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美的历程》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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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龙飞凤舞

  • 远古图腾

龙飞凤舞,也许这就是文明时代来临之前,从旧石器渔猎阶段通过新石器时代的农耕阶段,从母系社会通过父系家长制,直到夏商早期奴隶制门槛前,在中国大地上高高飞扬着的史前期的两面光辉的、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图腾旗帜?

它们只是观念意识物态化活动的符号和标记。但是凝冻在、聚集在这种种图像符号形式里的社会意识,亦即原始人们那如醉如狂的情感、观念和心理,恰恰使这种图像形式获有了超模拟的内涵和意义,使原始人们对它的感受取得了超感觉的性能和价值,也就是自然形式里积淀了社会的价值和内容,感性自然中积淀了人的理性性质,并且在客观形象和主观感受两个方面,都如此。这不是别的,又正是审美意识和艺术创作的萌芽。

  • 原始歌舞

图腾歌舞分化为诗、歌、舞、乐和神话传说,各自取得了独立的性格和不同的发展道路。继神人同一的龙凤图腾之后的,便是以父家长制为社会基础的英雄崇拜。

翩跹起舞只是巫术礼仪的活动状态,原始歌舞正乃龙凤图腾的演习形式。

  • 有意义的形式

正如音乐的旋律一样,对线的感受不只是一串空间对象,而且更是一个时间过程。那么,是否又可以说,原始巫术礼仪中的炽烈情感,已经以独特形态凝冻在、积淀在这些今天看来如此平常的线的纹饰上呢?那些波浪起伏、反复周旋的韵律、形式,岂不正是原始歌舞升华了的抽象代表吗?

二、青铜饕餮

  • 狞厉的美

所以,远不是任何狰狞神秘都能成为美。恰好相反,后世那些张牙舞爪的各类人、神造型或动物形象,尽管如何夸耀威吓恐惧,却徒然只显其空虚可笑而已。它们没有青铜艺术这种历史必然的命运力量和人类早期的童年气质。

社会愈发展,文明愈进步,也才愈能欣赏和评价这种崇高狞厉的美。

恰恰只有在物质文明高度发展,宗教观念已经淡薄,残酷凶狠已成陈迹的文明社会里,体现出远古历史前进的力量和命运的艺术,才能为人们所理解、欣赏和喜爱,才成为真正的审美对象。

  • 线的艺术

中国书法不是线条的整齐一律均衡对称的形式美,而是远为多样流动的自由美。行云流水,骨力追风,有柔有刚,方圆适度。它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每一幅都可以有创造、有变革甚至有个性,并不作机械的重复和僵硬的规范。它既状物又抒情,兼备造型(概括性的模拟)和表现(抒发情感)两种因素和成分,并在其长久的发展行,终以后者占了主导和优势。书法由接近于绘画雕刻变而为可等同于音乐和舞蹈。并且,不是书法从绘画而是绘画要从书法中吸取经验、技巧和力量。运笔的轻重、疾涩、虚实、强弱、转折顿挫、节奏韵律,净化了的线条如同音乐旋律一般,它们竟成了中国各类造型艺术和表现艺术的魂灵。

在一块极为有限的小小天地中,却以其刀笔和结构,表现出种种意趣气势,形成各种风格流派,这也是中国所独有的另一“有意味的形式”。而印章究其字体始源,又仍得追溯到青铜时代的钟鼎金文。

  • 解体和解放

“如火烈烈”的蛮野恐怖已成过去,理性的、分析的、细纤的、人间的意兴趣味和时代风貌日渐蔓延。作为祭祀的青铜礼器也日益失去其神圣光彩的威吓力量。

然而,当青铜艺术只能作为表现高度工艺技巧水平的艺术作品时,实际便已到它的终结之处。战国青铜巧则巧矣,确实可以炫人心目,但如果与前述那种狞厉之美的殷周器物一相比较,则力量之厚薄,气魄之大小,内容之深浅,审美价值之高下,就判然有别。十分清楚,人们更愿欣赏那狞厉神秘的青铜饕餮的崇高美,它们毕竟是那个“如火烈烈”的社会时代精神的美的体现,它们才是青铜艺术的真正典范。

