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冷月:旧时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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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杭州之一 菜市桥和盐桥

我说的旧时,不是民国或前清,而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大片的城市改造,很多城市还保留着自己的风貌,所谓千城一面、与国际接轨基本上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政绩、利益、浮躁,使所有的领导干部都丧失了审美意识,该保留的遗迹,包括历史文化的和民俗风情的,十之八九毁在推土机轮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也不能幸免于难。

   菜市桥在庆春街上。七十年代以前,庆春街还是一条小街,仅可两车交汇。众安桥往东不过 500米,就是盐桥,再往东500米是菜市桥。菜市桥往东500米,是环城东路,城河,河对岸就是郊区了——那时的杭州确实很小。

   盐桥下是中河,菜市桥下是东河,沿河都是破败不堪的旧房,八十年代初,中东河改造拉开了杭州大规模城市改造的帷幕,拆迁的旧民居上万。这些旧房当然是该拆的,但遗憾的是,菜市桥一带的市井风俗画也随之烟消云散。

   所谓东河,其实就是京杭大运河的延伸段。菜市桥往南,是章家桥、十牌楼。坊间流传,“走过三山六码头,难过杭州十牌楼”,十牌楼的地痞流氓是出了名的;章家桥再往南,是豆腐二桥、豆腐三桥,再往南就是断河头,大运河离钱塘江不远处嘎然而止。

   每天清晨5、6点钟,是菜市桥最热闹的时候;从近郊船运来的蔬菜、鱼虾等,就泊在菜市桥下,几十条船将并不宽的河道几乎壅塞。河两岸各有石级,大饭店的采买,做小生意的,还有附近的居民,在船埠头、石级上川流不息。那时青菜大约2、3分钱一斤,直接到菜船上买,可便宜一大半。农民也不管批发零售,来者都是客,尽早脱手,便可到桥边的茶楼去喝一壶早茶。

   六十年代中期,我不到十岁,暑假随父亲去菜市桥一带摆小摊。我们到时,正是菜市桥收市,撑船的农民很悠闲地在桥头烧饼铺里买两个烧饼,然后走进茶楼,泡一壶酽酽的茶。烧饼三分钱一个,茶也是三分钱一壶,一顿早餐花九分钱,对绝大多数农民来说,是太奢侈了,所以,多数船民坐在桥栏杆上啃家里带来的番薯。

   当时的农民,年纪稍大的男人都穿团团裤,裤腰达四尺之长,在正面对折,系一根布腰带。穿团团裤,无论大便小便都要脱裤子的。茶楼的下方,河边,有茅厕。我常常在桥上往下看,农民从茅厕里出来,系着团团裤往桥上走。用完早餐,抽一袋旱烟,半夜的辛劳就烟消云散了。

   当然,菜市桥在我的记忆里,并不是清晨的菜市,因为生计终究是大人考虑的,而下午的虫市,则是童年最大的快乐。

   似乎一放暑假就有了蛐蛐儿,墙角石缝、树根盆下,蛐蛐儿的鸣叫声充满了诱惑。不过自家院子里捉的蛐蛐儿总也打不过买来的;杭州最好的蛐蛐儿是三堡、四堡,甚至五堡、六堡抓来的,而且最好是苎麻(杭州人叫落麻)地里的。于是,有人就以捉蛐蛐为生,据说忙一季可吃一年。

  暑假的每天下午,菜市桥下就热闹开了,蛐蛐盆和竹筒堆得满地都是。养在盆里的是好虫,一般要卖几毛钱甚至一元钱,我们这些小男孩是不会问津的。竹筒有两种买法,一是倒出来,在蛐蛐网罩里让你挑,5分一只、一毛一只不等;另外一种就是抽“闷筒”,一般只要2分钱。运气好的,可抽到价值5分甚至一毛的好虫,不过,这样的概率不大。邻居叫“六笃子”的,有一回就抽了一只好虫,居然在巷子里连胜5场,一个读初中的大男孩花一毛钱买了去,“六笃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整整一个夏季,几乎每天都在念叨这件事。

   我因为随父亲摆小摊,父亲就给我些零花钱。这些零花钱统统到了卖蛐蛐的小贩手里。可是,把抽来的闷筒拿回家里,放到蛐蛐盆里的那一刻,是多么开心啊!

   盐桥没有菜市桥热闹,菜市桥是下里巴人,盐桥的档次高一些,盐桥的茶室里都是退休工人。六、七十年代,退休工人是生活最有保障的,社会地位不低。菜市桥茶楼里,农民喝的是红茶,三分一壶;盐桥茶室里,退休工人喝的是绿茶,5分一壶;菜市桥茶楼里说的是天气、菜价,盐桥茶室里说新闻,谈国事;菜市桥茶楼里抽的是旱烟,盐桥茶室里抽的是纸烟,当然是最低档的雄狮牌和大红鹰牌,8分钱一合。坐在盐桥茶室里,烟雾缭绕中,看窗下中河里,几个男孩子游泳,露出光屁股,是一件很惬意的事。那时的中河东河,水是干净的。现在可以游泳的河流,在江浙一带,几乎找不到了。盐桥和菜市桥高楼林立,三堡到七堡乃至更远的地方,也都是高楼林立了。现在杭州玩虫或拿虫来赌博的,都跑到山东去买蛐蛐了。 

旧时杭州之二 快乐的城墙

我说的旧时,不是民国或前清,而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大片的城市改造,很多城市还保留着自己的风貌,所谓千城一面、与国际接轨基本上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政绩、利益、浮躁,使所有的领导干部都丧失了审美意识,该保留的遗迹,包括历史文化的和民俗风情的,十之八九毁在推土机轮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也不能幸免于难。

   体育场路是杭州东西向要道,与上文说的庆春街并行。中河横穿体育场路,六十年代有一坐木桥,我们叫它“梅登高桥”。桥现在还在,只是换了柏油路面、水泥栏杆罢了。六十年代,梅登高桥边上,还有一大截土城墙。

