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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关锦第一次看到阮宜良的时候,正是年少轻狂。富二代,二十五岁,上亿元资产在手里自由使用。被派到苏州时,心里颇耿耿。因为在澳门豪赌输了几千万,父亲派直升飞机从澳门把他赎出来,一言未发,发了一支冷箭,把他从上海派往苏州。
苏州离上海仅四十分钟车程。说近,可以一小时之内就到,说远,虽然四十分钟,仿佛从现代到了古典的千年前的晚宋。苏州,怎么看也是一幅北宋的画。疏朗而飘逸,却又有些寂寞。
当然是出于不信任。他太年少,一掷千金,曾经在女明星身上花钱无数。他亦有名言,凡是能用钱打发的女人或事情,都是小事情。
提不到爱情。
他从十七八岁就在女人堆里混。钱让他很容易就成为女人们的众矢之的。富二代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他喝英国奶粉长大,所穿衣服全是顶级时装品牌,西服是范思哲限量版,皮包全球仅限五十款。奢侈品满屋都是,他已经心生厌倦。为和另一个富二代追捧同一女明星,曾经豪掷千金。 他所喜欢的女人,也全是限量版。从电影明星到舞蹈演员,从时装设计师到画家,无一不拜倒在他的金钱魔棒下。 所以,他从来看低女人。
到苏州第一次看到阮宜良时,是别人请他在网狮园看《游园惊梦》。
是晚上,他坐在游船上,亭台上演着六百年前的昆曲。
他哪里懂戏曲,听昆曲更是第一次。
但居然真成了他的惊梦。
阮宜良出来的时候,他正喝黑啤酒。他喜欢黑啤酒,有点咖啡的苦涩的味道。他迷恋这种淡淡的苦涩——也许因为生活太甜腻了。 “是哪里曾相见,相看俨然……”听到这句的时候,他愣住了,再听下去,“是偶然间心缱绻,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他没听得太清,问了身边苏州的朋友。朋友写了纸片给他,漂亮的楷书,他一向觉得苏州小气,像上海的后花园,适合晚年退到这里来修身养性。
而这几句话忽然软软地击中了他。
他抬头看着台上的杜丽娘。
这戏中的杜丽娘,完全以为自己就是杜丽娘。那种投入,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晚上散了戏,约她喝个茶吧。他和朋友陈鹏说。
我约约试试,她挺奇怪的,轻易不和别人喝茶。
给钱吧。他轻浮地说。这个年头,他觉得没有钱办不到的事情,何况不就是个戏子嘛?一万不行给两万,三万不行给五万,有的女人,一个包包就能打发了。
不是钱的问题。陈鹏说,她挺清冷的。
清冷?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清冷的女子。
——他忽然有了一种好玩的想法,假如这个女子今天晚上真请不到,他就追求她,然后再甩了她。多好玩。当然,他一定不告诉她他的身份。关锦这样想的时候,完全是戏剧化的,完全是把自己当成了小说或者电影中的人物。
他还没有这样玩过。
他愿意尝试这样的好玩的事物。别看父亲把他发配到苏州,那只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是父亲的独子,将来的家业还是他的——他即使坐吃山空也能吃上几辈子。何况,他有薄姿,在富二代中算是长得有几分姿色的男子。
戏散了。陈鹏到后台去请。
他说,给她三万,让她陪咱喝花酒去。
三万,蛮可以了。他去北京后海喝酒,请女人去船上陪酒,只三千,还可以摸摸手亲亲芳泽。而且,后来女人还问,如果需要……一点也不含蓄。
十分钟后,陈鹏回来,脸上露出尴尬颜色:关总,她卸了妆,回家了。
那咱去送她。
她骑自行车走的。
自行车?这次他真吓到了。天呀,一个女演员,唱完了夜戏骑自行车回家?他认识的哪一个女人不是自己开着宝马,就是有开着豪华车的男人接,最次是打车走。而这个唱昆曲的女演员,居然骑自行车回家了!
他忽然有一种极其特别的感觉,破口而出:她叫什么名字?
阮宜良。
宜良?多雅致的名字。他又问,唱一个晚上,她可以拿多少钱?
一百块。
那明天还要来听,还这段,我包场,每次可以给她一千。
二
第二个晚上,他果然还来。还是在游船上,还是他和陈鹏。
仍然是《游园惊梦》。
这次,他提前拿了戏词,他从来不知道昆曲美到这种程度……看到杜丽娘为情而死时,他眼睛微湿。从来没有过的柔软与颓迷,他是迷恋这苏州园林中的情调,还是迷恋这几百年前的女子呢?是迷恋昆曲的婀娜惆怅,还是迷恋此情此景呢?
