过抽芽慢慢生长出来的,而是在霎那之间,像爆炸一般,长成了宽大厚实的叶片,乍看之下,就像芭蕉的叶子。几乎没有理由相信,在北方干燥的气候下,樱桃树叶竟会长得如此肥美,而且在花开之前就长了出来。难道樱桃树的根系在地下穿透了一层层的玄武岩一直延伸到了遥远印度洋的深处,与绿毛水妖的身体连成了一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混合着丰富矿物质的营养液就会源源不断地通过樱桃树的根系,输送到每一片叶子的每一根叶脉。北方强烈的阳光还会加速樱桃树的光合作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对樱桃树的突然葳蕤提出任何质疑。他躺在樱桃树下因为心事重重而无法入眠。为了消除漫漫长夜的寂寞,他只得观察这棵孤立于喜马拉雅山脉某个不知名山口的樱桃树。粉红色的桃花为了赶上叶子生长的速度,像被大炮射向夜空的礼花,哗的一声爆破开来,但又不急于消失,而是紧紧地贴在了樱桃树叶的缝隙里那一根根虬乱的树枝上。这一幕奇观惊得他目瞪口呆,于是,他便一动不动地躺在樱桃树下,忘记了启明星已经出现在珠穆朗玛峰之巅,忘记了自己本应该提前上路,以便在天黑之前走完这段极其艰难而又凶险的旅程。他像个受到自然奇观的启示而决心探索存在之谜的先知,躺在樱桃树下浮想联翩,从而彻底地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个亡命天涯的逃犯。

蓝色晨曦勾勒出喜马拉雅山脉那一如女人臀部般隆起的优美曲线。一个个中年男子从蓝色的天幕下走过。他们健美的身条摇曳着,形成皮影戏一般生动活泼的剪影。人的出现,惊动了更高处正在咀嚼草叶的马匹。干枯的草叶上挂着一夜莹洁的露水。马是七匹,它们那棱角分明的面孔刚才还埋在黑暗里,长长的鬣鬃从颀长而有力的脖颈上垂落下来,扫落了草叶上的露水。但现在,猎人沿着山脊走来,打扰了马的清净。七匹马猛然扬起头。靛蓝色的天空衬托出马头那如青铜雕塑一般坚硬的轮廓。它们打着浑浊的响鼻,有力的前蹄踢踏着大地。砾石在马蹄铁的击打下,发出散乱的火星。等到风把人类身上那熟悉的气味传送到它们的鼻子,它们才安静下来。

他也嗅到了人类的气味。那些微微发酸且又带着兽皮腥膻的气味,表明他们不是追捕逃犯的杀手,而是喜马拉雅山脉里某个古老村寨的猎豹族。他们正在搜寻豹的踪迹。由于太过专心致志,他们没有注意到他正躺在樱桃树下。

等到最后一个人从他面前走过,夜晚的黑暗便从大地上彻底消失。他起身向山下走去。那七匹刚刚平静下来的马再一次受惊。它们嘶鸣着,不停地打着响鼻,并向猎人远去的方向疾驰而去,好像是去通报什么特别重要的敌情。陡峭的山路在这晦明时分变得非常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失足坠落山涧。但那七匹马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奔驰,很快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他担心它们会马失前蹄。

山冈下的村庄呈现出萧条没落的景象。此刻,村庄还在沉睡。牧羊人正裹着羊皮大氅在滚烫的土炕上呼呼大睡,做着最后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是否梦见了樱桃开花或者豹在长大)。他站在通向村庄的丁字路口,踌躇不前,因为他看到村口的两棵大榆树之间张挂着好几个电影银幕。显然,流动于各个村镇之间的电影放映队昨天晚上在这里放了一场露天电影。银幕下面被人遗忘的小板凳七零八落地躺在厚厚的尘土里。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或许是放映队的队员又被青稞酒灌醉了,银幕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没有被收起来。这样一来,一部美国好莱坞生产的商业电影的最后一格镜头便固定在了银幕上。那个镜头表现的是一个极其淫秽的场面:被蓝色海洋环绕的玻璃宫殿里,铺在地上的斑斓豹皮--金黄色的皮毛上布满黑色斑点--似乎闪耀着黄金的光芒,一群男女用各种各样的姿势在豹皮地毯上性交,人首鱼身的怪物趴在一张现代感很强的办公桌上,饶有兴味地观看者群交表演。出于伦理或信仰的禁忌,他没有低头从银幕下走过去。而银幕下的路是惟一走进村庄的路。虽然他又饥又饿,口渴得非常厉害,但他只好选择与村庄相反的方向,展开艰险的旅程。

