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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JOYCE CAROL OATES surestar 译 起初,在山路上,他们已见过了它。那只獒。在狗主人皮带的拴系下,它还一个劲往前冲,因为要拼命拽住它,那个年轻人腿肚子的肌肉都鼓凸出来了。他口里咕噜的像是“该死的,罗伯-罗伊!该死的狗!”,语气里透出恼怒的爱意。
山路边的标牌上写着禁止没有拴系的狗。至少这条狗是用皮带拴着的。
女人盯着这只畜牲,它与她相隔不到十二英尺,呼哧着,喘息着。它的头比她的还大,鼻口赫然,眼球暴突,眼神呆滞。它的爪子强劲而松弛;它的舌头又大又长,粉红犹如性器,口水直淌。这条狗的毛皮带着浅色斑纹,胸脯发达,肩背壮实,四肢有力,尾巴紧绷。它少说有两百磅重。它的呼吸潮湿可闻,令人不安。
年轻的狗主人胡须凌乱,穿着米黄色的连帽衫、卡其布工装短裤和登山靴,他双手紧抓着皮带,乜斜眼睛看着女人,以及她身后的男人,表情像是带着歉意,又像是藏着戒备,或者,在女人看来,也许那个年轻人在嘲笑他们——手上竟然没有拽着一条怪兽狗的普通登山者。
女人想,那不是一只狗。瞧它的前腿和膝盖,分明是一个人嘛!这样稀奇古怪的念头连珠炮般轰击着女人半睡半醒的大脑。只要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些念头,她对它们并不留意。
幸运的是,那只狗和它的主人走了另一条去野猫峡谷的山路。狗急切地向前猛冲,一边在地上嗅着,年轻人的轻声咒骂踵随其后。女人与她的男性同伴继续在主路上行走,这条山路通往野猫峰,三英里长的向阳的上坡路。
男人觉察出了女人见到那只狗而产生的不安,于是开起了玩笑,而这些女人几乎没听进去,也体会不了。他们单列而行,女人走在前面。她等着男人来触碰她的肩膀,像其他男人也许会做的那样,让她安心,但她知道他不会的,他没这么做。反而,男人带着轻微责备的口吻说,那狗是只英国獒——“漂亮的狗”。
男人对女人说这番话的主要意思,照她理解,是责备她的偏见,她的怯懦表现。有时男人会被她的这些特质所取悦。而在其他时候,她在他脸上看到的是愕然反对的表情,藏掖着轻蔑。
女人回过头,带着一丝怒意的轻笑,说道:“是的,好漂亮!”
登山是男人的提议。或者,毋宁说,是以他那拐弯抹角的方式,这也许是种腼腆的做法,他只是告诉他,这个周末要去登山,并问她是否愿意一起来。他不用冒被拒绝的风险;他已经清楚地表示,无论如何他都会去。
七周前,在伯克利山,一位共同朋友的家庭宴会中,女人被介绍与男人相识。那位朋友与男人的关系更好,他对男人说,“你会喜欢玛瑞拉的。你会喜欢她的脸,”又对女人说,“西蒙是个超棒的人,不过也许乍看去不是那么回事。给他些时间。”
女人和男人已经共同出行过几次。但这样一次富于企图的登山,在女人看来,是有些大大的不同了。
她说,“是的!我喜欢这个。”
* * *
傍晚时分。他们已经爬了几个小时的山,现在排成单列下山了。女人走在前头,男人跟随其后。男人的登山经验更加丰富,想要看护着女人,他都不信她不会伤害到她自己。令他吃惊的是,她竟然穿着轻便的跑鞋走山路,而不是像他一样穿着登山靴。
她也没想过要带水。他带了供两人喝的二十盎司容量塑料瓶的水。
男人有点被女人惹恼了,虽然他被她所吸引。他希望喜欢她更多些——他希望爱上她。他已经非常孤独了太久,逐渐痛恨起这孑然一身的生活。
在三月末,这是一个不同寻常温和的日子。正午时候,气温也许有68华氏度。但现在呢,随着太阳西沉如一个破裂的血红的蛋,黑暗和寒冷开始自地表升起。前一天,男人曾建议女人在她的背包里带上一件轻便的帆布夹克;他知道山路在傍晚会迅速变冷,但她却只穿了毛衣和牛仔裤,戴了遮阳帽舌。(即便是戴着太阳镜,女人的眼睛还是对阳光敏感。她讨厌眼睛那么容易出水,泪水会从她的面颊淌落,像是承认自己软弱一样。)令男人感到困惑的是,她根本就不带背包,找的借口是她讨厌“被负累”的感觉。寒气凝聚之下,女人开始瑟瑟发抖。
