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京剧艺术是中国戏曲表演体系的典范,首先表现在其审美创造方面的有意识地表现和体验,演员既是按照戏曲艺术规律塑造艺术形象的创造者,又是审美对象。其次,京剧在与观众的直接交流、表演程式、艺术流派等方面,都体现了这种独特的风貌。
关键词:戏曲 京剧 表演体系
作者单位:江苏省无锡市文化局
京剧演员的审美创造
京剧演员的审美创造是有意识的,清醒的,同时也不排斥情感体验,可称之谓有意识地表现和体验,“有规律的自由创造”,不断创造中的程式表演。当一个京剧演员在京剧舞台上表演的时候,他(她)是处于自觉意识状态的,他(她)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意识活动——
戏是表演给观众视听的。京剧演员在演出时当然不能忘掉观众。能与观众直接交流,使观众有一种亲切感,这是戏曲艺术的艺术特征和艺术魅力,京剧演员在这方面比其他戏曲演员更加自觉。(盖叫天把观众席分为上中下三层,并说演员在台上表演要兼顾三层。)在京剧舞台上,人物可以通过大段的直抒胸臆的唱和念,把内心独白直接倾诉给观众,或者配以动作,把人物内心感情和言语直接叙述、传递给观众;直接向观众表白内心的喜怒哀乐,直接向观众倾吐心灵的奥秘,直接向观众道出人物的心理、愿望、理想、内心冲突,甚至自我介绍姓名、籍贯、年龄、身份、性格特征;“打背供”就是为了瞒住剧中人而直接向观众表白,甚至跳出角色,游离于情节之外(向观众)对人物和事件作出评价。京剧舞 台上的“场景”可以瞬息万变,那就更需要调动观众的主动性和积极性,更需要观众进行联想和想像,以补充演员的艺术创作。京剧演员的演唱和身段必将使观众对当时当地人物所处背景和环境,对人物的特定形象作出联想。演出中京剧演员是意识到观众的这种联想的。
京剧演员在舞台上有个塑造人物形象的任务,自然要意识到向人物靠拢,向人物情感靠拢,尽可能缩短与剧中人的距离。这不同于布莱希特的“保持相当距离”,也不同于斯坦尼的“完全溶和在一起。”京剧演员既是按照戏曲艺术规律塑造艺术形象的创造者,又是审美对象。在艺术形象的创造过程中,演员与人物形象的关系是统一的,而且特别注意演员在创作过程中的“自我”,所创造的艺术境界是“有我之境”、“物中有我”、“物我结合”的境界。主客体基本上是统一的。梅兰芳在演《苏三起解》时,意识到苏三此时此地的情感、心态和境遇,动作细节中准确地把握和反映了女主人公的情态:拄棍杖,先是用两个手指,后用三个手指,最后满手一把抓。细腻地自觉地表现了她身心逐渐疲惫的过程。表现苏三受三堂会审,梅先生说:“跪也要注意跪得美。”如果像生活中那样“瘫跪”,那不“丑”坏了?
京剧艺术离不开程式。行当、舞台、服饰、化装、砌末、唱做念打、手眼身步,乃至“表演艺术的命脉”打击乐和“演唱艺术的命脉”管弦乐,都有个程式问题。一个京剧演员,只要他一上场,就与程式结下不解之缘,他不可能不意识到程式。活跃在舞台上、负有塑造艺术形象和反映社会生活的任务的京剧演员,不可能不意识到程式的运用和发展。京剧艺术程式属于艺术形式范畴,但它毕竟是依据一定的社会生活,组织化、规范化、美化了的一整套表现形式,有明显的技术性,有充分的假定性和夸张性。所以,京剧演员要表达人物感情,反映历史内容,就不得不有意识、有目的地运用和发展程式。程砚秋在《荒山泪》里共用了二百多个水袖动作,每个水袖动作又彼此联系,并不孤立,且围绕着塑造艺术形象这个中心。他在舞台上作水袖动作的时候,他的意识必然是自觉的、清醒的,否则,他将无法非常美地摆弄那副又长又大又极为夸张的水袖,无法既要照顾水袖本身形式上的美,又要照顾体现人物内在的美。人说“一哭二笑三道白”。京剧的哭、笑,从身形到音响都很讲究美的;各行当的哭与笑又有不同的程式,倘若演员不能有意识地掌握这些不同的程式,单纯“从内心体验出发”,那不哭成一团糟,笑成一团糟了,那还有什么“美”可言、可表现的呢?
