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新中东战略及其内在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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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日期:2006-05-21
  [中图分类号] D5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55(2006)04-0001-06
  “9·11”事件后不久,美国《中东研究季刊》主编克雷默就出版了一本引起广泛争议的新书《沙滩上的象牙塔:美国中东研究的失败》。① 就像有人把冷战结束的出乎意外归因于国际关系理论研究的失败一样,克雷默把“9·11”事件发生的出乎意外归因于美国中东研究的失败,他谴责美国中东学者对中东伊斯兰运动的兴起及其对美国国家安全构成的潜在威胁缺乏必要的警觉。
  在很大程度上,美国对“9·11”事件的措手不及既是美国中东研究的失败,更是美国中东政策和中东战略的失败。而美国中东政策和中东战略之所以失败,自然与中东地区本身的复杂性有关,但更在于美国政策与战略脱离中东地区的客观现实,自身存在着难以克服的内在矛盾与困境。面对“9·11”事件后的国际变化,美国政府不仅调整了其全球战略,提出了“先发制人”的新概念,而且还在这个大战略的指导下,出台了旨在对中东地区进行全面民主改造的地区战略。然而,小布什政府的新中东战略却依然无法摆脱其内在的矛盾与困境。
  一、“进取的自由战略”
  继2002年9月发表《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全面提出先发制人战略之后,美国政府又专门针对中东地区提出了中东战略。这个战略借用小布什总统自己的话说,就是“进取的自由战略”(a forward strategy of freedom)。小布什政府在伊拉克战争前后曾多次提出要彻底改造中东,使之成为一个自由、民主、与恐怖主义绝缘的地区。2002年12月,美国国务院启动了一个旨在支持中东国家进行经济、政治和教育改革的“中东伙伴倡议”。2003年11月,小布什总统在美国民主基金会的讲话中更是明确提出,“伊斯兰教与民主规则是相容的”,美国要用一种“进取的自由战略”帮助中东各国实现民主化。② 2004年2月,小布什政府进一步提出“大中东倡议”,随后又在2004年6月西方八国峰会上提出“大中东和北非倡议”,旨在向中东地区输出民主,通过民主改造彻底消除中东地区的恐怖主义威胁。成功连任的小布什总统在2005年年初的就职演说和国情咨文中再次强调,要通过积极推行各种“倡议”和战略对中东地区进行民主改造。在2006年3月最新发表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小布什政府多次提及中东(这与2002年的报告形成了一个鲜明对比),认为“大中东”地区“太多的国家”、“太长的时间”受害于“自由赤字”(freedom deficit)。该报告以中东为例,说明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目标之一,就是终结独裁专制、推进“有效的民主制度”。
  一般而言,国家安全战略必须解决三个方面的问题:国家生死攸关的安全利益何在?对这些安全利益的威胁与挑战是什么?如何才能最佳运用国家各种战略资源消除威胁、维护国家安全?正像任何一个完整的国家安全战略都必然要涵盖这三个要素一样,美国小布什政府在2002年和2006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提出的总体国家安全战略和期间提出的具体的中东战略,即“进取的自由战略”,也包括战略目标的设定、战略威胁的判断与战略手段的选择。