这次,他没有再提出给阮宜良多少钱让她陪着喝酒,对于这样的女子来说,太轻薄了,这样做他都看轻自己了。
这一次散了戏,他开了车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骑着自行车,他慢慢开着车,直到她拐到平江路的小巷中,他的车再也进不去了。他下了车,拿出一支烟慢慢地抽着。这是苏州的春夜,他有些薄薄的淡淡的惆怅,说不出的,轻轻的,却也重重的。
公司的事业开展得倒也顺利,他也拿出自己在美国读书时的狠劲。从十三岁出国读书到二十一岁回国,这些年他早就明白很多浮华世界中的游戏规则,也轻易不相信世间的任何事物,人或事,都一样。
关锦,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好玩而已。
第三夜,第四夜,都是如此。
第七夜,他买了一辆自行车,这样就可以直接跟着她了。
终于跟着她到了她的家门口。
小门小户的一家。如老苏州的普通人家一样。他看着她把自行车推进去,轻轻地关上门。虽然看了七场《游园惊梦》了,可是他从来没有看清她,只因为她在台上。而卸了妆,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第九夜,他一个人来看游园惊梦。他一个人的惊梦。陈鹏说他痴了。他是痴了,他喜欢了这前世今生,他以为自己生在了宋代,南宋。有点落寞,有点微凉。似那书画卷上的孤单的小人,一杯茶一轮清月,还有眼前这个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的阮宜良。
他知道自己有点动心了。有一点点,那动心,是因为苏州,因为昆曲,因为眼前人,因为这带着绿绸缎一样微凉的惊梦。 他仍然骑着自行车,跟着她。
这次,出了事。
有人抢她的包,她被拽倒了。尖叫着:还我包,还我包!而且,还追赶着那抢包的男子。
他也放下自行车,跟着一起追上去。那一刻,他简直不相信那是他,他居然可以为了这样一个女子去和那个男人搏斗。
结果是他被扎了一刀。包当然抢了回来,里面居然只有九十多块钱,还有快磨破了的一部诺基亚手机,加起来不过一百多块钱。
他被送到医院。阮宜良傻傻地站在一边,吓坏了,警察调查事情真相,问阮宜良:认识他吗?阮宜良摇头。警察又问他:认识她吗?他说,阮宜良。阮宜良吃惊地看着他。他说,我是你的戏迷,我看过你演的《游园惊梦》。
衣服全被撕破了——他都被自己感动了。这一辈子,他第一次做好事,而且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阮宜良显然认不出他的衣服是阿玛尼,几万块钱一套,连谢谢都说得极小声。
他第一次看清阮宜良的长相。算不得惊艳。但的确是如《诗经》上所说,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连那眉毛,都婉约精致得像一首小令——这个三万块钱都不肯陪着喝酒的女子,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气息,一种植物的气息,清凉的,幽幽的,散发出来,环绕了他。
我叫关锦。他自我介绍说,我爱听你的戏。
我唱得不好,所以,只能去园林里唱,唱得好的人,可以去很多戏楼唱……
你唱得好。他是真心夸她。戏唱得好坏,不在一个人美不美或者声音好不好,而在气质和气场。他虽然不懂戏,可是他被带到了戏里面——他爱上了昆曲。就在这个刹那。就在这古老的苏州城,他忽然想安静下来,在这两千五百多年的老城,当一个旧人,听听昆曲和评弹,他的心忽然苍茫起来。
他终于明白,这苍茫,是因为一个女子。一个叫阮宜良的女子。
此后,他便夜夜去网狮园。
春天的网狮园,有一种暗香袭人。大朵的玉兰妖气重重。隔水听曲,对面的人像浮在水里与梦里,万般旖旎,不真实极了。
因了抢包事件,他和她的来往多了起来。只是他仍然骑着自行车,他感觉出这种交通工具的浪漫。穿过那些街巷,自行车最是方便。——他的奔驰根本开不到小巷去,毫无疑问,最适合苏州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就像最适合苏州的戏曲一定是昆曲——仿佛天生为苏州而生。
自然,他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刹那之间觉得钱的浅薄,是的,浅薄。就是这两个字!他跟着阮宜良进了她的家,那么简陋,简直是触目惊心。父亲早早死了,母亲出了车祸,一直卧病在家,她就是家庭里的主力,从十六岁就出来唱昆曲养家……唱戏之余,还去超市帮忙,还卖过报纸。关锦从未接触过底层人的生活,虽然在电影中看过穷人有多落魄,还是被惊住了。
他想给她钱,却觉得是玷污了她似的。她总是安静的、素洁的,他现在突然怕,怕她知道他是有钱人。
这种害怕的感觉他生平第一次有。
怎么会怕呢?
