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几位“多余人”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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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余人”一词源自19世纪的俄罗斯文坛,是对当时一种文学典型的命名。他们属于贵族知识分子,但既不满足于自己的上流社会,又不能跳出这种生活的小圈子与人民结合,所以在他人看来就成了社会上“多余”的人。“多余人”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多数出身于没落的名门望族,素受文化教养,不为官职钱财所利诱;也能看出现实生活中的某些弊病和缺陷,在反动专制和农奴制下深感窒息。他们虽有变革现实的抱负,但缺少实践。他们生活空虚,性格软弱,没有向贵族社会抗争的勇气,只是用忧郁、彷徨的态度对待生活,在社会上无所作为。所以,我国高校的大部分《外国文学史》教材中说,了解“多余人”形象,“有助于人民认识沙俄专制制度的罪恶,也能帮助读者洞察到贵族青年知识分子身上的严重缺陷。”
  “多余人”形象的几个主要典型是:(1)叶甫盖尼·奥涅金(普希金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是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多余人”,他厌恶首都彼得堡的世俗社交生活,来到了气息清新的乡村。他拒绝了外省地主的女儿达吉雅娜的爱情,又在决斗中枪杀了自己的挚友连理斯基。待他象拜伦一样从各地漫游归来,在彼得堡再次同达吉雅娜邂逅相逢,反过来向达吉雅娜求爱时,此时,已成为社交界贵妇人的对方却拒绝了他。奥涅金既愤世嫉俗,同时又远离人民,空虚无为。(2)别尔托夫(赫尔岑小说《谁之罪》的主人公)本来有着“卓越的才能”和“伟大的抱负”,“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敞开着心扉”,但一旦进入社会,就处处碰壁,而被迫成为“多余”的人。(3)毕巧林(莱蒙托夫《当代英雄》的主人公)是一名贵族军官,天资聪颖,才智出众,对由当时环境支配下的那种空虚无聊生活感到失望,但又没法摆脱,因此苦闷彷徨,甚至玩世不恭。“狂热好动”与“人格分裂”是他的两大个性。作为第二代“多余人”,毕巧林比奥涅金更有才能,因而其悲剧性也更深刻。(4)罗亭(屠格涅夫同名小说的主人公)聪明、热忱、好思想、善辞令,向往真理、憧憬未来;但囿于当时的社会条件,加之本人脱离人民、缺乏毅力,他无论是在社会事业上还是在爱情事业上都碰了壁,遭到惨败。绝望之余,他只好承认自己的“无用”与“多余”,“生来就是无根的浮萍”,最后默默地在1848年6月巴黎墓战中牺牲了,临死前手里还拿着一面红旗。罗亭的最大特点是“夸夸其谈”,“坐而论道”,缺乏实干精神。(5)奥勃洛摩夫(冈察洛夫同名小说的主人公)是最后一个“多余人”典型,尤其龌龊不堪。他虽说生性善良、颇有教养,但由于祖传的庄园领地和300多个农奴供其享用,故无忧无虑,无所事事,天长日久便失去了意志和兴趣,养成了悠闲散漫、好吃懒做的习惯。他害怕任何变动,无论友谊、爱情都没法使他振作,只知道成天躺在沙发上,直到最后默默地离开人世。作者通过这个人物反映了当时俄国生活的停滞,以及社会上要求变革现状的愿望。
  用作家们自己的话来说,“多余人”群像是“既非孔雀,又非乌鸦”的中间人物。他们既有缺点,又有优点;而且他们的缺点除了与他们自己思想、阶级上的局限性有关外,更多的还是他们所处时代的局限性。从叶甫盖尼·奥涅金到奥勃洛摩夫,整个俄国社会越来越腐败,这是其背景;而诸“多余人”形象越来越龌龊便是其表现了。所以,作家们通过这些人物主要是反映现实的黑暗,希望改变现实,扭转时局。