  美国中东战略的具体目标就是维护美国在该地区的重要国家利益。概括而言,主要包括五个方面。③ 一是反恐。美国认为国际恐怖主义活动的泛滥与中东地区盛行的伊斯兰文化和独裁统治有关,因此,美国把中东列为反恐重点地区,把反恐列为其中东战略的重要目标之一。二是反扩散。美国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一直强调,管理、防止和反击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在中东地区的扩散是美国的重要安全利益。三是维持石油供给和价格的稳定。确保海湾国家石油生产、石油供应和石油价格的稳定符合美国的经济利益。四是确保以色列安全。以色列是美国在中东地区最重要的盟友。美国认为,维护以色列安全是确保中东地区维持稳定均势的关键。五是推行民主。美国一直把在全球范围内推行民主、自由与人权看作自己的天定使命,而且大多数美国人坚信民主有利于促进和平。因此,美国政府把在中东地区推行民主制度也看作国家利益之所在。
  美国新中东战略对基本目标的确认与其对战略威胁的判断是彼此互动、一脉相承的。美国认定来自中东地区的战略威胁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恐怖主义。美国认定,以拉登及其基地组织为代表的恐怖分子和恐怖组织主要从中东地区的阿拉伯和穆斯林世界募集人员与资金。因此,滋生恐怖主义的环境和土壤是美国在中东地区面临的最严重的战略威胁。二是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扩散。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在中东地区的扩散,如伊朗发展核武器的野心,也对美国国家安全利益构成严重威胁。三是巴以冲突。长期得不到解决的巴以和阿以矛盾以及中东地区持续不断的流血冲突不仅威胁着以色列的安全,而且不利于中东地区的稳定,进而影响美国的全球战略。四是非民主政权和“无赖国家”。除了以色列,大多数中东国家都是非民主政权,而且不乏像伊拉克、伊朗、叙利亚、利比亚这样的所谓的“无赖国家”。小布什政府甚至把伊拉克(萨达姆政权)、伊朗和朝鲜并称为“邪恶轴心”,认为“自由赤字”、“民主赤字”是中东地区滋生恐怖主义的根源。
  基于对基本目标和主要威胁的判断,美国新中东战略提出的主要应对手段包括四个方面。一是先发制人。2002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明确提出要用先发制人的手段对付迫在眉睫的安全威胁。2006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进一步肯定了这个战略,提出“先发制人在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中的地位维持不变”。这个手段既适用于美国总体国家安全战略,更适用于美国具体的中东战略,伊拉克战争就是先发制人手段的实际应用。二是大国合作。美国在强调甚至不惜以单边主义形式对紧迫威胁进行先发制人打击的同时,也强调大国合作的必要性。三是和平进程。尽管小布什政府上台以来把美国中东战略的重点由巴以问题转移到了伊拉克问题,但是它仍然把解决巴以冲突、推动和平进程作为实现中东战略目标的基本手段之一。四是民主改造。美国政府认为几乎所有来自中东地区的战略威胁都与中东地区缺乏民主有关,因此,要彻底消除威胁、维护美国安全利益,就必须通过政治改革,甚至政权更迭,对中东阿拉伯和穆斯林国家进行民主改造。
  经过“9·11”事件洗礼之后美国政府提出的新中东战略,不仅在突出反恐、先发制人和以伊拉克为重点等方面明显区别于以前历任美国政府的中东战略,而且更重要的还在于,新战略特别强调对中东地区进行民主改造的极端重要性。在小布什政府看来,中东地区之所以会滋生恐怖主义、会形成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扩散的土壤,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中东地区缺乏民主,是民主的黑洞。因此,美国认为,只有对中东地区进行彻底的民主改造才是最终的解决办法。
  然而,美国的新中东战略是否能够遂愿,一改以往失败的命运,却是极大的疑问。因为这个战略像以往的战略一样依然脱离中东地区的客观现实,自身依然存在着难以克服的内在矛盾与困境。
  二、利益与价值观的两难取舍
