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纪事
2005-05-10人物周刊? 朱学勤
进厂不久一个意外感觉是,“突出政治”在外面一浪接一浪,里面却还是多少代人流传下来的老传统:看重技术。工人们还是相信“一招鲜,吃遍天”,手有绝技者,厂长、总工程师也让三分。“金钳工,银车工,吊儿郎当是电工”,很快传染到我们这批新工人中。中共十大前后,各地提拔新生力量,有人政治上积极,工人们暗地里捣蛋,在他考勤表签名栏内代填四个字,就叫“新生力量”,一时传为笑谈。做私活成风,私活也以“手艺”论“英雄”。莫言那篇小说问世三十年前,早有手巧者把“丰乳肥臀”打磨成开酒瓶的不锈钢拔子,凹凸有致,夸张而不失浪漫。我动手能力差,曾经拿一个塑料淋喷头拧成灯头状,插上灯泡,聊作台灯,自己觉得很受用,却因外形粗劣,被伙伴们讪笑了很长时候。
黄师傅从东北老工业基地来,很受徒弟们推崇。每年夏天停产大检修,管工们要在这一星期内,把平时跑冒滴漏的各型管道抢修完毕。大型弯头没有标准件,须自己动手烤制,不知现在的管工同行们怎么干?在当时,要让那些大口径钢管如面条般柔软弯曲,只能如此“蛮干”:用黄沙填实管道,防止煨弯时瘪皱;挖坑在下面架火猛烧,只烧当中一段,两头浇水冷却,以限定其弯曲半径;眼见那段钢管在烈火下烧呈桔红色,黄师傅发一声喊,众人拉着两端猛一拐弯,“弯头”立现,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这活很粗笨,但在这一行已属高技术含量,诀窍在于依管径粗细计算高温下的延伸系数,众人惟黄师傅马首是瞻。黄师傅依据的是一本发黄变脆的小册子,那里面有口诀,按照他的吩咐去做,百发百中。我曾看过那本小册子,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是50年代初苏联技术员在东北培养中国工人用的小册子,马粪纸油印,夹杂使用了一些东北土语。须知我们这个厂是珍宝岛冲突后,出于反苏备战的需要,经李先念批示创建的,假想敌就是“苏修”。谁能料到,二十年后我们使用的技术手段,却还有苏联人的亲手嫡传?再过二十年后,我能说这是历史的“吊诡”了,当时说不出这种文绉绉的话,只觉得怪异,还有些神秘。
每年春季都要下乡打井支援抗旱,按当时高调,要说成“巩固工农联盟”。住进窑洞,山里人好酒好菜招待,我在豫西山区结交的一两个农友,就来自这种季节性的“工农联盟”。人是好人,但是乡办厂与国营厂的关系却很紧张。日常三班倒,要像防贼一样防着“工农联盟”:有厂内征地工里应外合,偷水,偷油,还偷电。1977年大检修,全厂拉闸断电,让供电车间检修线路。厂区主线拉闸了,当地乡办企业偷搭在我们线路上的支线不可能也拉闸,支线并联在县里的电网上,一旦这里拉闸,县里的小电网就反过来向这里输电,十分危险。车间主任为赶工期,催逼电工们上杆子检修,众人皆推辞,惟有一人二话不说,拿起脚爬子,蹭蹭蹭就往上面爬,刚够着电线,立刻被高压电流击中,直愣愣坠落下来。厂区又响起消防车出动的凄厉嚎叫,我们跟在消防车后跑,这一回去抢救的不是薛班长,而是一个更为年轻的工友了,那一年他只有十九岁!
工友姓史名奇,确也出身史学世家,其父史苏苑,郑大历史系主任,很有造诣的唐史专家。我与史奇住同一栋青工宿舍,斜对门,曾一起准备高考,他没有学过高中课程,无师自通,每次模拟测验,卷子总比我做得好。平时乐乐呵呵,学说一口豫西山区土话,没有一点高知家庭出身的清高气。出事后,史老先生伤心地说:“子女中就这个小儿子天资最好,能继承家学,想不到就他失去高考机会。”他从电线杆上摔落,辗转病榻,错过了1977年开始的高考,还错过了恋爱,一生都被扭曲。1982年我考取研究生回上海,他还在那里寻医治疗,正经受一段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右腿接骨后,与左腿不齐,砸断再接;却又发生肌肉坏死,遂将另一条好腿切开,与右腿绑在一起生长,待坏腿恢复血色,再将两腿从当中活活劈开!大年三十,我带着母亲烹制的几碟小菜,去他住宿的复兴岛小旅馆,在病床上一一摆开,两人喝小酒过年。他在病痛中的坚忍曾感动过不止一位女性,其中一位护士似乎有一些意思。他问我上海风俗人情,如此姻缘能否实现?我只能给以不太乐观的估计,户籍制乃大陆民间天大窒碍,寻常百姓绝难冲破,八九以悲剧告终。我不敢看他动了六次手术的伤腿,不敢多说大学里的新鲜事,对他生活中出现的短暂热望又不能鼓励,放下酒杯,黯然无语。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云,但很快恢复常态,没事人一般:“你看你,喝酒过年,过年喝酒!”
命运烧红了,骤然冷却,也能成“弯头”。当年工友中有伤、有残,还有暴病而亡的,幸存者或提前退休,或待岗在家。当年有多少青春段落,老来有多少报废“弯头”:事先不填实,架到火上就是一顿爆烤,两头一拉,不是瘪,就是皱。
朱学勤 2013-08-22 21:18: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