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杂说》潘旭澜 流星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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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明灭

  在太平军十几年的历史上,陈玉成的出现,是个奇迹。

  陈玉成原名丕成,幼年父母双亡。曾参加童子试(考童生),被斥逐。十四岁(十三周岁)时同全家一起参加太平军金田村造反,被编入童子兵。随军作战时,勇敢机灵,登高涉险,如履平地,非常突出。又因他身材矮小,动作矫捷面容白皙而两眼下各有一黑点,广受注目。清军恨他,称之为“四眼狗”。

  太平军中,童子兵不少,但无人如陈玉成如此被重用。1853年十六周岁,被提拔为左四军正典圣粮,职同监军。但他不愿做这种后勤官员,主动要求在前线作战。1854年十七周岁,以功越级升为殿右三十检点,是高层军官了。内讧中,老干部已被杀掉两万多人。而1856年洪杨内讧之前,他以战功被升为冬官正丞相,封爵成天豫。1857年石达开被洪氏兄弟逼走,又有大批将官随他而去。洪氏小朝廷陷于半瘫痪,急需起用新人填补空白。陈玉成因其声望,经朝臣推荐,被任命为又正掌率(第三把手)、前军主将。由于正掌率蒙得恩只能管宫廷事务,根本不懂军事又无根基,陈玉成就成了军队最高领导者。比陈玉成大十四岁的好朋友李秀成,被任命为副掌率、后军主将(第四把手),共同主持军务。这时,陈玉成才二十周岁。虽然,太平军只是占有南方几省的军事小朝廷,但是,依靠自已几年舍命奋战,一个二十岁的小青年作为全军主要领导人,在中外历史上,也许绝无仅有,至少是极其罕见的。甘罗十几岁做上卿,那是文官。郑成功起兵反清复明之初,算是很年轻了,也有二十二周岁。1859年,陈玉成又因战功,作为洪氏本家之外,第一个被封英王。洪秀全还明确宣布。“京外不决之事,问于英王”。再次正武肯定陈玉成在军中的统帅地位,这时他才二十二周岁。他的统帅地位,连同时被任命为副统帅的李秀成都没有异议,其他将领就更没有人表示不服了。

  他不是皇亲国戚,也不靠祖先致荫。从而,也许创’造了两项“吉尼斯世界纪录”。一项是,二十周岁出任全军最高领导人。另一项是,只用了七年多的时间,不断越级飞升,由童子兵成了军队第一号人物。谁能说这不是奇迹?

  当然,这是洪杨内讧引起的大屠杀,洪氏兄弟迫使石达开带领大批好兵好将出走,洪秀全急需有人为他保住“地上的天堂”,给了陈玉成升为军队统帅的机遇。然而,如果没有他以前的突出战功,机遇即使不擦肩而过,去抓也抓不住,抓不牢。

  战争是培养军事人才的大学校。对于清朝方面及其对立面太平军都是如此。陈玉成是太平军在内战中成长起来的优等生之一。

  早在1854年2月,陈玉成坚辞典圣粮的职务不到一年,太平军攻打武汉。占领汉口、汉阳后,经数月而未能攻下武昌。陈玉成经认真侦察,建议出奇兵袭取,获得准许。6月26日,他率领五百人,缒城墙而上,在城上摇旗呐喊。城内敷千清兵不知所以,惊恐中争相夺门而逃,被城外太平军乘其溃乱冲杀殆尽。于是,太平军这一次攻占武昌之役。陈玉成被公认为头功,从此崭露头角。

