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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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译文]  我自己还不知道死在何处,谁能叫我们母子双双保全?

  [出典]  东汉  王粲  《七哀诗》 其一

   注:

   1、 《七哀诗》 王粲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2、注释:

     西京:指长安。东汉都洛阳,洛阳在东,长安在西,因称长安为西京。

     无象:无道或无法。

     豺虎方遘患:豺虎:指董卓余党李傕、郭汜等人。方遘患:正在制造祸乱。遘:同“构”。

     中国:此指北方中原地区。

     委身:托身,寄身。适:往。

    荆蛮:指荆州。荆州本楚国之地,楚国本叫“荆”,古人称南方民族为“蛮”,故旧称荆州为荆蛮。

    攀:谓攀拉车辕,表示恋恋不舍。

    蔽:遮盖。

    顾:回头看。

    两相完:两者都能保全。

     霸陵:汉文帝刘恒坟墓,地处长安东面。岸:高地。

    《下泉》:《诗经·曹风》篇名。《毛诗序》:“《下泉》,思治也。”“曹人思明王贤伯也。”“下泉”,即“黄泉”,指地下。“下泉人”,此处也有暗指汉文帝之意。


    3、译文1:

      西汉的都城长安城上空已是黑云乱翻,李傕、郭汜等人在这里制造事端。我忍痛告别了中原的乡土,把一身暂托给遥远的荆蛮。送行时亲戚眼里噙着泪水,朋友们依依不舍攀着车辕。走出门满目萧条一无所见,只有堆堆白骨遮蔽了郊原。一个妇人面带饥色坐路边,轻轻把孩子放在细草中间。婴儿哭声撕裂母亲的肝肺,饥妇人忍不住回头看,但终于洒泪独自走去,“我自己还不知道死在何处,谁能叫我们母子双双保全?”不等她说完,我赶紧策马离去,不忍再听这伤心的语言。登上霸陵的高地继续向南,回过头我远望着西京长安。领悟了《下泉》诗作者思念贤明国君的心情,不由得伤心、叹息起来。

    译文2:

    长安城内已经混乱得不成样子,虎狼一样的军阀(董卓部将李傕、郭汜等人)在这里造孽生患。我忍痛告别中原故土,不得不寄身于那荆楚偏远之地。送行时亲戚悲痛不已;揖别的朋友们攀着车辕追逐着道别,依依不舍。走出门去不见人烟,中原大地哀鸿遍野,饿殍载道。那路边上坐着一个面带菜色的妇人,无奈地把嗷嗷待哺的婴儿放在草丛中。走了几步,那饥妇人忍不住地几番回头看,婴儿啼哭声撕裂了母亲的肺肝,踌躇许,还是洒泪独自走开,不忍回来再看孩子一眼。饥妇人哀声哭诉:我自己还不知道身死何处,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母子两人都能保全?但愿孩子遇见个好心人,或许他还可以活下去……不等她把话讲完,我赶紧策马扬鞭离去,不忍心再听下去。登上汉文帝墓——霸陵高地继续南走,我伤心地回过头来,再望一眼那多灾多难的长安城。我忽然领悟了《诗经下泉》一诗的情境和感受,深切体会到了作者思念贤明君主的心情,此时此境使我不由得伤感。


   4、王粲(公元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他出身于官僚家庭,十四岁时来到长安,十七岁因董卓余党作乱,南下避难,依附刘表,但在荆州十五年,一直不得重用。曹操攻下荆州时,刘表已死,他劝服刘表之子刘琮依附曹操,被任命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建安二十二年随曹操东征孙权,因病死于途中,年四十一。王粲年轻时就很有才名。他早年曾经亲历战乱,流离颠沛,对人民的苦难有深切的感受,作品内容充实,情调悲凉,成为“建安七子”中成就最高的作家。中年之后,深得曹操信任,官至侍中,生活优裕,在邺下与曹氏父子周旋期间,写下了一些歌颂曹操功德的作品,失去了建安文学进步的思想光泽。

     王粲一生以文才而闻名天下,在七子中文学成就最高。与曹植并称为“曹王”。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称他为“七子之冠冕”,着有诗、赋、论等60篇。多篇作品收入《文选》。明代人辑录其作品,编成《王侍中文集》流传后世。

