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理想国的覆灭 第二章 至善论的政治哲学:自由之浮现 一、至善论——柏拉图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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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至善论的政治哲学:自由之浮现

   一、至善论——柏拉图的方向

   二、至善论与法国启蒙学派

   三、至善论与英国政治学说

   四、至善论与分权说和代议制

   五、至善论与自由

  那些想把政治与道德分开论述的人, 于两者中的任何一种都将一无所获① ——卢梭

  当马克思说:“卢梭等人已经用人的眼光来观察国家了 ……”,马克思确实言犹未尽。卢梭的眼光,是含有道德救赎的 眼光;卢梭的国家,是具有至善目标的道德共同体;卢梭的人, 一半是人,一半是神。

  在这一章里,我们将不断回忆起卢梭的前述论点,逐渐释 读出其中蕴含的政治学含义。当卢梭用此岸政治手段追求彼 岸道德理想——“什么样的政府性质能造成最有道德、最开 明、最聪慧、总之是最好的人民”,他就跨过了宗教与政治的界 限,从宗教救赎论中牵引出一个政治至善论(PolitiealperR fectibilism),开启了一个历史性的转折:

  把属神的问题引入属人的领域,把宗教的功能变换为政治的功能,把神学的职能变换为政治学的职能,把宗教生活中个人赎罪变换为社会整体的道德重建;

  经此转折——

  神性赋予了人性,神学赋予了政治学,神的天国赋予了人 的世俗王国,两岸外部张力转化为此岸内部张力,神人之间的 对抗,转移为人与人之间的对抗,彼岸神性救赎话语转移为此 岸意识形态话语,所有被阻隔在彼岸的神性激情,从此破堤而 出,汹涌灌入此岸属人的世俗世界。

  千年传统的神学政治论,转变为近代百年纷争的政治神学论,就是从这里迈出了冒险的第一步。

  一、至善论——柏拉图的方向

  让我们从卢梭政治哲学的基石——政治权力的合法性理 论,进入这一问题。

  当代西方合法性理论研究专家J·梅基奥认为:韦伯思 想对20世纪政治学的最大贡献,是提供了一个研讨权力合法 性(legitimacyofright)的理论框架;但是,这一问题的最早发 轫,尚不是19世纪末的韦伯,而是18世纪中叶的卢梭:

   卢梭思想的真正悖论是:他在深入观察社会历史之 后,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向后看的无政俯主义者,然而,同 样一个卢梭,他又发现了民主主义,也就是合法性的现 代原则。②

   梅基奥认为:“合法性问题是卢梭时代思想生活中的最高 问题,而当时的合法性来源几乎都是出自然状态”。至于卢梭 合法性理论的个性特点,梅基奥归纳有五条:心理学上的洞见 (insi-gbt)、政治学上的独特(excellence)、社会学上的敏锐 (acumen)、历史学上的确实(validity)、以及认识上的稳妥 (soundness)。

  应该承认,梅基奥判断卢梭早于韦伯触及政治权力的合法性问题,这一点是准确的。除此之外,他的观点都有商榷余地,如卢梭是否发现了民主主义。至于说卢梭合法性理论具有历史学上的确实,则完全说颠倒了。

  卢梭的合法性理论,是从道德拯救进入,是对权力来源的 道德追问。这种穿透经验事实的追问,本身就与权力的历史形 成背道而驰,是一种逻辑先验的理论,怎么会具有“历史学上 的确实”?事实上,只有卢梭的对立面——启蒙学派论证权力 来源时,才讲究“历史学上的确实”。而卢梭的合法性理论,恰 恰是在批判这种具有“历史学上的确实”的理论中发展起来 的。

