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民间性——莫言小说里的中国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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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肉体经验对阐释的挑战
  在莫言的创作中,真正标志着他个人风格成熟的作品,是写于1987年的《欢乐》和《红蝗 》。但这两部小说在批评界引起的反应与《透明的红萝卜》恰恰相反,不是赞赏,而是严厉 的批评。《欢乐》和《红蝗》(还包括同时期的《罪过》、《飞艇》、《粮食》、《初恋》 、《筑路》等)中,没有人们习以为常的“审美”幻像,而是充满了与悲剧命运相关的生存 经验,一种与感官和肉体密切相关的、痛苦而又欢乐的悖谬经验,准确地说,是一种“胃的 经验”。这种粗糙而有力的经验带有一种“非文学”、“反审美”的性质。它使以往所有的 艺术经验和阐述方式都变成了乞丐。据说,饥饿超出了一定的时间限度,就会使人将饥饿遗 忘,进入一种虚假的幻想状态。而莫言的话语方式,突然让我们从审美幻想中醒来,记起了 自己的“肠胃”。
  但在特定的时候(比如1955—1976年),人们向“胃的蠕动”所提供的原料,常常是一些糠 、草、树叶,甚至观音土。当它不适的时候,人就会呕吐,但它永远也不会停止工作。这是 一个处于自然与人的边界上的胃,是一个严肃而又诙谐的、荒唐而又合情合理的、饱经苦难 而又顽强无比的、“时间和磨难都驯服不了”的胃,任何权力、恐吓、威严、道德、礼仪都 不能阻止它。这还是一个能将物质和精神合而为一的、既善于赞美又善于批判,甚至造反的 胃 。“胃”的道德,并不指向“粗俗”或具体的物质性,而是指向那些抽象的理想,指向将物 质和精神分离的二元论,指向脱离本源的理性。在既定的知识体系和思维方式中,这个“胃 ”是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的。它是一个尚未被既定知识体系吞噬的“民间”的“胃”。“胃 ”的“民间性”在乡土社会中更具有典型意义。因为在那里,它还没有蜕变成近代社会的纯 个人主义,而是与整个自然和“礼俗社会”密不可分的;在近代社会,尤其是在商业“法治 社会”里,它迅地速堕落为脱离自然的、纯个人的、生理解剖学意义上的东西。所以,一提 到“民间性”,人们更多地是联想到乡土社会。
  乡土社会、“大地”,只有与具体而丰富的、包含着多种可能性的、无法定型的“肉体— 物质”因素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才可以作为“民间性”一个基本要素。但在更多的理论家那 里,复杂而丰富的“民间”概念,不过是现成的、僵死了的东西,它成了一种隐喻或者象征 ,并且被先入为主地赋于了一种“崇高”的性质。于是,“民间”成为某种特定的政治意识 形态、商品意识形态的工具,或者成了那些寻找“终极价值”而不得的人的暂时替代品。
  在莫言的整个创作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胃在“欢乐”地蠕动,就像他笔下经常 出现的驴骡、马牛的胃一样。一种反刍的经验在这种蠕动中铺天盖地向我们涌来。人与自然 、 与故乡、与他人就这样在食物中痛苦地、绝望地、欢乐地相逢了。
      二、民间话语方式之一:辱骂,贬低,同归于尽或返回自然
  在谈论“民间”的时候,我强调的是“民间性”这个概念。地理学意义上的“民间”并不 存在。那些与“民间性”相悖的因素(权力、暴力、决定论、目的论、进化论,本质论等), 不仅存在于朝廷、庙堂,民间乡土社会里同样也有。莫言笔下高密东北乡的社会形态中,既 有“民间性”的成份,更有反“民间性”的成份,两种成份像冤家一样交织在一起,密不可 分。在这里生与死、善与恶、毁灭与再生的人为边界模糊了。即使是在宣泄“仇恨”的辱 骂中,这种特点也十分明显。
  在《欢乐》中,昔日的英雄高大同,虎落平阳受犬欺。他大声叫骂:
     你们这些蛤蟆种、兔子种、杂种配出来的害人虫!你们这些驴头大太子……你们不 是有权力 吗?……你一肚子驴杂碎!就是你勾引了我老婆……你想跑?你能跑到哪里去,跑到耗子洞里 去我在洞口支上铁夹子等着你,跑到猪耳朵眼里去我用蜂蜡把猪耳朵眼封起来……,哈哈哈 哈……阴谋和诡计、花言和巧语、赌咒与发誓、收买和拉拢、妓女和嫖客、海参与燕窝、驼 蹄与熊掌、黄瓜与茄子……我高大同这种粗人莽汉把命看得轻如鸿毛……你是妓院里的一只 黑臭虫!妓女的腚也比你那张脸干净……
  无疑,辱骂的对象主要是民间社会中的权势者,或与权势勾结在一起的流氓无赖,他们背 后还有更大的暴力机器作为支撑。莫言紧接着赞美了这种民间的骂:“高大同痛快淋漓的血 骂像一条五彩缤纷的绸带,在你心里滑来滑去,熨着你心上深刻的伤口,在骂声中你看到人 类世界上最后一点真诚,最后一线黯淡无神的人性光芒。”莫言称这种骂为“血骂”,即一 种与具体的肉体器官相关的骂,而不是抽象的、定性的、审判式的骂。与此相似的还有《野 骡子》中,母亲对父亲和“野骡子”的辱骂(骚骡子、母狗);齐文栋的嫂子对婆婆的辱骂, 等等。这是一种真正的民间辱骂的方式。“非民间”的辱骂是有等级高下的,盛气凌人的、 教训式的、纯粹否定性的、让人感到陌生和恐惧的、并且永远将自己置之度外的骂。
  高大同这种民间类型的辱骂有几个明显的特点。首先,他尽量将被骂者贬为低等动物(蛤蟆 、臭虫、害人虫等容易对付的小东西);一旦出现高等哺乳动物(牛、马、驴),被骂者就只 能(或者只配)是它们的生殖器或身体上的某个器官。第二,将自己同骂的对象一起贬低,意 思好像是:咱们都别活了,没有什么意思,都变成畜生算了。第三,不顾脸面,就是将平常 视为秘密和禁忌的东西公开化,尤其是将生殖器官、性生活、下部的秽物公开化。所有这一 切,都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接触的、十分熟悉的东西。
  辱骂是“民间性”因素里最激进的一种方式。但是,民间的辱骂是通过将“陌生化”的东 西(权力、暴力等),通过贬低为身边的动植物而“熟悉化”;将抽象的东西(善恶、高下)通 过肉体经验的还原而具体化;将崇高的东西(理想、革命等)通过拉向最基本的生理层面而“ 粗俗化”;通过这些方式,他们帮助自己战胜那些外部世界(天堂、地狱、社会制度)强加在 他们身上的恐惧,使自己(和辱骂的对象一起)紧紧地附着在熟悉的、能够把握的自然和生活 层面上,而不是被推向恐惧的地狱或者高不可攀的天堂。这种将生与死、高雅与卑下、强权 与 弱势界限搅乱的辱骂,正是“民间性”因素中的基本而永恒的力量之一。