山路在松林间盘旋而上,沿路他们到达了顶峰,此处是一派壮丽景色,男人在这里给了女人一些水喝。尽管她说自己不渴,但他还是坚持要她喝下。他说,等你精疲力竭时,就会有脱水的危险。他言辞严厉,仿佛他是家长,她没理由唱反调。他的话语充满自信,不容他人质疑。有时,女人十分喜欢他这种权威态度;有时,她又痛恨这种态度。男人似乎总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注视着她,就像科学家遇到了奇怪的标本。她不愿去想——然而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会想——他是在把她和他已知的其他女人相比较,以便寻出她的不足。
而后,男人用他的新相机拍照,女人向外俯瞰风景。地平线上,有一抹明亮的蓝——那是数英里之外的太平洋。近处点缀着小湖和小溪。山丘造型奇特,就像托马斯·哈特·本顿画作中那些光秃秃的斜坡。
男人全神贯注地拍照,似乎忘了女人的存在。他是多么沉默寡言,多么令人气恼啊!女人还从来没有这样独守平静过。几乎有一个小时,他逗留徘徊着,拍摄照片。在这段时间里,其他登山者来了又去。女人与这些登山者简单地聊了聊,而男人似乎对他们浑然不觉。他告诉过她,与“随便什么”人攀谈,那不是他的习惯。“为什么不呢?”她问道。他以一种暗示她的问题简直不可理解的表情说道,“为什么不?因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
带着挑衅的微笑,女人说,“但这正是与陌生人交谈的最佳理由——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们。”
至少那个带着英国獒的年轻胡须男还没有登上野猫峰山顶,尽管其他带狗的登山者都已经抵达此地。实际上,大小不一、品种各异的狗陆续而来,幸运的是,它们中的大多数都举止规矩,无意吠叫,其中有些尾随着它们的主人,老狗们看去像受罚了一般,喘不过气来。
“狗不错哇!它叫什么名字?”女人问道。或者,“它什么品种啊?”
她知道男人在这次登山开始时就已经注意到她害怕獒。看到那只丑陋的呼哧的野兽,她的神经绷得多紧啊。它一定是她见过的最大的狗,跟圣伯纳犬一般大,但全然没有那种狗的温顺的毛蓬蓬的气息。所以,在顶峰上,女人特别注意找狗的主人交谈,以一种愉快而轻松友好的方式。她甚至还抚摸了那些特别温顺的狗。
童年九、十岁的时候,她曾遭遇一只德国牧羊犬的攻击。她什么也没做就引发了那次攻击,只记得尖声大叫,拼命狂奔,狗朝她狂吠不已,猛咬她裸露的腿。只到成人介入,她才得救。
女人未曾跟男人过多谈及她的过去。现在还不是时候。也许就不会说。她的原则是“永远不要暴露你的弱点”。尤其是对陌生人:这是必不可少的。名义上说,女人和男人是“情人”,但他们尚不够亲密。你也许会说——女人也许会说——他们其实仍旧相互陌生。
他们曾在女人的房子里共度,在楼上她的床上,但他们还未在一起呆过整整一晚。男人在女人的房子里感觉不自在,而女人也无法在他身旁入睡;他的身体存在令她很是分心。平躺着裸露的男人身体,似乎比他穿着衣服站立时要大出许多。透过敞开的嘴,他的呼吸响亮而湿润,尽管当她轻推他时,他会和气地醒来,女人还是不愿老是叫醒他。事实上,女人还从来没有在密闭的房间里与男人呆一起感觉非常舒服过,除非是她喝醉了。但这个男人很少饮酒。女人再也不愿沉迷于酒精;那种生活已离她远去了。
女人喜欢跟自己的朋友说,她不想要结婚的过程,她要的是婚姻这种状态。即便交往不会持久不够稳定,她还是要一段从一开始就看起来成熟的关系。新鲜和生疏吸引不了她。
“对不起,什么时候你认为我们可以往回走?”她犹豫地对男人说,并不愿打断他的聚精会神。在他们的交往中,她还没有表露过任何的不耐烦;她还未提高过嗓门。
终于,男人将他的相机,那台沉重而复杂的设备放入了背包,一同放入的还有水瓶,这里面现在仅有两三英寸深的水了——“我们或许后面还需要这些水。”他的举动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仿佛他是独自一人,对他的反感突然刺中了女人,她愤怒于他会如此在意那些细枝末节,似乎他并不爱她。
当然,这条该死的山路上没有休息室。这都是些专业登山者使用的标准登山道。女人无比渴望地回想起山路起点处的设施。往回走还有多远啊?一小时?两小时?对于男性登山者而言,停下来在林子里撒尿不是什么大问题,而对女性登山者而言,这不啻是一种麻烦和难堪。她还是个年轻女孩的时候,曾在阿迪朗达克山的夏令营里陷入一场没完没了的令人厌恶的登山,她不得不在树林里方便。记忆模糊不清,与耻辱杂糅在一起,她为自己斤斤计较于不适而感到不好意思。倘若她把这个故事说给男人听,他可能会笑话她吧。