  无独有偶,在中国二三十年代的文学史上,也出现过这样一批类似的“多余人”形象。这是很正常,很必然的。一则,本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其社会背景与19世纪的俄国有相似之处,阶级矛盾尖锐,国家暗无天日,民族日趋衰亡,人们渴望变革,以打破这种悲观的现状;二则,中国的“多余人”们的特征,也是属于中、上层知识分子(包括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地主大家族子弟等),有才识、有个性,对现状不满,欲图振兴却又看不到出路,因而内心矛盾、冲突;三则,在一些作家们作品中的“多余人”角色身上,未尝不存在作者自己的影子。这与俄国文坛也是不谋而合的。不少作家们声称,他们的小说就是他们本人的准“自传”。作家与角色都是贵族知识分子,既有自己在才学、人品方面的诸多优点,同时又难免有思想上、阶级上、时代上的局限与不足。作家尽管在认识上要高于角色,但其本质是一样的,他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渗透着自己的爱憎情感与对未来的追求、愿望。当他们对自己笔下的人物由欣赏走向批判时,他们就算是跳出了自己阶级、身份局限上的藩蓠,走向了新生。
  中国二三十年代文学史上的几个主要“多余人”形象是:鲁迅笔下的涓生、巴金笔下的觉新、柔石笔下的肖涧秋、叶圣陶笔下的倪焕之、曹禺笔下的周萍等等。
  鲁迅的第二部小说集《彷徨》,收入了他在1924至1925年创作的11个短篇小说。其中的一些篇什,多适应当时文化界阶级分化的形势,对几个接受了民主思想的知识分子进行探索,描述其痛苦与挣扎,也反映其在个人奋斗路途上的破产。但鲁迅毕竟是鲁迅,他笔下的这些人物并不完全等同于一般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自我表现。他们是革命阵营中首先觉悟的部分,但其个人抗争是软弱无力、一事无成的。其个人解放并不能离开社会解放单独完成。《彷徨》比起《呐喊》来尽管多了些忧郁的情绪,但笔法更冷峻,现实主义的力度更深刻,对于旧社会的分析与批判也更成熟、内在了。
  当挪威现实主义剧作家易卜生的作品《娜拉》传至中国以后,在“五四”时期的中国引起过长时期的强烈的社会反响。人们开始热烈讨论爱情、婚姻等重大问题。为此,鲁迅撰写了《娜拉出走之后》等一系列文章,提出了自己的正确观点。此外,他还创作了他一生中唯一的爱情题材小说——《伤逝》,具体、生动地回答了大家:在当时的中国,获得了爱情自由以后,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吗?不!绝对不可能!单有成功的婚姻还远远不够,只有消灭旧礼教,打破旧制度,才能达到持久的幸福。《伤逝》的主人公涓生,在他与子君达到个性解放与婚姻自由的目的,勇敢地冲出旧家庭、建立新家庭后,他们原以为从此美满顺利,结果一系列现实问题马上出来了:子君妄图扯紧涓生的衣角走路,让小家庭生活麻痹他的意志;当失业的打击到来时,子君就无以自处了。涓生起初还是有思想、有追求的,急于“救出自己”,视子君为累赘,想甩掉她。就这样,爱情濒临破灭的边缘,最终两人不得不分手。子君回到自己家里以后,性格懦弱的她,因受不了父亲的严威与旁人的冷眼,不久即郁郁而死。为此,涓生陷入了深深的悔恨和悲哀当中。他彷徨,探索。然而,新的出路又在哪里呢?他仍然迷惘。小说把批判寄托在事实的描述和感情的抒发里。鲁迅既以人物的遭逢来谴责社会的压力,同时又对知识分子的弱点进行了深入的剖析。
  在《彷徨》中,鲁迅还描绘了另外两个“多余人”形象。《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本来也是个有理想、有作为的青年;可是,在几经波折之后,便变成了一个“敷敷衍衍,模模糊糊”的人士,把他的精力与时间消耗在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既然不能自拔,也便失去了一切决断的能力与战斗的意志。《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曾经是个挂着“新党”头衔的赫赫人物,所以黑暗社会给予了他很大的打击,弄得他承受流言与失业的威胁,几乎要到挨饿、乞讨的卑下地步。结果他不得不向恶势力妥协,做了一个旧军阀(师长)的顾问,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并且以一种愤懑无奈的心情与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人生,对待社会,最后带着强烈的精神创伤,寂寞无助地死去。《在酒楼上》与《孤独者》反映了革新势力与传统势力间的尖锐对立,弥漫着革命退潮时期的沉重历史气氛。鲁迅以无比激愤的心情,描写角色悲惨的遭遇与强大的痛苦,同时无情批判了他们性格上的弱点。对于教育知识分子认识自己的处境,抛弃旧的生活道路,这无疑是很有现实意义的。