  所以,面对这样一种同归于尽式的、刁钻古怪而又笨拙无比的辱骂方式,我们的第一反应 并不是愤怒和厌恶,而是发笑,就像马戏节目间歇中出现了小丑一样让我们发笑(小丑常常 将 自己置于危险的、卑下的境地,并总是不小心地让私隐暴露给观众)。民间的“英雄”气概 ,就这样与笑联系到一起,成了“笑料”,从而汇进了民间的“欢乐”的世界。笑料的“ 料”,是物质性的,而不是精神性的。同时,这种笑料并不是贬义的,而是包含了一种积极 的因素。在民间,片面的、精神性的严肃,从来也不为人称道。相反,人们认同这种与粗俗 的“物质—肉体”因素相关的滑稽笑料,并与它之间迅速建立起了精神的联系。
      三、民间话语方式之二:遗忘,反历史或记忆边界的丧失
  民间的辱骂,它的物质性和贬低化,实际上也是辱骂者对自身的抚慰(比如《野骡子》中的 母 亲),同时还是一种民间遗忘的特殊方式。记忆这种东西在民间并不像哲学家说的那么玄乎 ,它永远是具体的、与感官密切相关的。当某种价值判断与肉体记忆相违背时,肉体就要起 来造反。当那些“伪民间”作家闭着眼睛歌颂“绿色的土地”时,《欢乐》中那位饱受饥饿 、劳累折磨的农村少年齐文栋则有不同的感受:
     你的嘴里塞满了青草。你像骡马驴牛一样枯燥地咀嚼着青草……你在愤怒中无声地 吼叫:我不赞美土地,谁赞美土地谁就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敌;我厌恶绿色,谁歌颂绿色谁 就是杀人不留血痕的屠棍。……你感到被人赞美的绿色非常肮脏,绿色是溷浊的藏污纳垢的 大本营,是县种猪站的精液储藏桶。
  这是一种真实的记忆,一种对自然、对土地、对绿色的呕吐记忆。最古老的心理学原理证 明,只有那些不断地引起疼痛的肉体经验,才会被人记住。记住,也就意味着永远疼痛。文 明败坏了人的胃口,使他们的舌头上长满了舌苔,并长期品味着一种恶心的苦涩。这种败坏 了的胃和舌头所引起的生理反应,被知识分子称为“苦难记忆”。结果是,人类在一边记忆 苦 难一边制造苦难。在人类文明中,那些真正让人记住的东西,永远是悲伤的多于欢乐的。因 此,只要人们还忠实于自己的感官经验,记忆就只能是记仇。于是,更多的人牢牢地记住了 他们极力想遗忘的(痛苦的)经验。而真正的记忆,或记忆的艺术(回忆),是一种能力。费孝 通在《乡土中国》中谈到记忆的时候说,那是一种“苦忆”,乡土社会的成员并不乐意接受 。惟一的办法就是遗忘。遗忘就是民间社会幸福和欢乐的前提。
  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尼采详细地讨论了这种“遗忘”。他说,遗忘“并不像人们通常 所想象的那样,仅仅是一种惯性,它其实是一种活跃的,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讲是积极主动的 障碍力。”正是由于这种障碍力的存在,那些我们所经历的苦难、所知道的阴谋、所接受的 惰性,很难顺利进入人的意识。“意识的门窗暂时地关闭起来了……从而使意识能够获得片 刻的宁静、些许的空白”。尼采说,假如没有遗忘,“那么幸福、快乐、期望、骄傲、现实 存在,所有这些在很大的程度上也不复存在……遗忘表现为一种力量,一种体魄强健的形式 。”
  每当人们认为有必要留下记忆的时候,就会发生暴力,就会有流血、酷刑和牺牲。这是权 势者热爱的游戏。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是一句我们都十分熟悉的话。它的意思就是 要让人有“记忆”,记住那些人们潜意识里要极力遗忘的经验,并且,还是以恐吓、道德审 判(“背叛”)的方式来强加于人的。可见,遗忘的力量是十分强大的。而民间社会恰恰就是 最善于遗忘的。遗忘,成了“民间性”的又一重要特征。
  既然疼痛是维持记忆的最强有力的手段,那么,对于善于遗忘的人来说,只有通过惩罚, 才能唤醒记忆的机制,让人们记住那些他们不愿意记住的、丑陋的东西。这种方式,在莫言 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可以说俯拾皆是。《飞艇》中的“忆苦思甜”场面,是其中比较有趣的 例子。
  中国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忆苦思甜仪式,大概分为两大部分,实际上就是面对两个不同 阶级的两种不同方式:1.先是召开控诉大会,历数万恶的旧社会的种种恶行,一般都会拉上 一个“坏人”作为具体的靶子,有时还诉诸暴力;这是惩罚坏人,让他记起从前的恶行(客 观上增加了新的仇恨)。2.接下来就是吃忆苦饭(莫言说是杂粮面拌野菜。我吃过在白大米饭 里加进糠、菜,甚至掺砂子的忆苦饭),这是惩罚那些健忘的革命群众,让他们不要“好了 伤疤忘了疼”,要保持“记忆”。
  但是,在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忆苦思甜”这个仪式简直成了一个滑稽剧:
     我特别盼望着开忆苦大会吃忆苦饭。吃忆苦饭,是我青少年时期几件有数的欢乐事 中最大的欢乐。实际上,每次忆苦大会都是欢声笑语,自始至终,洋溢着愉快的气氛,吃忆 苦饭无疑也成了全村人的盛典。
     究其根本,忆苦饭比我们家里的幸福饭要好吃得多。
  吃忆苦饭之前,生产队长请方家七老妈上台忆苦。七老妈说:
     “乡亲们呐,自从嫁给了方老七,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前些年去南山要饭,一上 午就能要一篓子瓜干,这些年,一上午连半篓子也要不到了……要饭的太多了,这群小杂种 , 一出村就操着冷的娘,操着热的爹,跑得比兔子还快,头水鱼早就让他们拿了。”
     队长说:“七老妈,你说说解放前的事儿。”
     七老妈说:“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解放前,我去南山要饭……。”
  接着,七老妈就说起了人们平常不知听了多少次的故事:她在要饭途中的磨房生孩子的故 事,并且事无巨细,没完没了,越说越有劲,还说得声泪俱下。生产队长趁机振臂高呼: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老妈老妈,你下去歇歇吧,歇歇就吃忆苦饭。” 方家七老妈横着眼睛说:“就是为了这顿忆苦饭,要不谁跟你唠叨这些陈茄子烂芝麻的破事 !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这顿忆苦饭啦!”