三、先秦理性精神

  • 儒道互补

正因为重视的不是认识模拟,而是情感感受,于是,与中国哲学思想相一致,中国美学的着眼点更多不是对象、实体,而是功能、关系、韵律。从“阴阳”(以及后代的有无、形神、虚实等)、“和同”到气势、韵味,中国古典美学的范畴、规律和原则大都是功能性的。它们作为矛盾结构,强调得更多的是对立面之间的渗透与协调,而不是对立面的排斥与冲突。作为反映,强调得更多的是内在生命意兴的表达,而不在模拟的忠实、再现的可信。作为效果,强调得更多的是情理结合、情感中潜藏着智慧以得到现实人生的和谐和满足,而不是非理性的迷狂或超世间的信念。作为形象,强调得更多的是情感性的优美(“阴柔”)和壮美(“阳刚”),而不是宿命的恐惧或悲剧性的崇高。所有这些中国古典美学的“中和”原则和艺术特征,都无不可以追溯到先秦理性精神。

浪漫不羁的形象想像,热烈奔放的情感抒发,独特个性的追求表达,它们从内容到形式不断给中国艺术发展提供新鲜的动力。

  • 赋比兴原则

明代李东阳说:“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其二。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寓托,形容模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

  • 建筑艺术

自儒学替代宗教之后,在观念、情感和仪式中,更进一步发展贯彻了这种神人同在的倾向。于是,不是孤立的、摆脱世俗生活、象征超越人间的出世的宗教建筑,而是入世的、与世间生活环境联在一起的宫殿宗庙建筑,成了中国建筑的代表。从而,不是高耸入云、指明向神秘的上苍观念,而是平面铺开、引向现实的人间联想;不是可以使人产生某种恐惧感的异常空旷的内部空间,而是平易的、非常接近日常生活的内部空间组合;不是阴冷的石减少,而是暖和的木质,等等,构成中国建筑的艺术特征。

中国建筑的平面纵深空间,使人慢慢游历在一个复杂多样楼台亭阁的不断进程中,感受到生活的安适和对环境的和谐。瞬间直观把握的巨大空间感受,在这里变成长久漫游的时间历程。实用的、入世的、理智的、历史的因素在这里占明显的优势,从而排斥了反理性的迷狂意识。

“庭院深深深几许”。大概随着晚期封建社会中经济生活和意识形态的变化,园林艺术日益发展。显示威严庄重的宫殿建筑的严格的对称性被打破,迂回曲折、趣味盎然、以模拟和接近自然山林为目标的建筑美出现了。空间有畅通,有阻隔,变化无常,出人意料,可以引动更多的想像和情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种仍然是以整体有机布局为特点的园林建筑,却表现着封建后期文人士大夫们更为自由的艺术观念和审美理想。与山水画的兴起大有关系,它希求人间的环境与自然界更进一步的联系,它追求人为的场所自然化,尽可能与自然合为一体。它通过各种巧妙的“借景”、“虚实”的种种方式、技巧,使建筑群与自然山水的美沟通汇合起来,而形成一个更为自由也更为开阔的有机整体的美。连远方的山水也似乎被收进这人为的布局中,山光、云树、帆影、江波都可以收入建筑之中,更不用说其中真实的小桥、流水、“稻花村”了。它们的浪漫风味更浓了。但在中国古代文艺中,浪漫主义始终没有太多越出古典理性的范围,在建筑中,它们也仍然没有离开平面铺展的理性精神的基本线索,仍然是把空间意识转化为时间过程;渲染表达的仍然是现实世间的生活意绪,而不是超越现实的宗教神秘。实际上,它是以玩赏的自由园林(道)来补足居住的整齐屋宇(儒)罢了。