  1856年初,镇江太平军被清方大军围困。城内兵少缺粮,内外联系断绝。奉命救援的前线总指挥燕王秦日纲与诸将计议,准备内外夹击,却苦干无法实现。这时,已是冬官正丞相的高教将领陈玉成,挺身而出。他带领少数精锐,驾一条小船,从汤头直下镇江。江面清军船只四面拦截,炮火炽烈。陈玉成奋不顾身,左冲右杀,竟安全地冲入城内。虽然,那时清军水师的船只较原始,但毕竟数量很多,严阵以待,炮火如织。所以,陈玉成的孤舟冲入,实在是九死一生,浑身是胆,智勇双绝。进了镇江,他会同守将吴如孝,从城内杀出。与城外太平军内外夹击。于是,连破清军营垒十六座,解了镇江之围。比起缒城攻占武昌,其勇其功,有过之而无不及。陈玉成作战,正如他自己所说,“何处官兵多,我即向何处救应”。清方情报资料《贼情汇纂》也说,“玉成舍死苦战,攻城陷阵,矫捷先登,赋中之最可恨者”。双方所说,可以互相参证。

  三河之战,是陈玉成作为统帅的一个重要战役。当陈玉成与清军江北大营激战之时,湘军名将李续宾带精兵直逼三河。此地不但战略上有重要意义,而且屯集了太平军大量粮草军火。因而,陈玉成在参与摧毁江北大营,占领“铁铸六合”之后,决定在三河与李续宾决战。他趁李续宾孤军深入,又过于自信骄傲,准确抓住战机。还指名要求李秀成协同作战,扩大兵力优势。这两项,显示出作为统帅驾驭战局主动权的眼光与慎重。决战在大雾中进行。以杀回马枪闻名的陈玉成,在李秀成的协同下,三路合击,又开堤放水,使清军无路可逃。结果,湘军死伤近六千,“四年纠合之精锐,覆于一旦”。骁勇善战的李续宾自缢,其副手曾国华(曾国藩之弟)以下四百多名官员都被太平军所杀。这是陈玉成为主,取得全胜的重要战役。几个月后,他兢被封为英王。以前和以后,在别人指挥下或配合别人作战的次数很多,有胜有败,胜多败少,不能全部归功或归咎于陈玉成。但他被任命为第三把手之后,便与李秀成一同成为洪秀全的两大军事支柱。

  摧毁江南大营之后,太平军最高层讨论下一步作战方案。洪秀全为了给族弟洪仁玕树立威信,拍板采用洪仁玕的方针。原来,洪仁玕未立寸功,一到南京,洪秀全便封他为干王,正掌率,总理朝纲,即第二把手。但太平军大小官员都不服膺,说话没人信从。于是,洪秀全便急于要让他立功,树名树威。出于这样的心理,便拍板采取洪仁玕的作战方案,“先取苏(州)、常(州),后攻湖北”。这个方案,并非没有道理。问题是,李秀成心里不赞成“后攻湖北”,而陈玉成远离拱卫南京所必保的安庆,表面上看来是“围魏救赵”,以打湖北来解安庆之压力,实际上是取远水救近渴的办法,未知数太多,风险极大,成功的可能性很小。

  曾国藩的战略眼光远在只会玄想空谈的洪仁玕之上。他就是死死吃住安庆不放,湖北得失并不太在乎。

  然而,洪秀全坚持照洪仁玕的方案,命令陈玉成、李秀成西征湖北。由于李秀成不坚决。陈、李两军没有协调好。又由于陈玉成对湖北情况不明,又怕“洋兄弟”干涉,本来武汉唾手可得,却不敢进攻,坐失战机。于是,不但这次西征一无所得,却使安徽空虚,安庆危急至极。当陈玉成疲于奔命,率军回救安庆之时,曾国藩已作好觇咯决战的准备。而此时,洪秀全却派洪仁玕、林绍璋这帮亲信草包去支援陈玉成。于是,不但解不了安庆之围,救援之军倒先被打垮。安庆被清军占领,陈玉成的精锐尽失。安庆的失落,南京失去上游拱卫,也失去重要的粮食供应基地。陈玉成几乎全军覆灭,太平军的战斗力和士气都受到重创。这次关系全局的惨败,主要是洪秀全、洪仁玕的责任,其次就轮到陈玉成了。

