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之徐友渔:后极权研究文选 后极权时代的精神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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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极权时代的精神景观

刘晓波

后极权时代的最大特征是:一方面,统治者在合法性危机中还要 拼命维持独裁,但其统治效力日益下降;另一方面,民间不再认同独 裁制度,一个自发扩张的民间社会逐渐凸现,尽管还无力马上改变现 存制度,但社会在经济上和价值上的日益多元化,正在以滴水穿石之 功不断地蚕食着僵硬的政治一元化。

具体到精神层面,后极权的中国进入了「犬儒化」时代:没有信 仰、言行背离、心口不一。人们(包括高官和党员)不再相信官方主

旋律,以利益效忠代替了信念忠诚,私下里的骂娘、抱怨、调侃「伟 光正」及其高官,已经成为民间的「饭局娱乐专案」,但在公开场合, 既得利益的诱惑和要挟,使绝大多数人仍要用「人民日报」的腔调来 歌功颂德,而且,这类公开献媚的脱口而出,就像私下骂娘时的口齿 伶俐一样,似乎已经成为国人的习惯性反应。

体制内精英的人格分裂

在体制内走红的中青年精英的身上,普遍表现出一种「地下工作 者现象」:在公开场合照本宣科,决不会放过任何仕途腾达的机会, 但在私人饭局上则完全是另一套语言,他们会说:「虽然我在朝,你 在野,其实我们的内心想法是一致的,只不过方式不同,你在外部呐 喊,我在内部瓦解 ...... 」云云。他们会为你讲一些所谓的内幕消息 和分析政局走向,介绍最高决策层的每个人各自的特点,哪个人最有 希望成为大陆的蒋经国,甚至会说出让你惊叹的和平演变策略 ...... 等等。他们认为,和平演变成功的最大动力,来自他们这些「身在曹 营心在汉」体制内开明派,而且官当的越大、伪装的越像、潜伏的越 深,将来里应外合的成功率就越高。他们最为一致的说辞是:体制内 有想法的人很多,这些人做的事,对于政治改革的意义远远大于体制 外的反对派。每次和他们聊天,就觉得他们似乎个个都有戈巴契夫的 远大抱负、忍辱负重的韧性和足够的政治智慧。也许是小时候看革命 电影太多,中毒太深,以至于我常常把他们想像成打入敌人内部的足

智多谋的地下工作者。

这类现象远远不限于官员,在新闻界、教育界、文化界、经济 界 ...... 比比皆是。六四后下海、发了财的熟人,总会隔一段时间请 你光顾丰盛的饭局,每一次饭局都会狂侃天下大事且信誓旦旦地表 示:下海挣钱决不是为了发财本身,而是为了将来干大事。他们列举 了种种下海的社会意义:1,直接参与市场化和私有化的进程,为将 来的政治民主化提供最基础的经济制度依托;2,为一些落难的朋友 提供帮助,为将来体制外反对派重返政坛积累经济资源。他们最爱说 的一句话就是:干革命没钱不行,越是为了将来的成功,现在就越要 挣大钱,打下丰厚的经济基础。3、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有钱人 干的革命,肯定是代价最小的革命,因为商场教会了他们精确的成本 和收益的计算,决不会干那种成本高昂而收益甚微的革命。有钱人参 政,鼓动暴力革命的概率最小,推动渐进和平演变的可能性最大。

所以,对「三个代表」和「新三民主义」,他们既不看好也不讨 厌。理由是:这些理论总比毛的革命论强,也比邓的四项基本原则强, 甚至有人认为它们是中共政权由敌视人性向人性化转变的第一步,如 同用软绵绵大众文化包装硬邦邦的主旋律,总比赤裸裸的刀光剑影的 口号要好一样。