     蔡邕是当时的文坛巨匠和领袖,此人才学过人,朝野闻名,人们对他无不敬仰,家里常常宾客盈门。有一天,王粲去拜访他。蔡邕早已听说王粲的大名,听说王粲到来,慌忙出迎,连鞋子都穿反了。王粲进屋后,宾客门见他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而且身材短小瘦弱,容貌丑陋古怪,大为惊讶,弄不懂蔡邕为什么要如此看重王粲。蔡邕明白众人的心思,就说:“这是王公的孙子,有特殊的才能,我是不如他的。我家的书籍文章,都应该送给他,才算物归其主。”从此,两人便成了忘年之交。

    在曹操幕府,王粲不但受到赏识和重用,而且他同曹丕、曹植的关系也相当密切,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曹丕、曹植非常尊重王粲,他们之间经常有诗赋往还。

  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冬,王粲随曹操征讨孙吴,次年春,在返回邺城途中病逝,时年四十一岁。曹丕亲率众文士为其送葬。为了寄托对王粲的眷恋之情,曹丕对王粲的生前好友们说:“仲宣平日最爱听驴叫,让我们学一次驴叫,为他送行吧!”顿时,王粲的墓地上响起了一片嘹亮的驴叫之声。这驴叫声响彻四野,并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千古绝唱。葬礼之后,曹植又作《王仲宣诔》,其中说:“吾与夫子,义贯丹青。好和琴瑟,分过友生。庶几遐年,携手同征。如何奄忽,弃我夙零。”可见其交情确实非同寻常。 

    王粲死于壮年,其死因被记载在东汉名医张仲景的传记中。其中言道,张仲景凭自己多年的医疗经验,渐渐发现这位仅有二十几岁的作家王粲隐藏着可怕的“疠疾”的病源。有一天,他对王粲说:“你已经患病了,应该及早治疗。如若不然,到了四十岁,眉毛就会脱落。眉毛脱落后半年,就会死去。现在服五石汤,还可挽救。”可是王粲听了很不高兴,自认文雅、高贵,身体又没什么不舒服,便不听他的话,更不吃药。过了几天,张仲景又见到王粲,就问他:“吃药没有?”王粲骗他说:“已经吃了。”张仲景认真观察一下他的神色,摇摇头,严肃而又深情地对王粲说:“你并没有吃药,你的神色跟往时一般。你为什么讳疾忌医,把自己的生命看得这样轻呢?”王粲始终不信张仲景的话,二十年后眉毛果然慢慢地脱落,眉毛脱落后半年就死了。 

    《七哀诗》起自汉末,以反映战乱、瘟疫、死亡、离别、失意等为主要内容。《七哀诗》是民众生活的写照,与宫廷诗相对应,具有鲜明的民间色彩。《七哀诗》保存到现在的作品,可以见到的,以王粲的《七哀诗》为最早,其中《西京乱无象》一诗,最能代表汉魏风骨,堪称典范之作。王粲用举重若轻的笔法,记录战乱给人们带来的灾难,读来催人泪下,为杜甫《三吏》《三别》所祖。清人方东树评价这首诗说:"沉痛悲凉,寄哀终古。其莽苍同武帝而精融过之,其才气喷薄,似犹胜子建。感愤而作,气激于中而横发于外,后惟杜公有之。"(《昭昧詹言》)