  七老妈的记忆永远都与饥饿和吃的欲望相关,再加上对生育经验的记忆。这种肉体记忆是 无时间性的,因此既不是观念(意识形态)的,也不是艺术化的,它只是一些碎片。即使这样 的 “记忆”碎片,七老妈也不会总是挂在心上。“忆苦”不过是在吃的驱动下的强迫记忆。 她的意识之门依然是关闭着的,倒是她的味腺这一感官开放了。开放了的感官,就像一位门 神,将“记忆”挡在了“遗忘之门”的外面。由于“忆苦思甜”的仪式与吃有关,因此这个 仪式就变成了一个欢乐的节日。节日在本质上就是反记忆的。无论在什么样的历史背景下, “民间”之所以都能顽强地保持着自己强盛的生命力,就是因为它“健忘”。“民间性”中 “遗忘”这一要素,就这样成了文明和教化的、各种意识形态的敌人。所有的权力和暴力、 控制和统治、教育和教训等,包括精神病的治疗方法,都是通过肉体惩罚来建立“记忆”, 反对遗忘。记忆是可以利用的,而遗忘是无法利用的。在这里,遗忘成功地抵御了意识形态 的侵略。从这个意义上看,遗忘就是一种积极主动的力量。
      四、民间话语方式之三:滑稽,狂欢或心血来潮
  记忆试图将过去变成现在,就像幻想试图将未来的东西当成现成的东西一样。只有“遗忘 ”无须依赖过去和未来,它不想利用任何过去的东西来安慰现在,也不想借助任何理想的、 彼岸的东西来修补现世的不足。它紧紧地贴近现实(包括自己的肉体及其外部世界),挣扎着 忍耐着哭着笑着欢乐着。在这里,生活成了一个滑稽荒谬的“游戏”,一个将自身当作目的 的节日。在吃(胃)和生育(子宫)经验的支配下,高密东北乡人不但能将“忆苦思甜”仪式变 成 一次“盛典”,还成功地演出了一场关于“记忆”的滑稽剧。
  在长期的放纵无度中突然转向瞬间的巨大的恐惧,就产生悲剧。这是都市市民生活最典型 的特征。在繁华的、不分日夜的街道上,似乎永远没有令人惧怕的东西,而事实上白天的街 道上都在闹鬼。那些巨大的恐惧一直在跟随着人们,并像抢劫者一样突然降临在面前。比如 死亡。乡村的死亡与生存紧紧联系在一起,居所的后面就是墓地和亲人的遗骨。城里人死后 用车拖往郊外的火葬场烧成灰,让活人从此将死忘掉(莫言在《十三步》中描写过火葬场)。 所以,他们最需要的就是“记忆”,记住他们力图回避和遗忘的东西。
  相反,在长久的重负和恐惧中突然转向瞬间的放纵,就产生了滑稽和荒谬。这就是民间乡 土社会生活的典型特征。在那里,白天和黑夜、劳动和休息、生活和节日,都是泾渭分明的 。白天是劳动的重负,夜晚是黑暗的恐惧,还伴随着来自社会组织的各种严肃的管制和恐吓 、来自自然的各种灾祸,还有饥饿和寒冷。他们需要的是“遗忘”、放纵、肆无忌惮、心血 来潮,就像在死亡和恐惧面前跳舞。正是这种心血来潮式的放纵,突然使经验转化成经验的 反面(比如,七老妈的讲述,突然将一种严肃的东西转化成了带有滑稽色彩的欢乐),将合目 的转化为无目的,将必然的转化为任意的,使自己从那些长久盘桓在心头的恐惧的压迫下解 放出来。在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这种“心血来潮”式的放纵,及其带来的滑稽、荒谬和 欢乐,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即使在极其严肃的官方活动场所,也是如此。
  心血来潮,正是莫言小说叙述的一个典型特征,或者可以借用陈思和的术语说,心血来潮 就是莫言小说的“隐形结构”;它处于肉体经验和意志力、叙事和抒情的边缘地带。这是莫 言流连忘返的、最心爱的地方。
  在这种自由的、任意的、心血来潮式的叙述中,经验变成了一桶火药,燃炸开了,闪光的 碎片满天飞溅,并在飞溅中变了形。先来看看小说《红蝗》中的一个片段:
     我继承着我们这个大便无臭的庞大零乱家族的混乱的思维习惯,想到了四老爷和九 老爷为 那个红衣女子争风吃醋的事情,想到了画眉和斑马。
     当太阳从荒地东北边缘上刚刚冒出一线红边时,我的双腿自动地弹跳了一下。杂念 消除,肺里的杂音消失,站在家乡的荒地上就像睡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安全。我们的家族有 表达情感的独特方式,我们美丽的语言被人骂成:粗俗、污秽、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我们 很委屈。我们歌颂大便、歌颂大便时的幸福时光,肛门里积满锈垢的人骂我们肮脏、下流, 我们更委屈。我们的大便像贴着商标的香蕉一样美丽为什么不能歌颂,我们大便时往往联想 到爱情的高级形式、甚至升华成一种宗教仪式为什么不能 歌颂?太阳冒出了一半,金光与红光,草地上光彩辉煌……光柱像强有力的巨臂拨扫着大气 中的尘埃,晴空万里,没有半缕云丝,一如碧波荡漾的蔚蓝大海。
     荒草地曾是我当年放牧牛羊的地方,曾是我排泄过美丽大便的地方,今日野草枯萎 ……突 然,在我的头脑中,出乎意料地、未经思考地飞掠过一个漫长的句子:红色的淤泥里埋藏着 高密东北乡庞大零乱、大便无臭的美丽家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它是一种独特文化的积 淀 ,是红色蝗虫、网络大便、动物尸体和人类性分泌液的混合物。
  这种叙事方式看起来的确有些滑稽和荒谬。感受的随意性和瞬间性打乱了思维的连续性; 任意而自由的经验蜂拥而至,将经验的历时性瓦解成断片,而不是在冷静的、深思熟虑的过 程中,将经验纳入时间之流,使之符合某种目的。大胆而自由的话语方式,不但穿越了现实 秩序化的形态,也冲击着文学话语系统本身所固有的规则和逻辑。这的确带有一种巴赫金在 讨论拉伯雷的创作时所说的“狂欢化”的色彩。小说叙事的“欢乐”原则,与生命本身的“ 惟 乐原则”之间,进而与“民间性”中坚不可摧的欢乐原则之间,有着一种深刻的契合和本质 上的同构性。