   土城墙是哪个朝代的?为什么就遗留了这么一截?我们并不清楚。我们就知道,城墙上是放风筝最好的去处。六、七十年代,做风筝的材料遍地都是:那时的建筑工地上,脚手架是用毛竹搭的,毛竹连接交界处也是用竹皮捆扎,我们称竹皮为“篾青”。篾青做风筝骨架,糊以桃花纸,就可以做成简单的王字形风筝或T字型。如果家里穷得连桃花纸也拿不出,那就用普通的白纸折一顶“棺材鹞儿” 。所谓“棺材鹞儿”,就是不用骨架,一张长方形的白纸折三折,糊一条小尾巴,扎上一条线即成。“棺材鹞儿”是放不高的,更不能到城墙上放,因为城墙上风大,“棺材鹞儿”一吹就破。

  城墙其实并不高,不过十几米吧,但当时城里没有什么高楼大厦,城墙以北就是小坡门,是郊区了,所以站在城墙上,很有些一览众屋低的感觉。每到春天,东风呼呼的,风筝便扶摇直上,直到手里的线放完。儿时放风筝不像现在这么单纯,糊得漂亮、放得高就是高手。我记得读初中的大男孩专门做菱形的风筝,放上天后会打滚,缠上边上的风筝,将其打下来。我们把这种风筝称为“打鹞儿”。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男孩子也是颇具攻击性的。

   风筝放完了,隔不了多久,就可以玩蛐蛐了。蛐蛐盆当然是买不起的,也不用买,城墙下的土就是做蛐蛐盆的黏土。装一破脸盆回来,夯实碾平,用搪瓷杯切下两个圆,做蛐蛐盆的底和盖,再把黏土碾成长方形,围成圈,和底粘在一起,背阴处晾一天,一个很好的蛐蛐盆就制作完成了。盆不牢,但用一个“虫季”足够。

蛐蛐盆堆放在桌子下面,晚上,虫鸣一片。我们的住房是两层木结构,睡觉在楼上,楼下是灶房和吃饭间。夏天,楼上像蒸笼,不要说空调,就连电风扇都没有,手握芭蕉扇,一夜不停。所以,三伏天,我们就睡在楼下廊檐下。饭桌下和葡萄架下,虫声此起彼伏,有时连成一片,这样的夏夜,充满诗意。当然,我们不懂什么诗意,我们只关注哪个角落的叫声最雄壮。

大约在六十年代末,城墙消失了,再过二十多年,院子、小巷也消失了。我们的童年和现在孩子的童年,完全是两个概念了。 

旧时杭州之三 卖鱼桥的船工和拱墅桥的窑姐

我说的旧时,不是民国或前清,而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大片的城市改造,很多城市还保留着自己的风貌,所谓千城一面、与国际接轨基本上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政绩、利益、浮躁,使所有的领导干部都丧失了审美意识,该保留的遗迹,包括历史文化的和民俗风情的,十之八九毁在推土机轮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也不能幸免于难。

   我在第二篇里写到小坡门,从小坡门往西,不到三公里,就是武林门。小坡门外是农田,武林门外是工业区,从哑巴弄到拱墅桥,几乎都是大型纺织企业,“浙麻”、“杭棉”等,当时在杭州人的心目中,拱墅桥与中心城区“相隔万里”。卖鱼桥就夹在武林门和拱墅桥之间。

菜市桥是菜市,卖鱼桥就是鱼市了?非也。我小的时候,夏天常跟着大人,蹬一辆三轮车去卖鱼桥买西瓜。当时最好的平湖西瓜市面上才三分钱一斤,但到卖鱼桥的船上直接去买,可便宜一半。运河里船来舟去,热闹景象远非菜市桥可比。菜市桥就一个早市,卖鱼桥才叫码头。苏杭之间的客运航船和运货船往来穿梭,还有许多小舟。有意思的是,货船上的工人,许多是江北人;杭州人习惯把扬州、泰州一带的人称之为江北佬,临了还要加一句:了块妈妈。

江北人在杭州干的多是“低档”营生,几乎所有浴室里的搓背工和剔脚工都是江北人。卖鱼桥一带的船工也多是江北人。夏天,那些江北女人,只穿一件短褂,有的背上还背个孩子。胸前的奶子几乎垂挂到腰际。当时有一个笑话,说江北女人正在撑船,背上的孩子哭着要吃,女人就解开衣襟,把奶子甩到背后,让孩子叼着。这当然有些夸张了,但因为七个、八个地生,奶子松弛是无疑的。

   卖鱼桥再往北约三公里,就是拱墅桥。八十年代初,我因为不堪恶邻的骚扰,搬到拱墅桥居住。那时,杭州中心城区尚未改造完,拱墅桥基本还是四、五十年代的格局。51路电车在拱墅桥画一个圈,圈中间也就上百住家,沿街几家店铺。我就住在51路终点站边上,老式的二层楼,木结构。搬来的第二天,发现旧时妓院福海里就在这个“圈”的中间。星期天去细细考察了一番,发现福海里大多是两进或三进的院落,两边厢房,极小,仅可放一张小床、一张桌子。除此之外,再无妓院特征了。后来听邻居讲,福海里和吴山路都是低级妓女,比不得秦淮河畔的商女,琴棋书画,笙歌宴舞,很有些品位的。我后来细细一想,邻居讲的符合事实。吴山路在杭州最热闹的延安路边上,延安路旧称“旗下”,是清军驻扎的地方,吴山路的窑姐其实就是营妓。而拱墅桥一带,三、四十年代,居住的多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高级歌女当然不会在这里营生。

   我们住的房子没有自来水,很不方便,我就鼓动了几户人家,一起去自来水公司,要求安装自来水。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更多的邻居,其中有一个退休工人,他老婆就是当年的窑姐。当然这是另外几个邻居私下告诉我的。一经知道了真相,我就特别关注起来,“窑姐”已成“全老徐娘”了,但皮肤极好,手指细细的,确实不是劳动人民。而老头子却是极粗糙的,喝酒、抽烟,脏话连篇。膝下无子更是明证——窑姐一般都不会生育了。

   住在拱墅桥终究不方便,三年就搬了出来,大概是九十年代初,福海里就被拆了,当年的邻居如今都好? 

