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锯齿啮痕录 4.离开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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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离开成都

  离别成都之前,除了听从省文联总务科刘科长的吩咐,多次去凤凰山麓的机关 农场,运回育栽的桉树苗和桑树苗,运回猪饲料、劳动工具、家具、窗框、门扇等 等什物,并在省文联东风路建筑工地栽树、种棉花而外,我抓紧时间做了两件事: 一是焚稿,一是读书。

  先说焚稿。我把五十年代初期以来存积的一大堆函件、底稿、笔记,乃至我认 为没用处的书本,一一清理出来,最后过目一遍,回味回味,感伤感伤,然后狠心 撕碎,大有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之概,投入南方丙丁。我的前半生足足烧了一个钟头。 在清理过程中,最有趣的是在箱底发现一大张新崭崭的全国粮票九十斤。想起了, 这是1956年省文联总务科寄给我的,当时我在北京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进修, 日子过得飘飘然。三年后,大饥饿的日子里,我竟然忘记了这里还藏着九十斤粮票。 如果当时找到它们,我也不会饿得发昏,害肿病了。佛说,一饮一啄,都是前生注 定,倒真的有一点像呢。七个月后,天下大乱,邱原躲红卫兵,离开成都流亡,我 叫何洁把这九十斤全国粮票给他送去了。

  再说读书。朦胧地感到大难之将至,到时候恐怕读不成书了,不如趁它将至未 至,拼命多读几本,正如篮球赛快要终场了,双方都要拼命投篮一样。我对每一本 翻开的书说:“你们要寂寞了!”便用双目紧紧地吻它们,不分昼夜。四十天内, 我温习了五部书,它们是《庄子》《涌幢小品》《殷虚卜辞综述》《中国古代历史 新研》《古典新义》,新读了六部书,它们是《殷虚文字集联》《积微居小学述林》 《读书管见》《古史零证》《远古文化史》《读金器刻辞》——这一本马叙伦着 《读金器刻辞》是我在离开成都之前亦即文革爆发前夕最后购买的一本书。我读每 本书的时候,常常在想:“哪天叫我走呢?这本书能不能读完呢?”每读完一本书, 总是暗自庆幸,仿佛高崖垂下的绳梯我又攀了一段。我当然希望绳梯不要断,让我 一直攀到崖顶。不过我也深知,这一具绳梯早迟会断的,只是不知道断在哪一本书 的哪一页。人面临着威胁读书,就像都德笔下的那个法兰西小学生读最后一课,对 所学的印象特深。倒是悠闲读书,如吃零食,过嘴便忘。在这期间,曾经在农场管 过我改造的卢德银两次劝我用架架车把藏书拉到古旧书店去卖了,我都一笑置之, 心想:“你未免太不了解右派分子了。”还有一位至今不知是谁的同志,想来也是 一条蠹鱼,他托司机曾绍华来商谈购买我的藏书,整卖零卖随我。我很不悦,对曾 绍华说:“你去告诉他,我还在买书。”最后买的这一本《读金器刻辞》被我抢先 读完了,在1966年4月19日我被通知命运已被决定之前。阿Q又一次胜利了。

  1966年4月19日下午,省文联人事科长李彬找我谈话,说:“刚才和金堂县委 组织部通了电话,已经最后决定,送你回原籍去,可能是到你家乡城厢镇的菜蔬社 劳动。你的档案早已转到县委组织部去了,今后该那里管你了。到了那里,千万要 听话啊。你是作为退职处理,我们给你退职费五百多块钱,你拿回去添置些家具吧。 记住,还要订一份《四川日报》,好好学习,跟上形势。”我立即表示愉快服从, 决心劳动一生。在前一日,我因为等待得不耐烦了,已向李彬写了一份报告,要求 快些送我回原籍去。这份报告,同我九年来写的那些思想情况报告一样,想来还存 在我的档案内。幸好原稿尚在日记本上,我现在读了觉得很真实,不妨摘引结尾一 段,向读者老实交代,如下:

    我只希望做一个体力劳动者,而且做到生命最末一日。这个愿望是真   诚的。自我有生,三十五载,还从未作如是想过。劳动九年,亦未下过如   此决心。以往劳动,虽不嫌脏怕重,看似积极,其实从未立志劳动终身。   每月领三十元生活费,横顺有的是。有此可依赖,自然会认为劳动不是我   的终身事业。改造不好,此当是一大原因。今则既下决心,誓不徘徊。若   存一丝一毫苟且恋栈之想,则非圆颅方趾之人,犬??猪??视之可也。岁月不待,   农场归来,匆匆将两月矣。请求领导速决,好去新的岗位。                     流沙河  1966. 4. 18

  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当然能够愉快服从,甚至不打一个嗯吞。临结尾那一句口 气很硬,译成白话便是这样:“谁还想赖在你省文联,便不是人,是猪,是狗!” 一个被改造的右派分子,不做出一副摇尾乞怜状,竟然说这样的硬话,恐怕应予教 育。不过领导上急于赶我走,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我愿滚蛋,免除领导上“包 庇”大右派之嫌,他们就放心了。他们只顾他们自身的安全,所以踢开我。

  李彬同我谈话以后,省文联党组书记,那个断臂大校,又找我去临别赠言。他 一开腔就走火,说了一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我若要耍赖,便可以扭住这句 话,要求留在省文联,不走。我笑笑,听他继续说。万法归宗,最要紧的是“多买 一些主席着作,一有空就学”啦,“劳动要用主席思想作指导,不要为劳动而劳动” 啦。抱歉的是太难做到,在我。这时候,省文联党组副书记,一位诗人,大约是有 事情要找断臂大校商量,走了进来。断臂大校赠言暂停,拟作介绍,望望诗人,又 望望我,问道:“你们认识吗?”诗人红着脸,只笑不点头。我谅解他,便抢着说: “不认识。”其实是认识的。岂但认识,九年前还有幸与他同坐茶馆,在他家中住 过,无所不谈。后来我出了事,彼此便忽然互不相识了。我不想妨碍别人的官运, 所以主动划清界限,说不认识,于是断臂大校又作介绍,很认真地。我站起来,向 诗人一鞠躬,心里想笑。

  两天后,奉省文联之命,卢德银押送我回原籍金堂去。他不是董超、薛霸之流, 他在路上待我很好。我也不是林冲,我在路上小声唱歌,庆幸自己永别了布后街2 号。我唱的是弗斯特的《康塔基老家》。离开那古老的双扇黑漆大门的时候,我没 有回头。我的离开,被押送回原籍,不错,真是一个信号——中国历史上荒谬罕见 的所谓文革在布后街2号宣布开始的一个信号。挨第一炮的,有幸,是我!

  五天以后,即4月26日,《四川日报》发表批判李伏伽的文章,来势甚猛。文 章末段,不忘旧恨,又揪出九年前已被批臭了的我的《草木篇》来。4月28日, 《成都晚报》发表批判李伏伽《夏三虫》的文章,又扯着我骂。我被当作天平秤的 砝码使用,要衡量某人的“罪恶”,便放我到天平秤盘上去。搞臭一个好人,只须 说他像流沙河一样就行了,何其省事。幸好这时候我已经离开省文联了。


流沙河 2013-08-22 13: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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