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的衰落萎败是从西方漫延到东方的一种当代流感,正象美学的繁盛从西方灿烂到东方是历史的昨日辉煌。然而正是在这今昔的强烈反差中,暗隐着一条可以追问兴衰原因的幽径,它弯弯曲曲地通向美学的真正圣殿,当然更主要的是要重新寻回美学之能成为美学的根据。
一
美学由西方源起是因为西方古典的思维方式和学术操作最适于把纷繁复杂的审美现象作一“学”的规范把握。这就是通过现象/本质模式,追问美的本质,得出美的本质,然后用公认的规范性逻辑(古典的演绎逻辑或近代的辩证逻辑)方式去解释各种审美现象。这种对通过找出美的本质就可以掌握美的规律的绝对信仰制造出了一大批有关美的本质的定义,也造就了美学的热闹与辉煌,然而当现代西方的思维模式把“美的本质”宣布为伪命题,并拿出自己进行釜底抽薪破坏活动的充足理由时,美学就进入了萧杀的秋天,西风东吹花了大半个世纪的路途,当中国学界终于明白了美的本质是伪命题的西方理由之后,也很少敢于谈论这一问题了,中国美学衰落的内在病变由此开始。失去了对各审美领域具有控制权,向心力、粘合剂功能的美的本质,各审美领域(文学、艺术、服饰、自然等)就分裂为各自的独立邦国,它们勿须、也不能从本不存在的美的本质那里去寻找最高领导和最后根据,而只得或从自身,或从接以前的知识等级制比美更高的文化去获得自己的本体理由,美学被逼上了瓦解分崩之途。
美学从古到今对美学的根本问题提出了三种方式:一、获得有关美的本质的定义,然后依此去建立美学体系。这一方式已经被证伪了,因为任何有限的时空中的人得出的所谓美的本质不可能是真正的美的本质,而只是真正的美的本质的一个方面,一次历史呈出,一种替代。受历史局限的人要想完成上帝的工作,其结果必然是献给人们一个冒牌的本质。制造各种冒牌本质是追求美的本质定义的人的必然宿命。
二、知道追求美的本质定义的绝对不可能,但坚信美的本的绝对存在,美的本质是存在的,不然就不能解释人们为什么要用“美”去言说很多事物,每当我们谈到美的事物时都能相互理解,会心一笑,而且人人都有过美的体验,这些使人非常愉悦、乃至销魂的体验必然使人朝向一种对天地之间共有的美之诚信,然则美的本质又不能用定义的方式表述出来,而且根本不能用定义的方式去获得,正如东方智慧所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这种方式保存了对美的信仰,但阻断了美学通向一门学科的道路。学术之园首先就在于“可说性”,本质定义的严格性构成一门学科得以在大学的和研究机构里安身立命并恢宏展开的大前提。美的本质是存在的,又是不可说的这一悖论造成了当今世界的奇特景观:全世界的人都在谈论美,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人却不知道美学为何物,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人开始了前所未有的追求美的热潮,但他们绝不会去追求美学,因为美学充斥着冒牌的陈词滥调,美的存在而又不可言说导致了美的反学科性。这既是学术的灾难,又是美本身的不幸。上帝当然不等于教会,但上帝要通过各种教会反映出来,而且以一彼岸的绝对力量决定着各种教会的持续演变和更新,如果我们相信美的存在,但它又不能以学科的方式历史地,规范地显现,那么这至少说明一个问题,当今美学学术的规范方式不适于对审美现象的把握和美的呈现。对美学学科“做学方式”和学术规范的根本性批判势在必行。