旧时杭州之四 酱酒店和糕饼铺

我说的旧时,不是民国或前清,而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大片的城市改造,很多城市还保留着自己的风貌,所谓千城一面、与国际接轨基本上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政绩、利益、浮躁,使所有的领导干部都丧失了审美意识,该保留的遗迹,包括历史文化的和民俗风情的,十之八九毁在推土机轮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也不能幸免于难。

   五、六十年代的糕饼铺是最诱人的地方,那时吃不饱,平时几乎没有荤腥,用水浒梁山英雄的话说:嘴里淡出鸟来。一个月当中,大约有两三天看见肉,切成丝,淹没在素菜丛中。每次走过糕饼铺,看见玻璃柜子里叠三层的杏仁饼就直淌口水。饼下垫的白纸都流出了油,你想想,那该有多好吃!那时普遍收入不高,能吃得起6分钱一个的、油油的杏仁饼的人实在很少,时间久了,放在玻璃柜子里的杏仁饼不要坏了?坏了怎么办?糕饼铺是集体所有制,那时的工人觉悟很高的,不会分掉吃掉吧?每次走过糕饼铺,我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这样的问题。

糕饼铺不光卖糕饼,夏天也经营水果,冬天则兼带着卖炒货,一大包花生,包成粽子形状,才2分钱。我因为帮着父亲去摆摊,父亲特别宠爱我,有时也会给我1分钱、2分钱零花,我就买一大包花生吃,真香啊。

巷口就除了糕饼铺,还有一家杂货店,一家煤球店,一家小面馆,街对面是酱酒店。世俗生活的画卷,最经典的,就在酱酒店。

酱酒店很大,右边是柜台,除了酱油、菜油、盐、豆瓣酱等等之外,还摆放着很多小缸,腌着黄瓜、酱菜、霉豆腐------左边摆放了几张八仙桌,长条凳,前街后巷里的老爷爷们,总有几个喜欢在这里消磨时光。当然,和鲁迅先生笔下的末庄酒店还是有些不同的,没有茴香豆、煮花生,除了过泡饭的酱菜以外,这里没有下酒菜。事实上,在这里消磨时光的老人,都是最落魄的,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下酒菜,一根小小的酱黄瓜,就可以喝下半斤黄酒。和我住同一条小巷的金驼背是酱酒店的常客。有一次,我去买酱油,亲眼看见金驼背把手悄悄伸进酱菜缸里,然后把手指放在嘴里,舔一口,喝一口米酒。后来我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给邻居听。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太过心酸了。

金驼背家里其实不算太困难的,但大权掌握在老太婆手上,老太婆严格控制他喝酒,又不给够他喝酒的零花钱,金驼背就只能像个“半乞丐”,苟苟且且度过余生。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大年三十夜,金驼背萎萎缩缩地来向我母亲借钱。母亲当时担任居民区主任,六十年代,居民区主任不拿工资,完全是尽义务的。我母亲威望很高,尽管我家也很困难,但母亲还是给了他五角钱,也明知他不会还的。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因素,年三十,是不好拒绝别人借钱的。

还是说酱酒店。最令人难忘的是冬天,酱酒店提供串筒热老酒;所谓串筒,是上大下小、用洋铁皮做的温酒器,下部插在热水里,半斤装。因为天冷,拿了串筒直接喝。老头子们喝得有滋有味。倘若有一盘花生,那就是神仙日子了。

现在的人,大鱼大肉早就吃腻了,味觉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吃什么都没味。糕饼店和酱酒店当然失去了存在的土壤,在记忆里,也只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罢了。但那种亲切感和认同感却随着年齿日长而愈来愈浓。

旧时杭州之五 小巷幽幽(上)

我说的旧时,不是民国或前清,而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大片的城市改造,很多城市还保留着自己的风貌,所谓千城一面、与国际接轨基本上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政绩、利益、浮躁,使所有的领导干部都丧失了审美意识,该保留的遗迹,包括历史文化的和民俗风情的,十之八九毁在推土机轮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也不能幸免于难。

八十年代之前,杭州还有很多小巷,如皇亲巷、扇子巷、城头巷、三佛厂、羊倌才弄、马士街、羊士街、麒麟街等等。小巷幽幽,或宽或窄;小巷里或有名人故居,如郁达夫的风雨茅屋隐于场木巷内;或有没落的大户人家混迹于市井之间,我小时候住的巷子里就有这样的人家。

现在杭州的中山北路中大广场东侧,过去有一条小巷,叫焦营巷。焦营巷南北走向,被凤起路拦腰截断,北面的叫下焦营巷,南边的叫上焦营巷。我小时候住在下焦营巷。小巷长约600米,北头是个菜市场,出菜市场叫下仓桥,与中山南路河坊街边上的上仓桥遥相呼应。菜市场右拐200米就是中河,前面所说的土城墙在河边上;南头是凤起路,右拐叫贯桥。

上焦营巷的北头,与下焦营巷隔街相望处,有一个石库门墙门(北方叫院子),好像是两进院落,住着郁达夫的夫人王映霞。小时候去玩,看到一位很秀气的老太太,那时奇怪她的皮肤极白,却并不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当然,那时连郁达夫也不知道呢。大约是1968年吧,文革已经轰轰烈烈地进行了2年,巷子里已经揪出了好多资本家、大地主、国民党特务,有一天,听说上焦营巷揪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是革命作家郁达夫的不贞之妻。那时我十几岁,看了一些五四时期的文学作品,知道了鲁迅、郁达夫、徐懋庸、郭沫若等名字;一听说郁达夫的妻子王映霞被揪出来了,赶紧跑去,但老太太已经搬走了,也不知道搬到哪里,更不知道谁帮的忙。失落之余,恍然大悟老太太皮肤白的原因:不是劳动人民嘛。

下焦营巷4号,也是一个石库门老墙门,两进院落,住着宓家三兄弟。老二叫宓耀堂,曾经是国民党上校军医,他的外孙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宓耀堂是骨伤科医生,巷子里谁谁骨头脱臼了,找宓耀堂,一捏、一拍就好,极灵验的。老大据说也是军医,但那时已经老态龙钟了。老三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蒋介石的侍卫队长,叫宓西,是共产党通缉的战犯,大陆解放就被关在监狱里。七十年代末期释放,立马成为省政协委员。听说当年宓家老母亲逝世,浙江省保安厅厅长给宓家站门岗。确凿与否,无从考证了,但宓家当时的风光是肯定的。

宓耀堂的女婿,也就是我的小学同学的父亲姓颜,是个党员,五十年代,一个共产党员找国民党上校军医的女儿做老婆,是要有些勇气的。看来,半个多世纪前,就有共产党员“难过美人关”了。