* * *
开车去公园的那一天,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感觉很开心。这有时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不可预期地——突如其来的欢乐,甚至喜悦,在彼此的相伴中。男人异乎寻常地健谈。女人笑对他的高谈阔论,惊奇于他竟然如此能说会道。几天之前,他去参观她开的画廊时,买了一座小小的皂石雕像,她被打动了。
女人从副驾驶座位滑过来,挨得离男人更近些,就像年轻女孩可能做的那样,兴冲冲地。这感觉多么自然——亲昵的预演!
汽车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捷克作曲家雅纳切克的钢琴曲《迷雾之中》。女人在几个音符之后便听出了它。她还是个女孩时,曾经演奏过这支钢琴组曲。她记得,她泪水盈眶了。男人还在侃侃而谈,仿佛并未听到音乐。贪婪地,女人聆听着这些忧郁而独特的音符——“朦胧的”小调。她没留意男人的话,但他的话音弥漫在音乐忧郁的美之中,她感觉自己爱上了他,或者可以爱上他。他将是那一个。是时候了。
女人四十一岁了。而男人还要大上几岁。多年来,他一直担任伯克利大学一所研究实验室的主任。他的工作主宰了他的生活。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对科学教育与环境保护极为热衷。对待年轻科学家,他的慷慨是出了名的,对于他的研究生和博士后,他是一位传奇的导师。他从未结过婚。他甚至不能确信自己曾经恋爱过。尽管他一直都想要孩子,却一个都没有。他对自己实验室以外的生活不满意。他感觉受了骗,被愚弄,担心别人会可怜他。
那年初,他在造访索尔克学院他的一位门徒时,一直感觉心烦意乱。门徒的妻子也是一位科学家,他们有几个小孩;这个年轻的家庭住在一所坐落于三英亩林地上的错层式雪松房子里。在这个家里,男人猛然感觉自己的存在是那么空虚,他在一所靠近大学的未经装修的租房里住了二十多年。他结束了这次造访,颇受震动。不久之后,他在宴会上遇见了女人。
女人同样孤独而不满——但主要是和别人在一起时,而非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大学毕业之后与几个男人交往过,但她对他们谁都没有多少感觉。有些男人她同时约会。然而,若是一个男人没有全身心地与她交往,她会深感受伤。她父亲在她孩提时就离开了这个家,殊少再来造访。终其一生,她都在渴盼那个缺席的男人,即使她怨恨他。她恨自己的软弱。
她是个富于魅力的女人。在她小小的好友圈中,她是深受大家喜欢和羡慕的。她穿着入时。她擅于社交。她对画廊精明投资。然而,她耿耿于怀的还是她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她都不敢注视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她觉得,她的脸太小了,下巴太窄,眼睛太大,过于深陷。她讨厌自己娇小的身材。她宁愿自己长到5英尺10英寸,能带着性的自信与那些大摇大摆的家伙同行。而只有5.3英尺高的她,似乎没有选择,只能成为接受者,成为男人欲望的容器。
有时,处身于快乐的社交场合中的女人,内心似乎是关闭的。她感觉一种死寂渗入了自己,冰冷的漠然。晚会结束时,她的女性朋友会拥抱她,或者好友的丈夫可能用臂膀搂住她的腰亲吻她,只不过稍微有点挑逗的意味,她内心的冷淡就会作出回应,如果我再见到你,我不会再理你。
她嘲笑自己。心间有个洞。
然而这发生了,在这个新男人的陪伴下,女人萌生了久违的希冀。即便她不能爱上男人,只要男人爱上她也就够了;至少只要他们一起有个小孩也就够了。(女人最软弱的时候,她会悲叹自己没有孩子,悲叹自己马上就太老而生不了孩子。然而孩子又令她生厌,即便是她自认挺漂亮的侄女侄儿也一样。)
如果男人知道女人心中的揣度,他会怎么想?或者,这只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幻想,不可能实现的?