  美国中东战略要实现的具体目标是多维的,其中不仅涉及到民主和自由等价值观念的推行,而且还将其提升到十分重要的地位。美国一向认为,在全球推行美国的核心价值观——民主和自由——符合美国的长远利益。奈更是直截了当地指出:“价值观乃是一种无形的国家利益”。④ 然而,在美国以民主和自由等观念形态体现的“软利益”与以反恐、反扩散和石油等物质形态体现的“硬利益”之间却时常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利益与价值观的两难取舍构成了美国中东战略目标设定的一个内在困境。
  尽管美国强烈要求中东伊斯兰国家实行民主改造,但是它只接受符合美国利益的民主化结果,而不是任何民选结果。早在20世纪50年代,美国就曾经伙同英国为了获得伊朗的石油利益而颠覆了伊朗的民主化进程。1951年,伊朗人民通过民主选举推穆萨德为首相。然而,穆萨德政权很快就宣布石油工业国有化,并因而于1953年被英美怂恿的军事政变所推翻,伊朗石油工业被重新置于西方的控制之下。⑤ 正像基欧汉所评述的,美国通过政治干预,以及它与伊朗军方的特殊联系,给伊朗政治带来了一次“革命”,通过建立一个新的石油合股公司,“美国以相对较小的代价为美国公司获得了伊朗石油产量的40%”。⑥ 如果说石油是美国的“硬利益”,民主化改革因符合美国价值观念而是美国的“软利益”,那么,当两者不可兼得时,美国义无反顾地为“硬利益”而舍弃了“软利益”。这样的取舍模式不仅适应于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而且同样适用于冷战结束之后的美国。因为即使在冷战结束之后美国成为世界上唯一超级大国的现时代,美国也未能摆脱这种两难取舍的僵局。美国不肯承认,甚至试图通过制裁等方式扼杀经过民主选举产生的巴勒斯坦哈马斯政府,就是一个最明显不过的例证。为获得海湾地区的石油,美国依旧不得不与像沙特阿拉伯这样的典型的专制政权合作,而对后者在自由、民主、人权方面的糟糕记录采取暧昧态度——保持批评但决不伤及经济和安全合作。
  美国中东战略之所以面临着利益与价值观难以兼得的困境,最主要的根源就在于美国无法确保中东伊斯兰国家的民主化改革一定会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尽管民主改革符合美国的价值观念,符合美国的“软利益”,但其结果却未必同时符合美国的“硬利益”。让美国担心的是,如果通过民主选举产生具有明显伊斯兰倾向的政府,那么该国就会滋生以反美为指向的极端主义,进而影响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反恐努力,损害美国在中东地区的石油利益,因此美国不惜以保护民主的名义扼杀中东伊斯兰国家的民主尝试。上面提到的伊朗事件和哈马斯在巴勒斯坦的胜选都是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一方面,美国认为,不进行民主化改革就不能在中东伊斯兰国家根除产生恐怖主义的土壤、消除对拥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诉求、并确保以色列的国家安全和地区秩序的持续稳定。但是,另一方面,美国又感到,在中东伊斯兰国家推进民主化改革却无法保证其结果一定是亲美的民选政府上台。由于中东地区普遍盛行的反美情绪,民主化结果遂美国心愿的概率很低。这恰恰就是美国的两难所在。
  毋庸置疑,利益与价值观的两难困境不利于美国中东战略具体目标的实现。对石油利益的过分关注严重制约着美国对中东伊斯兰国家进行民主化改革的推动。例如,美国需要沙特阿拉伯、埃及、科威特等国在石油、反恐、阿以和平进程等问题上的合作,这种需要使美国要求这些国家实行民主化改革的压力大打折扣,美国对这些国家缺乏民主的批评变得软弱无力。其结果是,甚至具有明显自由民主倾向的中东人士也对美国支持民主的诚意提出质疑。库克最近提醒世人为什么普通阿拉伯人会怀疑小布什总统提出的得到广泛讨论的“进取的自由战略”。他写道:“毕竟,中东地区已经陷于政治停滞状态多年,这要部分归因于美国对很多中东独裁者的支持。在过去五十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华盛顿在推进阿拉伯民主化方面几乎无所作为,相反,美国主要依赖埃及、沙特阿拉伯等国的专制领导人帮助维护其在该地区的致命利益。”⑦ 墨菲和高斯几年前对美国中东战略的批评今天仍然适用。他们明确指出:“中东地区普遍的感觉是,美国并不支持该地区的民主,而是支持所有符合其战略利益的东西,并把它叫做民主。”⑧ 利益与价值观的两难取舍不仅使美国付出了巨大的信誉成本,而且使其民主化战略目标成为纸上谈兵、空中楼阁。