下焦营巷8号,文革时还揪出了一个姓王的资本家,王家最小的女儿,也是我的同班同学,印象里,也很漂亮的。因为还在读小学,所以也没受什么歧视。

小巷里有好几个活寡妇,我住的老墙门里,贴隔壁就是。阿婆是上海一位老板的小老婆,丈夫死了就来投奔儿子。儿子在服刑(其实刑期早满了,不放回来,刑满留在牢监工厂干活)。媳妇就只好受活寡,伺候3个儿子一个婆婆。老墙门口的大杂院里,住着一个性纽的女人,老公是地主,也在服刑。女人拖着1个儿子2个女儿,没有工作,靠帮佣度日。后来生痨病死了,尸体就停放在门口,裹了一张草席;邻居不让抬进家门,说痨病要传染的。

我家门口还有一幢1958年造的洋房,洋房里住着一个上海人,塌鼻梁,会唱京戏的,在街道办的工厂里工作,老公也在服刑。不过她好像并不太在乎,成日里唱李铁梅,就是样板戏红灯记里的角色,很受邻居欢迎。

旧时杭州之六 小巷幽幽(下)

我说的旧时,不是民国或前清,而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大片的城市改造,很多城市还保留着自己的风貌,所谓千城一面、与国际接轨基本上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政绩、利益、浮躁,使所有的领导干部都丧失了审美意识,该保留的遗迹,包括历史文化的和民俗风情的,十之八九毁在推土机轮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也不能幸免于难。

   小巷其实就是当时社会的缩影,既有宽敞的大院子,里面住着很有些来头的人物,或书香门第,或寒门学子,下焦营巷北头拐弯的三佛厂就有这么一个老头,每天上班,走到巷口,等不多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把他接走。那时轿车可是稀罕物,县团级干部也只能坐吉普;有人说这老头是粮食厅的总工程师。和这老头住同一条巷的还有很奇怪的两兄弟,据说都是大学生。大学生在那时也是个稀罕物,1000人里面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呢。大学毕业就是国家干部。可这两兄弟忒怪,都有精神病。哥哥是“朝天疯子”,弟弟是“朝地疯子”,长得伟岸,那时也就30几岁,没有工作,每天出来散步。走得极慢, 100米估计得20分钟。走几步,朝天(朝地)望良久,然后   前行。他们望什么呢?和天地在作某种神秘的交流?他们都是解放前的大学生,家境肯定是不错的,怎么会得这样的病?遗传?不知道。

   也有几十户乃至上百户人家居住的大杂院,中山北路就有一个,可惜早被拆了,不然,这样的大杂院是研究当时百姓生活的极好实证。

   小巷最壮观的景象是夏季的晚上。尽管那时的气温不像现在那么高,但因为没有空调,甚至连电风扇都没有(如果哪家人家在夏季的傍晚提一台电扇出来,那种上海华申牌的老电扇,放在饭桌上,那是可以惊艳整整一条小巷的);所以家家都在傍晚把竹榻躺椅什么的,搬到门口,先用井水冲凉,然后吃饭。一边吃饭一边海阔天空,家长里短,好一幅市井风俗画呢。天黑了,大人们就不停地摇着芭蕉扇,渐渐入了梦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穿一条短裤,女人也就多一件背心,横七竖八,真是玉腿横陈,酥胸微露。现在开放了,女人大白天在大街上都穿得十分暴露,半个奶子露在外面,所谓西风东渐,或者叫时尚风流;那时是不作许的,领口稍微低一些,便会召来非议。但到了夏天,便顾不了许多。夜半时分,从小巷里走过,肉欲便有些膨胀。也有男人把持不住的。巷口姓方的男人,上中班回来,居然忍不住把双手伸向一对大奶子,后来被判了刑。受委屈的是他的两个儿子,不到10岁,经常被巷子里的男孩子追着侮辱:方某某,摸奶奶!

   其实,没有被发现的“方某某”在那时的小巷里实在是太多了。一是长时间的性压抑,二是恶劣的居住条件。我住的院子里,朝北的一排平房,两户人家之间就一堵木板隔墙,上面是不封顶的。夏天,女人在里屋洗澡,隔壁的男人就站在桌子上偷看。那不是偷看,简直就是观看了。看到30几岁女人的胴体,男人怎么把持得住呢?因为,翻墙实在是太简单了。后来的情况大家就能想像了,男人的老婆不敢对男人怎么样,因为她是家庭妇女,靠着丈夫吃呢。但隔壁的骚婆娘是不能放过的,指着鼻子恶狠狠地骂了半天。“骚婆娘”自知理亏,任她骂。但从此以后,几乎是半公开地和那男人来往了。这叫破罐子破摔,而打破这罐子的,恰恰是唯一的受害者。

   现在非洲等地的贫民窟里,吸毒、卖淫、偷盗司空见惯,除了贫穷,除了受教育程度等等原因,居住条件的恶劣也应该是一个原因罢。

   虽然小巷的居住环境极差,但那种世俗生活的场景,非常和睦的邻里之间,当然也有吵架打骂乃至刚才所说的偷情,但主流是和睦的;现在是很少看见了,居住条件的大大改善,当然是造福社会,造福民众的,但同时也造就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老人死在家里几天而无人发现的故事,现在屡有发生,而在过去,是不可能的。过去,你就生活在别人的眼鼻子底下。 

旧时杭州之七 小巷的吆喝声

我说的旧时,不是民国或前清,而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大片的城市改造,很多城市还保留着自己的风貌,所谓千城一面、与国际接轨基本上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政绩、利益、浮躁,使所有的领导干部都丧失了审美意识,该保留的遗迹,包括历史文化的和民俗风情的,十之八九毁在推土机轮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也不能幸免于难。

    小巷最热闹的季节是夏天,上篇已有描述,而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是黄昏,上班上学的都回来了,锅碗瓢盆、炊烟袅袅——六十年代,还有许多人家烧柴禾,很大的灶头,在冬天,坐在大灶边上,或喝茶,或聊天,极温馨的。白天,小巷则冷冷清清,偶尔有小贩走过,吆喝声从巷头传到巷尾。

  儿时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爆米花。据说基辛格博士第二次访华,看到爆米花,惊讶于一升米进去,一斗米出来;小贩很自豪地介绍:这是粮食膨胀器!基辛格恍然大悟:原来中国人是这样解决吃饭问题的。