* * *
现在,女人沿着山路径直向下,急切地想要走出这个在几小时前看上去还是那么引人入胜的公园,她闷闷不乐。峰顶的长久等待令她无精打采。男人表面的冷漠令她无精打采。随着太阳在天空中移动,她感到力气正一点点泄去。
男人神情落寞地默默走在她后面,有时离得太近,差点踩到她的后跟。她想转身冲他大叫,“别那样了,我走得够快了!”
女人太专注于她头脑中的声音,仅仅模糊地意识到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近旁——一串潮湿的噗嗤声,一阵费力的呼吸。山路还在下降,折过了一个弯;现在,另一条更低的山路与其平行了,几码之内便要合为一起,在那条山路上,两个身影正匆匆而行,其中在前头的那个,是一只四肢奔跑的大型野兽。
女人大惊失色,她看到那只巨獒停在了两条山路的汇合处,无可逃避。狗湿润而闪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锐利而专注。一种愤怒瞬间升级为暴怒,它朝着女人吠叫,绷紧了它身上的皮带,年轻胡须男喝斥它坐下。
女人知道最好不要屈从于恐慌;当然她知道最好不要惹怒那条狗。但她忍不住——她惊叫着往后退缩。对狗而言这是最糟糕的可能反应,它因她的惊惧而发狂,扑向了她,吠叫着,咆哮着,将皮带从主人手中挣脱出来。
顷刻之间,獒就扑到了女人身上,狂吠着,撕咬着,几乎将她撞到地上。即便恐惧不已,女人却还在想着我的脸。我必须保护自己的脸。
她的同伴立即上前阻止,将自己置于她和狗之间,这时,那条狗立起来继续发起攻击。狗主人徒劳地喊叫,“罗伯-罗伊!罗伯-罗伊!”狗全然不顾。
疯狂的搏斗持续了不到一两分钟。男人凭着只手空拳凶狠地击打狗,凶狠地踢它。年轻人喝斥着猛拉狗的项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将那只畜生从男人身边拽开,现在男人的手、胳膊和脸上的伤口正流血不止。
女人惊恐万分,蜷缩在男人身后。她感觉脸上有湿东西。不是血,而是狗的口水。她大声呼喊,“救救他!快来救救他!他会流血而死的。”
狗仍然在歇斯底里地吠叫,猛扑着,跳跃着,呲牙咧嘴,年轻人竭力拽住它,一个劲地道歉,辩称狗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天哪!我会去找人帮忙。”顺山路往下半英里有一个公园管理站,年轻人说。他跑了。
女人独自与受伤的男人呆在一起,她轻轻地抱起他,他在痛苦地呻吟。他似乎神情恍惚。他要休克了吗?女人轻触他的皮肤,感觉发凉。对于刚发生的一切,如此迅速发生的一切,她还没缓过神来。
狗也撕咬并抓伤了她的手。她正在流血。但她担心的是男人。她紧张地从包里摸出手机,尝试拨打911,但电话接不通。她想着应该做条止血带来止住男人前臂的出血。多年之前,还在高中的时候,她上过急救课程,但现在她还记得么?止血带,非得用上树枝吗?她飞快地扫视四周,寻找——什么呢?如同一只落入陷阱的笨鸟,她的心扑扑乱跳。
男人坚称他没事,他可以走着去管理站。他试着微笑,模样怪异。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脸撕破得有多厉害,简直是血肉模糊。
女人扶他站起来。他真沉啊,太不协调了!他满脸血污,脸颊和前额上的皮肤被撕扯成一片片。他的一只耳垂被撕破了。至少眼睛还完好。