一个京剧演员,在舞台上,常常会遇到同台演出的“对手”。这对手和他一样,既是剧中人,又是演员(艺术的物质基础和媒介)。他既要作为剧中人与“对手”交流,发生如同发生在古代生活中的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他也要作为演员与“对手”配合,且要默契,要照顾“对手”,发挥“对手”的能动作用,不妨碍“对手”演戏,不抢戏,不喧宾夺主,帮“对手”表演,注意舞台调度等方面的配合。京剧中“打出手”一类的武戏,更要注意“对手”,要形成一个整体,不能有丝毫疏忽大意。有意思的是,在京剧舞台上,“对手”双方的交流的空间是虚拟可变的,甚至只要角色把手一抬,用水袖一遮,就可以把“对手”置于剧情所规定的一定空间之外,等到把手和水袖放下,“对手”则又回到原定空间来了。(如《汾河湾》里的背供)
在京剧舞台空荡荡的空间里(或“一桌二椅”),随时可以被想像成剧情和人物所必需的特定空间。在演员(和观众)的意识中,舞台一下子会变成战场、高山、大海、公堂、庭院、洞房……变化无穷,奇幻莫测。京剧演员在京剧舞台上必须意识到,他将用怎样的身段来表现,“创造”带有“假定性”和“示意性”的背景和环境。他将清楚地意识到用怎样的唱做念打来告诉观众,此时此刻舞台上意味着什么样的场景;怎样凭借演员的艺术想像和唱念身段来“凭空”勾划出场景、环境,“人化了的自然界”,再由观众展开联想,加以补充。京剧的舞台是“中性”的,最能显示戏曲艺术的美学特征,空间的表现力最强,最能给观众留下艺术联想的余地,也最能为演员提供用武之地。
京剧演员在舞台上常常会有某种即兴表演,这是演员对舞台上的突发事故的迅速反应、迅速判断和迅速解救。这是偶尔发生的特殊情况,但却证实了京剧舞台意识的一个特征:有规则的自由创造,意识清醒地显露京剧美学特征,综合性地利用表现手段。尤其是说明了演员们在登台之前,在他的意识中就已经把某一个或某一些艺术形象构成了。在演出过程中,他十分自觉地、有意识地在为塑造这早在意识中构成的艺术形象而活跃在舞台上。一旦出现与“开始时”意识中不相适应、与他脑海中的艺术形象不相符合的情况时,处于清醒意识状态的演员,就会充分调动他的积极性主动性,机智地纠正艺术创造中的缺陷、错误,使戏按原先的、或更好于更美于原先的样子演下去……据说,某演员演下楼时,忘了上楼的楼梯级数,怎么办呢?(按戏曲舞台常规,上楼几层下楼也得几层,如果两人上楼,前面的走几层后面的也得走几层)这时,这位演员急中生智,他还是边走边舞,走到第五级,故意不小心滑了一跤,一直滑到楼梯下。这样,管它七级九级,都说得过去,合情合理。
谁也不能否认京剧演员在京剧舞台上的表演是一种有意识的活动,一种有社会性的理性活动,一种“把一切内在的东西变成外在的东西”(席勒《美育书简》)从而创造了美的活动。虽然,这不排斥感情的(向人物)靠拢,但主要是一种清醒自觉的意识活动所支配的创造。演员意识与理解、设计、设想、安排、捕捉、控制、凭借、运用、流露、表达……等人的能动性联系在一起,极为明显地体现了人的意识的能动作用,是一种自觉的心理活动,是对客观现实的自觉意识的反映,是一种独具特性的形象思维。虽然,演员的个性不一,不同场次的演出也会有特殊性,但演员与角色的关系是辩证统一的;这是一种理智与感情的统一,外在形体与内心世界的统一,自觉意识与情感体验的统一,“入角”与“出角”的统一,物我统一,是一种“物中有我”的意味美。这就是京剧表演艺术的统一观,京剧表演的自觉意识观。
京剧艺术流派摭谈
京剧流派纷呈,有目共睹。二百年的京剧发展史,同时又是京剧流派合与分的辩证统一过程,杂交优生的统一过程,标准化与多样化的艺术统一过程。
京剧虽然是综合艺术,但由于历史的原因,由于京剧艺术发展内部规律方面的原因,也由于京剧艺术特征所决定的演员中心的原因,京剧艺术流派以演员艺术流派为主,很少有京剧文学、舞美等方面的流派;音乐也限于演员的唱和念,很少有文武场方面的流派。很少有,不是说没有。操琴就有艺术流派,如徐兰沅、李慕良等。其他艺术因素,服从于以演员为中心的流派。