 对年轻一代的大面积腐蚀

最可悲的是,如此犬儒化生存也普遍地腐蚀着青年一代。

六四后的整肃使许多人被开除出党,也有更多人主动退党,想入 党的人数曾一度逐年锐减。然而,经过十多年的强制遗忘和利益收买, 青年人要求入党的人数逐渐回升。现政权为了显示中共对青年一代的 吸引力,近些年七一庆典,官方的宣传造势强调年轻人积极要求入党 的人数大幅度上升,特别要突出在校大学生入党人数的增长。据央视 报道,全部在校大学生中,要求入党的比例已高达百分之六十。这一 资料又恰好与媒体发布的另一调查数位相配合:年轻人拥护中共的比 例高达百分之六十五。至于入党和拥护中共的理由,报道的侧重点也 有理想主义转为现实主义:既不谈共产党的宗旨,也不谈远大的共产 理想,更不谈党的斗争精神,而是绕了一个很大的弯,着重谈论中共 的丰功伟绩,从毛泽东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到邓小平领导 下的「中国人民富起来了」,最后落实为「三个代表」和「新三民主 义」。这样的宣传,意在告诉观众: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共,创造了国 力增强、国威提高和国民富足的醒目政绩,所以对年轻学子越来越具 有感召力。

观者可以怀疑这些由官方发布的数位,但只要对现在的年轻人有 所了解,大概就不会再有多少置疑。被小康前景和实用主义浸泡的后 「六四」一代,最关注的事物大都与深刻的思想、高贵的人性、清明 的政治、人文关怀、超验价值无关,而是对生活采取一种实用主义和 机会主义的态度,主要的人生目标集中在当官、发财或出国,主要趣 味是追逐时尚、高消费和明星酷相,沈溺于网路游戏和一夜情。因为, 在年轻一代未获独立生活之前,家庭小环境和社会大环境,已经把他

们浸入了特权意识和惟利是图的大染缸之中。

从社会环境看,中共的意识形态灌输切断了历史,造成一代代人 的记忆空白。尽管中共执政以后,大陆人历经了难以想像的种种劫难, 但是后「六四」一代基本没有甚么铭心刻骨的苦难记忆,没有对制度 性镇压和警察国家的体验,而只有对「一切向钱看」和「有权就有钱」 的切身体验,对「不择手段」的耳濡目染,他们眼中的成功人士是一 夜暴富者和各类大众明星。所以,他们对讲述历史苦难和现实黑暗显 得极不耐烦,认为总是讲反右啦大跃进啦文革啦六四啦,总是批评政 府,总是揭露社会的阴暗面 ...... 完全没有必要。他们会以自身的富 足生活和官方提供的种种资料来证明中国的巨大进步。

 对外英雄对内懦夫,全无道德内疚

从家庭环境看,现在的青年人大都是独生子,所以是家庭的核心, 俗称「小皇帝」。他们从小就享受着唯我是从和衣食无忧的生活,体 验不到父辈和底层的艰辛;他们养成了惟我是从的「自我中心」意 识,而缺少关心他人的情怀。何况,他们一旦考上大学,更成为家庭 的宠儿和社会的骄子。所以,他们被家庭娇惯成绝对的自我中心主义 者,被社会引导向富贵攀比和追逐高消费来享受人生。那些中了状元 的农村孩子中的大多数,所关心的也并不是怎样帮助农民改变受歧视 的命运和摆脱贫困,而是毕业后怎样变为成功的城里人、人上人,以 便彻底摆脱世代为农的命运。农村大学生的这种想法实乃理所当然。

近年来,大陆民间的民族主义之狂躁甚至远胜过官方,年轻一代 具有最大的社会激情就是民族主义,特别是反美反日反台独,已经成 为大陆年轻一代表达国家关怀的主要领域和民族仇恨的宣泄口:中美 「撞机事件」、日本人的「珠海买春」、日本留学生在西北大学的所谓 「辱华事件」、小泉参拜靖国神社、中国人赵燕在美国被警察殴打、 亚洲杯的中日足球决赛 ...... 皆要引来年轻爱国者的群情激愤和小题 大做,网路民族主义话语越来越暴力化、流氓化,表现为杀声四起的 疯狂诅咒和为国捐躯的豪言壮语。然而,再强的爱国心也不会妨碍其 机会主义的生存方式,不要说对政府性暴行的普遍沈默,即便是对社 会性暴行也大都避而远之。同情心的麻木和正义感的匮乏,已经变成 一种社会流行病:暴病街头的老人无人管,失足落水的农家女孩无人 救;车匪路霸在车上行凶和当众强奸,满车青壮年却无人挺身而出; 小流氓押着两个少女游街示众几百米,大家都在围观看热闹却无人施 以援手 ...... 这类令人心寒的社会新闻,经常见诸于大陆媒体,就连 中央电视台的相关栏目也时有报道。