   5、这首诗写得悲凉沉痛,真切动人,是建安诗歌中的名作。方东树评为“冠古独步”,不是没有道理的。

    《七哀诗》今存三首,不是一时之作,这里选的是第一首。后代都把它作为最能代表建安诗歌现实主义精神的五言力作。公元192年,大军阀董卓被杀后,他的部将李傕、郭汜攻破长安,大肆烧杀抢掠,李郭二人又互相混战,造成一场空前浩劫。王粲在南下避难,逃离长安不远的路上,目睹了一幕悲剧,心中无限酸楚,便把这件事如实地反映了出来,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诗的开头两句概括在交待当时的局势。“乱无象”正是军阀横暴,民不聊生的概括。诗进而对这种混乱局面指出其形成,是因“豺虎方遘患”所致,一下子就把对祸国殃民的“豺虎”即军阀的愤恨表达了出来。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这四句,写作者在混乱局势下,无可奈何被迫迁移。作者本从洛阳流离长安,现又要离开长安,故云“复弃”;“荆蛮”是远离长安的偏远之地。特地指出加以点明,以显示这次“委身”仍是出于无奈。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尤其兵荒马乱之际,生离等于死别,“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就是写出了离别时的悲痛场面。“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对当时长安四周数百里内不见人烟,“白骨盈积”的惨象,仅用十个字就作了高度概括。“无所见”正是为了强调下句的“白骨蔽平原”。这五个字极富概括力,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无限伤心惨目的图景。“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诗人选择了一个饥妇人由于万般无奈,只好弃子逃难的场面。草丛中呱呱待哺的婴儿,不久就要变成一具白骨是完全可以预料的,但弃子求生的饥妇人是否能逃脱饿毙的厄运尚不可知,她心中明白,等待着自己的同样是死亡。这真是惨绝人寰。“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目击者王粲在这惨绝人寰的饥妇弃子的事实面前竟因毫无解救办法,也只好一去了之。诗最后写作者登上霸陵,回头遥望长安,伤心感叹。霸陵是文帝的墓葬,文帝时代是汉代的太平盛世,因而,“下泉人”既是借用《诗经》典故表达“思治”求安,“思明王贤伯”的心愿,也隐寓了对贤明的汉文帝的怀念。

    《七哀诗》表达了诗人谴责军阀作乱,同情人民痛苦,希望国家安定的进步思想。这一主题,是结尾四句点明的。这首诗运用了白描的手法,既有“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概述,又有饥妇弃子的典型事例的刻画,这样忠于现实的抒写,使全诗的悲剧气氛更加浓厚。


      6、 王粲有《七哀诗》三首,最感触的还是这句"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不但王粲不忍听,千载之下我读起来犹觉心寒。这是个母亲啊,将自己的孩子丢弃。我相信,但凡有一点希望她都不会这么做。

  人在动荡中,钱财权位都可举手丢弃,唯独最难割舍骨肉至亲。母子之情更是天性,万难割舍。现在母子也不能相顾,其他人其他事可想而知。我想那母亲,她狠心丢下孩子,不是想他冻饿而死,她已知自己无活路,孩子跟着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抛弃他,也是死中求生的方法,也许这孩子被好心人拣去,有一线生机。如果没有,孩子一定会死,而她也行将死去,那只好泉下相见,来生再续母子缘……


    7、《七哀诗》真实描写了关中遭受战乱的情形:“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这样动人心魄的诗句,表达了诗人对人民的深切同情。《从军诗》表现了诗人建功立业的理想,历来为人传诵。 

   历史总在翻掌莲花覆手风云间,将文人的才思喷薄而尽,直至生命终结。王粲,七子之冠冕,以昭昭日月之德,灼灼明星之才,想我们打开一个不一样的天地。刹那间观照到生之脆弱,路之难寻,死之沉坠,人之无奈。

     天涯望尽,浮生若梦,繁华如锦。终有这样一个人,在彼岸的繁锦中且行且吟,低吟浅唱,不诉离殇,亦如王粲。

     月明如水,松风寂寂,一弯浅月照一地纨素。在时光的无涯的海中,我们窥探王粲心中的光束。那月色的白,竟不是悲凉,不是苦痛,唯见岁月悠长,留一地苍凉的祝愿……


    8、东汉末年,戚宦纷争、党锢之祸本已使政局极端动荡不安,而严重的土地兼并令使得贫者无立锥之地,越来越多的农民陷于绝境。再加上各地水、旱、蝗、风、瘟疫等天灾连绵不断,以致流民暴动时有发生。

  《后汉书.桓帝纪》载“豫州饥死者什四五,至有灭户者”。
  董卓当权时期,已经是“人相食啖,白骨盈积,残骸余肉,臭秽道路”的局面。
  《魏书.宣武帝本纪》载“四州大饥,民死二十万余口”。
  西晋初年傅咸上书中说:“户口比汉十分之一”。
  《晋书.食货志》载“晋末……或毙于饥馑,其幸而自存者,盖十五焉”。

