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理想国的覆灭 第五章 卢梭复活:从论坛到神坛 一、卢梭之死——控诉者被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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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卢梭复活:从论坛到神坛

   

   一、卢梭之死——控诉者被控诉

   二、卢梭复活——大革命前的精神氛围

   三、卢梭升温——大革命的道德理想

   四、卢梭信徒——罗伯斯庇尔

   五、卢梭热究因何在——启蒙运动的教训

   啊,朋友!我们来得太迟。

  神只生命犹存,这是真的。

  可他们在天上;在另一个世界。

  在那里忙碌永生,那末专心致志,

  对我们的生存似乎漠然置之。

  生活就是神只的梦,只有疯狂能

  有所裨益,像沉睡一样,

  填满黑夜和渴欲。

  待到英雄们在铁铸的摇篮中成长,

  勇敢的心灵像从前一样,

  去造访万能的神只。①

   ——荷尔德林

  新约全书·马可福音》记载:耶稣在荒野孤苦无告,40天后暗暗上了高山,单独与上帝倾听去了。帕斯卡读经至此,砰然心动,为此写下一段极为感人的文字:

   耶稣将会忧伤,一直到世界的终了;我们在这段时间 里绝不可睡着。

   正是在这里耶稣基督获得了一个新生命,而不是在 十字架上。

   “耶稣基督教诲我们,活着、死去、埋葬、复活。这就是受难和救赎的最后神秘②。

   且将耶稣换卢梭,帕斯卡上述沉痛话语即可用作卢梭悼 亡之语。

  一、卢梭之死——控诉者被控诉

  我们先分析卢梭的性格悲剧。

   1761年《新爱洛琦丝》出版,激起启蒙哲士激烈反对。伏尔泰写有三封长信驳难卢梭,狄德罗则说:“卢梭在说教反对破除道德禁令,与此同时他自己就写了一部破除禁令的小说”。但是。公众的反应却是出奇热烈。太子妃读它,称为绝妙作品;王妃读它,一口气到凌晨四时,卸下已套好的马车,不赴舞会。人们感谢卢梭提供了一个崭新的道德标准,以取代正在衰竭的神性道德。一个叫作查理斯·庞考克的读者干脆写道:“只有神,甚至是一个强有力的神,才能把人从悬崖边拖拽回来,而您,先生,就是这个创造奇迹的神。”③

   这是迄今为止所见到的关于卢梭神化的最早纪录。然而早在此之前,卢梭本人已经自我神化,以先知、超人、半人半神自许生平。

   《忏悔录》记载,他7岁时已熟读普鲁塔克《名人传》,“我10岁时对事物的看法比恺撒在30岁时还要高明”;“我不断想着罗马与雅典,可以说我是同罗马和希腊的伟人一起生活了”,“我竟自以为是希腊人或罗马人了,每逢读到一位英雄的传记,我就变成传记中的那个人物。”④

   1741年卢梭进入巴黎:“有一点我毫不怀疑:我总有一天会超过他们所有人,不管我痴心妄想迷上哪一行,我总是抱着同样的逻辑。”⑤

   1747年首篇论文《论科学与艺术》,惊世骇俗,一鸣惊人,其核心是这一页:“神呵,您将说,罗马的唯一光辉业绩就是征服全世界,然后使世界服从道德的统治……”,在这里卢梭以先知口吻说出了自己的思想,他以法布利希乌斯自况,成了一个Rousseau—Fabilicius。正如扬·斯特罗宾斯基所言:“现代控诉思想从范塞纳堡(按:狄德罗监禁地,卢梭是在赴该地探监的路途上萌发这篇论文的灵感)的幻觉中找到了语言”。⑥

   卢梭一生反对戏剧化,但他自己就是一个充满戏剧性格的人。卢梭在《致达朗贝尔论戏剧》中曾痛斥巴黎阴盛阳衰。可是,恰恰因为巴黎精神氛围的这一特征,卢梭才容易打进巴黎。卢梭在巴黎这个大剧场里,以夸张的自我神话语言,扮演了一个首先能赚得包厢妇女——上层妇女眼泪的悲剧角色,这才能够一鸣惊人,一夜成名。《致达朗贝尔——论观赏》是在写作《新爱洛绮丝》的间隙里写完的,令人诧异的是,卢梭竟毫不觉察这两部作品之间的重大裂缝:他在前一部作品中攻击戏剧是人格分裂,演员是生活在幻想中的别处,创作后一部作品时本人则完全沉浸在戏剧化的幻想状态中:

   我又把别的许多类似的回忆都勾引起来了。不久我 就看到,凡是在我青年时代曾使我感到飘飘然的对象,都集拢在我的周围。……我不能求得实在的人物,便把自己投进了虚幻之乡,我既看不出一点现存的东西值得作寄托狂热的对象,我就跑到一个理想世界里去培养我的狂热……我就喜欢这样翱翔于九霄之上,置身于旁边的那许多可爱的对象之中,在那种境界里流连忘返,不计时月。⑦

   可见卢梭的创作状态本身就是戏剧化状态。他的头脑中有一个剧院,有一个舞台,他在幻想中调度舞台演员,甚至还有一个他自己扮演的角色参与其间。他攻击演员生活在别处,他自己就是一个最出色的幻觉演员,彻彻底底地生活于别处。揭示卢梭性格的这一戏剧化特征并不是无关紧要,它对卢梭后来如何从论坛走向神坛具有重要作用。

   与戏剧性格相连的,则是他的自恋癖、内视症。戏剧性格 内在地需要自恋与内视,内在地设定自己是演员,幻视自己已 进入某一角色。戏剧性格没有自恋癖、内视症从内里补足,将 如一出汉姆莱特却没有丹麦王子,连一天都支撑不了。正是在 这一点上,人们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同时又能豁然明白: 卢梭的自恋式戏剧性格如何与他攻击剧场生活的观点互 相统一?

   原来他的公共节日,是他本人节日的放大。日内瓦人在广 场上既是观赏者又是表演者,而自恋症患者也是在自我幻视、 自我欣赏的统一中获得美感、快感。

   在卢梭青年时代,大约25岁以前,他的自戕习惯是如此强烈,以致引起华伦夫人的惊恐,为分散他的性幻想,而把他召唤到她的内室。卢梭回忆起这一变化,说在他们的关系中 “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忧伤毒害了它的魅力”⑧。西方卢梭研究者大多对此发生兴趣,抓住问题发问:在这段时期里,究竟是自戕,还是与一个女人真正发生关系对他更为合适?其实,对一个严肃的研究者来说,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史实:正是在这一时期,他创作了生平第一部歌剧——“那喀索斯”。

   那喀索斯,古希腊神话中美少年,顾影自怜,忧伤而死,死后化为水仙花。现代心理学以此概括一切自恋症病家,称“那喀索斯情结”(Complexofnarcissus)“或自恋主义”(narcissus有法国史学家据此推断卢梭有同性恋倾向。然而,卢梭的性爱对象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忏悔录》中说:“我们命中注定,很少能理解同性恋,我们更多的是理解那喀索斯的自恋。”⑨《让·雅克审判卢梭》中说:“我唯一的罪过是手淫自恋,不损害任何人,只损害我自己。”D E

  理解卢梭的心理病症,对予理解他的理论构造有重要作用。他不仅是生理自淫,更重要的是心理自淫,理论自淫。与其把他看成生理手淫,不如把他看成大脑自淫,自我淫浸在幻视的舞台上,任意驰骋。只有这样,才能把卢梭的心理病从生理病历中拉回到思想史的视野,成为思想史的处理对象。这一点,还是卡西勒的眼光看得准足:

   在卢梭的着作中,有一些很熟悉的内容,几乎只能用他个人的情况来代入,只能用他个人的纷扰、不和、以及他内在的冲突来描述。观念的历史在这里逐渐隐入个人的传记,然后,再以一种纯粹的个人病历重新出现。D F

   卢梭为何对异化敏感,对外部世界恐惧、不适?就在于他的自恋视野,只看内心世界,不屑外部世界。这种内视癖,并不仅仅是卢梭的个人病态,而是沉浸在教赎氛围中的中世纪知识分子,与奔走于外部功利行为的近代知识分子在心理状态上的普遍区别。知识、知识分子的法语表达式:intellectuel,来源于这样两个拉丁词——由inter(向内、在内)和lego(阅读、理解)两词组合而成,原意即为toreadinside(向内阅读)之意。在卢梭或卢梭式的内视视野中,只看到单质的“我”的投射、放大(Sameness),中无隔阂,一片透明澄静;中间介质— otherness,是一定要被过滤、被穿透的。用卢梭自己的话来说:“在我整个一生中,我的心像水晶一样透明”。

   这样的道德理想主义,是无他主义,是拒绝或不承认othR er-ness的单我独断论,是Sameness的同义反复。据此,斯特罗宾斯基称卢梭为“不及物的写手”——“Writer”D G,可谓入木 三分。然而,他没有进一步说明,思想上的不及物内视逻辑,一 旦投射为政治上的外视及物实践,有可能预示着某种不容异 物的排它性语言。