对美的本质虽不可说但绝对存在的信仰不可能来自先验原则,而只能来自实际的审美现象和审美经验,但是,何以证明这些现象和经验后面就一定藏着美的本质呢?美学的第三种方式由此转出,通过对人们自以为是审美现象的现象和自以为是审美经验的经验进行具体分析以及详审人们如何谈论美,怎样运用“美”这个词而发现:(1)审美现象是一个中心清晰,边界模糊的领域,更主要是一个多重学科的交叉领域。(2)审美现象不是可以用一些公约性的定义,条款就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审美现象的共同特点是一种“家族相似”。众多的审美现象并看不见“有什么共同性,而只能看出它们的相似、关系,不断地看见一些个共同点的出现和消失,我们看到的这些现象并没有一个共同的东西使我们可以用一个词来表示所有这一切现象,但这一切现象却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式联系起来,正因为这些联系,我们才把这一切现象都叫做美。”[(2)]家族相似理论企图提供一套结构原则去取代原来规范性的学术结构原则,这是一种悬搁本质而着重用一种灵活的态度说明对象的理论,它具有抹去边界,打通壁垒的解构性。很容易在获得文化的前卫性的同时而失去美学本身。
既然一切理论都是人类为了把握现象而创造出来的符号系统,而我们又要把美学的重建作为一个前提肯定下来。那么第二套话语系统就是一种通变性选择。就是说,只要你觉得应该有美学,你就应该相信有一个美的本质存在。当然“本质”在这里它与古典含义不同,它大于语言,大于目前的学术运思和表达方式,这样,一方面有美的本质做为人类审美现象和审美经验的形而上基础,是它决定了过去、现在、未来的人们要反反复复、乐此不疲地谈论美。另方面美的本质又是不可说的,它使美的谈论者感到自己的渺少、无力、有限,从而感到美的伟大、奇妙、魅力。因此,美的哲学不是一般意义上之学,而是一种智慧之学,譬喻地说,美的哲学是根植于对美的坚定信仰和洞悉其不可言说这一悖论之上的一种“禅悟”,正象《老子》明明知道永恒的道是不可言说而又偏偏要用五千言的书来智慧地谈论它一样。美学之为美学首先就需要用一种智慧的方式来谈论不可谈论的美的本质。
二
其实,美的哲学只是讲了一种现有的逻辑困境和超越困境的学术智慧,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不信,它只是显现为一种美学的历史事实,算是对进入美学之门的热身散步,美学之为美学是要从这里开始的:只要你站在这儿,就能切实地看见东西。
朱光潜先生早就生动地谈到人面对事物和世界的三种态度。一棵松树,可以用科学的眼光去看,认清了它是植物,属哪一科,叫松树,就满足了。也可用功利的眼光去看,这松树柱大杆粗,可以做一套家具。还可以用审美的眼光去看,知不知道此树叫松树不要紧,它有什么用途也不关心,只对他苍劲的姿态,欲滴的翠绿感到愉悦和醉心[(3)]。后来的美学理论往往把朱先生这一论述认为是美学中很小的问题,其实它是美学中最大的问题,美学就是要阐明,人何以具有这样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态度:不但对周围世界进行超认识超功利的纯形式观赏,而且与花草交朋友,与山水共忧乐,与天上的星星进行心对心的交谈,向河的鱼儿问它今天是否快乐,美学对人类的大用就是在人类发展认识能力、功利意识的同时,发掘和培养人的审美态度,特别是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现代化社会里,科学技术高速发展,商品意识、市场意识高度膨胀,连本属审美领域的文学艺术都饱经商品化的风吹雨打。浸渍腐蚀。超认识超功利的审美态度对保持人性人心人生的平衡与和谐显得尤为重要,西方美学家杜夫海纳已精采地论述过,文学艺术本质上是审美的,但如果人不用审美知觉去感知它,它不会对人作审美呈现,非文艺的自然,器物、人体、场景从本质上说是非审美的,它与人的现实功利紧密相连,但只要你用审美知觉去感知,它们也会呈变为审美对象[(4)],中国古人李渔也说过:“若能实具一段闲情,一双慧眼,则过目之物,尽在图画,入耳之声,无非诗料。”[(5)]以审美之眼观物、审美之耳听物、审美之心体物,既是人的内在潜力,也需文化的教育培养,从这个角度看,西方美学的直觉、距离、移情、内摹仿,抽象等诸理论都是在讲怎样通过一种心理技术,使人获得审美知觉,从而感知到一个审美世界。综合这些理论,可以形成一套教人如何从日常之身,功利之心,思维之脑中超脱出来,进入审美状态的操作理论。美学之为美学就是要讲情,世界和事物是怎样向人作审美呈现的,人是怎样从日常之心、功利之心、认识之心转为审美之心,进入审美状态的。只有从这里立论才能弄清美学不是文艺理论。文艺可以变质、变味,而审美则永远是审美,永远不同于功利性占有和概念性认识。