四、楚汉浪漫主义

  • 屈骚传统

从西汉到东汉,经历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崇儒术”的意识形态的严重变革。以儒学为标志、以历史经验为内容的先秦理性精神也日渐濡染侵入文艺领域和人们观念中,逐渐融成南北文化的混同合作。楚地的神话幻想与北国的历史故事,儒学宣扬的道德节操与道家传播的荒忽之谈,交织陈列,并行不悖地浮动、混合和出现在人们的意识观念和艺术世界中。生者、死者、仙人、鬼魅、历史人物、现世图景和神话幻想同时并陈,原始图腾、儒家教义和谶纬迷信共置一处……从而,这里仍然是一个想像混沌而丰富、情感热列而精豪的浪漫世界。

  • 琳琅满目的世界

尽管道德说教、儒学信条已浸入画廊,也仍然难以掩盖那股根柢深厚异常充沛的浪漫激情。

与历史故事在时间上的回顾想到对应,是世俗生活在空间上的展开。那更是一幅幅极为繁多具体的现实图景。

这不正是一个马驰牛走、鸟飞鱼跃、狮奔虎啸、凤舞龙潜、人神杂陈、百物交错,一个极为丰富饱满、充满着非凡活力和旺盛生命而异常热闹的世界么?

文学没有画面限制,可以描述更大更多的东西。壮丽山川、巍峨宫殿、辽阔土地、万千生民,都可置于笔下,汉赋正是这样。尽管是那样堆砌、重复、拙笨、呆板,但是江山的宏伟、城市的繁盛、商业的发达、物质的丰饶、宫殿的巍峨、服饰的奢侈、鸟兽的奇异、人物的气派、狞猎的惊险、歌舞的欢快……在赋中无不刻意描写,着意夸扬。这与上述画像石、壁画等等的艺术精神不正是完全一致的么?它们所力图展示的,不仍然是这样一个繁荣富强,充满活力、自信和对现实具有浓厚兴趣、关注和爱好的世界图景么?

汉代工艺品正是那个琳琅满目的世界的具体而微的显现,是在众多、繁杂的对象上展现出来的人间力量和对物质世界的直接征服和巨大胜利。

  • 气势与古拙

人对世界的征服和琳琅满目的对象,表现在具体形象、图景和意境上,则是力量、运动和速度,它们构成汉代艺术的气势与古拙的基本美学风貌。

这是一种粗线条粗轮廓的图景形象,然而,整个汉代艺术生命也就在这里。就在这不事细节修饰的夸张姿态和大型动作中,就在这种粗轮廓的整体形象的飞扬流动中,表现出力量、运动以及由之而形成的“气势”的美。

汉代艺术尽管由于处在草创阶段,显得幼稚、粗糙、简单和拙笨,但是上述那种动动、速度的韵律感,那种生动活跃的气势力量,就反而由之而愈显其优越和高明。

当时民间艺术与文人艺术尚未分化,从而像石到汉乐府,从壁画到工艺,从陶俑到隶书,汉语代艺术呈现出来的更多是整体性的民族精神。如果说,唐代艺术更多表现了中外艺术的交融,从而颇有“胡气”的话,那么,汉人艺术却更突出地呈现着中华本上的音调传统:那由楚文化而来的天真狂放的浪漫主义,那人对世界满目琳琅的行动征服中的古拙气势的美。

五、魏晋风度

  • 人的主题

魏晋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重大变化时期。战国秦汉的繁盛城市和商品经济相对萎缩,东汉以来的庄园经济日益巩固和推广,大量个体小农和大规模的工商奴隶经由不同渠道,变而为束缚在领主土地上、人身依附极强的农奴或准农奴。与这种标准的自然经济相适应,分裂割据、各自为政、世代相沿、等级森严的门阀士族阶级占据了舞台的中心,中国前期封建社会正式揭幕。