京剧的艺术流派何以如此丰富?这要从根子上说起。这与从“胎儿阶段”起就杂交优生和后来的博采众长有关,与后来形成的剧种特点有关。加上京剧艺术的综合性(内容上的包容性和形式上的丰富多彩),给以演员为中心的京剧流派的产生、衍生和发展提供了广阔天地。
京剧,本就是杂交优生的产物。清代前期,北京就是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戏曲活动也很繁盛。弋阳腔转入北京后,与北京语音结合,形成京腔,与昆曲争胜而成为剧坛盟主。后四川魏长生进京(1779)带来了四川秦腔,尤其是地方戏进京后常有不同剧种、声腔同台演出的情况,不少演员昆乱不挡,为将各声腔剧种融为一体提供了条件,也为京剧流派的产生和发展奠定了基础。四大徽班进京(1790)后的影响,使京剧蕴孕起了质的变化;待湖北汉调入京,形成了北京的皮黄声腔,占据北京舞台,再吸取原昆曲、秦腔的长处,旁及罗罗腔,吹腔,梆子腔等,顾及北京语音和风俗习尚,一个融许多声腔剧种优长的京剧应运而生。在这一过程中,几个杰出的戏班班主,成为应运而生的弄潮儿;第一代京剧艺术大师,同时也成为第一代京剧各流派的创始人。因为他们来自不同地区,受不同的声腔剧种影响,自然地显示了他们不同的艺术素养、艺术基础、艺术爱好,在同时融进京剧的过程中,显现了他们不同的艺术风格。譬如,三庆班主程长庚,安徽潜山县人,来自安徽,自然地融化了徽昆的长处;四喜班的张二奎,北京(河北直隶)人,特别喜爱北京字音;春台班的余三胜,湖北罗田县人,以汉调为基础,吸取了徽、昆、秦腔的优长。程、张、余三位“老板”,第一次举起京剧流派的旗帜,“老祖宗”从一开始就(在同一行当生行)显露出不同的根基、渊源和风格,同时这也就决定了(促进了)以后的京剧艺术流派的繁杂纷呈。还由于同在京城,相互影响的机会特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现象也很自然,这也决定了(促进了)以后京剧流派发展中相互派生、相互影响的现象,相当频繁,常常是从师而学,然后自成一派,相互揣摩形成或丰满自家一派。一个时期以后,艺术流派自然五彩纷呈,耀人眼目,非其他剧种所能比拟了。
京剧艺术流派的类别,大致有三种:一是戏班流派,尤其是以家庭亲缘关系为基础的戏班。一是科班(群体开创)流派。而更多的则是个体艺术家开创的、以个体艺术家为核心,由弟子(私淑)、学生,及追随、仿学者组成的流派。流派之间的区别是确定存在的;流派内部的不同艺术家之间也有个性差异。由于某种历史的原因,京剧界理性的总结较少,较难将某个体艺术家的艺术实践上升到理论并自成体系。师徒间的传授、交流,往往以身传口授为主。京剧流派的表现和流传,常带有某种经验性、意象性。弟子(学生)在台上演出,往往会在意识上出现“师父”的形象。他意识中的剧中人,与其说是几百年前乃至一两千年前的那个古代人,不如说是“师父”在舞台上的形象。因为演员所塑造的艺术形象是无法直接体验的古代人,在他意识中的人物形象,实质上就是按戏曲程式化了装的“师父”的形象。
流派特性的美学界定和美学范畴的差别,往往显得比较模糊。评论界在评述某艺术家的流派特征时,常囿于美学的“范畴系列”,常用一些范畴词汇来概括流派特征,诸如稳健、清新、潇洒、飘逸、古雅、苍劲、清奇、豪放、激郁、高亢、凝重、深沉、华美、俏丽……流派与流派之间,同一流派中各艺术家个体之间,到底有什么艺术个性、风格差异,往往显得较为含糊。这里,一方面需要理论界评论界进一步努力;另一方面更需要下一辈演员在艺术实践中发扬光大某一流派特征。同一流派同一师承关系的演员,在艺术创造意识中往往有一定的共同之处。而天才的艺术家,既懂得借鉴更善于创新的艺术家,却能突破师承,突破“师父的形象”,创造出崭新的、不同于甚至超出于师辈所塑造的艺术形象。这样,才能使流派特征得到强化,达到真正的个性化境界。也只有这样,艺术流派才能“流”起来,而且很可能就蕴孕出新的艺术流派。