三
世界作审美的呈现,主体进入审美状态,是以人为中介产生的主客体向审美的双向转化。要对之进行解析似的元素分析,人的感官和心灵的敏锐化和丰富化自然构成美学的基本内容。视、听、味、嗅、肤觉和心构成矛盾/统一、区分/综合的审美元素系列。
视觉,分为形与色。色彩方面,中国文化为二原色(黑白)到五基色(黑、白、黄、红、青),西方文化为三原色(红、黄、蓝)到光谱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和七展开为千色万彩,形的方面,中国文化以宇宙观的方圆为基础,通过拟物和象征展开为各种物象。西方以几何的形式论展开为各种形象。视觉、形色和文化生成,构成了审美视觉愉悦的理论基础。
听觉,以音乐、非音乐,噪音为美恶界定,以艺术音响,自然音响、社会音响为基本类型,其丰富多彩的展开,构成听觉愉快的理论基础。
味觉,西方文化定为低级感官,中国文化则与视、听平列,以咸、酸、苦、辛、甘为五基味,再展开为千滋百味。味觉以占有为基础,又超越单纯的进食行为而发展为对“滋味”的创造和品尝,不重吃而重味的美学态度终将突破现有文化规范对它的贬损,而成为人类审美的重要因素。
与视、听,味相比,人类对嗅觉的研究最为落后,如在中文里,用于嗅觉的词,除了香臭这两个区分好与坏大类的词,就几乎无词可言,于是只有把味与具体事物或状态连起来去指称,苹果味、体味、木头味、霉味、屎臭味……然而嗅觉对审美一直起着极大的作用,“暗香浮动月黄昏”造就出一种极美的境界。对嗅觉类型学的研究将是美学的一大工作。
触觉同样是一个研究甚少的领域,但人类通过触摩形式的愉快和痛苦是人类皆知的事实,审美元素只有加进触觉愉悦类型系列才是完整的。
西方文化重实体,因此在五感觉中列上触觉。中国文化最根本的是气,天地万物皆由气生,因此对虚的东西进行体验的肤觉更为重要,“玉山高并两峰寒”(杜甫)“月明如水浸楼台”(《焚香记》)都是一种肤觉的体验。肤觉类型学是审美的重要元素。
视、听、味、嗅触、肤觉的类型学仅是一种纯理论分析的元素,而实际的审美却是综合的,这种综合能力就表现为心的作用。即使从单一感官的对象,如绘画、音乐,在创造和欣赏中,心也会使之达到通感的效果。如宗炳观画“拂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6)]感官与心灵大都表现为正方向的生成,即由感官之乐进入到心灵之乐。但很多时候,也表现为反方向的生成。孟子、庄子和柏拉图都论述了心灵与五官的对立。只有放弃、拒斥五官的快乐,心灵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然而,无论是正生成关系,还是反生成关系。美学之为美学,其基本内容之一,就是要系统地使感官更敏锐,使心灵更丰富,既让人承继人类历史丰富的感官愉快,也让人去体会和经验那多样的灵魂的颤抖和震动。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100732)
(1)《老子》第一章
(2)拙着《20世纪西方美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9页
(3)参见朱光潜《谈美》载《朱光潜选集》第一卷
(4)参见拙着《20世纪西方美学史》第十二章
(5)李渔《闲情偶寄》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6页
(6)《晋书·宗炳传》
责任编辑:廖国伟
社会科学家8南宁048-051B7美学张法19951995 作者:社会科学家8南宁048-051B7美学张法19951995
网载 2013-09-10 21:2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