   这当然是市井笑话。但爆米花确实是同年的欢乐,因为只要爆米花的机子在小巷中间一放,往往是快过年了。家家都会拿出大米、黄豆、蚕豆什么的,爆出来,那真是奇香无比,我们便大快朵颐。不过爆米花的吆喝声却不敢恭维,你听:爆——炒米勒!完全没有韵律。倒是开锅时的那一声大喝,极雄壮的:响——勒——。

卖刷子和修雨伞的吆喝声正好相反,前者软软的,无精打采:“汰衣裳格板——刷要勿要。”后者有些雄壮:“修——阳伞——补——雨伞。”那时雨伞有两种,一种是油布的,破了,可以像衣服一样缝补,补完了,上一层桐油;另一种是纸伞,就是现在舞台上用的道具,很漂亮的。那时不是因为漂亮才买的,而是价格便宜。修补也很艺术的,贴一层桃花纸,上一层桐油,再贴一层桃花纸,再上一层桐油,一般两至三层即可。

还有一种小贩简直贼头贼脑,印象里,几乎是冷不丁地窜到你跟前:“奶奶的玉器有伐?”现在想来,这种小贩最有远见,六十年代就开始收古董了。只是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奶奶有玉器,爷爷就没有呢?

七十年代以前,小生意的行当很多,比如剃头挑子馄饨担,他们不用吆喝。剃头挑子隔一个月左右来一趟,来了,便可做一日的生意,挑子放下,生意就来。馄饨担就做天热的生意,冬天,人们早早钻了被窝,而夏天,芭蕉扇不停地摇,摇到晚上十点、十一点,肚子饿了,就跑到巷口吃一碗馄饨,当然,价格不便宜的,要一毛钱一碗呢,吃得起的也不多的。倒是炒白果(银杏果),老少皆宜。吆喝声也好听:“糖炒——白果儿!”一分钱六颗,据说白果不能多吃的,怕中毒,六颗是最合适的数量。再说,一分钱,小孩子都拿得出的。

住在小巷北头大井头的“开桶师傅”,他的吆喝声最响亮。杭州人“铅”读作“开”,铅皮做的水桶水壶叫“开桶开壶”,那吆喝声可真是洪亮而悠远:“洋——开——桶开壶——好修!”比红灯记里的“磨剪子勒”要好听得多。

不过修开桶开壶的吆喝声,一年中只有三四个月能听见,其余的时间,开桶师傅的营生是沙铁补锅。一只小碳炉,小风箱鼓得炉火呼呼直往上窜。那温度据说有上千度。开桶师傅手拿两团浸透水的布,蘸了沙,将一小勺火红的铁水往破锅上一贴——动作飞快。补锅的买卖往往是在冬天,我们站在小碳炉边,暖烘烘的,很吸引人。但吆喝声正好与补开桶相反,声音局促:“沙——铁补锅。”

最有趣的是卖雪里蕻菜的,吆喝声极具艺术性:“透透鲜的雪里蕻要勿要?”隔壁素珍大妈喜欢讨价还价:“多少一斤?”

“八分一斤。”

“七分一斤好勿好?”

“买多少?”

“半斤。”

四舍五入,还是八分一斤。

旧时杭州之八 无限诗意在年节(上)

我说的旧时,不是民国或前清,而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大片的城市改造,很多城市还保留着自己的风貌,所谓千城一面、与国际接轨基本上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政绩、利益、浮躁,使所有的领导干部都丧失了审美意识,该保留的遗迹,包括历史文化的和民俗风情的,十之八九毁在推土机轮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也不能幸免于难。

今年中秋在老母亲家吃饭,看着子孙满堂,母亲很开心,不觉雅兴大发,在阳台上置了一方凳,点两支红烛,摆几盘月饼瓜果,祭拜月亮菩萨。孙辈觉得很新鲜:中秋节也要祭奠?

其实,在儿童时代所有的传统节日中,大年夜、冬至的祭祖,清明的踏青上坟,无不带着或浓或淡的哀思,只有中秋供月亮菩萨,是很欢喜的,家家团圆,户户清供,俗人如我等,是没有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博大情怀的,更没有“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的潇湘愁思,只是希望父母兄弟常相守罢了。但环境的变化,在钢筋水泥丛中,点两支红烛,那种传统的诗意终究无所依附了。

下焦营巷的老宅,是一个中等的院子,杭州人叫墙门;这个墙门原先住了李家一户,李家是开锡箔作坊的。解放后,锡箔作坊歇业,李家伯伯也在房管站做泥水小工,因大儿子解放前就闹革命,小儿子后来又参了军,所以李家几次运动都不曾吃亏。我的大姐在六十年代嫁给了李家的三儿子,我们算是两亲家,住在同一个墙门里。墙门里最鼎盛的时候,住了六户人家,后来朝北的两间平房做了居民区的会议室,墙门里就只有三户人家。大门朝西开,进门就是一个天井,长有十几米,宽有八米左右。厨房最北,边上还有一个小天井,那格局和皖南的民居相似。大的天井我们叫“天井”,小的添一个“后”字,“后天井”。天井东边高墙下是一个小花坛,李家伯伯种了一株柏树,一株皂荚子树,一株腊梅,还有许多盆栽花卉,最多的是菊花,其余如鸡冠花、万年青等。西边高墙下种了一株葡萄,虽然年年结果,却是酸的,吃不得。

中秋节正是初凉时,早开的菊花微微有些香气,皂荚子树还没金黄呢,蛐蛐儿也还叫得欢。月亮上来了,从柏树树梢上升起来,母亲搬出三屉桌权当香案,从床底下找出烛台,点上两支红烛,月饼、石榴等摆放了几盘。大人们闲聊着,我们欢欣鼓舞地做游戏,因为待一会,就有极甜的月饼吃。那时月饼就两大种类,苏式和广式,广式较贵,一般吃不起,苏式月饼一筒十个,包装纸都油透了,又香又甜,也就一毛钱一个。供完了,母亲分月饼,一人一个,我们舍不得一气吃完,总是留半个明天吃。

记忆里,中秋的清供,父亲基本是袖手旁观,而冬至、大年夜的祭祖,主角是父亲;再看李家伯伯,中秋从来不供月亮的,因为李家姆妈早就不在了。这样看来,月亮属阴,中秋清供主祭应是女人。

江浙一带,冬至是祭祖的日子,人们对它的重视程度,丝毫也不亚于过年,民间有“冬至大于年”的说法。家里当年有人去世,冬至是一定要上坟的,叫“上新坟”,大约是怕亲人刚刚去了阴间,还不习惯罢。

