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这个时代,是一个前所未有过的社会转型和文化转型的时代。在这种转型发展的过程中,当代文化不断遭遇挑战和危机,同时也不断催生新的生机和希望。比如,当人们正纷纷议论着当代文化的转向,慨叹着文学的不景气和危机,忧虑着文学是否会走向消亡的时候,一种新的文学艺术形态——摄影文学却异军突起,蓬勃发展。这是很值得关注和研究的一种文化现象。
摄影文学在当今时代之所以得到蓬勃发展,也许有多方面的因素所促成,而从这一艺术形态本身来看,我以为主要在于它所拥有的潜力巨大的审美空间。我所理解的摄影文学的审美空间,则又包括“内空间”和“外空间”两个方面。
首先,就所谓“内空间”而言,指摄影文学的文本内部各种因素构成的审美空间。摄影文学理论的创立者成东方先生在阐述“什么是摄影文学”时曾说:“摄影文学是依照艺术的创作规律,通过一幅或若干幅连续摄影画面表现,运用文学进行文字描述,形象地反映生活、塑造人物、抒发情感的综合艺术。摄影文学是文学、摄影、编导、表演、美术等众多艺术的审美复合。”(《文艺报·摄影文学导刊》创刊号)大而言之,摄影文学的文本就是摄影(图像)和文学(文学性的文字)构成的复合体。正如成东方先生以及许多学者所论述的,摄影文学一个最主要的特性就是它的兼容性或复合性。正是由于这种兼容或审美复合,就使它获得了一种新质,成为如童庆炳先生等所说的"1"加"1"等于"3"的艺术。换言之,摄影和文学的这种审美复合,就使摄影文学的文本构成了一种艺术的张力,从而极大地拓展了其文本的内在审美空间。
在艺术分化发展的阶段,摄影和文学原属两种不同的艺术类型,它们各有自身的艺术特性及审美空间。摄影属于造型艺术、空间艺术、图像艺术,其特性在于形象画面的直观性、纪实性,它把存在于我们此时此地视野之外的事物或发生的事件,真实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将我们好奇的目光及其意念思绪引领到画面所展现的情境之中,依审美主体的知识、经验和审美情趣等等,从画面去捕捉信息,生发想象,获得审美感悟。无言的摄影图像画面,其审美空间既可以说是无限的,也可以说是有限的。说它无限,是因为仅仅依凭图像画面就可以作无尽的审视、猜测和无限的遐想,除了画面本身的局限并无任何其它局限;说它有限,是因为我们从图像画面上所能直接感受到的只是画意美,由于图像画面的“无言”,使其成为无指向性的“自在”的存在,或者说是只有“能指”而缺少“所指”、缺少意蕴深度的存在,这从审美的意义上来说就成为一种局限。比如纪实性、叙事性的图像画面,如果没有某些背景性、情意性的提示,恐怕就会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即便是景物画面,倘若没有诗性语言的点化,便如同没有灵魂的注入,图像画面灵动不起来,因而我们从中所能获得的审美感悟也是极其有限的。与之相比较,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其特性在于形象的间接性、艺术想象性和语言传达的诗意性等等。语言文字作为抽象的能指符号,凭借思维想象,无论抒情言志、叙事达意,几乎没有其不能抵达的领域,但它的“所指”往往是非明晰性、非确定性的,对文学形象的审美感受,需要建立在一定的主体感觉经验及其思维想象能力的基础之上,如果没有这样的基础,相应的文学审美空间就往往难以打开,所能获得的审美感悟也必然有限。
摄影和文学的联姻生成一种新的文本,从表面形态上看,这一文本是由摄影图像和文学语言两种文本合成的,但这不是简单的相加,而是两种文本间形成的一种相互呼应、渗透和融合,彼此构成一种审美复合体,形成一种互文性或文本间性,对此已有不少学者着文进行了探讨,这是很有意义的。不过我以为还可以进一步探讨的问题是,摄影文学的两种文本因素之间所构成的艺术张力,如何拓展了摄影文学文本的审美空间,使其产生超出单一的摄影艺术或文学作品的特殊的审美效果。
如上所说,摄影作品的文本是纪实性的、直观的形象画面,这种文本特性就决定了摄影艺术的审美方式主要是实在的“读图”,偏重于从画面图像中寻觅意义和获得美感,因此摄影艺术的审美空间主要是在构图美及其画意美。而文学文本则往往避实就虚,其审美方式主要是激活思维,引向想象,不仅在“言”内读解意义,更在“言”外寻觅诗情诗意(诗被认为是文学的最高境界),导向虚拟的诗性的审美空间。摄影文本与文学文本的结合,一方面意味着摄影的画面图像一旦获得文学的诗意点化,就如同画龙之点睛,顿时形神兼备,超越画面图像既有的局限,升腾到虚实相生的审美意境,从而极大地拓展其审美空间。另一方面,从文学的角度看,虚拟想象性的文学文本,一旦附丽于具体生动的图像画面,诗情与画意相逢,也便复合生成为彼此相映成趣的审美空间。有学者引古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来形容,确实是绝妙之喻。