实际上,魏晋恰好是一个哲学重新解放、思想非常活跃、问题提出很多、收获甚为丰硕的时期。虽然在时间、广度、规模、流派上比不上先秦,但思辨哲学所达到的纯粹性和深度上,却是空前的。以天才少年王弼为代表的魏晋玄学,不但远超烦琐和迷信的汉儒,而且也胜过清醒和机械的王充。时代毕竟是前进的,这个时代是一个突破数百年的统治意识,重新寻找和建立理论思维的解放历程。

确乎有一个历程。它开始于东汉末年。埋没了一百多年的王充《论衡》被重视和流行,标志着理性的一次重新发现。与此同时和稍后,仲长统、王符、徐干的现实政论,曹操、诸葛亮的法家观念,刘劭的《人物志》,众多的佛经翻译……从各个方面都不同于两汉,是一股新颖先进的思潮。

简单说来,这就是人的觉醒。它恰好成为从两汉时代逐渐脱身出来的一种历史前进的音响。

《古诗十九首》以及风格与之极为接近的苏李诗,无论从形式到内容,都开一代先声。它们在对日常时世、人事、节候、名利、享乐等等咏叹中,直抒胸臆,深发感喟。在这种感叹抒发中,突出的是一种性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悲伤。它们与友情、离别、相思、怀乡、行役、命运、劝慰、愿望、勉励……结合糅杂在一起,使这种生命短促、人生坎坷、欢乐少有、悲伤长多的感喟,愈显其沉郁和悲凉。

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这个核心便是在怀疑论哲学思潮下对人生的执着。在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

从黄巾起义前后起,整个社会日渐动荡,接着便是战祸不已,疾疫流行,死亡枕藉,连大批的上层贵族也在所不免。

人们并不一定要学那种种放浪形骸、饮酒享乐,而是被那种内在的才情、性貌、品格、风神吸引着、感召着。人在这里不再如两汉那样以外在的功业、节操、学问,而主要以其内在的思辨风神和精神状态,受到了尊敬和顶礼。是人和人格本身而不是外在事物,日益成为这一历史时期哲学和文艺的中心。

又由于它不再停留在东汉时代的道德、操守、儒学、气节的品评,于是人的才情、气质、格调、风貌、性分、能力便成了重点所在。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貌;而所谓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观,体现出人的内在智慧和品格。

他们畏惧早死,追求长生,服药炼丹,饮酒任气,高谈老庄,双修玄礼,既纵情享乐,又满怀哲意,这就构成似乎是那么潇洒不群、那么超然自得、无为而无不为的所谓魏晋风度;药、酒、姿容,论道谈玄,山水景色……成了衬托这种风度的必要的衣袖和光环。

  • 文的自觉

显赫一时的皇帝可以湮没无闻,华丽优美的词章并不依赖什么却被人们长久传诵。自魏晋到南朝,讲究文辞的华美,文体的划分,文笔的区别,文思的过程,文作的评议,文理的探求,以及文集的汇纂,都是前所未有的现实。刘勰的《文心雕龙》则不但专题研究了像风骨、神思、隐秀、情采、时序等创作规律和审美特征,而且一开头便说,“日月叠壁,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这形。此盖道之文也”,把诗文的源起联系到周孔六经,抬到自然之“道”的哲学高度,可以代表这一历史时期对文的自觉的美学概括。

他们以极为优美的线条形式,表现出人的种种风神状貌,“情驰神纵,超逸优游”,“力屈万夫,韵高千古”,“淋漓挥洒,百态横生”,从书法上表现出来的仍然主要是那种飘俊飞扬、逸伦超群的魏晋风度。甚至在随后的石碑石雕上,也有这种不同于两汉的神清气朗的风貌反映。

  • 阮籍与陶潜

阮籍的诗所以那么隐而不显,实际包含了欲写又不能写的巨大矛盾和苦痛。

与阮籍一样,陶潜采取的是一种政治性的退避。但只有他,算是找到了生活快乐和心灵慰安的较为现实的途径。无论人生感叹或政治忧伤,都在对自然和对农居生活的质朴的爱恋中得到了安息。