太阳从喜玛拉雅山脉上那团花锦簇的樱桃树中一跃而出。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太阳是在樱桃花丛里被一只大鸟产下的卵,经过一夜的孵化(恰好他就躺在樱桃树下),它变成了一只浑沌的鸟,飞上了天空,把樱桃花一样粉红的光芒撒布给了整个世界。此时,一阵天鹅的鸣唱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举首仰望,看到今年春季第一批迁徙的大型候鸟正徐徐飞过高远的天空。橘红色的天空中,天鹅群留下了五光十色的弧形轨迹。那轨迹缓缓延伸,从南到北,切割了大半个天空。一只黑天鹅在彩色轨迹的正西位置被飞行的队伍抛了出去,因此,它的飞行轨迹发生了改变。它那黑色的轨迹正好形成了彩色弧形轨迹的一条切线。黑天鹅悲伤的嘶鸣让他黯然神伤。

为了不再看到黑天鹅那迟钝的飞翔,他收回目光,继续赶路。可是,一伙操着阿拉伯语的牲口贩子突然挡住了他。他们把盘角的牦牛赶到路边去啃食白花花的盐碱,然后转过身来,煞有介事地跟他探讨一些深奥的哲学问题,好像那些哲学问题与他们性命攸关似的。为了摆脱他们的喋喋不休,他向他们提出了两个哲学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会不会提前死亡?第二个问题是:如果你会提前死亡,那么,提前死亡的你还是不是你自己?这两个问题令他们困惑不已。乘着他们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之机,他从牦牛的缝隙里穿过去,溜之大吉。但是好景不长,他本以为顺着这条崎岖不平的、海拔急遽升高的石子路,会一直走到不见人烟的地方,没想到大约走了十五公里左右,便出现了一个繁华的集镇。广袤的戈壁--戈壁之外是连绵不绝的雪山--把那小小的集镇紧紧地包围着。集镇上种着繁密的柳树。鹅黄的嫩叶在树冠上轻柔得就像一团吹之即散的氤氲。初试莺声的小鸟(栗头地莺还是鳞头树莺?或者是斑胸短翅莺?)在他的目光搜寻不到的地方唍啭啼鸣,仿佛隐形的天使。一群秃鹫在裸露的褐色岩石上栖息。这初春的气息与戈壁上那毫无生气的荒凉相比,显得极不真实。如果不是骡马市场上的马嘶驴鸣和小贩们的高声喧哗,他几乎会怀疑自己不小心走进了海市蜃楼。

集镇上凌乱地建筑着一些低矮的木石结构的房子。房子与窄小的马厩和牛圈连在一起。瘦骨嶙峋的牲畜舔食着砾石堆里稀疏的枯草。将那些房子围起来的石墙上,很早以前用手贴上的牛粪已被晒干。牛粪上留下的手印具有抽象画的意味。那些房子的木头墙壁漆成了赭红色。墙壁上开着上窄下宽的菱形窗子。窗子周围漆了一圈宽约10厘米的黑色框边。屋檐下露出的椽头全都漆成了白色。红白黑三种颜色装饰的房子单个来看,显得庄重而又神秘,但要是与集镇正中心那既像宫殿又像寺院的巍峨建筑物比较起来,则像是一群恭顺的奴仆,匍匐在巍峨建筑物的四周。那高高耸立的岗楼和绵延数百米的围墙,保卫着被漆成红黄黑白四种颜色的层层叠叠的楼房,数不胜数的门窗全都紧闭着,掩藏着其中鲜为人知的秘密。他一向坚持认为,凡是秘密必有不可告人的罪恶。

站在集镇入口处,看着高低起伏的建筑物,让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建筑房屋的木头从何而来?那都是上等的松木。也许戈壁之外分布着原始的针叶林。那原始的针叶林正好可以当作他的藏身之所。他会模仿鼹鼠,在树根下挖掘出一条长长的地洞,以便苟延残喘,平安度过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这个想法让他的心情有点振奋,以至于看到建筑房屋的石头,立马就想到这种材料应该很好解决,因为戈壁上到处都是大风搬不走的石头,有的石头里还躺着古生物化石。从古生物化石的形态判断,大约在2.4亿年前(地质年代的早二叠世),这里是波涛汹涌的辽阔海洋。其后,接连不断的地壳运动最后把大海推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而让陆地渐次隆起,上升为平野,为丘陵,为高原。可是,等他追根溯源,来到祖先的发祥地,看到的也就只有这荒凉的戈壁和奇迹般幸存下来的小小集镇。其实,他原本是想到这里来看看大海。