家里的祭奠是很隆重的。父亲亲自掌勺。菜肴数量逢单,七盘、九盘。八仙桌上首和两旁置五只酒杯,下首一对蜡烛。父亲恭恭敬敬地三拜,敬香,然后命我等依次拜祖。祖宗们喝过酒后,撤下酒杯,上饭。整个祭奠大约一个小时,然后便轮到我们大快朵颐了。一年当中,吃鸡的日子是回忆得起来的,冬至便是一次。冬至要吃年糕,所谓年年高。冬至的前一天夜里要早睡,早晨醒来,互相问:做了什么梦?据说冬至夜的梦极准。

家里有病重的人,挨过了冬至,便看年关了。如果年关也挨过了,则还可活一年。父亲便是挨过了冬至却没有挨过年关,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夜,年关前,撒手人寰。

过年的准备工作从腊月中旬就开始了。千万别以为那时候都穷,过年没啥好准备的;错了,那时尽管穷,但年节的气氛却比现在浓得多多。先是买猪头。这活儿是我们小孩子的。大约在凌晨3点左右起床,到巷口的肉店去排队。一直要等到肉店开门,好像是6点左右。经常是排到了,猪头卖完了,那就得明天再起早。猪头买回来,打几斤酱油做酱猪头。廿七廿八,用一口大铁锅蒸酱猪头,蒸架下是黄豆,猪头的油滴下去,黄豆也滋滋的,好吃。猪头蒸熟时,那个香啊!母亲把骨头剔出来,让我们兄弟几个啃骨头,那滋味,美得没法形容。

第二件大事是裹粽子。腊月二十左右,母亲就把“粽捏壳”(裹粽子用的竹叶)浸泡在大木盆里。裹粽子那天很热闹的,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因为我们家人多,要裹几十斤糯米。有红枣粽、赤豆粽、白米粽、肉粽。肉粽当然最少,不过是点缀点缀。各种粽子的裹法是不一样的。肉粽细长,红枣粽、赤豆粽呈三角形,白米粽个儿最小。裹好的粽子,用一口大锅煤炉上烧。通常是烧过夜。第二天早上醒来,就闻着粽子的清香了。粽子煮好后,一串一串挂在竹竿上,年节的气氛就分外浓厚了。

第三件大事是裱糊板壁。客堂间三面都是木板,板壁上裱糊白纸,一年下来,白纸早已发黄。年三十的前几天,卫生打扫完了,把发黄的纸全部撕掉,然后糊上新纸。客堂间顿时明亮许多。

腊月廿四,灶司菩萨(灶王爷)上天,然后就可以杀鸡宰鹅。

旧时杭州之九 无限诗意在年节(下)

我说的旧时,不是民国或前清,而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大片的城市改造,很多城市还保留着自己的风貌,所谓千城一面、与国际接轨基本上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政绩、利益、浮躁,使所有的领导干部都丧失了审美意识,该保留的遗迹,包括历史文化的和民俗风情的,十之八九毁在推土机轮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也不能幸免于难。

   过年的气氛是在大扫除、酱猪头、裹粽子、、、的过程中,一天一天浓厚起来的,到了年三十,便达到了高潮。

   年三十的下午,母亲就给我们换上了新衣服、新鞋子、新袜子。那时侯,一年就做这么一套新衣。父亲则在灶头忙个不停。下午四点左右,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点燃一对大红的蜡烛,父亲恭恭敬敬地上香,请祖宗们入席。酒杯撤去,再上米饭,这个过程长达两个小时。祖宗吃饱了,才轮到我们吃。按说,一年到头,每几顿荤腥,大年夜该放开肚子猛吃,不料上了桌,才发现肠胃实在太小,饱了。也许不是吃饱的,是看饱的,是被白斩鸡、酱猪头的香气熏饱的。

     吃完年夜饭,小孩子放鞭炮,大人围着火炉守岁。母亲是居民区的主任(那时的居民干部是没有工资的,完全是尽义务),人缘极好,大年夜,隔壁邻居纷纷来串门,张家送一碗爆米花,李家拿一包兰花豆,王家送来一瓶酒、、、来的都是客,坐下磕瓜子,拉家常,临走时,母亲一一还礼,绝不让空手回去。这样一种充满了温馨的邻里亲情,其实也就过去了三四十年。居住条件的改善,这样的亲情就不再了。

   睡觉时,父亲把压岁钱塞到我们的枕头下(也就两三毛钱吧)。大年初一一早醒来,父亲往我们嘴里塞进一粒糖,说:“甜甜蜜蜜过一年”。那时生活非常艰辛,一个月或许能吃上一回肉,但做父母的,总是这样充满期待罢。

   年初一有一些规矩,不能扫地,说是会把财气扫走的;不能动刀,不吉利。其实也不用动刀,年前烧好的菜,装了十几个钵头,盛一碗热热就可下饭。这十几个钵头的菜,一直要吃到十五。那时没有冰箱,这菜这么就不会坏呢?我到现在都搞不明白。

   除了过年,儿时的节日中,还有端午和鬼节很值得说道。旧时杭州,端午其实不流行吃粽子,雄黄豆、雄黄酒倒是必吃的。母亲从药店里买来雄黄,用黄酒调匀了,在我们的额头上写一个王字,然后用雄黄炒蚕豆,因为不是用沙炒的,豆子很硬,但很香。艾草当然要插的,但不是现在那么简单。要做成宝剑形状,插在门上,驱鬼防邪。

    七月十五,其实不是鬼节,是地藏王菩萨生日。虽然儿时叫鬼节,倒也并不恐怖,充满了诗意:在地上插满了香,恰似繁星落地。第二天一早,把一地香棒拾起来,我们就可以玩挑香棒的游戏了。 

旧时杭州之十 40年前,杭州最值得回忆的地方(上)

   我说的旧时,不是民国或前清,而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大片的城市改造,很多城市还保留着自己的风貌,所谓千城一面、与国际接轨基本上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政绩、利益、浮躁,使所有的领导干部都丧失了审美意识,该保留的遗迹,包括历史文化的和民俗风情的,十之八九毁在推土机轮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也不能幸免于难。

  40年前,文革还没有结束,大面积的城市改造还没有开始,杭州值得去的地方当然很多,但最值得回忆的地方,往往与童年、少年的经历有关。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不断地积累回忆,到了晚年,啥也干不了的时候,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人或事,有许多值得向儿孙辈吹嘘的,就算不虚度此生了罢?