  在《社会契约论》的第一至第五章,卢梭逐一检点了他的 前代人、同时代人对政治权力的各种论点,结果发现:从格老 修斯到孟德斯鸠,所有的理论只能分为两大类:要么直接承认 权力的天然合法性——不容追问;要么以历史形成的经验事 实来间接承认权力的合法性——逆来顺受。而对卢梭来说,如 此论证权力的合法性,本身就属非法,是一种没有合法性的合 法性理论,因为它剥夺了人的道德追问,取消了人的自由选 择。因此卢梭说:

   人们只是继续不断地加以改善(统治权力),其实他 们应当象来喀古士在斯巴达所作的那样,首先扫清地面 并抛弃一切陈旧的材料,以便重新建造一座美好的大 厦。③

   卢梭那句声震欧洲的名言:“人类生来自由,却无往不在 枷锁之中”,在这里换算为政治逻辑,那就是:把权力的历史进 程、经验事实统统括进逻辑抽象的括弧,悬置它的各种时态、 变格、人称,露出下面一个大写的“Being”;只有暂时喝退历史 长河、经验事实,政治权力的发源地才能重新显现,以此为自 由零度状态,向前推衍政治哲学公理——不证自明、无证自明 (evident-self)的先验原理,然后推导出第一原理、第二原理 ——只有这样,人类政治史的长河才能导入另一条河床,才能 挣脱由历史过程与经验事实所凝结而成的种种“枷锁”,才能 “重新建造一座美好的大厦”。

  那个大写的“Being”是什么?《社会契约论》第一卷第八章 有一段描述:

   由自然状态进入社会状态,人类便产生了一场最堪 注目的变化;在他们的行为中正义就代替了本能,而他 们的行动也就被赋予了前此未有的道德性。唯有当义务 的呼声代替了生理的冲动,权利代替了嗜欲的时候,此 前只知道关怀一己的人类才发现自己不得不按照另外 的原则行事,并且在听从自己的欲望之前,先要请教自 己的理性……

   人类由于社会契约而丧失的,乃是他的天然的自由 以及对于他所企图的和所能得到的一切东西的那种无 限权利;而他所获得的,乃是社会的自由以及对于他所 享有的一切东西的所有权……。

   除上述以外,我们还应该在社会状态的收益栏内再加上道德的自由,唯有道德的自由才使人类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④

   在这里,卢梭也提到了“理性”。但是,他的“理性”是与“道 德”焊接在一起的;也谈到了“自由”,但是,他的“自由”也是与 “道德”焊接在一起的。卢梭的“理性”和“自由”,通向“道德”, 而不是通向“利益”,这是卢梭和他的同时代人在同样谈论“理 性”、“自由”这些字眼时,一个根本的区别。只有充分注意这一 区别,才能理解卢梭理论的逻辑关联:“道德”是拉紧“理性”与 “自由”的关键一环,失落这一环,“理性”将误入歧途,“自由” 也将迷失方向。“理性”、“道德”与“自由”,这三者的关系,用卢 梭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

   上帝使人自由,以便使人通过选择而为善弃 恶⑤;

   那些想把政治与道德分开论述的人,于两者中的任何一种都将一无所获。

   如果说,在如此前提下论述的“理性”也是“理性”,那只能 称之为“道德理性”,而不是“历史理性”。它与那种以经验历史 论证权力合法性的“历史理性”处于尖锐对立之中。

