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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脚厚腺带体类说》,是一则精彩绝伦的政治/种族/性别寓言的小“蹄”大做。一边是自陈遭受艺术迫害的铜雕家,发动“一只猪脚守卫战”的静坐示威,一边是自剖猪脚情结的留德生物学博士,将岛屿独立运动的完美,幻想成与污秽母体切离后洁净如玉的猪蹄。蒋勋甘冒大不韪,将“本土文化的精致化”比做万镇猪脚上模仿德国猪脚的红色蝴蝶结,俏皮流行之余,更令人“蹄”笑皆非。然而小说中拍案叫绝的幽默嘲讽钻到了底,竟反转成最是不可言说的惊怖意象/异象,“那一夜,他梦到自己回到了万镇,在许多巨大的白色猪脚中,用巨大的镊子一根一根拔去猪脚上的毛。月亮圆而且大,发白,猪脚也像月亮一样,白而且大,一堆一堆,堆到天上去”。超现实的猪脚,配上潜意识的月亮,最是熟悉处,却有最阴森最不对劲最毛骨悚然的恐怖。 ——张小虹 猪脚厚腺带体类说 文/蒋勋 第一次到万镇的人都十分惊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猪脚。在市镇中心的广场,一般用来置放伟人铜像的地方,便有一尊用两千七百四十一只猪脚构造起来的铜雕塑像。设计这尊塑像的李君,为了坚持是两千七百四十一只猪脚,与市镇代表的会计人员争执了月余。会计人员认为两千七百四十只猪脚在核报预算上是一个整数,他们委婉地向李君解释:“国人的会计观念是必定删除零头的。因此,亲爱的李君,你的两千七百四十一只猪脚,即使被我们通过,一旦呈报到上级,还是会被删除的。” 李君最近留了辫子,细细的一撮拖在脑后,很像一只美丽的猪的尾巴。 会计人员从形貌上判断李君是一个颓废、邋遢的家伙,心里揣测这一只可有可无的猪脚李君是会同意删除的。在会计人员的心中,这一只猪脚的删除也只是形式,不过是为了证明会计人员对市镇重大建设操有生杀大权以及被尊重的意思吧。 不料这个“颓废、邋遢的家伙”竟然大怒。李君立刻向新闻界公布了这项消息,并且赤膊在他塑造的猪脚模型前拍照,寄给记者。各大媒体以显着的篇幅报导这件“近年来最严重的艺术迫害事件”。 “一只猪脚守卫战”,各大报以显着版面刊登这则消息。新闻界、文化界和艺术界联合起来发动了静坐、示威游行,并冲进中央级的决策机构,使正在扬言要进行民主改革的城市领袖十分难堪。 猪脚塑像经过月余的争执,演变成政治事件。原来喜出望外的李君,不多久却因为各大学艺术系学生的介入,情势愈趋复杂。部分北部的艺术学生认为李君自万镇北上,掀起这样的狂潮,是向北部挑战,便有意排挤李君,逐渐以北部流行的“解构主义”的论点严厉批判了李君设计的落伍性格。 “那只是在偏僻一隅的小小万镇发展出来的个人梦魇而已,完全没有世界的前瞻性。” 在城市广场上原来由艺术界共同用保利龙塑造起来象征艺术自由的一只五十公尺高的巨大猪脚塑像在一夜间被激进的艺术学生摧毁了。他们围绕在残碎的猪脚碎片的四周舞蹈,向猪脚的碎片吐唾、撒尿,或当众手淫把精液喷射上去,引起围观者的欢呼。 午夜过后,城市领袖驶车经过广场,看到李君孤独坐在一堆如垃圾般的保利龙碎片中。这是城市的凌晨,大部分城市居民犹在熟睡之中。城市领袖有习惯在每天这个时间驱车在各处浏览。他觉得这是一个颓丧而败德的城市,而作为这样一个城市的领袖,清晨驱车去认识这城市的堕落与败坏,长年以来,竟成了他唯一的信仰。 “索多玛城——”这个饱受基督教圣经影响的城市领袖喃喃自语着,“索多玛城是伟大的信仰之城,它为了试探人类颓丧与败德的深度而存在。” 城市领袖从后座起身向前,亲吻了他的司机,然后说: “走吧,市民在等待观看我健康的晨泳呢。” 也许因为那一日清晨在广场上偶然的一瞥吧,城市领袖对李君以及猪脚塑像的象征有了复杂的近于悲悯与自怜的情绪。 因此,事件冷淡之后,领袖便在一次巡视万镇的机会中轻描淡写地提到李君,他说:“地方上有才华的年轻人,不可以埋没了。” 