   梅登高桥边上的土城墙上放鹞儿,挖泥巴做蛐蛐盆,应该是旧时杭州最有趣的地方。菜市桥的虫市和茶室可以排第二。这在前面已经有了描述。还有几个地方,也很值得说道说道的。

一、   高法黄昏逍遥游

   现在湖滨靠近昭庆寺(少年宫)的湖畔居,七十年代以前是浙江省高等法院所在地,印象中,是一幢西式小洋楼,大约建于解放前罢。后来大面积城市改造,这幢漂亮的小洋楼自然不能幸免于难。高法前面就是窄窄的湖滨路,左边是一个小小的花圃,后面就是西湖。盛夏的黄昏,我经常伙同赵君,步行约20分钟到高法,穿过小花圃,涉水30米,爬上高法后面的西式亭台,从从容容地换上游泳裤,跳进西湖,作清凉逍遥游。

   西湖在当时也是不能游泳的,不过并没有严格的管理,晨昏、晚上就是一个天然的大泳池。高法距离断桥也就几百米,中途还有铁桩,游不动了,扶着铁桩可以休息。黄昏时分,太阳刚从宝石山后面跌落,清秀、挺拔的保俶塔立时凝重起来,俯瞰着西湖,恍若有所思。站在西式亭台上,看天上一抹红霞,白堤逶迤西去,湖水如墨绿色绸缎。重要的是,那时汽车很少,黄昏的西湖是很有些野趣的。不像现在,在在是车水马龙,时时提醒你:现在是21世纪,脚步只能匆匆,诗意的流连是不合时宜的。

   我和赵君,还有罗君,是邻居,大约在十几岁就开始成了朋友,一直到现在,40年,弹指一挥间。赵君和罗君是同班同学,我比他们低两级,和罗君的弟弟是同学,和弟弟没有成为朋友,倒和同学的哥哥成了朋友,这也是缘分罢。

   论个头,我比他两高,论年纪,我比他两小,只能听他们的。尤其是赵君,年轻时,颇有些杀伐决断,跑到高法后面去游泳,就是他的主意。

   有时也会碰上几个比我们年纪稍大些的女孩子,也在那里游泳。一次,我先游了回来,爬上亭台休息,亭台下,两个女孩子在游泳。赵君游过来,大喊:还不换掉游泳裤!后来想起来,赵君的性意识已经觉醒,已经会害羞了。而我的性意识还在熟睡,这就是小了两岁的区别。

   高法黄昏逍遥游嘎然而止,是因为一场暴雨。夏季的黄昏,大雨乃至暴雨并不罕见。那天,我们在去的路上碰见一群邻居,他们游回来了,我们就向他们借了救生圈,一只汽车轮胎。游了一会,大雨倾盆,我和赵君爬上亭台休息。雨停了,尽兴而归。根本没想到家里已经闹翻天了。我的母亲和赵君的母亲,从邻居那里知道我们在西湖里游泳,这么大的雨,该不会出意外吧?两个母亲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她们那里知道,我们可不是30、40年后的孩子,我们的逃生本领、避险本能、自理能力都是很强的。但是,一顿痛打是逃不掉了。赵君的游泳裤被他母亲剪碎,背上被打得红一条、紫一条。我的遭遇也差不多。从那以后,似乎就没有再去西湖游泳了。(待续) 

旧时杭州之十一 40年前,杭州最值得回忆的地方(中)

我说的旧时,不是民国或前清,而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大片的城市改造,很多城市还保留着自己的风貌,所谓千城一面、与国际接轨基本上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政绩、利益、浮躁,使所有的领导干部都丧失了审美意识,该保留的遗迹,包括历史文化的和民俗风情的,十之八九毁在推土机轮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也不能幸免于难。

二、清晨钓虾放鹤亭

   孤山是杭州西湖最佳处,集历史遗迹、人文景观、山水风光于一体,文化积淀极其深厚(这个我以后会慢慢讲到)。老杭州都知道这样一句话:孤山不孤,断桥不断,长桥不长(我不知道有关部门是怎样推介杭州西湖的,其实这句话就很有吸引力)。长桥在西湖南线,长不过5米;断桥因了白蛇传的故事而声名远播;孤山呈东西走向,南面是外西湖,脚下是白堤,径西泠桥而与北山街相连,故云“孤山不孤”。

   放鹤亭在孤山北麓,纪念宋代诗人林逋而建。林不是那种借终南捷径,以图官场的假名士。他种梅花、养野鹤,所谓“梅妻鹤子”,是真名士,真风流。林逋诗文传下来的不多,着名的就一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可就这十四个字,写尽了梅花的神韵,千百年来,再无人能超越他。稍后的着名词人姜夔咏梅的两首着名自度曲牌的词,即以《暗香》《疏影》为调名。陈与义也认为林逋把前人写梅的诗全压倒了。 作品不在多,振聋发聩、空前绝后,只要一篇、一首甚至一句就足以流芳千古。

   放鹤亭后面的山上,就是林逋墓,一丘一碑而已。放鹤亭正对宝石山栖霞岭,葱葱郁郁;亭下,是里西湖一片荷花,每到夏天,映日荷花,荷香十里,是夏季晨游西湖的绝佳处。儿时,曾与邻家九龄来此钓虾。那是一次难以忘怀的“城西旧事”。

   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中国提倡多生多育,子女7、8个的比比皆是。在我居住的小巷里,和我家一样有7个兄弟姐妹的就有5、6家,张家就是其中之一。

   九龄的父母,邻居皆称“张大哥、张大嫂”。张大哥在澡堂子工作,是党员。那时党员很少,很稀罕的,不像现在,比比皆是。母亲是居委会主任,也不是党员,她私下里称党员为“组织同志”,似乎有羡慕之意。张大嫂是家庭妇女,所以张家和我家一样,贫穷。九龄排行第四,大姐是老师,大哥在糖果店,二哥也在澡堂子,后来当了兵,复员后去了重机厂,总算摆脱了“父业”(澡堂子工作,毕竟社会地位低下)。家里没人支农支边的,九龄中学毕业只能去内蒙建设兵团,在营部当通信员,整天骑马。回来说得我们都很羡慕。其实,骑马是很苦的,屁股坐得起了老茧。九龄返城后,也被安排在澡堂子,开机动三轮车。后来城市大面积改造,小巷拆了,大家各奔东西,联系没了,不知九龄现在一切都好?故人时时在念中。