他不是飞扬跋扈吗?不是不可一世吗?不是从来不在乎女人吗?
翻到一本杂志,看到里面一个女作家写到怕,他心里一惊。那文章说:如果你怕一个人,一定是爱上了她。
他爱上了她吗?
他不确定。只是想每天看到她。她每天唱到哪里,他就追到哪里。而且,就是那辆自行车。
一周之后,父亲让他去欧洲出差,陪着父亲去考察那边的项目。在飞机上,他一改从前和空姐调情的轻浮样子,戴上耳机听昆曲,听得如同梵音——那是偷偷录的阮宜良的声音。
去了十天,心不在焉。当从欧洲回来后,他发现自己瘦了,单薄了。最后一个晚上,父亲把他叫到自己房间问:关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有说。他发现自己在苏州的三个月突然之间变了,变得和从前面目全非了。
他想念一个人,这个人在他心里生了根。这个人和他说过的话超不过一百句,这个人,只会安静地笑。 而安静的力量,可以把人击穿。
回到上海以后,他接到很多女人要给他接风的电话。都是那些他曾经打过交道的女明星,张口闭口都和张艺谋或者陈凯歌多熟的那些女人。
他觉得离她们好远好远。
他对司机说,走,回苏州。
是的,他一分钟也不想再等了。
回到苏州,他打电话给阮宜良。
一直没有人接。
他拼命打,仍旧没人接。
他骑上自行车,奔了平江路,奔了那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
阿姨,阮宜良呢?他问躺在床上的阮宜良的母亲。
去外地演出了,老马组织的。每年夏天,老马都会带着她们去外地演出。
老马?
她们戏团的老板,总会带着她们去小城演出……
那怎么联系她?我找她有事。他忽然之间心急如焚。
我给你老马的电话吧,宜良没有带手机,她每天用当地的固定电话给我打,怕漫游费太贵……他听了一阵心酸。在国外时,他曾经和女明星煲电话粥,一晚上可以说几百美元。他从来没有钱的概念,钱对他而言,就是数字。买东西的时候,从来没有问过价格。趁着阮宜良没有在家,他把阮宜良的家翻新了一遍,买了很多电器,她家居然没有洗衣机和微波炉……当他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以后,阮宜良演出回来了。
两个人约在苏州协和菜馆吃苏州菜。
她说我怎么还你呢?你也刚毕业,哪来的这么多钱?
我和家里要的。他撒谎说,以后我挣了钱可以还他们。
那我也不能要。我父亲从我小的时候就告诉我,不要轻易要别人的东西。
算我借你的。
他们两个分别了一个月,她瘦了,她黑了。他看着这个女子,不是太漂亮,一点也不妖艳,一点也不耀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是的,她是他的清扬。那么清凉的女子,让关锦彻底感觉到《诗经》中所说的那种美人。
甚至,他都不敢轻浮地说喜欢她,在陪着她往回走的时候,一前一后,倒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谈恋爱的人。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
阮宜良,他叫她。
哎。她轻轻地答应着他。
阮宜良,他再叫。
哎。她的声音有一种柔媚的绿色,荡漾在苏州的古城里。
他一直这样叫着,她一直答应着。月亮升上来,倒映在小桥流水里,他和她像宋朝的人,南宋,有一种颓迷与朴真。他知道,他爱着了。真的,爱着了。
他们安静地站在月光下,听着水哗哗地流着,流过这苏州的老时间。他凝视着她:阮宜良,我想我喜欢上你了。
好久好久,她轻轻地说:我知道。那声“我知道”,那样惊天动地。关锦浑身一阵战栗,他声音颤抖地问:你怎么知道?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也喜欢上你了……
关锦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汹涌而来,刹那间似海水一样淹没了他,他一把抱过她吻下去。他觉得自己在颤抖,而怀中的女子,更是像一片风中落叶,簌簌发着抖,嘴唇冰凉而发烫,又凉又烫。
像烟花一样,那么凉,那么凉呀。
没人吻过你么?