  三、威胁认知的消极螺旋
  “9·11”事件后美国把恐怖主义列为国家安全面临的首要威胁,中东便成为美国新的战略重心。很多美国人认为,中东地区的“自由赤字”、“民主赤字”是造成该地区持续动荡不安、成为恐怖主义温床和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扩散目的地的主要根源。正如加迪斯所概括的,小布什政府认为,中东地区“专制主义、财富和宗教教条的不健康结合”“使很多人感到沮丧,使一些人感到愤怒:而这就足以导致‘9·11’事件了”,“小布什总统坚持认为,除非中东可以安全实现民主,否则这个世界就不会实现免于恐怖主义威胁的安全。”⑨ 然而,美国的指责和民主化压力却激发了伊斯兰世界的极大不满,他们反对美国把恐怖主义与伊斯兰文化挂钩,反对美国把部分伊斯兰国家定性为“邪恶”或“无赖”,反对美国以民主名义在中东和平进程问题上偏袒以色列。美国对中东地区战略威胁的判断和认知引起了该地区强烈的反美情绪,从而陷入了一种下降的螺旋。
  反美情绪在整个中东地区并不是什么新现象,但是,这种反美情绪现在比以往任何历史时期都更强烈、更深刻、更普遍。根据皮尤全球态度项目2005年2月发表的世界民意调查报告,2004年3月,对美国表示“相当不喜欢”或“非常不喜欢”的比例在中东伊斯兰国家非常高,摩洛哥达到68%(2003年5月为66%),约旦达到93%(2002年夏为75%)。美国人民的形象在摩洛哥和约旦也遭到了明显损害。2004年,作为美国在北非的长期盟友,摩洛哥只有37%的人表示“喜欢”美国人,比一年前减少了17%。在约旦,这个比例由2002年的53%下降到2004年的21%。对小布什总统的感觉在摩洛哥和约旦则近乎绝对消极,对他表示“不喜欢”的人分别达到90%和96%。认为美国在外交决策过程中考虑被问者所在国利益“很少”或“根本没有”的人在摩洛哥为57%,约旦为77%。认为美国中东政策过于偏袒以色列、使该地区变得更不稳定的人口比例也非常高,在黎巴嫩为90%,摩洛哥为94%,巴勒斯坦为96%;约旦为99%。⑩ 该项调查明确展示了反美情绪在中东地区不断高涨的状况。尽管它没有涵盖像伊朗和沙特这样的重要国家(由于这些国家政府的压制性政策,有关这些国家的民意资料无从获得),但是从间接的报道中可以推断,这些国家国内民众的反美情绪也很高。毋庸置疑,中东伊斯兰国家的反美情绪与美国2003年发动伊拉克战争有关,但更与美国在“9·11”事件后对伊斯兰文化的妖魔化、对安全威胁的主观认知和胁迫中东伊斯兰国家进行民主改造有关。(11)
  一个行之有效的国家安全战略必须对国家安全面临的威胁与挑战具有明确而恰当的认定。然而,在某种程度上,对国家安全威胁与挑战的明确判断与认知往往具有自我实现的倾向,会使威胁由可能变为现实,由隐性变为显性,由低级变为高级。美国新中东战略对中东地区战略威胁的判定就与中东地区普遍盛行的反美情绪形成了一种自我实现式的消极螺旋。但是,美国之所以在威胁认知问题上与中东伊斯兰世界的回应形成恶性循环,并不仅仅在于威胁判断本身的自我实现性,而且更重要的还在于美国对威胁根源作了难以让中东人接受的不当诊断。布什政府新中东战略的潜在逻辑是,“民主赤字”导致中东地区成为滋生恐怖主义的土壤。正像米勒在《洛杉矶时报》上所写的,“阿拉伯国家缺乏民主宣泄渠道,为产生像拉登及其基地组织恐怖主义网络中同党这类的伊斯兰极端主义者提供了滋生土壤。”(12) 然而,在中东穆斯林看来,伊斯兰文化不是恐怖主义的根源。皮尤全球态度项目2001年12月所作的民意主流调查显示,全部伊斯兰国家中76%的人、中东伊斯兰国家中81%的人认为,“9·11”事件是“美国政策招致的袭击”。(13) 沃尔特也发现,“美国中东政策是像奥沙马·本拉登这样的恐怖主义分子想要袭击美国、以及一群坚定的新成员想要帮助他们袭击美国的主要原因之一。”(14) 大多数穆斯林坚持认为,中东既不是恐怖主义的大本营,也没有对美国安全构成威胁,而是相反,美国对中东地区构成了威胁。造成中东反美情绪的真实原因,不是伊斯兰国家的“民主赤字”,而是美国对以色列的偏袒、对伊拉克的制裁、对传统阿拉伯独裁者的支持、以及对中东石油资源的掠夺。(15)