  王粲,建安七子之一,《七哀诗》中对汉末现实有真实写照。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一代枭雄曹操,也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诗句。

  那是一个悲剧的时代,东汉末年的大战乱几乎使整个社会毁灭。


    9、哀民生之多艰,自古以来诗文不断,如:

    张俞的《蚕妇》“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梅尧臣的《陶者》“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范仲淹的《江上渔者》“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王粲的《七哀诗》“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就连光绪皇帝,也写过《围炉》诗:“西北明积雪,万户凛寒飞;惟有深宫里,金炉兽炭红。”

 
    10、人间最渊博的一份关怀,应是对有情世界的全然入心。

   当思及耶稣从容地以十字架为其正位,以璀灿的鲜血沾溉愚昧的子民时,我们凛然惊动,不只是自己因他而得救赎的感恩,而为了那份从容里包含的无限的爱。

   当念起释迦牟尼佛舍离繁华,四处宣法,曼妙的梵音吟唱着大千的苦空,我们豁然下泪,不只是自己因他而有解悟的感激,更为了那份同体大悲,无缘大慈里包容的无尽的情。

   在我们的国度里,没有如此呕心沥血的宗教传统,然而二千五百年前,孔子即提出“仁”为人之最高评价,孟子也曾平静地述说:“仁者爱人。”一种人心的普遍事实,始终贴切地蕴存于国人的日常言行举止,也在文字中留存他们的真挚。今日,我们来看传统诗文载现的这份普遍的人间关系,与其说是虔敬的宗教情操,不妨更直接地说是生命的开放,以一己推向无限,以一颗热切的心拥抱世界,有如澄天皓月,遍摄一切水月般吧!

   黄昏的光晕渐渐消褪,轻风拂动,芦荻在岸泮水中画满了朦胧的乱影,乱影又渐渐没入黑夜的泼墨中。时间悄悄地转移,一缕坚韧而幽柔的乐音占领着浔阳江头的夜色,也占领着白居易与所有旅客的心境,琵琶内结的哀怨,与外发的沈肃,弦弦掩抑中,结合着人心的孤寒沦落之感,流荡复流荡。“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江心倒映的秋月以一片清清冷冷的素白,见证着飘泊的旅人在人间道上辗转的清冷。

   涨潮的春江,浪潮卷裹着年少的梦幻奔涌向前,依依袅袅地摆动裙裾,一波波地相互追随,便起起落落地划满了温柔的潮痕。初生的月色投映在水面,在涟漪的 轮中,展现着一片浮光跃金的光影。夜渐深了,江水静静地流,宛转而缠绵;斜月依依西行,静定而多情,“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江与月沈静地交会,张若虚所见的春江花月夜,始终是朦胧的美丽。

   中秋的夜里,黛玉与湘云避开凸碧堂的人群,迳往凹晶馆行去,池沿上一带竹栏相接,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个月影,一缕悠扬凄伤的笛音幽幽勾勒出寒凉的气氛。湘、黛二人聊诗为乐,及至“虚盈轮莫定,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皓月银光便化成弥天的冰雪,纷纷降临,笼覆过山水池阁,也掩覆了敏锐孤寂的心魂,一种奇谲凄楚的冷艳,是那夜里的月色,也是那夜里的人情。

   六朝繁华,金陵王气,曾是一场热闹而浪漫的梦,一如夜夜东升的月色,迷恋地抚触过重阁叠榭连霄汉的宫庭,照临画舫声歌不绝的秦淮。梦后,景物依旧,山河故我,江水依然有潮汐涨落,“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水边明月,依然以它浪漫温柔的光色,照临金陵城墙,投映秦淮河中,秦淮河的水月遂经历着金陵王城的繁华与倾颓。

   白居易所感伤的清冷,张若虚所思怀的多情,曹雪芹所镌刻的凄艳,刘禹锡所惊讶的沧桑,是一一相殊的月魂呢?还是一月的化身?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佛偈如斯提示。