  但必须指出的是,莫言小说叙事中的“狂欢”世界,或者高密东北乡的“狂欢”世界,与 巴赫金所描绘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以及拉伯雷笔下的“狂欢”世界不一样。在拉伯 雷那里,一切场景和道具都是现成的:那么多嬉笑的人、那么多享之不尽的食物、酒和各种 饮料、那么多拿碗递勺抬轿的佣人。拉伯雷利用这些道具和场景,演出吃喝狂欢的喜剧。
  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呢?那是一个贫瘠得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除了暴力和权力之外, 似 乎什么也不生长,只有一些野草还在不屈地挺着。凭什么狂欢呢?哪里有节日庆典呢?
  在莫言这里,“狂欢化”的效果依然产生了,在一种不可能中产生了!这才是真正的现实的 、激进的、顽强的民间性。但代价也是十分沉重的。莫言采用“降格”的方式,将那些餐风 饮露的神仙降格为吃肉拉屎的人,没有肉和饭吃的人就成了“食草动物”(像牛马驴一样), 与那些不屈的野草共生共存。莫言极力赞美着家乡的“食草家族”,并为这个吃草家族的黄 金 时代一去不返而伤悼。他十分厌恶吃肉而“不吃青草的高级动物”。莫言描绘了一种令人揪 心的降了格的欢乐(狂欢):在那个残酷的“节日庆典”上,高密东北乡人用青草和树叶,中 和着胃和血的激情。这不是文艺复兴的理想主义,而是20世纪的怪诞现实主义。因此,“心 血来潮”的叙事方式(“隐形结构”),将民间社会的想象与现实、欢乐和苦难、高雅和卑俗 、遗忘和记忆,同时也将作家的批判与赞美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了。
  拉伯雷将人无限地放大,高康大、胖大官儿都是巨人(不知道他们每天消费的大量食品、饮 料从哪里来的)。而莫言则是将人缩小,缩小成动物,最后缩小成只会吃草的蝗虫(是不是物 质 太匮乏的原故呢?)。
  与拉伯雷那种理想的人文主义相比,莫言似乎更带有反记忆的“历史主义”,精神分裂式 的“历史主义”的倾向。不过,透过莫言小说的具体叙事就可以发现,莫言好像隐隐地藏着 一种十分凶恶的念头:恨不得让那些铺天盖地的红蝗,将这肮脏土地上的一切(草根、树叶 、尤其是那些可恶的肉食者),全部都啃掉,甚至将“历史”也吞噬掉。那才真正是一次末 世的盛宴、一个节日、一次狂欢呢!
      五、民间话语方式之四:批判性,或肉体现实主义的代价
  “反讽”这个词,已经堕落成了一种“修辞”的手法,一种目的性很强的工具,甚至一种 可以炫耀的花招和冷嘲热讽的技术。这是一种退化了的“反讽”形式。据说这是当代中国作 家用来瓦解历史和意识形态的主要工具。看看那些“瓦解”吧,晦涩而又无趣,装神弄鬼玩 语言花招,更重要的是严肃,像官方的腔调一样严肃。他们什么也没有瓦解,倒是钻进了他 们要瓦解的行列。毫无疑问,严肃(言语腔调、身体姿态等)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在许多 中国当代作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十分严肃的,阴沉着脸像中世纪教士,当不谈“灵魂” 和 “拯救”的时候,他们就抿紧嘴角、锁着眉头,沉默。至于他们心里打着什么鬼算盘并不重 要,重要的是在他们那里,就连“反讽”这样一种诙谐幽默的、具有“民间性”的东西, 都被严肃化了、官方化了;被人缴械了。巴赫金形容说:丰收魔鬼被割掉了生殖器。关于真 正的严肃性,后面还会涉及。
  莫言的创作就是要瓦解这种“严肃性”,利用民间的幽默、诙谐这种“肉体现实主义”的 品质,瓦解二元对立的权力,给权力带上夸张而丑陋的面具。这种“肉体现实主义”有两个 主要特征:诙谐语言和滑稽肉体。
  先看看语言的例子:
     刘副主任还在训话……为了农业学大寨,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八字宪法水是一法, 没有水的农业就像没有娘的孩子,有了娘,这个娘也没有奶子,有了奶子,这个奶子也是个 瞎 奶子,没有奶水,孩子活不了,活了也像那个瘦猴(指黑孩)。(《透明的红萝卜》)。
  守备区四十三团徐团长训话:
     从来没有见过你们单位这种兵……在我们冬青树后面小便,有一天早晨我起来散步 ,发现马路上有一泡屎,我研究了半点钟,坚决认为那不是狗屎是人屎……一定是你们“七 九一”的人拉的,我们四十三团的战士没有那么粗的肛门……笑什么,亲爱的同志们!(《苍 蝇·门牙》)
  训话的主题无疑是严肃的,声调也是严肃的。但由于他们的比喻或谈论对象涉及了与抽象 、严肃不相容的肉体,特别是一些有语言禁忌的器官,使得“严肃性”把持不住自身,才产 生了反讽或滑稽的效果。从小说的层面看,这种语言方式的确具有一种瓦解力,消解了权力 的威严。但是,从现实层面看,问题会显得更加复杂。
  训话者的话语方式中所具有的那种“民间”色彩,也许是情不自禁,也许是有意为之;他 们的嘴皮子很民间,但他们的声音和脸色(身体)却又很官方,让人一时真假难辨。而不明真 相的听众顿时与威严的训话者亲近起来,将训话者视为同类。
  因此,我们必须要清醒地认识到语言的局限性。巴赫金以为民间的语言(粗话)就能瓦解权 力,还说醉酒能瓦解权力。酒醒了呢?亲近是暂时的,疏远才是本质,不疏远就不可能达到 严肃的效果。有些训话者最善于借用民间语言来与听众套近乎(这就是最典型的艺术形式的 民族化、大众化、“民间”化、意识形态化),进而达到控制听众的戏剧性效果。他们来自 民间,最了解民间,因而也就最善于利用“民间性”。什么时候诙谐,什么时候严肃,他们 比谁都明白,刚刚还诙谐呢,一转身依然是严肃的。