女人紧紧搂着男人的腰,动作笨拙,他倚靠着她,勉强可以行走。她尽力安慰他——除开很快就有人来救他,他会好起来之类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说了些什么。她看见自己毛衣的前面和袖子都浸满了暗黑的血。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没入树际。黄昏时分,空气寒冷而潮湿,仿若雨后。他们渐渐听到了喊声——两名管理员正沿着幽暗的山路跑上来,他们打着手电,大叫着。
他们被带至管理站接受急救。消毒液、绷带。在男人撕裂的前臂上,年长的管理员敏捷地绑上止血带,他对男人说他还算幸运:“动脉没断。”由于狗的攻击可能会感染狂犬病,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只狗。好像那个年轻人和那只獒逃离了公园。难以置信,他甚至都没有报告这次攻击。但一个在远处目击了攻击的登山者向管理员发出了警告,并且记下了年轻人吉普车的车牌号码。那个婊子养的会因攻击和逃离现场而被起诉,管理员说。
男人的脸缠满绷带,脸色苍白。他的呼吸急促而虚弱。他被要求平躺在简易床上。不顾他的反对,管理员还是叫了救护车。他的伤口需要缝针——这是显而易见的。
几分钟后,救护车到了,停车场现在空空如也。女人想和男人一起上车,但他坚持要求她开他的车,到医院再找他;他不想自己的车整夜被锁在公园。
即使受了伤,即使说话困难,男人看上去思维还是冷静而理性。
女人拿了他的钥匙,还有钱夹和背包,开着他的旅行车,沿着曲曲绕绕的山路尾随救护车而行。她透不过气来,她的孤独犹如棉絮一般触手可及,令人窒息。
她仍然难以理解狗主人竟然会不报告攻击就逃离了公园。那个年轻人对他们的安危漠然不顾;他逃离了,他知道要是当局找不到他的狗,两名受害者就不得不挨狂犬病疫苗针。
管理员告知她,年轻人几小时之内就会被逮捕。攻击已经报告给当地警方。很快就会向狗主人发出逮捕令。当局向她保证会找到那个男人,并对狗进行狂犬病检测,但身处痛苦境地的她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什么也不关心。
到了灯火通明的医院,女人匆忙跑了进去,而男人被用担架抬进了急诊室。他现在似乎只是部分清醒,对他的处境全然不知。他问一名医务人员出了什么问题,结果被告知男人在救护车上突然发作;他失去了知觉,他的血压急升,心跳加快,纤颤。
纤颤!女人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被阻止跟着男人进入急诊室。她发觉自己站在了服务台边,正接受问询。她摸索着掏出男人的钱包,找寻他的医保卡。他的大学工作证。她的动作太慢了——缠着绷带,就像戴着手套一样笨拙。一名急诊医师对她说,她同样应该接受治疗;她撕裂的手和手腕应该接受检查。但女人充耳不闻。当那个台子后面的女人问她跟这个受伤的男人是什么关系的时候,她气得脸都红了。她尖刻地说,“我是他的未婚妻。”
* * *
女人在急诊等待室停留了多久,她没有清晰的概念。时间变得支离破碎。她的眼皮沉重得难以睁开。她数次询问男人的情况,都被告知他在接受心律失常的急救,还不能探视他。这个消息令她难以接受。他只不过是被条该死的狗咬了!他好像并没有受伤那么重;他还坚持要自己走呢。女人觉得头晕。她的手和手腕开始灼痛。她听见自己那微弱而哀伤的声音,乞求地说,“别让他死!”