   浩瀚的宇宙,月只唯一,它照临广漠的空间,也笼罩悠邈的时序。秦时明月可以照映汉时关,也可照映民国的卢沟桥,作每一位热血壮士的见证;秦淮的明月,可以同时在西湖、在洞庭、在有水的千江,觅得它的纤纤化身。在相殊因缘的会合之下,它们或许有不同的面貌展现;在心思相异的人情感识中,它们或许有不同的联想启引,但是,千古流转,同是唯一不死的月,千江映照,同是唯一多情的月。

   而我们更关切的是,我们的人生呢?是否果如“一切水月一月摄”般?“一性圆通一切性”呢?无论刘禹锡所惊讶的沧桑,曹雪芹所镌刻的凄艳,张若虚所思怀的多情,白居易所感伤的清冷,莫非都是同一种生命的本质在相殊境域中所幻化而生的情意么?所以今日的我们读《石头城》、《红楼梦》、《春江花月夜》、《琵琶行》,或者面临类似的情境,也才有感会他们的沧桑、凄艳、多情、清冷的可能。生命的共通本质为月,我们的身躯是水,我们的私情,原是月印万川,我取一影的水月。

   如斯,并不意味吾人生命,情意在发放当下的不得自足与圆满,亦不否认个人生命的风姿相殊。在个人的因缘际遇里,本此共通之性,可以反应以不同之情思举止,全天下一太极,物物亦自是一太极,——一水月配合周遭的环境,自成一片独立的风景,——人性配合时空的境遇,自是独立的风姿。另一方面,它令我们能通过自身的感觉,去体会其他生命,去设想他们的情境,我们的情也才不是封闭的自恋,通过了解、设想、涌生真挚的悲悯,一份庄严的生命的共感,结合了有情世界的人、物,超迈时空的隔绝,随着心念的交契,便一路滋生着青青情谊,这是人间情爱的温厚处。

   “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一向是中国士人的怀抱,对于天地万有皆存亲切的认同,在具体的行事上,或是文学艺术的表现,始终是一脉强韧明显的传统。属于大地之歌的《诗经》,或写生民时农桑生活,或写征伐的战绩与心情,甚至男女歌咏,莫不显示着纯朴温厚的胸怀。即以《豳风·七月》为例,写时序推移中,农家的劳动进程与心情,在和缓周详的铺陈里,那不只是一个农民家庭的纪录,彷若便是整个民族都参予了这一个身体与心灵的活动。那发的寒风、栗烈的寒气便袭击着我们,那汗水与泪珠便滚动在我们的额头、颊上;田间采茶获稻的身影,是每一个强健耐劳的壮丁;埂上提壶携馔的殷勤,是每一家妇子的心情;径旁提笼忘采桑的凝思,是每一位女子的痴情;而岁暮冬藏,举觞称贺的欣喜,更是每一家、每一岁的圆满????广土众民的同命之感,在那时已深深根植着。

   后代对于众生的关切与悲悯,丝毫不曾懈怠,这份观照天地人的心情,发展为二系相殊的情怀:一则着眼于现实世界的困厄流离,一则着眼于自然民情的从容亲爱。

   相对待于理想世界的现实,总有许多不堪不忍处:生命的衰竭、抑郁与漂泊,亲身领纳,固然是一种伤害,而当我们放眼四周,察觉到无数的生命,正一步步艰难地颠沛在人生道上,悲叹如何能止?哀歌如何能止?汉魏古诗中对于时岁推移所产生的悲情,感慨十分深沈,试读其一: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人来人往,世代冥灭,人生如何能逃离生死的轮转,突破死生大限呢?生、老、病、死原是自然的现象,但在追寻永恒安顿的人世,“夕暮成老丑”、“奄忽随物化”都不是超然可解的现象,而是违拗了人生意愿的变故。尤其死生大变,辞离平生所亲所爱所知所感的一切事物,跌入一团无可知、无可想的空茫中。于是,对于熟稔世界的眷顾,对于未知世界的恐惧,与在时空坐标中遍觅不着定点——生时的家居与死后的丘坟,俱非永恒的归宿,尽在沧桑之变中流转——的不安,交杂成人们触及“死亡”这一概念时,普遍涌生的悲情,既伤逝者,行自念也,亦是对所有必然步上此途的人群的哀感。