这就是大陆年轻一代的民族主义:对外的口头英雄主义和对内的 行动懦夫主义。当年克林顿访华在北大演讲,提出特别爱国且不太友 好的问题的女生,如今已经做了美国人的媳妇。这样富于戏剧性的故 事,自然会成为热炒一阵的新闻。更可悲的是,面对这种言词和行为 之间的悖论,他们甚至连一点点心理波折或内心自问都没有,很自然 地骂了,也很自然地去美国留学了。骂美国的时候,真的义愤填膺; 坐上飞往波士顿的班机时,更有发自内心的欣喜若狂。

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署名为「leonphoenix 」的网民的帖子,开 头便是:「我喜欢美国的商品,喜欢美国的大片。喜欢美国的自由。 羡慕美国的富裕和强大,但更多的时候我还会和很多人一起大喊:『打 倒美国佬!!!』因为这是弱小群体本能也是必然的反应。」这位网友以 匿名的方式道出了犬儒化「爱国主义」的真谛。

无怪乎一些具有自由主义取向的大学教师们感叹说:整个九十年 代,官方的意识形态灌输,在大学生身上取得了最大的效益。

同样,年轻一代也是以犬儒的态度对待入党问题。最近大学生要 求入党的人数有大比例回升,但真正信仰共产主义的人实属凤毛麟 角,正如年轻人中敢于向体制性野蛮和身边暴行说「不」的人也只是 凤毛麟角一样。我不知道那个做了美国媳妇的北大女生是不是党员, 如果不是,她的行为还不足以构成大陆年轻人的典型生存方式;如果 是,她在校时的种种表现和毕业后的选择,就极为典型地示范了大陆 青年的生存方式:「经济人理性」的畸形泛滥,即以追求个人利益最 大化的诉求为核心的生存方式。说得好听点是个人利益意识的觉醒, 说得难听点就是惟利是图之辈。他们积极要求入党却不信共产主义, 他们充满反美的爱国激情却又沈迷于种种由美国引领的时尚 ...... 而 最最奇特的在于,他们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自相矛盾之忧,更没有 任何道德负担,反而自我感觉良好,只要得到了收益,就自以为每一 次选择都是英明的。

在不甘于随波逐流的大学生中,积极争取入党的人最多,其目的 决不是信仰上的理想主义,而是基于个人抱负。因为,在中共执政的

大陆,无论毕业后干甚么,要想尽快成功,入党总比不入党要好。近 几年,关于大学生择业的多次社会调查都显示:想进入党政衙门做公 务员,已经成为大学生择业的首选。他们谈起入党的动机来,全然没 有任何党八股气,而是极为实用且雄辩。

有一位与我辩论得面红耳赤的大三学生说:在中国,想有所作为 就必须入党,这样才有机会在仕途上发达,才能手握大权,而只有手 握大权,才能干事。入党有什么不好?当官或发财有甚么错?既能为 个人及家庭挣得体面的生活,又能为社会作出超过一般人的贡献。

中共生存方式与年轻学子相似

 表面上看,他们的生存方式与中共的意识形态说教没有任何共同 之处,但是,只要熟悉中共发迹史的人,一眼就会看出,中共的生存 方式||夺权、掌权和维持政权||与这些年轻学子的生存方式有着 内在的实质性的一致,那就是机会主义的「利益至上」和「为达目的 而不择手段」。所以,「韬光养晦」、「胯下之辱」「有奶便是娘」、「无 毒不丈夫」之类的生存智慧,便成为他们为人处世的座用铭。而且, 这些没有超验追求、没有道德底线的犬儒化的生存智慧,一以贯之于 几千年的历史,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所谓毛时代的共产理想在邓小 平的实用主义「猫论」时代的衰落,被认为是毛时代与邓时代的主要 区别之一,而在实际上,毛的生存策略和行为方式皆围绕着「权力」 旋转,何时有过理想坚守和道义底线,毛的解放全人类高调并不妨碍