  《家·春·秋》是巴金的代表作,由3部连续性长篇小说组成,作者称之为“激流三部曲”。尤其第一部《家》最为光彩夺目。它创作于30年代初,描写了发生在20年代初四川成都一个高姓大家族中的故事。其中,觉新是作者刻画得形象最丰满的一个典型。他思想矛盾、性格复杂,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成功的“多余人”之一。作为同样的一位青年,他也曾为新思潮所触动,偶有奋发进取、希求新貌的一面;他善良,正直,尽管他自己不想作封建家族的叛逆者,却保护了他那些敢于反抗与斗争的弟妹们。但更重要的是,由于背着因袭的重担,长期接受的封建正统教育,以及长房长孙(“大少爷”)的地位,使他对旧家庭、旧制度一直抱着幻想,留恋难舍。觉新性格懦弱,缺乏“新生”的勇气和力量,面对封建恶势力的重重压迫,他一方面悲痛伤感,另一方面又无可奈何,只得逆来顺受,得过且过。他既成了旧制度的牺牲品,同时又不断充当着旧制度的维护者。对此,作者批判和否定了觉新屈从于封建势力的“作揖哲学”、“无政府主义”,同时,对他内心中的矛盾与痛楚又寄予了应有的同情。巴金在该小说中还塑造了另一个形象——“新人”觉慧,他是觉新的弟弟,敢作敢为,积极革命,并将他与觉新形成鲜明对比,告诉读者这样一个道理:如果对旧制度、旧势力迁就妥协,就必定会成为旧制度、旧势力的牺牲品与殉道者;只有摆脱其羁绊,奋起抗争,青年人才能争得“美丽的青春”。
  肖涧秋是又一个典型的中国现代“多余人”。他是小说《二月》的男主人公。《二月》是《左联五烈士》之一、鲁迅极为赏识的青年作家柔石的代表作,出版于1929年11月,反映了大革命时期浙江省偏远乡镇的生活。作品通过描写肖涧秋的生活经历和遭遇,再现了旧中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动荡不安时代里的苦闷、彷徨与探索。自师范学校毕业以后,肖涧秋长期在外漂泊奔波达6年之久,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等到他实在觉得厌倦了,便来到一个名叫芙蓉镇的小地方,希图过一种安静的生活。然而,芙蓉镇并非“世外桃源”,缺乏宁静与平和,肖涧秋很快就被卷入了其矛盾斗争的漩涡当中,他对自己在大革命中牺牲的老同学的妻子儿女分外同情,预想用个人的努力来救助文嫂一家,以改变孤苦善良者的不幸处境。结果,这遭到了一些别有用心的歹人与愚昧冷漠的俗人的诽谤、攻击和鄙视、不解。同时,他与陶岚的自由恋爱,也引起了有些人的嫉妒和仇恨。最终,孤儿的夭亡、文嫂的自尽,给了肖涧秋深重的打击;他无力改变现实,又不愿意随波逐流,于是不得不逃离芙蓉镇,一走了之。肖涧秋是一个“极想有为,怀着热爱,而有所顾惜,过于矜持”的人,是一个游离、彷徨于大革命时代的青年知识分子典型。他终于没有成为一枚齿轮,只好还原为一粒石子。柔石通过主人公的失败和几种知识分子倾向的描绘,揭露了当时的黑暗社会现实,同时在客观上也对脱离现实的人道主义与个人奋斗进行了否定,让人们由此“照见自己的姿态”,去思考与探求人生道路。《二月》受到过鲁迅先生的好评,对其相当不错的思想价值与艺术水平给予了充分肯定。当然,它也存在一些缺点:对肖涧秋的同情过多,而对他身上的消极成分剖析不够深,情感有些低沉,也没能给知识分子们指出一条新的出路来。