   生命本身的成住败坏,已是令人难堪的处境了,若再加上人为破坏因素,伤痕也越发深刻,偏是人类的愚痴一日不灭,彼此的伤害也就不会终止;战乱流离、贫穷困苦也就是每个世代不免的悲剧,对悲苦众生的不忍之情,也世代流荡在每一位有情人的心怀。汉魏之际,世局扰攘,战乱迭起,建安文人即有许多悲民之作,王粲的《七哀诗》是我们熟稔的代表作品: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 首望长安。悟彼泉下人,喟然伤心肝。

   人谁无戚友,谁无亲子?生离死别的愁惨,无论发生在自己或路人身上,都同样逼入诗人胸怀。诗人的眼观照着大地的苦难,诗人的心拥抱着大地的生民,诗人的情也包容着苦难大地的生民之忧乐,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所自许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与其说是政治家的热诚,毋宁说是文人真切的情怀。

   这份文人情怀,在历代的文学作品里,都有十分深刻动人的表现。再以唐代为例,诗圣杜甫所以赢得后人无限敬重,除了创作形式的完美,更重要的是他写实诗风所流露的仁民爱物襟怀。生逢安禄山之难,亲见乱事始末,对生民的一腔悲悯,使他自然地走向写实路线,《兵车行》、《奉先咏怀》、三吏、三别等都有极其动人的描写。杜甫的诗作一方面作着事实的描述,如《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戌,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直接将史实呈现在读者面前,在现实层面上,诗人无能为力,唯有与王粲“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一般,看着悲剧发生,而自己还得走上自己的途程;然而另一方面,诗人也涌现着他蓬勃的济世理想,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解忧》:

   减米散同舟,路难思共济。

   这份积极意念的燃烧,点燃写实文学的希望,免于绝对悲观晦暗的沈沦。加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奉先咏怀》)的对比讽刺,已开启了稍后的元白社会诗派功能观的先声。标举“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的白居易,力倡社会写实,在《寄唐生诗》中写道:

   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为?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

   功高虞人箴,痛甚骚人辞。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

   明朗地以对生民的悲悯与助益,作为文学存在的唯一理由与目标。在此,我们无意论辩白氏文学观的偏颇与否,要指出的是:历代写实文学的产生,都是指向生民苦乐的关怀,除却诗文,中国的小说、戏剧、传奇作品,同样漫溢着人世的关爱。

   对众生的关切与悲悯,除了发展为面对现实世界的困厄流离而生的悲慨,另外一种情怀,则从现实逼仄中觅得一隙超解,着眼于自然民情的从容亲爱,摆落愁苦的污染,肯定澄净生命中存有的平和亲爱,以感激的心情去欣赏、去加入。陶渊明是很好的典型,他将自身归属于自然大我,从容地品会流动于天地之间的生意,淡淡的欣趣,淡淡的人情,却是最深睿渊容的喜悦与情意,我们试看他的《移居》: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思去兹。衣食当须几,力耕不吾欺。

   对人情、天道付予全然的信任,渊明所以备受后人推崇,不只在平淡,不只在率真,更重要的,应是在他的与天地生民交融合流的境界的提示。

   这份对生命的关切,不但施诸今人,尚且上追古人,下被来者,历史上的人事皆是我观照的对象,历史上的缺憾不幸,也牵扯着诗人多感的心魂。无论中外,咏史都是文学的重要题材,而中国的咏史文学却未如西方般,发展出一套叙事的传统,反而多转化为咏怀,而成为中国抒情传统的重要环节,关键在作者投入了浓烈的情绪,抒发情绪的意愿远超过描述史实的兴趣。这种情绪的主要内容,一是以历史事件作为隐喻的自伤,另一便是对古今人事的关切入心了。刘长卿的《长沙过贾谊宅》: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将自伤融入伤古的情绪中,诗人上契贾谊、屈原,交融了三人的悲情,亦是所有逐客的悲情,自怜怜君,“怜”字正道出了咏史诗中时时荡漾的心情。