他不择手段地整人杀人,甚至扬言不惜要为全球一片红而牺牲三分之 一人类。

换言之,无论是积极争取入党的大学生及其知识精英,还是体制 内官员和下海商人,几乎无人在道义上真正拥护现行制度,而他们的 实际行为却有助于现行制度的稳定。

在分裂的人格中生活得悠然自在的现象,与整个社会的精神分裂 症非常协调。小道消息、政治民谣和黄色笑话,成为六四之后大陆中 国的一大奇观,既被用于人们发泄不满和抨击时政,又被用于饭局上 的调剂气氛和松弛神经。中国真的已经进入了一个「调笑时代」,除 了电视中的各类晚会、娱乐栏目、喜剧和小品之外,执政者和官场腐 败成为最大的民谣和笑话的素材库,几乎每个人都能讲一段以黄色为 调料的政治笑话,几乎每一城镇和每一村庄都有广泛流传的讽刺性民 谣,它们才是大陆民众真正的公共语言,与官方控制的公开媒体上的 语言形成了鲜明的对立:如果你每天只接受来自公开媒体的资讯,就 会恍如生活在天堂里;如果你每天只汲取私下聊天的资讯,就会觉得 这里是地狱。前者所描述的是一片光明,后者所呈现的则是暗无天日。 而这些民间的资讯交换和传播无法在阳光下公开进行,只能在私人之 间的小圈子里流传。官方的各类公开的和非公开的禁令构成正规黑幕 制度,权贵们在黑幕中瓜分全民资产和搞政治阴谋;私下流传的小道 消息是由恐怖统治造成的非正规黑幕,民众在黑幕中发泄不满和自寻 开心;两种黑幕下的大陆人遵守着同一套规则,即正规制度下的潜规

则。

生活在巨大反差中的犬儒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别扭:私下里万骂唾 弃的中共政权仍然稳稳当当,中共高官仍然在全民的私下诅咒中风光 无限。每一个私人相聚的饭局,都是一次牢骚发泄和政治笑话的表演 秀,有些嘲弄当权者的黄色政治笑话,在无数个不同的饭局上被反复 演绎。如果说,苦难、抱怨、不公和不满,在社会底层是发自内心的 真情实感,那么出自现存秩序的受益阶层(权贵阶层、各类精英和城 市白领)的怨恨,就变成了牌桌上和饭局上的自我娱乐。牢骚和嘲弄, 早已失去了匕首和投枪的锋芒,失去了真正的道义力量,随着饭局的 结束而结束,丝毫不影响人们在公开场合中的另一种表演。这种民间 娱乐类似毒品,具有麻醉的功能,人们陶醉在摔扑克牌和洗麻将牌的 悦耳声音和饭局上的嬉笑之中,像消费商品一样消费着苦难、黑暗和 不满。而笑过之后一切如故:要说谎时就说谎,要黑心时就黑心,要 钻营时就不择手段 ......

后极权大陆的精神景观既分裂又同一:体制内行为与体制外行 为、官方语言和民间语言、公开表态和私下聊天、悲剧现实和喜剧表 演之间的分裂,达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但这分裂又奇妙地统一于犬 儒化的生存方式之中,苦难现实被转换成小品化的民间娱乐,发泄不 满转化为自我麻醉,嘲讽权贵退化为自娱表演。除了享乐和消费之外, 似乎仅存的硕果只剩下「经纪人理性」的畸形发达:不择手段地谋求 个人利益的最大化。

二○○四年九月十五日于北京家中


刘晓波 2013-08-22 15:3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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