   还是回到童年去吧。九龄比我大两岁,读书晚,和我同级不同班。去西湖钓虾,是他大哥的主意。那天似乎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因为要步行到孤山,至少40分钟罢。走到放鹤亭下,我们就放了排钩。所谓排钩,就是一条线上装十几个鱼钩,用两根短竹竿拴住线的两头,手拿着,伸进水里。我先开壶,钓到一只大虾,九龄的大哥绰号叫“木三饭”,他帮我取下大虾,装好蚯蚓,在放进水里。后来,他们兄弟连连钓上大虾,我却收获甚微。收线回家,孤山还没个人影呢。那时不兴晨练,人人都为生计忙,根本没有锻炼身体的概念。我很惊讶诺大一个孤山景区,竟无一个赏花人。荷花种植并不像现在那么多,但开得极盛,那股子清香,真是一辈子难忘。

   虾钓回家,通常是用酱油、黄酒浸泡,是为醉虾。那时江南景色尚在,水质污染罕见,鱼虾皆为自然生长,其味当然不是现在的鱼虾可比。其实,何止鱼虾呢,鸡鸭鱼肉,蔬菜水果,所有的农副产品,味道都比现在的好,其中的原因,大家都清楚。现在说江南风光,只能仅仅指地理位置,要说人文的江南,自然风光的江南,那是早已不复存在。哪里还有一条干净的河流,可以让你坐在乌篷船里,杨柳岸边,看晓风残月?特定的环境不在了,人文精神便无从依附,通俗地说,载体没有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旧时杭州之十二 40年前,杭州最值得回忆的地方(下) 三、冷月清辉灵隐寺

我说的旧时,不是民国或前清,而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还没有大片的城市改造,很多城市还保留着自己的风貌,所谓千城一面、与国际接轨基本上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政绩、利益、浮躁,使所有的领导干部都丧失了审美意识,该保留的遗迹,包括历史文化的和民俗风情的,十之八九毁在推土机轮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也不能幸免于难

杭州灵隐寺的香火极盛,大年初一烧头香,门票几百元不说,光是那人山人海就让人害怕。节假日,来灵隐寺的外地香客、游客,用“联袂成云、挥汗成雨”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灵隐寺有多灵验?我并不清楚,也去烧过几次香,听香客的祈祷很有趣。老年人通常请菩萨保佑身体健康,中年人则祈求子女学业有成,年青人就五花八门了,有祈求升官发财的,有求菩萨保佑考进名牌大学的,也有希望进入公务员队伍的,最有趣的一次是在70年代,我在大雄宝殿磕头时,猛听见边上一位大声祷告“菩萨保佑我,明天发一副同花顺子!”原来是个赌徒。

70年代,我经常去灵隐寺,不是去烧香,而是去喝茶。那时灵隐寺门票极便宜,外面则不收门票,游客却也不多。灵隐寺边上有一座茶楼,筑在山石上,大约有二、三层高,正对飞来峰。挑一个雨天或雪天,去灵隐寺茶楼喝茶,可谓人生一大快事。雨雪天,飞来峰烟岚云霭,苍翠欲滴,真似有天外飞来之感。山脚下,泉水淙淙;古寺红墙,间或有一顶雨伞踟躇而行。薄暮时分,烟岚中传来悠扬的钟鼓声,那是灵隐寺僧人在做晚功课了。人在茶楼,心却回到了远古,心静如水,静如止水。

从灵隐寺“咫尺西天”照壁沿天竺溪而上,就是下天竺、中天竺、上天竺。70年代初,文革还没有结束,上天竺的法喜寺成了一座工厂——杭州压力表厂。我的老朋友赵君就在这厂里做车工。他们这个车间正好是大雄宝殿。菩萨不在了,机床挨着粗大的柱子轰轰作响。车间门口是放生池,中间一座石桥。夏天的傍晚,赵君就坐在放生池边上,手摇蒲扇,和工友下象棋。我说你是在天上下棋呢。

市区到灵隐寺只有一路汽车,灵隐寺到上天竺则是一条小路。如果从上天竺回到市区,骑自行车大约需要一个小时,这在当年的杭州,是不可想像的。于是,赵君就住宿舍。宿舍在厂门,也就是庙门前面约10米处,是二层楼的木结构房子,据说以前是小和尚住的。底层有个天井,门外小溪潺潺。晚上睡觉,就似乎枕着小溪。山风吹过,竹叶萧萧。世外桃源似的地方,很让我眼红,于是我几乎每年夏天都要赵君的寝舍里小住几天,直到结婚。

赵君的人缘极好,狐朋狗友,呼三吆六,每次去,弟兄们团团一桌,三杯两盏,便大呼小叫起来。那时,最多、最不值钱的是时间,最纯粹的是友情——与40年后的今天正好相反。有一次,好像是观音菩萨生日,酒足饭饱后,我们走山间小道,从三生石那里,逶迤前行,夜游灵隐寺。那晚月色极好,灵隐寺香客并不太多,青烟缭绕,古柏苍松,比苏东坡夜游承天寺有趣多了。回来的路上,我们人手一支香,点燃后,在夜色中挥舞——青春,就这样被我们肆无忌惮地挥霍,但是与金钱无关,与权色无关。

后来,灵隐寺前加了一道门,收费在杭州是最高的;后来飞来峰右侧搞了一个什么佛教公园,弄了许多乱七八糟的雕塑;后来景区扩建,把整个三天竺和山林田野都圈了进来,让农民搬出景区,灵隐寺就像坐落在闹区,再无山林田野之趣了。我们的官员,不懂什么叫原生态,不懂古刹所在的环境,比如故宫前面的蛋型国家大剧院。他们最爱干的是,杀风景。

关于旧时杭州,可写的还有很多,可终究是过去了,再也找不到了。外地的朋友,希望能介绍现在杭州值得玩的地方。就一般的旅游而言,杭州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对于一些雅客来说,西湖可去之处,确实不多了。后面给各位推荐几处。 

来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525396660100df6j.html) - 2009年04月15日_西冷月_新浪博客


西冷月 2010-07-15 08:3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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