市镇代表在一旁笔录,会计人员交头接耳。不多久,万镇的市镇中心的广场上就开始动工塑造了这尊猪脚塑像。而且这次完全没有会计人员的杯葛,一只不少地整整两千七百四十一只猪脚,如手足兄弟一般团结拥抱着。“象征着人类悲哀又温暖的关系,象征着在残断的肢体中人类的互爱。”李君哭泣着宣读塑像揭幕的致词。他已剪去了美丽如猪的尾巴的辫子,穿起了黑色的贵重的礼服,远远望着城市领袖高高悬挂在广场上的照片,心中泛起了一种辛酸的感动。 事实上,有关猪脚塑像的事件只是长期万镇居民吃食猪脚历史的延续而已。 假设万镇没有这尊以两千七百四十一只猪脚构成的巨大纪念碑式的塑像,万镇与猪脚的不可分割的联想是依然存在的。 据说,仅有七万多居民的万镇,每个月消耗的猪脚竟然高达八十四万只。也就是说,每个月,仅仅万镇一地,就有二十一万头的猪必须贡献出它们的四肢来作为人类的食物。 当然,吃食猪脚的并不都是万镇的居民。有极大数量的观光客从岛屿的四处涌向万镇,以吃食万镇有名的猪脚为目的。万镇本身猪脚供不应求,便从全岛输进猪脚,猪脚业的兴盛连带带动了地方繁荣。有一个制鞋业者看到每天数量惊人的猪脚在万镇被人类的胃消化掉,便夸张地说:“幸好不是人的脚,否则一定使台湾的制鞋业在一夜之间倒闭光光。” 当连成车队的吃食猪脚的旅游团陆续进入万镇时,首先看到的是李君杰出的塑像,而后,当车队驶离广场,在万镇大街小巷穿巡时,观光客便看到一堆一堆如小山一般的猪脚置放在万镇街头巷尾。这些刚刚斩剁下来,犹流着红血的猪脚,或已洗涤干净,剔除了污垢杂毛的雪白的猪脚参差堆放着,成了万镇最触目惊心的景象。 “经过了特制酱类和面线一起烹煮的猪脚,使人类嗜食动物尸肉的恐怖经验转换成了一种美好的味觉审美,这就是伟大文明的成就。”一位社会心理学家这样分析,在一份有份量的学报上刊出了他的研究。有了学说的支持,更助长了万镇猪脚业繁荣的持续不歇。 观光客团坐在领袖来过的(几乎每一家万镇猪脚,都强调它们是唯一领袖来过的)猪脚店里。猪脚用青花大盘盛装,并且新近的流行,每一只猪脚都在切断的脚踝部分用红色的丝带绑了一个精致的蝴蝶结。 当本土文化精致化之后,原来处于偏远地区的市镇也开始引进了一些先进国家的观念。据说,猪脚上的红丝带就是万镇一位回乡服务的博士的创见。博士在德国学生物医学,他居住德国时看到德国的酸菜猪脚上绑着俏皮的红丝带,便带动了万镇的流行。然而,以他的专业来说,他是在专心致力于把万镇猪脚的生态变化发展成一种在国际上受重视的学说,这一点,万镇教育水平尚低的居民是很少人了解的。 “猪脚吗?哪有可能?” 当博士偶然透露一点他的学说时,那些“识浅的愚民及学术洋奴们”(这是博士对他们的鄙称)就对博士的努力嗤之以鼻。 博士是在万镇的猪脚中长大的。那时的猪脚业还在原始摊贩形态的经营阶段。博士的童年常常在一堆一堆如山的猪脚间与玩伴玩捉迷藏的游戏,他也顽皮地用猪脚丢掷故作矜持之态的女生,用猪脚与邻村顽劣男童开战,猪脚截断时坚硬的骨骼及蹄尖的锐利是比石头更好的武器。 总之,博士的童年的确是在猪脚中度过的,他最早对爱情及性的梦想,与仇敌的战争都与猪脚结了不解之缘。 博士的父亲原来在万镇庙口摆设一个猪脚摊,博士读小学时开始,每天下课以后就要先负责清洗一堆一堆刚被砍下来的猪脚。因此,自幼年开始,博士就有机会以近似精密解剖学的方法来观察猪脚。他把污血及杂毛清理干净之后,更惊讶于猪脚特别精致的结构上的完美。那被洁净如玉般的厚皮包裹着的有力的足踝使博士的童年经历了如艺术审美一般的洗礼。他特别有兴趣的是在于猪脚一旦与它们臃肿肥胖、并不美观的主人的身体分离之后,它们竟可以独自拥有一种自由完美的品质。 “从臃肿、肥胖、肮脏,而且懒惰的母体上被斩断的这一只猪脚,竟拥有独立完美的一种新的品质。”博士在留学德国的一次台岛同乡会中发表演说,便以极感性的故乡的语言述说了他童年的记忆,使全场怀乡的万镇人为之唏嘘,认为是万镇长期独立运动中最富有象征性的演说。 幼年时长时间在洗刷猪脚的工作中获致的经验,不止影响了此后博士的艺术审美、政治理念、性关系,也同时在他生物医学的专业上给予了他重大的启发。 