  在作者的另一部作品《旧时代之死》中,柔石还塑造了另一位“多余人”形象——朱胜yǔ@①。长篇小说《旧时代之死》初稿写成于1926年春夏,1929年8月经鲁迅推荐而得出版。它描写“一位落在时代的熔炉中的青年,8天内所受的‘熔解生活’的全部经过”。作者“收拾青年们所失落着的生命的遗恨,结构成这部小说”。其主人公朱胜yǔ@①原来就是一个热情洋溢、富有抱负的青年,由于乃父去世,他的家道衰落,导致他失学、失业,甚至病倒,精神上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他也由此看穿了社会“残暴与专横的辗转、黑暗与堕落的代替、敷衍与苟且的轮流”的真面目,故而憎恶它,想对它发起抗争。但是,朱胜yǔ@①又缺乏抗争的勇气和力量,看不到光明的彼岸,于是深感压抑、痛苦与彷徨。“一种旧的力压迫他,欺侮他;一种新的力又引诱他,招呼他。他对于旧的力不能反抗,对于新的力又不能接近,他只是在愤恨和幻想中,将蜕化了他的人生;在贫困和颓废中流尽了他一生的泪”。后来朱胜yǔ@①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住在尼姑庵里,并把其中的尼姑奉作精神的母亲,皈依她所提倡的“一切皆空”的人生哲学。他坚决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所以当得知朱婚妻自尽以后,他内疚、绝望、厌世,最后只好也服毒自杀了。这部小说展示了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动荡黑暗的大革命年代,既无勇气与决心投入群众的革命洪流,又不愿与旧社会同流合污,因而犹豫、徘徊、悲观、绝望,最终归于毁灭。在其《自序》中,作者宣告:“我是意识地野心地掇拾青年的苦闷与呼合,凑合青年的贫穷与忿恨;我想表现着‘时代病’的传染与紧张。”作者把朱胜yǔ@①看作是“这个时代的象征”,并“寄希望这旧时代,同他俩一同死亡”。对主人公的不幸遭遇,作者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可是,对他的脆弱、悲观和厌世,作者也作了毫不留情的批判。柔石在作品中揭露和控诉旧时代的罪恶的同时;还通过主人公自杀前的呐喊等形式,透露出对美好理想的憧憬和对革命前程的探求。小说《旧时代之死》尽管仍存在基调低沉等缺点,但对于当时“站在新时代台前奋斗,或隐在旧时代幕后挣扎的朋友们”,都是有一定的启发与教育作用的。它曾得到过鲁迅先生的好评,称它“总算是一部……优秀之作。”
  叶圣陶笔下的倪焕之是第4个重要的“多余人”。《倪焕之》曾被茅盾称为二三十年代中国文坛的“扛鼎之作”。它以小学教师倪焕之的生活经历作为线索,形象地再现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五卅运动”、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大革命失败等重大历史事件的真实面貌。倪焕之是个既有时代特征,又有鲜明个性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对待教育与革命的关系上,他始终站在超政治超阶级的立场,将两者对立起来,而陷入了唯心主义二元论的泥淖。由于受辛亥革命的启蒙,倪焕之萌发了初步的民主革命思想。同时,他还受到了教育至上的改良主义思想影响。他与蒋冰之合搞“革新教育”,就是企图以教育改造社会、代替革命。“五四运动”的狂潮把他从家庭、学校推入了社会,使他认识到了自己鄙视政治、脱离实际、“教育至上”的严重错误。他开始把教育同革命联系起来,要求自己“做个革命的教师”。但是,由于仍然没有脱离二元论的窠臼,他始终把教育与革命等量齐观,认为教育是革命的主要内容,甚至是“凭借”。“五卅运动”中,他的思想有了一次飞跃,肯定了工农的伟大作用,喻其为“万古煌耀的太阳”,而他自己,“飞行的终点正就是这个太阳”。在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中,倪焕之身上具有了更多的政治色彩,成了左派革命党人,一个激进的革命者。然而,他脑海中潜伏的“教育至上”观并未得到彻底清算,不时阻碍着他的进步;当工人起义进入白热化阶段后,他却闭起门来起草乡村教育计划,将发展乡村师范当作一帖“能收百效的药”。而当起义胜利之日到来时,他依旧固步自封,没想到要从根本上推翻旧制度,摧毁旧教育,而仅仅对原有的教育体系作些措施、方式上的细枝末节改革,也便暴露了其改良主义的危害性与反动性,因此,到了小说末尾,与将介石磨刀霍霍扑向工农政权与共产党人,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惨遭失败之际,倪焕之一下子堕入了苦闷的深渊,消沉、颓废,对前途丧失信心与希望,郁郁病死,结束了自己年轻的一生。