说到底,艺术流派是个风格、个性问题,京剧流派亦然。但流派之间是大同小异,而不是大异小同。(象欧洲文学史上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之间有不同个性,但都同在一个创作原则指导下。)京剧流派的创始者们,同是一个民族艺术风格,同一个表演体系和艺术程式(如行当、舞台、道具——锣鼓,等等),很多流派同在现实主义的旗帜下,特别是当他们以唱念做打塑造人物、反映生活的时候。流派的不同艺术个性,常表现在剧目及其对剧目的处理上,对人物的不同理解上,还有不同的唱腔,念白,文武场(主要是伴奏),特殊的技艺、绝招……
演出剧目:差不多每个流派都有代表性的演出剧目;虽非“专利”权,也差不多像是流派“范围”。譬如,说到谭鑫培谭派,人们就自然想起他的《当锏卖马》、《打棍出箱》、《战太平》等剧目;提起余叔岩余派,观众常会刻意要欣赏他的《搜孤救孤》、《桑园寄子》、《八大锤》等剧目。再有,《让徐州》、《上天台》、《卧龙吊孝》等是言菊朋言派的代表剧目;《哭秦庭》、《辕门斩子》、《逍遥津》等则是高庆奎高派的保留剧目。周信芳麒派的《徐策跑城》、《追韩信》、《四进士》等,马连良的《借东风》、《甘露寺》、《清官册》等,杨宝森的《伍子胥》、《李陵碑》、《击鼓骂曹》等,其人其剧,某派某剧,已约定俗成为不成文的规约。对剧目的独特的选用、移植、改编、修饰、处理——如情节场次安排,人物形象塑造,一直到唱词的斟定,动作的提炼,已成为各流派的组成部分和重要特征,显示其流派的优长。戏院门口只要挂出剧目,观众就明白挑大梁的是哪一流派。同样,只要知道谁来主演,自有戏迷会专为欣赏某派代表剧目而来。
表演特色:中国戏曲非常注重演员表演,常由演员处于整个一出戏的中心位置,京剧尤其如此。基于京剧曾被称为“国剧”的地位,“演员中心”的观念和体制影响深远,其各领风骚的表演特色,当然就成为京剧艺术流派的重要内容。在极为广泛、普遍的艺术实践中,各家的表演特色,也确实成了艺术流派的重要标志。以“四大名旦”为例:梅派的表演,以塑造角色为出发点,歌舞并重,对综合艺术的各艺术元素都十分讲究其美,唱念做打、服饰、化妆、舞美、造型均达到一定的美学高度,显示一种雍容华贵、清新流畅的气度、风格。程派则以塑造悲剧人物为其特色,哀怨与悲愤兼而有之,千般柔肠中显示其激越的情感、强烈的爱憎,常显现一种刚柔相济的艺术境界,身段(尤其是水袖功夫)也十分优美。荀派的表演以个性化和生活化为其特征,爽朗和细腻,俏丽和自然融为一体的表演格调,源于他对传统艺术的继承和突破。尚派擅长矫健轻盈的身段表演,既英姿飒爽又袅娜多姿,正适合其塑造巾帼英豪的需要。
唱腔个性:以唱腔个性显示流派特征,为中国戏曲(尤其是京剧)所独有。京剧观众,常以唱腔的差别来辨别演员所属的流派,“听”得出这是哪一派。同出一宗而流派各异,也常以唱腔不同而区分。譬如生角,谭、余、言、高,同宗谭派,马、杨又受余的影响很深;生行中的大家,几乎是同一个“老祖宗”;但其流派特征却十分清楚明白,尤其是“唱”。如谭的婉约悠扬,余的韵味浓烈,言的顿挫有致,高的高亢透亮,马的潇洒飘逸,杨的高雅别致……再以净角为例:有“金霸王”美称的金少山,“黄钟大吕”,雄浑宽亮;而“活孟德”郝寿臣则声强韵厚;裘盛戎更是声洪韵巧,气势磅礴而又细腻醇厚。各派的不同押韵,皆由唱腔差异而来。*
艺术百家南京58-62J5戏剧、戏曲研究王志超19961996 作者:艺术百家南京58-62J5戏剧、戏曲研究王志超19961996
网载 2013-09-10 21:4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