从而,自然景色在他笔下,不再是作为哲理思辨或徒供观赏的对峙物,而成为诗人生活、兴趣的一部分。

六、佛陀世容

  • 悲惨世界

可以想像,在当时极端残酷野蛮的战争动乱和社会压迫下,跪倒或端坐在这些宗教图像故事面前的渺小的生灵们,将以何等狂热激动而又异常复杂的感受和情绪,来进行自己灵魂的洗礼。

但他们又仍然是当时人间的形体、神情、面相和风度的理想凝聚。尽管同样向神像祈祷,不同阶级的苦难毕竟不同,对佛的恳求和憧憬也并不一样。梁武帝赎回舍身的巨款和下层人民的“卖儿贴妇钱”,尽管投进了那同一的巨大佛像中,但它们对象化的要求却仍有本质的区别。

北方的实力和军威虽胜过南朝,却一直认为南朝文化为中国正统。

  • 虚幻颂歌

艺术趣味和审美理想的转变,并非艺术本身所能决定,决定它们的归根到底仍然是现实生活。朝不保夕、人命如草的历史时期终成过去,相对稳定的和平时代、繁荣昌盛的统一王朝,曾使边疆各地在向佛菩萨祈求的发愿文中,也向往来生“转生中国”。天上与人间不是以彼此对立而是以相互接近为特征。这里奏出的,是一曲幸福存梦想,以引人入胜的幻景颂歌。

  • 走向世俗

除却先秦不论,中国古代社会有三大转折。这转折的起点分别为魏晋、中唐、明中叶。社会转折的变化,也鲜明地表现在整个意识形态上,包括文艺领域和美的理想。在敦煌,世俗场景大规模地侵入了佛国圣地,它实际标志着宗教艺术将彻底让位于世俗的现实艺术。

可见,把历时数百年之久的中国佛教艺术当作一个混沌的整体对待是不行的,重要的是历史的分析和具体的探索。从天上人间的强烈对照到它们之前的接近和谐,到完全合为一体;由接受和发展宗教艺术到它的逐渐消亡,这是一个漫长而曲折复杂的过程,但艺术思潮和美的理想这种发展变化却完全是合乎规律性的。

七、盛唐之音

  • 青春、李白

《春江花月夜》这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一种“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憧憬和悲伤。所以,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春花春月,流水悠悠,面对无穷宇宙,深切感受到的是自己青春的短促和生命的有限。它实际并没有真正沉重的现实内容,它的美学风格和给人的审美感受,是尽管口说感伤却“少年不识愁滋味”,依然是一语百媚,轻快甜蜜的。

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写这首诗时满腹牢骚、一腔愤慨的,但它所表达的却是开创者的高蹈胸怀,一种积极进取、得风气先的伟大孤独感。它豪壮而并不悲痛。

  • 音乐性的美

韩愈说:“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伎。喜怒窘穷,忧悲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岩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炎,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万物之变,可喜可愕,一表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

盛唐诗歌和书法的审美实质和艺术核心是一种音乐性的美。

  • 杜诗颜字韩文

从而,美的整个风貌就大不一样了。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可捉摸,那种超群轶伦、高华雅逸的贵族气派,让位于更为平易近人、更为通俗易懂、更为工整规矩的世俗风度。

八、韵外之致

  • 中唐文艺

总起来说,除先秦外,中唐上与魏晋、下与明末是中国古代思想领域中三个比较开放和自由的时期,这三个时期又各有特点。以世袭门阀贵族为基础,魏晋带着更多的哲理思辨色彩,理论创造和思想解放突出。明中叶主要是以市民文学和浪漫主义思潮,标志着接近资本主义的近代意识的出现。从中唐到北宋则是世俗地主在整个文化思想领域内的多样化地全面开拓和成熟,为后期封建社会打下巩固基础的时期。