她环视四周,瞧瞧别人会怎样看她。一个担心害怕得发狂的女人。一个话里听得出恐慌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定值得你同情,何况离你只有寸步之遥。
她瞅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粗针苏格兰毛衣——这是她的最爱之一——已然破得无以缝补。
在荧光灯照明的休息室里,她的脸在镜中显得模糊不清,就像那些电视里打上马赛克来掩盖身份的脸孔。她想起那只大狗扑到她身上的情景,出人意料地,那个男人保护了她。当时,男人爱上她了吗?她真是个胆小鬼,蹲伏在他身后以求自保,死死地抓住他,战战兢兢,俯首屈膝,啜泣得像个受惊的小孩。男人挺身而出,替她挨了攻击。一个事实上还陌生的男人竟然奋不顾身地救了她。
女人有男人的背包,还有他的相机和钱夹。在紧张惧怕的状态中,她翻看了钱夹,那是个质地考究的皮夹,但破旧得厉害。信用卡、大学工作证、借书证、驾照。一张微型照片上,是一个拘谨微笑的中年男子,前额皱起,稀疏的齐肩长发,她断定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他。她发现他生于1956年——他有五十七岁了!比她预料的要老十岁,比她则要大十六岁。
另一张卡显示男人患有心脏疾病——二尖瓣脱垂。有一张满是折印的静脉注射药物治疗处方,日期是几年前。还有紧急情况时可通知的至亲名单:一个与男人姓氏相同的女人,也许是姐妹,她住在圣迭戈。
女人连忙到服务台前告知护士。她非逼着护士检视处方,护士承诺会将这一发现报告给负责男人治疗的心脏科医生。
女人料想,他们只是在迁就她罢了。歇斯底里的未婚妻!他们对遭受攻击的男人早已做过检查了。
“女士?”服务人员过来通知她时,等待室几乎空无一人,她的同伴需要在医院住一晚,需要在心脏科接受观察。待命心脏医生已经控制住了男人的纤颤,他的心跳接近正常,但血压还高,白细胞数目也低。女人试着松口气。试着考虑,现在我可以回家了,危险已经过去。
可她反而上楼来到了心脏科。她在男人病房门外站了几分钟,拿不准是否进去。病房里面,男人不自然地静躺着,护士们对他有点小题大做了。他的心跳由一台仪器监控着,呼吸也在监控之中。女人看到在管理站匆忙缠在他脸上的绷带已经除去;他的众多伤口都得到缝合并被重新缠上绷带,缠成了精致复杂而又令人骇然的白色交叉条带面具。男人的手臂和手也被重新缠上绷带。
她进入房间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可能会晕厥。然而,她对男人的勇气和好意心存感激。她感到惭愧,她太小视男人了。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床边。
男人的呼吸急促而虚弱,但有节奏。床被摇成33度角。他的眼皮颤动着。他在看她吗?他认出她了吗?女人想,他忘了我的名字吧。
男人试图说话。或者——试图微笑?他在问她——什么呢?他的话语含糊不清。
她听见自己解释说,她将和他呆一会,直到探访时间结束。她拿了他的钱夹、相机和旅行车钥匙。她说她明早会过来,那时他将要出院,她会载他回家。如果他愿意。如果他需要她。她会过来,带着他的东西,载他回家。他懂么?
在摇起的床上,男人渐入梦乡。他们给了他一支镇静剂,女人料想。他的嘴轻轻张开,他的呼吸沉重而湿润。这正是女人回想起的那一夜的呼吸,现在听起来让人安心。她试着叫他的名字:“西蒙。”这在她看来似乎突然间成了一个美丽的名字。一个出现在她生活中的新名字,因为她还从来不认识一个叫西蒙的人。
现在,女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在她的脸上如小溪般流淌。她哭了,记忆中她还没这样哭过。她年龄这么大了,本不该如此激动;这有些滑稽,有些失身份。但她记起了在陡峭山路的顶端男人坚持要她喝塑料瓶里水的情景。她不愿喝微温的水,纵然心存抗拒和怨恨,却不得不在男人的注视下勉强喝下。在他们的关系中,男人总是强者;她厌恶他的过于强势,然而她会因此而得到保护。她也许会不服,但不会违抗。她想起有两三次她亲吻男人的时候,装出她还未曾有的激动。
跟男人一样,女人也精疲力竭。她将头倚在床边椅子的头靠上。她的眼睛合上了。栩栩如生般,她看到他站在野猫峡谷山路的顶端,高高地举起那架复杂的相机,透过取景器窥视。风拂乱了他稀疏的银发——她之前还没留意过。她会和他在一起,她想。她会紧挨地站在他身边,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腰以稳住他。这是她的任务,她的职责。他是比她强壮,但一个男人的力气也可能耗尽。一个男人的勇气也可能消磨殆尽。但正是她在害怕什么东西——不是么?太平洋那抹淡蓝。光秃秃造型的山丘,优美的小湖,看去就像你可用指头戳破的混凝纸浆一样不真实。令她恐惧的是,她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一声喘息,一阵潮湿噗嗤的呼吸,就在她身旁的某个地方,或者就在山路的低处,在渐浓的暮色里,等待着。
楚尘文化 2015-08-23 08:3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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