  但洪秀全总是自命一贯英明正确。陈玉成从安庆遇到庐州后,洪秀全非但不承担责任,想出善后办法,反而严辞责斥、革其职权。这实际上是将陈玉成送上死路。部下劝陈玉成回南京以期重整旗鼓,但他不愿也不敢回南京。不愿,是他很自负很骄傲,自以为英雄盖世,不肯承认此战大败。不敢,是怕洪秀全兄弟治罪,从此失去带兵作战的机会,甚至被抛出来做替罪羊杀掉。在庐州无粮而守不住了,致北方三路人马的信又如石沉大海(其实是被清军截获),于是不听部下苦劝,亲自到寿州去找苗沛霖。这个苗沛霖,陈玉成曾保举他为太平军的奏王,对他有幻想。吃他甜言蜜语,不知他已暗中奉清朝钦差大臣胜保之命诱捕自己。一到寿州,便被逮捕。

  在苗沛霖令其侄劝降时,陈玉成痛骂苗沛霖“真是无赖小人,墙头一棵草”,表示“本总裁只可杀不可辱”。随即被送胜保军营。胜保坐中军帐,得意之中,竟愚蠢地摆出胜利者架势,要陈玉成下跪。这就激怒了本就瞧不起胜保、心高气傲的陈玉成:“尔胜小孩,在妖朝第一误国庸臣。本总裁在天朝是开国元勋。本总裁三洗湖北,九下江南,尔见仗即跑,在白石山路你二十五营,全军覆没。尔带十余匹马抱头而窜,我叫侥你一条性命。我怎能跪你!好不自量的物件(东西)!”胜保自讨没趣之后,脑子清醒了些,置酒食劝降。陈玉成回答说:“大丈夫死则死耳,何饶舌也!”结果在送北京途中,清廷恐被劫走,下命就地赴死,而被杀于河南延津。时年才二十五周岁。

  陈玉成勇敢善战,奋不顾身,为部下表率,胜多败少,战功卓着,在太平军中威信很高。但从总体看来,由于文化水平较低,精神视野不宽,大局观欠佳,作先锋作战将无疑是突出的,担任统帅就有显着的缺陷。他不反对洪仁玕的西征(攻武汉)计划,出兵时未能与李秀成做好协调、统一工作,进逼武汉时又踌躇不前;回救安庆的战略决战,没能请得李秀成、李世贤的协同,都表明他并非合适的统帅。不听部下劝告,到苗沛霖营中自投罗网,显示了他太过自负,自我定位失准,听不进不同意见。他数落、嘲笑胜保的话,固然富于大丈夫气概,但却透露出陶醉于自已经常胜利而骄傲轻敌、太过自信的情绪。作为统帅,他种种局限和缺点,迟早要失败要被杀的。使他在1862年过早败亡,除了自身原因,再就是由于洪秀全的客观上加害。要不是洪秀全坚持照洪仁玕建议而西征,陈玉成不致于后来失去安庆而无赴立足。要不是安庆失守后洪秀全的严辞斥责和罢官夺权,陈玉成尽可以回南京再图重整旗鼓,不必到寿州找苗沛霖而自投罗网。洪秀全导致了陈玉成的早死。也使自己失去一只臂膀和江北的数十万太平军。

  陈玉成不但勇猛善战、至死不屈,而且不图享受、生活简朴。他虽有种种缺点,但个人品质上是无可非议的。然而,在他不能安排自己的人生道路之时,以一个十三周岁的少年随家参加太平军造反,便注定只能成为洪秀全的工具和牺牲品。他超常地释放自身的光和热,终究只能是颗殒星。殒星短暂的明亮值得赞叹。赞叹不是单纯的赞颂。称赞的同时,还包含着对它负面作用和必然殒落的感叹。人一生的价值。往往取决于关键的一两步。
 


潘旭澜 2013-08-20 16:5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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