   最后,我们尝试考察中国文学中对物的情感。以韩《惜花》、王沂孙《齐天乐》为例,一写落花的伤心情态,一写秋蝉的凄苦形貌,作者以旁观之身,作真切的体会。我们常以想像或设拟的修辞法来解释这种超越个人情绪,宣示普遍现象或情感的作品表现,这是从文学作为艺术的一种形态的观点来解说,我们更愿指出另一观点:文学是生命的表现,想像与设拟的可能,原是基于生命中联通物我的悲悯情操。

   或许有人怀疑:类似《惜花》、《齐天乐》之作品,纯是诗人以自我情绪强加诸物,花何尝伤心?蝉何尝凄苦?如此又得展开一场庄惠鱼乐之辩了,而结论亦终如庄子的回答:“我知之濠土也。”庄子见倏鱼出游从容,揆诸已情,若自己也出游从容,则觉愉悦;故自然感知鱼乐。这份愉乐的色彩,不是由庄子强加于鱼,而是鱼以它的形容,召唤起庄子生命中一缕熟悉的感觉,也唯有开放户牖,与大地生气流转沟通的生命,才能有如此亲切的照会。韩、王沂孙的诗作亦复如此,花的零落、蝉的声貌勾起了生命底层的情感,这份情感非我私有,应是所有生命的共同感觉,故花应觉伤心,蝉应觉凄苦,花、蝉的伤心、凄苦,真实地存在风雨中、枝桠上。换言之,诗人即在那枝沦落的花红,惊恨枯瘦的秋蝉身上,去感觉如此生命场景中所普遍存有的感觉。我们若以生物学的观点,硬去画分人我、物我的界限,一如惠子的名家心态,硬要去询问非人的动植物自身是否有与人一般的心灵运作能力,一般地面对变迁、摧折的反应,无论答案如何,那是绝对无法与作品相应的心态,只因作品的抒发,是出自作家肯认有情世界的温厚情怀。


    11、真实的林徽因,有着新世纪女性亦难企及的坚毅。为了不做亡国奴,她可以同梁思成放弃北京优渥的生活,携家带口四处迁徙,避居昆明,避居李庄。炮弹就在头上飞,“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那时真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混乱年月。人们只看到她光鲜亮丽的一面,亦只觉得她只能养尊处优下去。又谁知,她真的可以不计环境,放下身段,洗手做羹汤,比一个农妇更加辛勤、更加艰难地去操持家务。这样流离的生活一过就是七八年,她所受的苦难以想象,而她的肺病也因为环境恶劣、过度劳累而到了沉疴难起的地步。最后,回到北平时,已经肺部洞穿,感染到肾,做了肾切除手术。这在当时是个极危险的手术,连医院也没有十足把握,之前梁启超就是因肾切除手术失误而死的。这不能不成为林徽因心头的阴影。

  她时时感觉到死神在身边徘徊,要拽她走。幸而手术成功,她的生命才得以延续,但她最终还是先相伴半生的梁思成而去。林徽因是个才貌双全的奇迹,才貌既然双全,寿数未免减。

  也许,正是因为她没有和诗人作无谓的纠结,才能如此精彩出众。她是美人,美得众人交口称赞赞。她聪明,聪明得毋庸置疑。她却没有迷失在浮华的赞誉里。清醒,是林徽因最值得尊重之处。


    12、每一首诗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有一位过尽千帆的诗人。当故事走远之后,心里的情感却天长地久,这也是我们一次一次翻读起了毛边、泛着沉香的诗卷的原因。我希望:更多人的通过我们的文字爱上唐诗,让世人的视野穿过浮躁与轻佻,望向唐诗、望向真诚、望向更加绿意葱茏的远方。

     流传了代代的唐诗,有太多的失佚与变迁,书中所引的诗文,我们本着择善而从的原则,尽量选择流传广泛、字义通顺的版本,其中难免有争议与疏漏,望亲爱的你给予我们小小的宽容。相信爱诗的人都一样,文字堆砌起的这个巢穴里,我与你在此同眠。

   而在此之前,我还要一直枕着诗人眠,直到老得睁不开眼的那天,因为: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醉唐诗2)

 


庄灿煌的博客 2013-09-10 21: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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