  令美国人非常费解和懊恼的是,美国在试图给中东穆斯林人民带来民主、自由和人权的时候,他们不但不领情反而加恨美国,因此美国人无奈地自问“他们为什么恨我们?”殊不知,美国对中东地区战略威胁的认知和误诊激发了一个下降的消极螺旋。美国越是认为中东伊斯兰国家对美国安全构成了威胁,越是认为缺乏民主是导致“伊斯兰威胁”的根源,中东穆斯林人民就越是对美国反感和不满,越是对美国民主改造的压力提出质疑和进行抵制。反过来,中东地区民众的排美、反美情绪和表现越是强烈,越是过激,美国就越是把伊斯兰当作威胁,通过各种手段甚至不惜动用武力更换政权来民主改造中东的决心和动作就会越强。这是一种难以摆脱的恶性循环。如果美国人不明白他们正在使所谓的“伊斯兰威胁”变成一个自我实现的预言,那么他们就永远不会对“他们为什么恨我们?”这个问题给出合理的解释。不仅美国人会因此继续费解和懊恼下去,而且美国中东战略基本目标的实现前景也会因这个难解的困境而变得更为暗淡。
  四、手段与目标的背离
  美国把民主改造作为其新中东战略的核心和关键。让中东伊斯兰国家实现民主改革既是美国的战略目标也是战略手段,因为美国确信,中东“自由赤字”、“民主赤字”不仅本身是对地区安全与稳定的威胁,而且还是导致诸如恐怖主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扩散、“无赖国家”等其他威胁的终极根源。然而,美国执意推行中东民主化改革的途径却非常有限。为了给其他国家树立一个效法的样板,美国不惜发动战争,推翻萨达姆政权,并致力于把民主移植到伊拉克。与此同时,美国还通过经济制裁、贸易封锁、外交胁迫等手段向中东伊斯兰国家如伊朗、利比亚、叙利亚等施加了前所未有的改革现有政治体制实现民主化的压力。但是,中东地区的政治发展究竟会走向何方,美国的民主化目标能否顺利实现,并不完全取决于美国推行既定战略的决心与意志,更要看中东各国国内以及整个地区的发展变化。不仅民主改造能否成功实现是个疑问,更重要的是,中东民主化能否如美国所愿促进地区稳定与和平、消除恐怖主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扩散、“无赖国家”等安全威胁,也是更大的疑问。在某种程度上,美国新中东战略的手段与目标是脱节和背离的,这构成了该战略的又一个内在困境。
  表面上看,伊拉克战后重建工作和民主改造正在按照美国的时间表有序进行,2004年小布什的成功连任为伊拉克民主选举的成功增添了很大的安全系数。但实际上,表象的背后还有另外一面。至少到目前为止,美国能否成功把民主移植到伊拉克还是个未知数,美国能否如愿以偿地让伊拉克民主选举产生一个符合美国利益的亲美政府,并使之在伊拉克长期立足,也是个未知数。(16) 更不清楚的是,伊拉克选举最终将要产生一个什么样的政府,它对伊拉克的未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对中东地区其他伊斯兰国家的民主化将意味着什么。早在2003年,美国国务院情报和研究局在一份加密的报告《伊拉克、中东和变革:多米诺骨牌行不通》中对伊拉克选举的不确定性发出了警告,并对在伊拉克扶植民主究竟能否带动中东地区民主的扩散(有人称之为“民主的海啸”(17))提出了质疑。这份报告指出:“即使某种形式的民主得以建立,如此广泛的反美情绪也会使伊拉克选举在短期内产生敌视美国的、伊斯兰控制的政府。”(18) 正如前文所述,美国民主改造中东的目的是要建立符合美国利益的民主政权,如果不能确保这样的结果,那么美国的努力就是一种失败。至于其他中东伊斯兰国家,尽管他们有些表现出与美国合作的积极姿态,例如,利比亚宣布放弃发展大规模毁灭性武器计划,但是他们这样做与其说是为了顺从美国意愿,不如说是为了逃避美国压力。倘若美国通过使用武力在实现政权更迭的情况下都不能把符合美国利益的民主政体移植到伊拉克,那么美国又如何指望不通过使用武力和政权更迭而在其他伊斯兰国家实现符合美国意愿的民主改造呢?!倘若美国不能确保民主改革的成功和亲美政权的当选,那么美国又如何可以做到借由民主改造消除中东地区的恐怖主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扩散、“无赖国家”等安全威胁,并促进地区稳定与和平呢?!