  • 内在矛盾

在词里面,中、晚唐以来的这种时代心理终于找到了它的最合适的归宿。内容决定形式。与从中唐经晚唐到北宋的这种艺术发展相吻合,在美学理论上突出来的就是对艺术风格、韵味的追求。

  • 苏轼的意义

正是这种对整体人生的空幻、悔悟、淡漠感,求超脱而未能,欲排遣反戏谑,使苏轼奉儒家而出入佛老,谈世事而颇作玄思,于是,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苏轼在美学上追求的是一种朴质无华、平淡自然的情趣韵味,一种退避社会、厌弃世间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态度,反对矫揉造作和装饰雕琢,并把这一切提到某种透彻了悟的哲理高度。苏东坡生得太早,他没法做封建社会的否定者,但他的这种美学理想和审美趣味,却对从元画、元曲和明中叶以来的浪漫主义思潮,起了重要的先驱作用。直到《红楼梦》中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更是这一因素在新时代条件下的成果。

九、宋元山水意境

  • 缘起

随着社会生活的重要变化和宗教意识的逐渐衰淡,人世景物从神的笼罩下慢慢解放出来,日渐获得了自己的现实性格。这种社会阶级的特征也相当清晰地折谢在中国山水画上:人与自然那足娱悦亲切和牧歌式的宁静,成为它的基本音调,即使点缀着负薪的樵夫、泛舟的渔夫,也决不是什么劳动的颂歌,而仍然是一幅掩盖了人间各种痛苦和不幸的懒洋洋、慢悠悠的封建农村的理想图画。

禅宗教义与中国传统的老庄哲学对自然态度有相近之处,它们都采取了一种准泛神论的亲近立场,要求自身与自然合为一体,希望从自然中吮吸灵感或了悟,来摆脱人事的羁縻,获取心灵的解放。千秋永在的自然山水高于转瞬即逝的人世豪华,顺应自然胜过人工造作,丘园泉石长久于院落笙歌……以禅喻诗,当时已是风会时髦;以禅说画(山水画),也决不会待明末董其昌的“画禅室”才存在。它们早就有内在联系了,它们构成了中国山水画发展成熟的思想条件。

  • “无我之境”

“真山水如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见其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林泉高致》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色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王维诗)这种异常广阔的整体性的“可游、可居”的生活—人生——自然境界,正是中国山水画去追求表现的美的理想。

这一特色完整地表现在客观地整体地描绘自然的北宋(特别是前期)山水画中,构成了宋元山水的第一种基本形象和艺术意境。画面经常或山峦重叠,树木繁复;或境宽远,视野开阔;或铺天盖地,丰盛错综;或一望无际,邈远辽阔;或“巨嶂高壁,多多益壮”;或“溪桥渔浦,洲渚掩映”。这种基本塞满画面的、客观的、全景整体性的描绘自然,使北宋山水画富有一种深厚的意味,给予人们的审美感受宽泛、丰满而不确定。它并不表现出也并不使观赏者联想起某种特定的或比较具体的诗意、思想或情感,却仍然表现出、也使人清晰地感受到那整体自然与人生的牧歌式的亲切关系,好像真是“可游、可居”在其中的。

  • 细节忠实和诗意追求

如果看一下马远、夏珪以及南宋那许许多多的小品:深堂琴趣、柳溪归牧、寒江独钓、风雨归舟、秋江暝泊、雪江卖鱼、云关雪栈、春江帆饱……这一特色便极为明显。它们大都是在颇为工致精细的、极有选择的有限场景、对象、题材和布局中,传达出抒情性非常浓厚的某一特定的诗情画意来。

  • “有我之境”

与文学趣味相平行,并具体体现在这一趣味构成元画特色的是,对笔墨的突出强调。如所指出,诗境深厚宽大,词境精工细巧,但二者仍均重含而不露,神余言外,使人一唱三叹,玩味无穷。曲境则不然,它以酣畅明达,直率痛快为能事,诗多“无我之境”,词多“有我之境”,曲则大都是非常突出的“有我之境”。