  道德理性与历史理性的对立,具有深远的西方传统背景。 在这一传统中历来有两大部分,始终对立。前者以柏拉图《理 想国》为源,后者以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为源。亚里士多德 背师旁出,拒绝谈论政治体经验事实之上的先验模式,只以搜 集、整理、论述经验事实为职责,由此扩展形成经验主义的历 史理性。这种历史理性,虽经中世纪千年神学之压抑,终经文 艺复兴后期的亚里士多德复兴,重获恢复发展。英国经验哲学 及法国启蒙学派在政治思维上的历史理性,可以看作是早期 希腊亚里士多德精神在近代社会中的复原与扩展。与此鲜明 对应的是柏拉图的传统。尽管柏拉图《理想国》有世俗成份,在 他的权力图式表的最上一层,置放的是一个此岸性的智者贤 人——哲学王;但是柏拉图更多的是彼岸先验追求,他不能满 足于此岸政治体的平面罗列,他的政治思维是力图穿透这一 经验层,探求经验事实后面的先验起源。他把追求知识的目的 定义为追求至善,追求与彼岸理念(ideal)的融合,故而柏拉图 哲学王的实质是权力与理念(rightandideal)的结合,是一个 至善王、道德王、一个等待权杖的教士、一个尚未穿上袈裟的 上帝。柏拉图的这一先验至善论后来演变为希腊晚期斯多噶 学派的至善论,汇入从欧洲边缘流逼过来的希伯莱-犹太超 验精神,终于形成基督教大潮,吞没亚里士多德达千年之久。

  柏拉图→斯多噶→希伯莱→犹太→一神教的道路是神学 政治论的道路。它从天启良知进入,开掘先验层面的道德戒律 如摩西十戒等,限定世俗权力的合法范围。基督教形成后,出 现上帝之城与世俗之城的两元模式,上帝之城即至善之城,至 善之城高于世俗之城,既是对世俗王权的合法认可,又时时保 留着对世俗王权的合法性追问。所谓凯撒的事归凯撒,耶稣的 事归耶稣,毕竟耶稣高于凯撒,每一顶凯撒王冠加冕,必先经 耶稣圣膏涂抹,方认合法。神学政治论的理路压抑了世俗王 权,既是它消极意义所在,也是它积极意义所在。在每一顶王 冠的上面,它都放上了一只上帝之手,加以弹压镇慑。这一上 帝之手,是中世纪蛮荒年代唯一找得出来的一只手,是以神性 形式体现人类道德律令对世俗政权的追问和监守。

  但在马基雅弗里和马丁·路德之后,神性大潮逐渐衰退, 上帝之手逐渐疲软,世俗王权“弹冠相庆”,纷纷寻找世俗政权 以世俗方式论证的合法理论。亚里士多德复活,霍布斯、洛克、 孟德斯鸠应运而生,从经验事实层面纷纷建立新的合法性理 论。这一世俗潮流既是解放,也是释放,将世俗王权从中世纪 的道德监守中释放出来。因而,它与它的对立面一样,既有积 极意义,也有令同时代另一派人值得忧虑的消极层面。

  卢梭说:“我把我自己看成是柏拉图共和国的一份子”。 ⑥他在这种时候以这种姿态出场,上述两大传统的背景全部转 化为他所面临的问题处境。这一问题处境是:向后看,存亡续 绝,必须接引中世纪神学政治论的道德遗产,即至善论遗产; 向前看,除旧布新,必须重新安排世俗政治的终极目的——至 善天国,安排世俗政治权力的合法追问与道德监察,在“弹冠 相庆”的大、小恺撒的王冕之上,重新放上那只上帝之手。这两 个方面的综合,从逻辑结构上说,恰是柏拉图先他一千年即已 探索过的综合,权力与理念的综合;从时代环境中说,则意味 着神学政治论向着政治神学论的过渡。此时之卢梭,已失去上 帝之城之依托。他失去神性资源,又要承当神性任务,出路只 可能是:以世俗形式的道德观念(ideal)来安排对世俗权力 (right)的道德监守,甚至更进一步,以世俗形式的道德观念 来重建世俗权力,在近代条件下完成柏拉图→斯多噶→希伯 莱→犹太→一神教的千年遗愿:ideal与right的结合,化合为 权力理念:ideology。

  至善天国在人间的近代实践,神性救赎话语延伸为意识形态话语,就是在这种特定的问题处境中产生的。卢梭之所以念兹在兹,要以至善论的道德理性而不是经验论的历史理性,作为政治合法性理论的基础,其秘密也在这里。


朱学勤 2013-08-20 15:2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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