  美国民主改造中东的目标之所以难以取得成功,最根本的不仅在于美国难以在利益与价值观之间权衡取舍,更在于民主本身必须是内生的而不是外植的。就像《民主杂志》主编之一达尔蒙德明确指出的,“必须时刻意识到,民主不是一个美国人可以赠送给任何其他人民的礼物。民主是必须由每个国家人民自己发现、抓住、并巧妙利用的机会。”(19) 中东普遍盛行的反美情绪并不表明穆斯林人民不接受民主和自由价值观,而是表明他们不接受美国将这些价值观强加于人的方式,他们不接受美国通过民主改造来根除中东恐怖主义威胁的逻辑。(20) 皮尤世界民意调查得出结论认为,在中东地区,“美国继续面临着危险的诚信赤字和善意赤字。虽然穆斯林占人口大多数的国家并不反对民主,但是它们对布什政府在中东推行民主的目的心怀疑虑。伊拉克战争只是加剧了这种疑虑;2004年3月,土耳其、约旦、摩洛哥和巴基斯坦的大多数人表示,战争使他们对美国想要推动民主的信心大大减少。”(21)
  美国通过“进取的自由战略”向中东地区输出民主的本意除了安全考虑之外,还旨在改善阿拉伯和穆斯林世界对美国的不信任与敌视情绪,恢复美国的信誉。然而,事与愿违,输出民主的结果不但没有减少伊斯兰的反美情绪,反而进一步削弱了美国在中东地区的软权力。因为在中东穆斯林人民看来,美国输出民主的真实动机是要控制中东石油、打击不听话的穆斯林政府、保护以色列安全、进而主宰整个世界,因此伊斯兰反美情绪进一步激化、美国的软权力和信誉在中东地区进一步遭到削弱就不足为奇了。这不能说不是美国民主改造中东战略的一大悖论。而与前两个困境相比,手段与目标的背离可能对于美国新中东战略的前途来说是更致命的。
  五、结论
  美国政府之所以要提出一个新的中东战略,不仅在于原有战略的不成功,而且还在于“9·11”事件后,美国政府改变了对国家安全威胁的判断与排序。美国认为现阶段国家安全面临的最大威胁不是像前苏联那样的敌对国家,而是居无定所、难以捉摸的国际恐怖主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扩散、以及支持恐怖主义和扩散活动的“无赖国家”。而几乎所有这些威胁都与极为复杂动荡的大中东地区有关。在美国看来,那里既是恐怖主义的孳生地,又是“无赖国家”的大本营,还是扩散活动的目的地,因此美国将整个中东地区锁定为新的战略重点,并把民主改造中东定为国家安全战略的优先议程。
  在强调民主改造的意义上,美国的新中东战略具有一定新意。在小布什政府提出的“进取的自由战略”中,对民主改革的突出强调使之明显区别于以往历任美国政府的中东战略。对中东地区进行民主改造是其整个中东战略的核心和关键。对伊拉克进行先发制人打击,通过政权更迭实现民主改造,进而为其他中东伊斯兰国家树立榜样,是其新中东战略的重点。
  美国政府的新中东战略无疑是一个系统完整、逻辑严密的战略构想,但是它的实际效能却与此不成比例。因为该战略本身至少存在着三个方面的内在矛盾与困境。从战略目标的设定上看,尽管小布什政府突出强调的是中东地区的民主化,但是在以民主为指向的“软利益”与包括反恐、反扩散、石油供给和以色列安全在内的“硬利益”之间却时常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美国不得不在“软利益”与“硬利益”之间作两难取舍。从战略威胁的认定上看,美国把中东列为危险地区,把恐怖主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扩散和“无赖国家”等威胁归因于中东地区特有的伊斯兰文化和“民主赤字”,从而激发了当地强烈的反美、排美、仇美情绪,使威胁认知与中东伊斯兰国家的反应陷入了一种下降的消极螺旋。从美国战略手段的选择上看,美国对民主改造的强调并不能帮助美国如愿以偿地在中东伊斯兰国家扶植起符合美国利益的民主政府,也不能借助民主化改革促进地区稳定与和平,更谈不上由此根除中东地区恐怖主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扩散和“无赖”政权的安全威胁。在很大程度上,小布什政府提出的所谓的“进取的自由战略”,像以往的中东战略一样,仍然难以让国际观察家对其前景产生乐观预期。
  注释:
  ①Martin Kramer, Ivory Towers on Sand: The Failure of Middle Eastern Studies in America ( Washington, D. C. : The Washington Institute for Near East Policy, 2001) . 参见,杨夏鸣:《美国的中东问题研究:理论、论战与影响》〔J〕,《美国研究》2004年第3期。
  ②George W. Bush, " Remarks on Freedom in Iraq and Middle East at the 20th Anniversary of the 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 " November 2003.