十、明清文艺思潮

  • 市民文艺

这是一种经过高度提炼的美的精华。千锤百炼的唱腔设计,一举手一投足的舞蹈化的程式动作,雕塑性的亮相,象征性、示意的环境布置,异常简洁明了的情节交代,高度选择的戏剧冲突(经常是能激起巨大心理反响的伦理冲突),使内容和形式交融无间,而特别突出了积淀了内容要求的形式美。这已不是简单的均衡对称、变化统一的外在形式美,而是与内容、意义交织在一起。

把这种市民文艺展现为单纯视觉艺术的,是明中叶以来沛然兴起的木刻版画。

  • 浪漫洪流

“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李贽《焚书·童心说》

《牡丹亭》主题并不单纯是爱情,杜丽娘不只不是为柳生而还魂再世的,它所不自觉地呈现出来的,是当时整个社会对一个春天新时代到来的自由期望和憧憬。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茶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春归怎占先。……

  • 从感伤文学到《红楼梦》

这固然是家国大恨,也正是人生悲伤。沧海桑田,如同幻梦;朱楼玉宇,瓦砾颓场。前景何在?人生的意义和目标是什么?一切都是没有答案的渺茫,也不可能找到答案。于是最后归结于隐逸渔樵,寄托于山水花鸟……

浪漫主义、感伤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这就是明清文艺思潮三个不同阶段,这是一条合规律性通道的全程。在第三阶段(乾隆),时代离开解放浪潮相去已远,眼前是闹哄哄而又死沉沉的封建统治的回光返照。复古主义已把一切弄得乌烟瘴气麻木不仁,明末清初的民主民族的伟大思想早成陈迹,失去理论头脑的考据成了支配人间的学问。

笼罩在宝黛爱情的欢乐、元妃省亲的豪华、暗示政治变故带来巨大惨痛之上的,不正是那如轻烟如梦幻、时而又如急管繁弦似的沉重哀伤和喟叹么?

《红楼梦》终于成了百读不厌的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到这里达到了一个经历了正反合总体全程的最高度。与明代描写现实世俗的市民文艺截然不同,它是上层士大夫的文学,然而它所描写的世态人情、悲欢离合,却又是前者的无上升华。

  • 绘画与工艺

他们既可说是上述明代浪漫主义、明清之际感伤主义的在清代的余波,也可说是相当于文学思潮的第三阶段批判现实主义的个性反抗即与黑暗现实社会的不协调。这是一种合规律性的文艺潮流的发展,不是一两个人或偶然现象,而有其深刻的社会的和思想的内在逻辑。包括像当时正统文学中的袁枚倡性灵,重情欲,斥宋儒,嘲道学,反束缚,背传统,时时闪烁出某种思想解放的光彩,也是这同一历史逻辑的表现一样。它们共同地体现出、反射出封建末世的声响,映出了封建时代已经外强中干,对自由、个性、解放的近代憧憬必将出现在地平线上。

也可以说,它们是以另一种方式同样指向了近代资本主义,它们在风格上与明代市民文艺非常接近。 

结语

对中国古典文艺的匆匆巡礼,到这里就告一段落。跑得如此之快速,也就很难欣赏任何细部的丰富价值。但不知鸟瞰式的观花,能够获得一个虽笼统却并不模糊的印象否?