一直到留学德国期间,他还是爱吃猪脚的。他可以用刀叉轻易地分解开猪脚的骨骼及筋脉的组织,使那些满头冒着大汗的割着猪脚的粗鲁的日耳曼人异常羡慕。 当他以猪脚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之后,他更是常常出入大学城附近一家有名的猪脚店,一待便是一整天。他会以一只叉子支起猪脚,立在面前端详欣赏,完全出神到忘我的地步。日耳曼的店主有些担心他的痴狂是否来自于学业压力太大,便善意引介了也在读大学的自己的侄女Agathe以为开导。 “Agathe——”博士立起一只猪脚,安静地说,“你看,猪脚不像人类的脚掌那样的粗鲁嚣张。它极其收敛,只在两个主要的蹄尖承担巨大的身体重量的压力,因此,所有的美都在这蹄尖上,如母亲一般含蓄,而且担负着最大苦难。” 博士慢慢旋转叉子,让Agathe从四面欣赏这只猪脚,他又说:“你知道,法兰克福学派的Adorno的理论‘意识形态,艺术与美学理论’恰恰证明了我童年的猪脚经验。” 博士与Agathe很快熟络了起来。Agathe对博士有一种神秘的东方的好奇,而博士有关猪脚的如痴如狂的情结似乎也恰恰好可以在日耳曼的心灵中找到相关的联系。那是在一九六八年之后,五月学生潮使学社会学的Agathe特别赞赏博士把Adorno的意识形态与美学理论运用在第三世界的台岛的基层社会行为上。 他们的种族意识、政治意识、两性关系都围绕着猪脚有了亲密的激荡。 “Agathe——”博士在热烈的做爱之后,从床上抬起他肥胖的、腿毛稀疏的左脚,观看了一会儿,嗤嗤笑了起来,他说:“Agathe你知道,人类的脚背是很难直立的。你们欧洲人从十六世纪开始便努力在舞蹈中要踮起脚尖,这是芭蕾(Ballet)的来源。喏,你看,就是这个样子。你不以为,从意识形态的审美来看,这是猪的潜意识情节在艺术上的展现吗?” 博士关于猪与芭蕾的联想使Agathe疯狂笑了起来,摇荡着她肥大的乳房喘不过气地尖叫着。 博士也曾经考虑过以“猪的性欲”为博士论文的研究主题,但是Agathe不十分赞同。Agathe以为“性”的讨论已难以逃脱长期以来男性剥削女性的既定模式,加上资本主义将女性视为男性的消费商品,这样的论题本身是有意识形态的偏见在内的。 “可是——”博士辩解说,“猪的性欲与女性有什么关系。” 博士本来还想说明他的论题只是纯粹在生物医学上的一种辩论。 博士的论文因此改为了《猪的足踝部位厚腺带体分泌之研究类说》。 这个题目有点僻奥难懂,以Agathe的批判理论来看有些乖离了社会基层劳动人民所能理解的范围。博士私下也曾经检讨,担心会遭受教授团的批评,他也因此彻底了解了自己思想中来自家庭的残余的封建的或中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的“毒素”。 博士的父亲后来从一个小小的街口摊贩一晃而成为万镇最大一家猪脚贩卖店的大老板,在全岛各地经营了分销处,俨然成为富商巨贾。这背后,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有关这一点,博士是从来不向人提起的。 这些遍布全岛的猪脚分销店中都悬挂着领袖的照片(这是猪脚店悬挂领袖照片的肇始)。和蔼可亲的领袖坐在一大盘堆积如山的猪脚前,做出笑容可掬的样子。 万镇的猪脚公会曾经秘密集会了许多次,却始终不能探查出博士的父亲使领袖驾临他的贩卖店的理由。 博士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他从不向人透露。 博士回国后,在台岛最有名的大学发表有关《猪的足踝部位厚腺带体分泌之研究类说》,有学生调皮地问到他的研究是否与他的家乡万镇的猪脚有关时,引起全场哄堂大笑。但是博士坦诚地做了有关自己出身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联分析,他最后说:“我,简单的说,是万镇之子,是猪脚之子。” 