  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的那些村长乡长们,都是这个德行。因此,反讽也好、幽默也好, 在莫言这里与“修辞术”没有什么关系,而是一种对肉体本质的深刻表达,对“严肃”和权 威的嘲弄,对放纵和自由的渴望,对反放纵和专制的抑制;是将各种抽象物进行肉体还原的 残酷经验主义。在这里,肉体常常会付出被贬低和丑化的代价。
  所以,比语言更为本质的滑稽和诙谐,是肉体本身。
  徐团长正在严厉地训话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根扒满苍蝇的铁丝。“苍蝇们一哄而起,满 饭堂乌云翻滚,苍蝇们愤怒地叫着……徐团长慌忙蹲下……团长那么委曲地蹲着,我看到他 的腿在哆嗦……”。在小说《野骡子》里,莫言写到村长老兰,“一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 的汉子”,他敢于欺负村里的任何人,甚至敢当众对着人撒尿,但他却被一头黄牛制服了。 “老 兰终于放下了英雄好汉的架子,虚张声势地喊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徐团长再英雄,村长 老兰再狠,终于还是敌不过一群苍蝇、一头鲁西黄牛。
  作为一个在军队里待了20年的人,莫言对人体语言与权力的关系无疑不陌生。每天上操, 经过操练的肉体是力量和权威的象征:迈着正步、昂首挺胸、无所畏惧。单个地看,这种肉 体有着一种威严,集合到一起就是暴力和战争的恐怖(打、杀、革命!《白杨林里的战斗》就 是对这种肉体暴力的解构)。在这个残缺的世界里,体格健壮与人格健康合而为一的自然状 态似乎一去不返了。健壮肉体与健康自然生存环境分离的结果是,威严的肉体往往与邪恶的 人格结合在一起。在《红高梁》中,“我奶奶”临死前对着上天大叫:“……我爱力量我爱 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 这似乎是健康肉体最后的呐喊。
  自从《红高梁》之后,莫言很少描写这种象征着权力的肉体了。即使写到了,也往往是些 民间恶势力的代表(《儿子的敌人》中那位牺牲了的年轻士兵的身体,得到了最高的赞美: “像一位梦中恋爱的少年,仿佛一阵歌声就能把他唤醒。”)。相反,他笔下经常出现的是 一些残缺不全的人:黑孩不像人,简直就是一只猴子(《透明的红萝卜》);纯洁的小女孩没 有腿(《屠夫的女儿》);既是劳动能手,又善于讲滑稽故事的老猴子是麻脸,张大力体格倒 像是军人,但他却是麻疯病的儿子(《麻疯的儿子》);绰号为“狗”的张国梁尽管高大,但 “ 面孔丑陋”,而且是个有名的傻子(《模式与原型》);一身技艺的朱老师是罗锅子(《三十 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余占鳌体格的确很健壮,但他的儿子豆官,却被狗咬掉了一颗睾 丸(《红高梁》)。
  与肉体“残缺”相应的是肉体“过剩”,即身体的某一器官出奇地发达。比如,王十千有 一对十分奇怪的大耳朵(《红耳朵》);同桌的女同学“双脚都是六个趾头,脚掌宽阔,像小 蒲扇一样”(《初恋》);铁孩的牙齿坚硬得能吃铁(《铁孩》);高密东北乡人的胃功能极强 ,任何树皮草根都能消化(《红蝗》);燕燕长了翅膀(《翱翔》);金钢钻的嗅觉出奇灵敏( 《酒国》)……“过剩”与“残缺”一样,都是人的身体对现实世界和自然世界的残酷回应 。
  莫言笔下的人物大多都有绰号(黄毛、麻叔、罗锅老刘、大金牙、王瘸子、高疤子、野骡子 、小轱辘子、聂鱼头、痨病四、猪尾巴棍子)这些绰号大体上就是将个人的肉体缺陷或性格 弱点当众说出来。他们彼此之间很少以名字称呼,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或者严肃的场合才直 呼其名:“村主任说,齐文梁……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欢乐》)。从来就没有人称呼 过“狗”的本名,一旦有人称他的本名张国梁,那他就惨了,八成是公安局的人。知识青年 一下来,就被打上了民间的印记:绰号(宋鬼子、茶壶盖儿)。巴赫金说:名字使人圣洁;绰 号对人亵渎,背地里叫。名字用作称呼人,召人过来;绰号却用来撵人走。(《拉伯雷研究 》576—577页)在当代中国的民间社会里恰恰相反,绰号并不一定是亵渎,反而常常是对你 的接受和亲近,并当众称呼;而称呼名字就是疏远你、驱逐你,甚至就是决裂或惩罚的信号 。
  莫言赋予这些民间社会中肉体残缺者许多善良美好的品性。但他并不是简单地、直接地唱 赞歌,而是将诙谐、滑稽与严肃性结合在一起。朱老师(《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张 大力(《麻疯的儿子》、《姑妈的宝刀》),还有民间盲歌手张扣(《天堂蒜苔之歌》)等,都 是集滑稽和严肃于一身的角色。看一段关于瞎子张扣的描写:
     张扣凹陷的眼窝里睫毛眨动着,……二胡像哭声一样响起来,但这哭声是柔软的、 像丝绸一样光滑流利,轻轻地擦拭着人心上的积垢,擦拭着肌肤上的尘土。大家看到张扣的 嘴夸张地张开,一句沙哑的、高亢的歌唱从那大张着的嘴巴里流出来:“表的是——”(这 个“是”字高扬上去,又缓缓地降下来)……人群里发出窃笑声,都在笑张扣因歌唱而咧得 极大的嘴……(张扣在县城的青石大街上高唱着)——“乡亲们种蒜苔发家致富/惹恼了一大 群红眼虎狼/收税的派捐的成群结对/欺压得众百姓哭爹叫娘”。