集镇上的居民穿着宽大的袍子。极少数富有的人在袍子边缘缝了一层兽皮。从兽皮的种类可以判断一个人的富裕程度。显然,骑马从集镇中心那既像宫殿又像寺院的巍峨建筑物里走出来的那名魁梧的汉子是集镇上最富有的人,因为他的袍子边缘缝了一圈斑斓的豹皮。那豹皮证明有一只豹死在了猎人的手中。灰色毡帽的帽檐在正午的阳光下形成强烈的阴影以至于让他难以看清他的面容。他那锃亮的牛皮马靴斜斜地插进黄金打造的马镫里。在他那因用力夹着马肚子而肌肉绷紧的胯下,柚木的鞍桥上镀了一层闪闪发光的白银。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骏马。它高大。它潇洒。它那强健有力的四肢像鼓手擂击的鼓点,节奏鲜明地落向坚硬的地面,而它的身体却并不因这急骤的鼓点而有丝毫的躲闪。那是一匹稳健的黑色种马,有着比黑夜还黑的皮毛。那黑色的皮毛被阳光晒出了矿脉一般黑得发蓝的光彩。

大约是为了隐藏他这异乡人的身份,他自动闪到路边,等待那黑色种马驮着它的主人过去。但是,那黑色种马却固执地停到了他的面前,用凸透镜一样的褐色眼睛打量着他的装束--他的外衣被沿途的荆棘撕开了一道道口子。这褴褛的装束表明,他是个常年流浪在路上的逃亡者。

"既然你到了我们毛卜拉,为什么不去我家喝口茶?"

他听见那汉子说。他那嗓音低沉从而显得气势威严的说话方式让这句话听起来不像是一种邀请,而像是一道命令。

"谢谢您的盛情,"他把右手放在胸前深深一躬,然后不备不亢地说。"我只是路过这个集镇,对我来说,还有更长的一段旅程正等着我,我可不愿意在天黑以后还一个人独自在旷野里赶路。您知道的,这一带经常有豹出没。"

"您害怕豹?"汉子依旧威严地问道。

"是的,"他说。"谁能不怕呢?"

没想到骑马的汉子用强硬的口气回敬他说:

"我就不怕豹。"

"尊贵的人啊,请您不要跟我这样一个老实人开玩笑啦。当然,我可以把您刚才的话当作是一种幽默,"他语气平和地说。

"看来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骑马的汉子粗暴地说。"坦率地说吧,我是个毫无幽默感的人,相反,所有见到的我的人都说我冷酷得像个杀手。"

听完骑马汉子的话,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但骑马汉子的脸依然被宽檐毡帽的阴影罩着,一点儿都看不清楚,于是,他只好说:

"可是您说您不怕豹?"

"对,"骑马汉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从小就骑着豹随父母去很远的地方旅行。我记得第一次出门远行是去拜访一位岩洞里苦修的宁玛派老喇嘛。他已经有一百零一岁了。我们到达岩洞的那天,他正好结束了八十年的闭关修行。成千上万的人扶老携幼,涉过冰冷的河水,攀上陡峭的山路,赶来朝拜。老喇嘛看到我骑着豹,没有表现丝毫的惊讶。相反,他警告我说,骑豹的人最终将被豹骑。"

他有些迷惑不解。为了弄清他话里的真正含义,他自作聪明地说:

"先生,请恕我冒昧,就我的理解力来判断,您所说的豹大概是一匹名叫'豹'的马吧?就像您目前骑着的这匹黑色种马,它的名字也可以叫'豹',因为这匹黑色种马实在是太威猛了,你骑着它一出现,整个集镇上的驴和骡子都停止了喧嚣,甚至连那些做买卖的生意人也都不敢高声喧哗了。"

"黑色种马?"骑马的汉子有些惊讶地发问道。"这是从何说起?难道我骑的不是一头豹吗?"