他这样简洁地下了结论之后,全场爆起了如雷的掌声。在台湾左派或独立运动以佶屈聱牙的怪诞语言进行令人厌烦的理论唠叨时,博士却以极清新有力而且形象化的语言点活了意识形态革命的重点。 博士疯迷了T岛大学的知识青年们。那天夜晚,杜鹃花丛中躲着许多热恋或情欲中的男女,他们在亲吻和抚摸间歇时还有“猪的”“厚腺带体分泌”之类的片语流出。 但是,仍然没有人知道博士家族如何请到了领袖光临他们的猪脚贩卖店,博士有关自己出身的坦诚也绝不触及这一敏感的关键。 至于《猪的足踝部位厚腺带体分泌之研究类说》却不可否认,是博士极大的贡献。若不是童年长时间与切断足踝的猪脚有过亲密的经验,博士绝无可能发现这可贵的细小腺体的带状分布。 和我们一般理解的淋巴腺、摄护腺、甲状腺都不一样,分布在猪的足踝部位的这一组类似脂肪的“厚腺”形成一种带状网膜。淋巴腺抵抗细菌分泌腺体,甲状腺使情绪亢进,摄护腺控制射精,至于“厚腺”的功能,一直到博士的研究提出之前,对人类还是一个谜。 博士研究的重大发现是:在万镇长达三百年的砍伐猪脚的行为中,猪,为了生存的缘故,逐渐在被砍断的足踝部位产生了一带网膜状的“厚腺”。 “这些带状分布的‘厚腺’,虽然目前还看不出明显的功能,但是,在长远生物的演化过程中,很可能将说明动物对肢体残断后再生能力的培养不是不可能的——”博士在演讲中发现自己语言有些拗口,立刻机敏地改换了浅近的譬喻:“例如说——壁虎,大家都知道,它们在遇到侵害时会自动切断尾部,使敌人注意力转移,壁虎的尾巴是可以再生长的。人类也曾经幻想过头部被砍掉以后可以再生出一个头来。中国古老的《封神榜》《西游记》这些小说中就经常有此种描写。大家都觉得这只是神怪小说中的‘幻想’。但是,幻想可不可能成为真实呢?” 博士悬疑地停了一会儿,然后以极其感性动人的语调说了他的结论:“有关‘猪的厚腺带体’的研究,恰恰是为了提供一个从‘幻想’到‘实证’的例子。对于万镇的居民,或万镇的猪们,都曾经幻想过被砍掉的猪脚可以再生。我们的‘幻想’经过三百年被砍掉的悲惨事实,终于在‘幻想’中要萌生出新的再生能力了。诸位,‘幻想’假以时日就可以成为‘真实’,这就是‘厚腺’的功能。我把这小小的功能贡献给热爱万镇、热爱台岛、热爱幻想生命的你们。” 博士走出校园时拒绝了学生们热情地替他招呼计程车。他说:“让我在夜晚的城市独自走走吧。” 博士穿过街道,在大学对面一家新开的麦当劳经销店前等候约定好的女子。 女子迟到了。这个女子和德国的Agathe十分不同。喜欢迟到、爱打扮、穿粉红色有小花边的袜子,非常吱吱喳喳,是一个典型台岛暴发户家庭生长起来的庸俗而浅薄的女子。 “庸俗而浅薄的女子——”博士这样想,因为女子的迟到而有点愤怨,但随即又自我调侃起来,“我有时用德文想Adorno的审美与意识形态理论,有时用台岛的语言思念爱迟到的庸俗而浅薄的女子。” 博士自嘲地在麦当劳的玻璃中观看自己逐渐肥胖油腻起来的脸,然后,他看见那绑着紫色蝴蝶结的女子的脸悄悄在玻璃上出现,贴近自己。 “那个‘阿多诺’到底是谁嘛?” 女子撒娇发嗲地依靠在博士身上。 “我要用德文去想Adorno,用万镇的语言思考母亲和猪脚——” 博士无缘由地感伤起来。他看着身边依靠着自己的瘦而扁薄的女子身体,歪斜的紫色蝴蝶结,颈项上被博士猛力吸吮的紫色的血痕。那小小的乳房,还不到Agathe的一半大,一粒小小的干瘪如屎粒一般的乳头。 “万镇和万镇的居民——”博士潸然泪下。他无限怜爱地拥抱着已经熟睡的女子扁薄的身体流淌着眼泪。 那一夜,他梦到自己回到了万镇,在许多巨大的白色猪脚中,用巨大的镊子一根一根拔去猪脚上的毛。月亮圆而且大,发白,猪脚也像月亮一样,白而且大,一堆一堆,堆到了天上。 《因为孤独的缘故》/蒋勋/新星出版社/2011-04
凤凰读书 2015-08-23 08:4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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