  ③参见Nora Bensahel and Daniel Byman, eds. , The Future Security Environment in the Middle East: Conflict, Stability, and Political Change ( Santa Monica, Calif. : RAND, MR-1640-AF, 2004) , pp. 2-6.
  ④Joseph Nye, " The American National Interest and Global Public Goods, "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78, No. 2, April 2002, pp. 233-244.
  ⑤参见Stephen Kinzer, All the Shah' s Men: An American Coup and the Roots of Middle East Terror ( New York: John Wiley and Sons, 2003) .
  ⑥基欧汉:《霸权之后》(苏长和等译)〔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1页。
  ⑦Steven Cook, " The Right Way to Promote Arab Reform, " Foreign Affairs, Vol. 84, No. 2, March/April 2005, pp. 91-102.
  ⑧Richard Murphy and Gregory Gause, " Democracy and U. S. Policy in the Muslim Middle East, " Middle East Policy, Vol. 5, No. 1, January 1997, pp. 58-67.
  ⑨John Lewis Gaddis, " Grand Strategy in the Second Term, " Foreign Affairs, Vol. 84, No. 1, January/February 2005, pp. 2-15.
  ⑩" Global Opinion: The Spread of Anti-Americanism, " in Pew Research Center, Trends 2005 ( Washington D. C. : Pew Research Center, 2005) , pp. 104-119.
  (11)Barry Rubin, " The Real Roots of Arab Anti-Americanism, " Foreign Affairs, Vol. 81, No. 6, November/December 2002, pp. 73-85.
  (12)T. Christian Miller, " Washington is Allied with Repressive Governments and Hasn' t Pushed Democracy, " Los Angeles Times, October 8, 2001, Page A-4.
  (13)Pew Research Center, Trends 2005, p. 109.
  (14)Stephen Walt, " In the National Interest: A New Grand Strategy for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 Boston Review, Vol. 30, No. 1, February/March 2005.
  (15)Fareed Zakaria, " The Politics of Rage: Why Do They Hate Us? " Newsweek, October 15, 2001, pp. 22-40.
  (16)Trine Flockhart, " A Mission Bound to Fail? : The United States as Socializer of Democratic Norms in Post-War Iraq, " The Whitehead Journal of Diplomacy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6, No. 1, Winter/Spring 2005, pp. 53-68.
  (17)Marina Ottaway and Thomas Carothers, " The Greater Middle East Initiative: Off to a False Start, " Carnegie Policy Brief, No. 29, 2004.
  (18)Greg Miller, " Democracy in Iraq doubtful, State Dept. report says social, economic obstacles work against transformation, "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March 14, 2003, Page A-14.
  (19)Larry Diamond, " Can Iraq Become a Democracy? " Hoover Digest, No. 2, Spring 2003.
  (20)Zbigniew Brzezinski, " The Wrong Way to Sell Democracy in the Arab World, " The New York Times, March 8, 2004, Page A-19.
  (21)Pew Research Center, Trends 2005, p. 119.

国际论坛京1~6D7国际政治潘忠岐20062006
美国/新中东战略/民主化
基于“9·11”事件后国际安全格局的变化,美国小布什政府提出了要对中东地区进行民主改造的新中东战略,即“进取的自由战略”。该战略在目标设定、威胁认知、手段与目标的一致方面存在着自身难以克服的矛盾和困境。虽然在强调民主改造的意义上新中东战略具有一定新意,但从其内在困境来看,它却与美国以往的中东战略几乎如出一辙,因此很难让人对其前景产生乐观预期。
作者:国际论坛京1~6D7国际政治潘忠岐20062006
美国/新中东战略/民主化

网载 2013-09-10 20:5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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