这句话刺激得他又一次抬起头来,逆着午后的阳光,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面前的一切。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边竟然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离结束集市的时间尚早,但牲口贩子和珠宝商人却已停下了手头的生意,就他和骑马汉子刚才的对话一边议论纷纷(他们操着发音奇特的方言),一边不停地吸着鼻烟。一个衣着华丽的妇女--她璎珞缠身,头戴一串由天珠、玛瑙和绿松石组成的首饰--用饰有水獭皮的袍袖掩嘴嗤笑,仿佛他是一头愚蠢的骡子。由于背光的缘故,骑马汉子的脸依旧隐藏在宽边毡帽下浓重的阴影里。他只看见他那魁梧的身子,骑跨在一头豹的身上。那是一头黄金般的豹,黑色的扁担形花纹在它身上宛如闪亮的五线谱。大概是刺眼的阳光让他产生了幻觉。他怎么也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就在刚才,一匹黑色种马还神气活现地站在他面前,它那长长的鬣鬃如黑色的火焰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迹,可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黑色种马却不见了,代之而起的竟然是一头豹,一头被驾驭的豹。它那猫科动物所具有的圆圆的大脸上,套着牛皮辔头。精巧的编制工艺刚好让牛皮辔头空出了它那峥嵘的额角。一副铁制口环勒得豹呲牙咧嘴,因而那一对锋利如刀的犬齿和犬齿之间像锯子一样的门齿暴露在外面,让人一看便不寒而栗。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的任何一个细微动作都会惹恼这个令百兽生畏的庞然大物。倒是豹对他这个异乡人产生了好奇。在它那黄色角膜覆盖着的圆形瞳孔里,反映出他自己因惊怖而变了形的脸。围观者大声地讪笑着,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幸好,骑豹的汉子冲他们吆喝了一声,那些人立刻像温顺的绵羊一样,从他身周退去。

那个衣着华丽的妇女为了讨好骑豹的汉子,表达了某种希望委身与他的意愿。也许她把他当成了骑豹汉子远道而来的朋友。他偷眼一觑,发现她貌若天仙。那是一种让人心碎的美丽。一种满是淫欲的幻念在他的脑海里层峦叠嶂般显现。即使是纯粹出自生理的需要,她那漂亮的脸蛋和窈窕的身段也足以激发他的肾上腺激素分泌加剧。他甚至想到了她脱去华袍后诱人的裸体。但骑豹汉子的断然怒喝--滚开,你这恬不知耻的婊子--将他从幻梦中惊醒,迫使他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现实。事实上,他只是一个逃亡者,如今面对着一头豹以及骑豹的汉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衣着华丽的女子满面羞惭,流着委屈的泪水,向集市正中心那座巍峨的建筑物跑去。她那剧烈跑动的双腿掀起水獭皮的裙裾滚边。散落在骡马市场和各个摊点上的牲口贩子与珠宝商人,看到姑娘的奔跑,全都低下头去窃窃私语,仿佛在议论着一桩性丑事。姑娘看到这种情形,跑得更加激烈。他听见一串娇羞的哭声落在她的身后。显然,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是,人们并不因此而表现出丝毫的怜悯,相反,所有的人看到她那伤心的样子,全都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她是一只马戏团里逗人开心的猴子。骑豹的汉子看到人们对那女人的嘲弄,显得极为得意,好像他身为这一幕滑稽剧的导演享受到了理所应当的掌声鼓励。因此,他稳了稳胯下的豹,把身子挺得笔直,并用傲慢的语言挑衅似地说:

"你不可以上她,因为她喜欢和豹交配。我想,适合你的的性交对象,大概非骡子莫属。"

他显然受到了侮辱,但他压制着胸中的怒火,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

"其实,我就是豹。"

骑豹的汉子显然被这句话惊呆了。他的身子突然变得像虫蛀的木头一样又僵硬又脆弱,并且倾斜得越来越厉害,慢慢从豹背上滚落下来。那时候,他胸中的怒火正在燃烧。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表现过愤怒了。他的脑子出现了一阵近似癫痫症发作时的迷乱,同时,斜斜射入他眼睛的紫色阳光给他造成了某种意想不到的错觉,因此,他把面前的那头豹竟然当成了一只沼泽边迷途的麋鹿。它那黄金的斑纹瞬间长成了两只分叉的角枝,但这角枝仅为美观而生,毫无实用功能。他伸出手掌轻轻一击,那看似刚劲的角枝便即刻断为几截。癫痫症式的迷乱而不是长期的饥饿,让他不顾一切地对这柔弱的偶蹄目鹿科动物实施了致命的攻击。经过一顿心安理得的饕餮,他才发现自己摒弃了坚持多年的素食习惯,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他已经不再是一个素食主义者了。