艺术的各种突出的不平衡性,经常使人怀疑究竟能否或应否作这种美的巡礼。艺术与经济、政治发展的不平衡,艺术各部类之间的不平衡,使人猜疑艺术与社会条件究竟有无联系?能否或应否去寻找一种共同性或普遍性的文艺发展的总体描述?民生凋敝、社会苦难之际,可以出现文艺高峰;政治强盛,经济繁荣之日,文艺却反而萎缩。同一社会、时代、阶级也可以有截然不同、彼此对立的艺术风格和美学流派。……这都是常见的现象。客观规律在哪里呢?维列克(Rene Wellek)就反对作这种探究(见其与沃伦合着《文学概论》)。但我不能同意这种看法,因为所有这些,提示人们的只是不应作任何简单化的处理,需要的是历史具体的细致研究。然而,只要相信人类是发展的,物质文明是发展的,意识形态和精神文化最终(而不是直接)决定于经济生活的前进,那么这其中总有一种不以人们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在通过层层曲折渠道起作用,就应可肯定。例如,由于与物质生产直接相连,在政治稳定经济繁荣的年代,某些艺术部类如建筑、工艺等等,就要昌盛发达一些,正如科学在这种时代一般也更有发展一样。相反,当社会动乱生活艰难的时期,某些艺术部类如文学、绘画(中国画)却可以相对繁荣发展,因为它们较少依赖于物质条件,而正好作为黑暗现实的对抗心意而出现。正如这个时候,哲学思辨也可以更发达一些,因为时代赋予它以前景探索的巨大课题,而不同于在太平盛世沉浸在物质岁月中而毋须去追求精神的思辨、解脱和慰安一样……总之,只要相信事情是有因果的,历史地具体地去研究探索便可以发现,文艺的存在及发展仍有其内在逻辑。从而,作为美的历程的概括巡礼,也就是可以尝试的工作了。

一个更大的问题是,如此久远、早成陈迹的古典文艺,为什么仍能感染着、激动着今天和后世呢?即将进入新世纪的人们为什么要一再去回顾和欣赏这些古迹斑斑的印痕呢?如果说,前面是一个困难的艺术社会学的问题,那么这里就是一个有待于解决的、更为困难的审美心理学问题。马克思曾经尖锐地提过这个问题。解决艺术的永恒性秘密的钥匙究竟在哪里呢?一方面,每个时代都应该有自己时代的新作,诚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尽管是莎士比亚,也不能代替今天的作品,艺术只有这样才流成变异而多彩的巨川;而从另一方面,这里反而产生继承性、统一性的问题。譬如说,凝冻在上述种种古典作品中的中国民族的审美趣味、艺术风格,为什么仍然与今天人们的感受爱好相吻合呢?为什么会使我们有那么多的亲切感呢?是不是积淀在体现在这些作品中的情理结构,与今天中国人的心理结构有相呼应的同构关系和影响?人类的心理结构是否正是一种历史积淀的产物呢?也许正是它蕴藏了也提供着人类心理共同结构的秘密?生产创造消费,消费也创造生产。心理结构创造艺术的永恒,永恒的艺术也创造、体现人类传流下来的社会性的共同心理结构。然而,它们既不是永恒不变,也不是倏忽即逝、不可捉摸。它不会是神秘的集体原型,也不应是“超我”(SuPerego)或“本我”(Id)。心理结构是浓缩了的人类历史文明,艺术作品则是打开了的时代魂灵的心理学。而这,也就是所谓“人性”吧?

重复一遍,人性不应是先验主宰的神性,也不能是官能满足的兽性,它是感性中有理性,个体中有社会,知觉情感中有想像和理解,也可以说,它是积淀了理性的感性,积淀了想像、理解的感情和知觉,也就是积淀了内容的形式,它在审美心理上是某种待发现的数学结构议程,它的对象化的成果是本书第一章讲原始艺术时就提到的“有意味的形式”(significant form)。这也就是积淀的自由形式,美的形式。

美作为感性与理性,形式与内容,真与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与人性一样,是人类历史的伟大成果,那么尽管如此匆忙的历史巡礼,如此粗糙的随笔札记,对于领会和把握这个巨大而重要的成果,该不只是一件闲情逸致或毫无意义的事情吧? 

俱往矣。然而,美的历程却是指向未来的。 


李泽厚 2010-08-22 08: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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