倪焕之的人生故事,体现了中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追求真理、走向革命的历程中,其艰难、曲折、复杂。同时,读者也可以从中看出历史潮流对一个人的有力影响。倪焕之的身上包含有作者叶圣陶的一些影子。作品对他昔日所搞的“革新教育”破产的描写、“教育至上”思想的批判,实际上也就同作者本人过去的某些改良主义认识作了彻底的否定、摒弃、清算。所以,这部小说是不同寻常的。
  第5大中国“多余人”形象是曹禺剧本《雷雨》中的周萍。《雷雨》是曹禺在1933年创作的第一部剧本,这也是作者的代表之作,它反映了在北方都市里大资本家周朴园家中矛盾、复杂的人际关系。剧中的周萍是一个悲剧式人物。他是周朴园的长子,按理说应该成为家里的宠儿、周朴园事业上的当然继承人。然而不幸的是,他只是周朴园与当年周家侍女鲁侍萍的私生儿,生活在没有母爱、只有父严的家庭中。尽管他在物质上养尊处优、吃穿不愁,但在精神上则是十分的苍白,空虚、苦闷、压抑。他的出身、教养和生活环境,造就了他自私、虚伪、玩世不恭却又犹豫怯懦的极其矛盾、复杂的性格。这种性格表现在各个方面:一方面他竭力要维护父亲的尊严与威信,维护父亲亲手建立起来的“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族利益;另一方面他又诅咒父亲、诅咒家庭,并且以其不轨行为直接破坏父亲的声望,损害周家的利益。为填补精神上的空虚,他一时感情冲动,占有了自己的后母繁漪,乃铸大错。可是,为了自救,为了寻找新的刺激,他又将繁漪遗弃,却把同父异母的妹妹四凤给诱骗了,陷入更加无法自拔的苦闷的深渊。他企图继承乃父的衣钵,但又缺乏乃父那种创业的意志、魄力与手腕。他虽然没有资产阶级兴家立业时的“雄心”,却有其荒淫无耻、贪图享乐的劣根性,还有封建没落时期的颓废和消沉。他虽然有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的愿望,却不幸生活在封建势力已日薄西山、行将就木,而资产阶级亦日益腐朽、软弱无力的衰亡时代。这个时代,绝不会给他提供任何改良现况的物质与精神力量,只是以他的灭亡而告终。正如作者所云,他不过是一个“美丽的空形”,一个没有生命价值的纨绔子弟。周萍是其父亲周朴园罪恶的产物,同时也是周朴园罪恶的延续与代价。故作者曹禺在《雷雨·序》中写道,他创作这部剧本,就是为了“发泄着被压抑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多余人”典型,主要就是涓生、觉新、肖涧秋、倪焕之、周萍这5个。从涓生到周萍,我们同样可以看出,由于社会越来越黑暗,矛盾越来越激烈,“多余人”也变得越来越羞耻、可恶。这与俄罗斯的同类现象的发展轨迹,简直如出一辙!此外,前文提到的魏连殳、吕纬甫、朱胜yǔ@①3个,也是相当重要的“多余人”形象。在下文中,笔者想再谈及几个较重要的人物。
  茅盾的早期作品,创作于1927年前后的《蚀》三部曲,是由《幻灭》、《动摇》、《追求》3个中篇小说组成。其中的《追求》描写了大革命失败后一批从革命队伍中游离出来的青年知识分子(包括“大时代中一小卒”张曼青、“半步主义者”王仲昭,以及曹志、章秋柳等人)的生活、思想与精神状态。他们在白色恐怖之下,苦闷、彷徨。可是,他们仍不甘心消极,还要继续努力,希图对社会有所贡献;但由于没有正确思想的引导,其追求就带有很大的盲目性,不得不处处受阻。他们都是人生的迷途者,其命运必然是可悲之极,或消沉厌世,或盲目乱闯,或任性放荡,或自甘堕落,而演绎出一幕幕“幻灭”的悲剧来。