而从审美创造的意义上来说,相对于纯文学创作的“凭空想象”而言,摄影文学依凭图像画面的感悟与激发,也许更有助于张开诗意想象的翅膀,正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诗情借助画意则可能抵达更加高远的审美意境。例如《文艺报·摄影文学导刊》第36期有一首散文诗《海浪》:“海水蓝得恬美欢畅/激浪含着太多想象/浪花犹如不断涌起的希望/泡沫便是/被击碎的美丽幻想/得意和失意/有如礁石在碧波中沉浮/希望和失望/恰似岸边涌动的海浪”。在这里,诗情与哲思因图像画面的映衬而显得更为生动幽远;反过来,海浪涌动的画意之美也因融入了诗情与哲思而显得意蕴无穷;此外,诗句的节奏韵律与画面上海浪的层级涌流似乎也构成了一种无声的应和,看上去海浪拍岸好像在为诗的歌吟击打着节拍……整个摄影诗的复合文本完全超出了单纯的摄影或诗的审美境界,诗、画、乐,诗情、画意与哲思,所有这些艺术元素形成一种内在的巨大张力,极大地拓展了我们的审美想象空间,激发了我们的审美感悟。这天籁般的艺术至境,我想正是摄影文学的魅力所在。
摄影文学的兼容性或审美复合的特性,决定了摄影文学创作必须处理好两种文本因素间的关系,即“画龙”与“点睛”的关系,使彼此和谐同时又构成某种内在的艺术张力,从而尽可能拓展其审美空间。无论“画龙”还是“点睛”,如果处理不好,比如图像画面虽美,但文学文本牵强附会俗不可耐,或文学文本优美而摄影粗俗,都会导致彼此的限制,破坏复合文本应有的审美张力和审美效果。因此,研究摄影和文学两种文本间的张力关系及其如何拓展其审美空间,就成为摄影文学创作和摄影文学理论研究需要面对的重要课题。
其次,再谈谈摄影文学的外部审美空间问题,这里指的是摄影文学这一艺术样式,在当今的艺术审美格局中,具有怎样的审美特性以及多大的审美发展空间的问题。我以为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待摄影文学所拥有的审美空间。
一是摄影文学的雅俗共赏、雅俗互通,使其成为一种具有广泛民间基础和普遍参与性的艺术形式。这一方面当然是得益于影像摄制科技的发达和摄影活动的普及。曾几何时,当摄影机、摄像机对于大众还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时,摄影也被视为一种高不可攀的贵族化的高雅艺术,普通人是不敢问津的。随着科技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摄影机、摄像机犹如昨日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摄影艺术不再是少数专业人士垄断的专利,摆弄摄影也成了大众生活中的一大乐事,因之民众的摄影技术和影像审美能力也在广泛普及的基础上不断提高,摄影艺术创作和审美鉴赏成了许多人乐此不疲的活动。而另一方面,随着时代的发展和文学本身的变革,昔日矜持自傲的文学也逐渐从象牙塔里走出来,走向民间,走向大众,成为人们表现自我和传达情意的一种习常方式。这样,无论摄影还是文学,都有可能在从雅到俗或从俗到雅的各个层面获得充分的发展,同时也有可能在各个不同的层面实现摄影与文学的相互融合,这也许未必需要什么特别的倡导,两种艺术形式本身实际上存在着彼此联姻的可能。当然,就摄影文学本身而言,应当说其中还是有文野之分,粗细之分,雅俗之分,然而我们说它在当今可以雅俗共赏、雅俗互通,已经成为大众化的审美方式,具有广泛的审美空间,已是不言而喻。
二是随着当代文化和文学的图像化转向,摄影文学欣逢其时,成为当今最具有发展潜力和生长空间的艺术形态之一。关于当代文化和文学的图象化转向,看来已是不争的事实,从国外到国内学界对此已有不少讨论,这里无须赘言。摄影文学的蓬勃兴起,大概与这种图像化转向的文化潮流不无关系,或许也可以看作是传统文学形态遭遇到这种文化转向的挑战,顺时而变作出的一种回应性选择。这未必是文学衰落的征兆,恰是它与时俱进的品格。我很同意陈晓明先生的看法:“也许图像认知最接近人的本性,它与人类最初的对世界的识别形式直接统一”;“图像认知契合了人类认知的本真状态,或者说是最具有人性化的一种形式。”(《摄影文学的先锋性》,《摄影文学导刊》第80期)我想补充说的是,不仅认知活动如此,审美活动可能更是如此。无论从人类的发展史还是个体的成长史来看,其实读图从来就是最早的人性化的审美方式,是人从孩童时起就具有的一种本性。如果说人最初是从具象事物或图像的审美开始培育了自己的审美能力,然后走向了抽象化、想象性的文学审美道路,那么当今在一定意义上回归图像审美,也许可以说是向人的本性的回归。而文学走向与图像的结合,去适应当今文化转型时期人们的审美需求,去拓展新的审美发展空间,也应当说是势所必然。
总之,摄影文学作为一种以审美复合为特性的艺术形态,一方面,其文本内的图像画面与文学语言构成张力甚大的审美空间,生成独特的艺术魅力;另一方面,在它与外部构成的审美关系中,或者说在它的生长环境中,由于它所具有的雅俗共赏、雅俗互通、广泛参与的特性,以及对于“读图时代”人们审美需求的适应性,使摄影文学成为当今文化转向时代具有广阔审美空间和发展前景的艺术。生逢其时,岂不繁昌!
文艺报·摄影文学导刊①J1文艺理论赖大仁20022002 作者:文艺报·摄影文学导刊①J1文艺理论赖大仁20022002
网载 2013-09-10 21:4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