  张扣的严肃性与其说是寓于诙谐的民歌形式中,还不如说是根植于荒诞的生存之中的。这 种荒诞的生存状况与滑稽的肉体形式结合在一起,使现实的严酷性给人一种更难以释怀的感 受,一种柔软而又尖锐的感受。在莫言那里,滑稽性并不是针对残缺的肉体,而恰恰是针对 健壮的肉体(像上面提到的徐团长、村长老兰)。健壮肉体是“完美”的、严肃的、权力化了 的,符合现代人体规范的,因而也是与“民间社会”格格不入的。民间肉体的夸张形态,是 不登大雅之堂的、不能进入官方正式场合的,但它却真正是残酷现实的肉体写照。因此,莫 言写到这些残缺肉体的时候,在诙谐和滑稽的背后,总是饱含着一种真正的悲剧的严肃性。 同时,这种真正的悲剧的严肃性又不是阴森可怕的、故作沉重的、给人制造恐惧的、埋下仇 恨种子的,而是与诙谐和滑稽交织在一起的。诙谐与严肃互为补充,从而防止纯严肃蜕变为 恐吓、纯滑稽流于嘲弄和油滑。
      六、民间话语方式之五:反抒情,或对残酷经验的“迷恋”
  莫言的创作中具备了许多浪漫主义的要素,比如夸张、幻想、超现实的离奇故事,等等。 莫言的一些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故事,偏离了简单的现实,偏离了对静止日常生活的写实, 将生活的另一面(神奇性)展现出来,拓展了(创造了)故乡“现实”这个概念。早期的《夜鱼 》、《奇遇》、《怀抱鲜花的女人》、《翱翔》等,近期的《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 藏宝图》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但是,莫言的创作抛弃了浪漫主义艺术的一个最重要 的 东西:“抒情性”,或者说他有意抑制了这种“抒情性”。
  抒情性要求经验具有整体性,而不是纯肉体经验的碎片。无疑,少年和梦境都是维持这种 “整体性”的基本保证。成年或世俗的肉体,是整体性经验的克星。除非在艺术舞蹈中,肉 体才具有抒情性,因为此时世俗的肉体经验被遗忘,肉体表演排斥了目的性,经验的整体性 因此而得到维护。还有一种特例,就是列队操练,此刻,个人的肉体经验也被遗忘,众人迈 着整齐的步子(1、2、3—4!),很抒情、很艺术似的,实际上它在为一种更大的反抒情的目 的服务。
  个人的纯真时代的消逝,就像社会的纯朴时代之消逝一样。经验的破碎和残缺,已经到了 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经验的整体性,或者抒情性就这样退到了幕后,退到了心灵的深处 (但它并没有消失)。曾经拓展了现实概念的浪漫主义者,在今天变得不合时宜,其根本原因 在于,他们漠视现实(自然、社会、肉体)的残酷性和荒诞性,将幻想的自由变成凌驾于物质 之上的力量,将眼泪变成了“鳄鱼落泪”式的生理反应,将抒情变成了一种思维惯性、一种 脱离经验的陈腐的词汇和符号系统。
  如果说“抒情性”与自然、与农业文明相关,那么,莫言最有理由成为一个乡土浪漫主义 作 家,最有理由抒情了。事实上“乡土”已经被破坏了,就像自然被破坏了一样。剩下的只有 那些在被破坏了的土地上顽强地生活和挣扎的人。莫言之所以一再逃避抒情,道理很简单, 残酷的生存在左右着“抒情性”,肉体的整体性被分解,变得残缺不全或者怪诞了,抒情的 眼睛变得无足轻重,嘴巴和胃的功能凸现出来了。
     每当这时候,我的眼里就包含着泪水。村里的人经常看到我一人坐在村头那棵粗大 的柳树下独自垂泪,他们便叹息着走开,有的人嘴里还唠叨着:嗨,这个可怜的孩子!我知 道他们对我的垂泪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但我也不能纠正他们。即便我对他们说,我的垂泪是 被肉馋的,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不可能理解一个男孩对肉的渴望竟然能够强烈到泪如雨下 的程度。
  眼泪的功能是多样的。人们僵死的趣味将泪的功能简单化了、固定化了,似乎只能是“抒 情”,不能是“叙事”。那是一种被废了的、僵化的“抒情”,是作为一种肉体的异己力量 的抽象“抒情”。这种“抒情性”在民间,尤其是在乡土社会从来也不存在。
  民间在本质上是逃避、惧怕抒情的,他们对那种强烈的“抒情主体意识”感到害羞。在乡 间,抒情是专职民间艺人(如《天堂蒜苔之歌》中天堂县的盲歌手张扣;还有一些业余的有 唱歌才能的人)的事情。民间抒情要表达的,大多是一种对肉体欢乐的感受或者希冀,并且 没有什么禁忌。所以,他们的抒情与浪漫主义者的抒情依然不是一回事。浪漫主义者的抒情 ,在盲目美化抒情对象的时候,不断地抽去对象的感性和肉体的内容。民间在面对一个满意 的对象时,不说“爱”,而是说“迷”,后者与肉体经验相关。民间的“抒情”在本质上还 是“叙事”的。他们将过去的经验再现出来,并且通过声调、节奏、韵律,将经验形式化。
      那是多么浪漫的岁月呵。(莫言后面所写的内容,应该是小说主人公用民间小调 吟唱出来的)唉哟我的个姐呀方璧玉!你额头光光,好像青天没云彩;双眉弯弯,好像新月挂 西天;腰儿纤纤,如同柳枝风中颤;肚脐圆圆,宛若一枚金制钱——这都是淫秽小调《十八 摸》中的词儿,依次往下,渐入流氓境界。(《白棉花》)。
  开始当然是抒情和赞美,渐渐地,肉体的欢乐经验越来越强烈地冒了出来。民间抒情甚至 就是对肉体禁忌的解放,是对肉体长期受到社会、自然压迫的一种补偿。暴力和色情成分是 肉体解放的两个重要因素。奇怪的是那些采风的文人,他们热衷于阉割“民间性”,将其形 式的整体性按照他们的标准分割。旧文人只留下一些他们认为优雅的、抒情的、“思无邪” 的东西;新文人最热衷的就是保留暴力成分。