  戏剧性格、内视神化、以及自恋癖好所寻找的语言,必然 与众不同。卢梭是个创造名词的好手,更是一个频频使用返身 动词的老手。他那独白式的喃喃自语,当时曾颠倒巴黎无数淑 女之芳魂,却给身后历史学家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最典型的 概括如汉肖尔所言:

   他是一个无系统的思想家,没有受过严格的逻辑训练;他是一个无所不读的读者,却没有足够的消化能力;他是个容易动感情的热心人,说话却不考虑影响;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作家,天生具有口出警句的才华D H。

   对比,卢梭生前似乎就有预见。1756年3月,在致埃皮奈夫人信中,卢梭写道:“我的词语几乎没有通常含义,我的语言是别人没有用过的语言”D I。这是一种什么语言呢?综合卢梭 一生的理论倾向和孤立处境,这是一种原告站在法庭上的内 心独自语言。然而,却极富有攻击性,是一种控诉式的语言。他 开创了这种语言,也就成为近代社会的第一控诉者。

  卢梭的控诉,是救赎者的控诉。他承担的使命是由人而 神、代神立言的使命,而他的语言,他完成这一使命的手段又 完全是世俗性的。他窃夺了教会的神职,又抽空了启蒙的基 础,这就必然激起天怨人怒、神人共忿,激起教会和哲学家双 方阵营的同时声讨。

   教会方面的反应正如罗那德·格里姆斯里所总结,“他们完全有理由把卢梭的宗教视若佩拉基安主义,D J因为他不承 认原罪,以及通过教会获救的可能,坚信人的善良、自由天性 将使人获得拯救。”D K

  哲学家方面则将卢梭视为“入侵者”:“我们已经不可能征服这个敌人。对我们而言,他入侵这块土地是这样深远,已经不可能把他驱逐出去。我们的任务已被迫降为针对他而展开的一场遭遇战。”D L

  卢梭被迫起而应战。

  他要为自己的两种“疏离”(distance)辩护:

  1、他站在神的立场上,向人类已然状态发难,这是神与人之间的空间疏离;

  2、他站在古典立场上,向近代世俗化潮流发难,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时间疏离。

  从此,原告变成了被告,控诉者开始了被控诉的漫长过程。由此,所有卢梭的重要着作可以这样排列:一类是原告诉词,如《论科学与艺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一类是被告自辨:如《忏悔录》、《让·雅审判卢梭》、《新爱洛琦丝》、《爱弥儿》、《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致达朗贝尔论观赏》。后一类内容越来越多于前一类内容,这个人的一生逐渐消耗在无休止的控诉与被控诉之中。这样的人不孤立、不妄想、不出现谵语迷幻,还有谁能出现这类心理病症呢?

   罪眼看世界,满世界都是罪恶,唯独豁免他自己。正如扬 ·斯特拉宾斯基分析卢梭晚年的心理状态所说:“确信个人无辜,天真无邪,洁白如玉,总是与这样一个不可动摇的信仰联系在一起的:他人在犯罪!”D M

  这样的心理状态只能向下列两个方向奔突渲泄:

  第一、向内压抑,自我解脱,脱离与外接触,这是一种被动的、受虐的出路,如卢梭晚年:“我的思想从大地的表面移向上帝,我的思想消失于巨大的无限之中……”D N

  第二、向外扩张,以正义者、无辜者的名义与整个世界作战,这是一种攻击型、外向型的出路,如罗伯斯庇尔当年。他拥有政治实践的机会,可以走向这一方向。他确实这么说,也确实这么做了。罗伯斯庇尔最后一个月在国民公会上的演说,与卢梭晚年的悲壮演说有惊人相似之处。只不过罗伯斯庇尔手里,多提了一把达摩克利斯长剑而已。

   这两种方向都会使控诉者在被控诉时,自我赋予一种特 权角色:他们置身于光明之中,身心透明无碍,与此同时,周围 世界则沉沦于一片黑暗之中。此时的内心独白,既是语言风 格,也是心理状态。内心独白与外界黑暗冲撞,所有的色谱收 缩为黑、白两色,两者的紧张将出现不断激化的倾向。革命一 旦来临,将给这种内心独白的特权提供一个大范围社会化的 机遇。

   卢梭晚年哀叹,他的敌人缓慢地杀害他,以致他的痛苦越来越漫长,“他们在他的周围筑起了一堵阴影之墙,蒙上了他的眼睛,他们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活埋了他。”O E

  1778年7月2日,让·雅克·卢梭死于穷困潦倒,死于孤苦无告,死于医生诊断的迫害型心理分裂症。这个发现神与人空间距离、人与人时间疏离的思想巨子,最终被他自己内心的时空分裂杀死了。


朱学勤 2013-08-20 15:3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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