  郁达夫小说《沉沦》(1921年出版)的主人公“他”也是一个“多余人”典型。“他”作为中国留日学生,性格忧郁孤癖,同时又多愁善感、内心自卑,甚至有变态情结。这个“弱国子民”沦落在异国他乡,在强烈的民族歧视气氛中,他那强烈的爱情要求又遭到压抑和扭曲,因而失望、忧伤、羞怯、悲哀,最终发展为性变态。“他”先是手淫——“被窝里犯的罪恶”,继而偷窥旅馆主人的女儿洗澡,去野外偷听男女幽会时的私语,直到本人跨进妓院,结果是投海自杀。“他”始终觉得周围的人都在怀着恶意把眼光射到他的背脊上,瞧不起他,故而感到十分孤寂。而这都是因为他是中国人。他在心里喊道:“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在最后投海自杀时,他又运眺祖国方向,撕心裂肺地喊道:“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分明是作者本人在喊,而非一个变态患者。作品洋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反映民族歧视心理给主人公造成的巨大精神创伤。但是,更重要的还是主人公自己性格上的矛盾、冲突,这不能不说是基于其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本质在认识上的局限性。“他”身上包含着作者郁达夫突出的“自传”色彩。郁达夫在创作完《沉论》之后还回忆它说:“人生从十八九到二十余,总是要经过一个浪漫的抒情时代的,当这时候,就是不会说话的哑鸟,尚且要放开喉咙来歌唱,何况乎感情丰富的人类呢?我的这抒情时代,是在那荒淫惨酷、军阀专政的岛国里过的。眼看到故国的陆沉,向受到异乡的屈辱,与夫所感所思,所经历的一切,剔括起来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是忧伤,同初丧了夫主的少妇一般,毫无气力,毫无勇毅,哀哀切切,悲鸣出来的,就是那一卷当时很惹起了许多非难的《沉沦》”(见《忏余独白》)。
  郑振铎早期的短篇小说《淡漠》(1923年)很有些近似于鲁迅的《伤逝》。一对“五四”时代的青年学生文贞与芝清,因志同道合而实行自由恋爱,并各自摆脱了原有婚姻的束缚。但是,由于他俩彼此对“人生目的”的看法、态度各不相同,再加上文贞把恋爱看得超过了一切,太过理想化,必定酿成最后的悲剧。其同居的开始,亦正是其分手的起点。《男方芝清》经过生活的磕碰,变得现实、世故、随波逐流起来。对此,文贞深表不满,由挚爱他而淡漠、消极、悲观,以至于幻灭。这时她认为:他俩已生活在“两个绝不相同的思想世界上”了,分手不可避免。
  沙汀创作于“抗日战争”期间的长篇小说《困兽记》,大规模地反映了国统区后方知识分子的生活与遭遇,描写他们蜗居于四川某小城镇中,在时局扭转后的苦闷、抑郁、愤怒和追求。一位从前线归来的旧友唤起了他们抗战初期宣传抗日的热情;但当他们重新筹备演剧活动时,却因为不容于反动当局而归之失败。小说以此情节为主线,还穿插着因生活苦闷而发生的爱情纠葛。在这群小知识分子身上,同样存在着浓浓的“多余人”性格:虽然希望有所作为,但终因力量弱小,并且内心彷徨,结果一事无成,纵使有激情,如果缺乏实干精神,优柔寡断,脱离群众,而又眼高手低,岂非徒留笑料?
  总之,通过以上众多“多余人”形象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学史上,由于时代背景类似,由于作家们自己的出身、经历、思想也相近,创作出了一批与19世纪俄罗斯文坛的“多余人”典型大同小异的文学形象来。如果要再深入分析,他们之间在产生、表现、结局上尚有些许的差别,而各个人物也有具体的不同;但是,在更多方面,他们还是出入不大的。中国的现代作家们从俄罗斯文学中得到启发,汲取精华,为我国的文学事业作出了其杰出的贡献。这一批光彩夺目的“多余人”典型,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人物长廊中都占据着比较重要的地位。
湘潭大学学报:哲社版116~120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李子迟19991999 作者:湘潭大学学报:哲社版116~120J3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李子迟19991999

网载 2013-09-10 20:4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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