  但是,对浪漫主义“抒情性”的抑制,并不是要变得冷酷无情。其实莫言是当代作家中最 善于“抒情”的作家之一。莫言把自己的“根”扎在故乡那片黑土地里。“那片黑土地对庄 稼的种子来说是贫瘠的,对感情的种子来说是肥沃的。”(《神聊》作者自序)。
  在莫言笔下,民间抒情的载体就是母亲形象。无论他那支笔下出现多少荒诞的东西:滑稽 、遗忘、瓦解、批判、颓败……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成了“母亲”形象的“服饰”。《红蝗 》中的四妈、《红高梁》中的奶奶、《姑妈的宝刀》中的孙姑妈、《粮食》中的“梅生娘” 、《野骡子》中的母亲、《司令的女人》中的大婶、《丰乳肥臀》中的母亲……都是一些具 有强大的生命力、旺盛的生殖力的形象。这不是一种个体形象,而是一种集体形象。她们的 生存方式本身就是“抒情”的。但她们不是以“抒情主体”的方式,而是以自然肉体的形象 呈现在我们面前。对抒情主体的放弃,并不是一个理论问题,在民间社会里,尤其是在饥荒 、战争的年代里,它甚至就是一个道德问题。小说《粮食》尽管是用一种冷静的叙事语调在 讲述,但其中带有强烈的悲剧抒情性。在大饥荒年代里,“梅生娘”从生产队偷食豌豆(完 整地吞进肚子),回家呕吐出来喂给孩子们吃:
     伊回到家,找来一只瓦盆,盆里到了几瓢清水,又找来几根筷子,低下头,弯下腰 ,将筷子伸到喉咙深处,用力拔了几拔,一群豌豆粒儿,伴随着伊的胃液,抖簌簌落在瓦盆 里。伊吐完豌豆,死蛇一样躺在草上,幸福地看着,孩子围着瓦盆抢食。
  这段文字所传达的,与《丰乳肥臀》中上官吕氏生孩子之后的感觉颇为相似。“梅生娘” 的呕吐就像“生育”一样,将死亡变成了复活。在这个过程之中,她不但放弃了自己的全部 的“尊严”(受王瘸子的污辱),还将自己衰败的“胃”变成了“子宫”,使三个饥饿的孩子 和婆婆活了下来。叙事和抒情,在肉体的变异中奇妙地结合在一起。这种“自然肉体形象” 和它的“抒情性”,在齐文栋的母亲(《欢乐》)身上,也表现得十分强烈。
  因此,在“母亲”这个形象中,“抒情性”是以一种十分独特的、悖谬的、“民间性”的 方式呈现出来的。“自然肉体形象”是一种“对象化”了的东西,它在本质上就是一种叙事 性的因素(因为它同时包含着美丽与丑陋、生育与毁灭、生长与衰亡、高雅与卑俗,等等)。 但是,它恰恰又表现出了强烈的“抒情性”。这种叙事之中的抒情,将“抒情性”隐藏在叙 事形式之中。“母亲”的生存形象,将这种隐蔽的形式凸现出来了:她们不只是“胃”,还 有“子宫”——这个将生育与埋葬、颓败与生长,将吐故与纳新混合在一起的奇特的“肉体 ”。就像那片贫脊而又荒芜的土地、将摇篮和墓地连接在一起的土地一样,孕育着民间不朽 的主题、永恒的历史和欢乐的力量。
  “母亲”颓败的肉体所体现的力量(生存的力量和爱的力量),是什么也不能比拟的。但是 ,一位优秀的作家只有超越了个人情感、只有残酷地在自己的意识中消灭僵化的偶像,他才 有可能接近更博大的、无限的东西。对于莫言的创作来说,“母亲”颓败的形象,就像故乡 荒芜贫瘠的土地上一颗救赎的种子。
      七、民间话语方式之六:死亡与复活,欢乐与信念
  从总体上看,莫言的文体,就是一种生长在真正的“民间性”土壤上的“欢乐文体”。他 对民间悲苦的生活的表达和讲述,既不是哭诉,也不是记帐式的恐吓,而是一种“欢乐”的 力量。
  莫言曾经将他的一个小说集命名为《欢乐十三章》。其实,那里面写的都是一些苦难的, 或者苦中作乐的故事(另一本小说集《神聊》也是如此)。故乡的农民,每一个人都拖着一个 饥肠辘辘的肚子、顶着各种各样的压力、欺凌和恐惧“寻欢作乐”:吃喝、劳动竞技、打架 、辱骂、与村干部较劲儿、哭和笑、聚餐、交易、追女人、通奸、生育、丧葬、互相折磨、 彼此争斗……所有这些既是日常的又是反常的生活事件,在莫言笔下变得热闹非凡。而且, 这些事件与民间社会的日常生活、生产劳动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甚至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 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里才有的。
  莫言第一次提到“欢乐”感受,是在小说《欢乐》中。“欢乐”产生在一个特殊的时刻: 齐文栋的哥嫂被村干部强行带走、母亲被打之后,他一边用喷粉器给庄稼喷药粉,一边产生 了“欢乐”的感觉。事实上那是一种在毁灭的激情支配下的疯狂感受;那是一种激烈的情绪 反应,表现出生命本能在一种过于强烈的重负下的狂乱状态,透露出一种弱者的心态。在莫 言后来的创作中,“欢乐”渐渐地“形式化”了,变成了一种更感人、更有力量、无所畏惧 的文体形式,我称它为“欢乐文体”。近期小说《司令的女人》、《野骡子》、《我的七叔 》等,都是这种“欢乐文体”的集中体现。
  在《司令的女人》中,莫言用一种四言的句式(有点像《诗经·国风》)叙述。那种文体形 式和语言节奏,就是将情节形式化。它的内容是“悲剧性”的,它的叙事节奏却是喜剧性的 。这种“形式化”的本质,带有一种“游戏”的精神。真正的形式,就这样既凸现了生活的 残酷性和荒诞性,同时又消解了残酷生活的阴沉、死亡气息,或它的片面的“严肃性”, 从而体现了“民间性”中最本质的欢乐精神。