整个集镇被坟墓一样密不透风的寂静笼罩着。刚才还熙熙攘攘的牲口贩子和珠宝商人像一滴水一样,消失在了干燥的空气里。整个世界变得荒凉无比。他隐约看见远古的先民在狩猎的丛林里招引他一步步迈向弱肉强食或者同类相残的生物界。他唾弃那种物竞天择的生活方式已经很多年了。但是,今天他却不小心开了杀戒,无意中继承了祖先自开启杀戮的先河以来掠食的天性。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次杀戮肯定会改变一直以来他那被人不断追杀的悲惨命运,因为在此之前,他是一个非暴力主义者。他在逃亡的道路上享受着非暴力带给他的精神愉悦。那是一种毫无负罪感的、纯洁而又神圣的内心感受。正是这种感受,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如今,这种感受已经荡然无存了。他也因此变成了一头不存在的豹。一头不存在的豹所要面临的抉择就是:要么杀戮,要么被杀,在杀戮和被杀之间,没有第三条道路。而在此之前,也就是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他作为一头存在之豹,一直沿着第三条道路走向涅盘的境界和神性的彼岸。现在,在思维停止之处,掠过喜玛拉雅山脉那株桃花树丛中的风从远方带来了猎人身上特有的微微发酸且又带着兽皮腥膻的气味。他耸起耳朵,听到追杀者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向这戈壁上的集镇匆匆赶来。他来不及悲痛,也来不及哭泣。

从豹背上跌落的汉子慑于他的凶猛,不敢恢复他那两足直立的哺乳动物的原形。宽檐毡帽遮住了他的脸。他低着头,匍匐在地,纤细的四肢像钢铁做成的一样,有力地支撑着他那黑色的流线型的身体。他那滚圆的臀部肌肉绷得很紧,说明他正在使劲,准备着一场迅疾如风的长途奔驰。像是在一场赛马称王的比赛开始之前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他的体内明显地奔流着亢奋的血液。他是如此躁动不安,急切地企盼着一个勇敢的驭手跃上他那光溜溜的未备鞍鞯的脊背。他有点犹豫,有点于心不忍。匍匐在地的汉子却咴儿咴儿地催促他快快启程。

猎人散发在风中的气味越来越强烈。他别无选择,只好跃上汉子的脊背。好像那汉子几十年的生命就是为了等待他跃上脊背的这一时刻,所以,还没等他夹紧他那起伏不定的肚子,那汉子就像满弓之箭一样,嗖的一声,射了出去。风声在他的耳边响得很紧。道路两旁间距约为一米的白杨树连成了一堵墙壁,这让他感觉像在一条幽深的隧道里穿行。集镇中心那既像宫殿又像寺院的巍峨建筑城门洞开。衣着华丽的女人眼角尤带泪痕,垂手站在门洞里,显然已经恭候多时。她一看到他,就情不自禁地呼唤:"豹!"他一手将她捞起,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为了弥补某种过失,他以忏悔者微微发抖的双手轻轻解开她的袍带,和她耳鬓厮磨,款款做爱。铬铁锻造的沉沉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他不知道大门之内是一个自由乐园,还是一块囚禁之地,但性的欢愉让他忘乎所以。他只感觉自己随着跨下奔腾的汉子,在石砌的台阶上疾速上升。

关于柴春芽柴春芽,1975年出生于甘肃陇西一个偏远的小山村,1999年毕业于西北师大政法系;曾在兰州和西安的平面媒体任深度报导的文字记者,后在广州任副刊编辑和图片编辑;2002年进入《南方日报》报业集团,先后任《南方都市报》和《南方周末》摄影记者;2005年赴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县一个高山牧场义务执教,执教期间完成大型纪实摄影《戈麦高地上的康巴人》;多次游历安多、卫和康巴三大藏区,并去尼泊尔和印度流亡藏人社区旅行考察;着有小说《西藏流浪记》、《西藏红羊皮书》和《祖母阿依玛第七伏藏书》(均由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出版);《西藏流浪记》更名为《寂静玛尼歌》后由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出版;2010年受邀成为大陆首批赴台湾常驻作家之一;编剧并导演独立剧情长片《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并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和台湾行人出版社出版同名电影小说;另有长篇小说《我们都是水的女儿》及图文集《风马旗下的忧伤》等待出版;目前在一所私立大学教授创意写作课。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3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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