  巴赫金把狂欢节看成是民间文化最集中的体现,它的嘲笑、诙谐、戏谑、贬低……汇成了 一条永恒欢乐的河流。巴赫金的民间文化理论中有两个最主要的主题,第一是与“肉体—物 质”因素相关的民间诙谐文化,它在文学模式、文体上的表现就是“怪诞现实主义”;第二 是诙谐文化或怪诞现实主义文体所依赖的必不可少的背景和场所,也就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社 会体制:多样化的民间节日(最典型的是“狂欢节”及其相关的广场、街道、筵席、厨房等) 。巴赫金试图将各种民间节日形式,都描写成一种具有“狂欢节”色彩的形式。他的节 日形式“狂欢节化”,带有乌托邦或者浪漫主义色彩。巴赫金认为,民间节日形式“狂欢节 化”的过程,在不同国家和不同城市,“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在不同时期完成的。”最早是意 大利的罗马,接着是法国的巴黎,还有更晚时候的纽伦堡、科隆等。“而在俄罗斯,这个过 程却完全没有发生……没有形成什么类似西欧狂欢节的主导形式。”(《拉伯雷研究》250页 )事实上,巴赫金也注意到了节日形式“狂欢节化”过程没有发生的俄罗斯的情况,在《拉 伯雷与果戈里》一文中,他讨论了这个主题。
  巴赫金似乎过于强调了“节日”这种生活之中的特殊日子,他羡慕地提到:“中世纪的大 城市每年欢庆狂欢节的时间长达三个月之久。”(同上,16页)他在想像中将日常生活通过“ 节日”的理想“反常化”、“陌生化”了。进而,他将“狂欢化”视为一种理想的社会制度 或文化形态,与之相应的就是“怪诞现实主义”的文学模式,给人造成这样的感觉:似乎拉 伯雷、果戈里的创作直接就是那种理想社会模式的反映。他说:“人与自然在食物中相逢, 是令人高兴和愉快的。”(同上,325页)因为通过吞食自然,消除人与自然的界线。巴赫金 这种乌托邦的理论模式,更多的是一种理想的假定性,恰恰是与“民间性”相悖的!
  把生活变成节日(狂欢的节日),这的确是“民间性”中最本质的方面。但我要指出的是, 在更多的民间文化形态中,尽管节日的精神依然存在,但理想的“节日精神”并没有形式化 ,它与生活的边界,与劳动的边界是模糊不清的。中国就没有狂欢节形式的民间节日。问题 并不在这里。
  为什么一定要讨论狭义的“节日”形式?日常生活中的“节日精神”离开了狭义的“节日” 形式是否可能实现?巴赫金的确是敏感而深刻的,他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在《小说理论》 中,他专门用了一节:《小说中田园诗的时空体》,来讨论乡土小说中日常生活的时空体问 题。但他重点在于讨论自然社会生活的情节化的问题,并且充满诗意的描述,与他在《拉伯 雷研究》中体现出来的激进的民间性(狂欢化)没有什么关系。
  民间的力量来源于自然(土地,肉体,复活与死亡、生长与衰败在季节中的轮换),也来自 于他们将自己视为土地的一分子、集体的一分子。
  他们甚至不需要狭义的“节日”,他们能将生活变成“节日”,将沉重的生存变成“游戏 ”。他们不断地将生存游戏化,并且世世代代不断地为这种“游戏化”付出代价。他们采用 的方法就是上面反复地论述过的东西:
  反英雄化(贬低),遗忘(反线性历史时间、反进化观),心血来潮(任性、符合自然的节奏) 、尊重肉体经验、叙事的而非抒情的……
  如果说拉伯雷可以称为“怪诞现实主义”,像巴赫金所说的那样,那么,莫言就可以称为 “残酷现实主义”。莫言的目的并不在于对肉体的怪诞性津津乐道,他更关注的是怪诞肉体 的残酷的现实基础。如果说拉伯雷的“狂欢化”表现在对反常化的生活(狂欢节精神)的依赖 ,那么,莫言的“欢乐”,是建立在现实的日常生活基础上的残酷的欢乐,它不是狭义的“ 高兴”、“快活”,而是将这些因素的对立面融合在一起,正如前面提到的,是“一种令人 揪心的欢乐”。
  莫言的创作与巴赫金的理论论述在细节上的确有许多的吻合之处,但从总体上看,恰恰是 相反的:“怪诞现实主义”(及其相应的“物质—肉体”形象)在莫言这里,不是一种文学模 式或一种文体,而恰恰是社会形态、民间文化形态的表现(即莫言小说的“残酷形式主义” 的背景)。同时,“狂欢化”(节日的狂欢精神)作为一种“乌托邦”理想,在莫言这里,无 论从现实性的角度还是假定性的角度,都不是一种社会形态、一种文化模式,而恰恰是一种 文学模式,一种文体和语言形式。
  我的意思是,在一种“狂欢化”的文化背景和社会形态基础上,产生“怪诞现实主义”的 文体丝毫也不奇怪;而在“残酷现实”(其中充满了严肃、阴暗和恐怖)的文化背景和社会形 态基础上产生的“欢乐文体”,才是令人深思的,才具有真正的“民间性”的气质。正因为 这种逆反式的表现模式,赋予了莫言创作的独特性、形式的独特性、艺术经验的独特性(对 此的专门分析,包括它在乡土社会之外的社会形态中的意义和表现,已经超出了本文的范围 )。
  更重要的是,莫言用自己独特的文体超越了故乡这个狭义的乡土概念,超越了故乡日常生 活的简单的自然主义,超越了转瞬即逝的、空洞的、无意义的琐屑形象,超越了“怪诞现实 ”的物质形态,也超越了历史时间的盲目乐观(进化)和悲观(末世论),并赋予了这些被超越 的东西以真正的民间气质、信念和意义。
  2000年4月28日广州
南方文坛南宁39~46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张柠20022002 作者:南方文坛南宁39~46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张柠20022002

网载 2013-09-10 21:4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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