嗯。她又点头。
他心疼地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那么颤抖,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一直重复着她的名字:阮宜良,阮宜良,阮宜良……
他想,他真的爱上她了。
爱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第二天,他是开着车来看她的,他的奔驰。限量版。
阮宜良显然是吓坏了。
她说,开的谁的车呀?不要给人撞坏了,赔,要很多钱的。
给你买一辆,他很有底气地说。还有,我在新区给你和母亲买了一套新房子,二百平方米,复式结构,去住吧。
阮宜良愣愣地看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着:我,我是谁谁的儿子。这句话显然更不合适,他继续说,我有钱,真的,是我家的钱。你喜欢什么,咱们可以去买……
阮宜良居然没有表现出惊喜和喜形于色,表情仍然是淡淡的:关锦,我和妈住在这里挺好的,还有,我不需要奔驰,也不会开。还有,我觉得咱俩不是一个阶层,真的,我不喜欢和有钱人有交道,我们,就到这吧……
这太出乎关锦的意料之外! !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呢?怎么会呢?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有钱就要和他分开,还说不是一个阶层?
那你说,我怎么办你才可以和我一个阶层?我把车卖了天天骑自行车?我让我们家破产?不戴江诗丹顿了,只戴五十块钱的电子表?穿地摊上的衣服?是吗?你如果愿意,我就这样办!
阮宜良笑了——关锦发现她笑起来真是动人。他拉着她的手:求求你,别嫌我有钱行吗?我又不是故意的。我生下来就有钱,就被钱包围着,你让我被爱情包围一次行吗?
你会不要我吗?你会永远爱我吗?阮宜良抬起头,小声地问着。声音有点傻,有点稚。
会永远爱你。
我是灰姑娘,你是王子呀。
王子喜欢的就是灰姑娘呀。
关锦想,他是真的喜欢她。她的安静,静如处子。在喧哗的红尘里,居然不染尘埃。
为她买了一块百达斐丽,十几万的表。他说只几千块,怕吓着她。但还是吓着她了。她腕上的表,只有二十五块。
太贵了。她说。
不贵不贵……你才是价值倾城的。
那一段真是他们最华美的光阴。她有时坐他的车,有时还骑自行车去网狮园唱戏。他也骑自行车,陪着她一起骑。
父亲渐渐听到一些风声。电话中只一句:你居然和一个戏子来往……
他愤怒:她不是戏子。
到底是唱戏的。有一场唱李渔《怜香伴》,她演崔笺云,另一个女子演曹语花,两个女子婉转的爱情故事。看到阮宜良眼中的泪,分不清前世今生的样子,他想,他一定要好好地待她。
演曹语花的女子乔安找过他。 来他办公室。穿着果绿色旗袍,好似要滴出绿来似的。紧紧地挨着他,身上散发出夏奈尔五号的味道。阮宜良是从来不用香水的。
关锦,我请你看我演的《牡丹亭》。我演春香。
她说话的声音更绿。
我有时间就去。他客气而委婉。经历过那么多女子,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乔安是要什么的。
她仍然在夸他:少年佳公子,有品位……话头一转,到了阮宜良身上,他才用心倾听。
阮宜良呀,我们十几岁就在一起,追求她的男人很多,据说打胎就好几次了……他听得心跳刺耳,把手里的笔转来转去。
你还有事么?……我公司有个会。
她放下票,然后鬼笑:关锦,你身上有一种叫女人无法动弹的魔力。
送走乔安,脑海中总浮现那几句话:追她的男人多了,打胎好几次了…… 接到阮宜良的短信,说晚上一起去山塘街的老店吃水煎包,还有蟹壳黄……他说,忙呢,有空再去吧。
呆呆地在窗前发着呆。戏子,戏子。也许就是戏子。 坚持了不过三两日,到底是脑海中全是这个人。于是打了电话,阮宜良说:你病了吗?
他忽然想哭。爱情是什么东西?穿肠毒药吗?也许真的是。他居然不能从容。再也不能。
他是病了。相思病。不由得不瘦下去。
见到阮宜良,一把抱了: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是不能离开,她是人是鬼是妖,他都要了。
带回上海见父母是下了决心的。也是第一次这么隆重——男女情事,一旦和家人父母联系上,就算是最隆重最正式的交代。
阮宜良惶恐得不知穿什么。他说,穿白吧,白最干净,也最安静。
关锦比阮宜良还惶恐,到底是第一次带正式的女朋友进门。
没想到是鸿门宴。
一进门看到雪莉。
雪莉在美国期间就追求他,一直追到中国来。雪莉父亲把奔驰的4S店和房地产搞得如火如荼。与他的家算是门当户对。
关锦一眼就看出父母的用心。
家宴。上海的老厨师,做一手上海的本帮菜,在家里的后花园中吃。雪莉用流利英语与父母和他交谈。他知道雪莉和父母全是故意。因为阮宜良根本不懂几句英语。阮宜良尴尬的样子甚是可怜。
那英语如一把把小刀,割划着她和他的界限。雪莉根本不和阮宜良说一句话,只把甜言蜜语说给他父母听。阮宜良是他们家的局外人。
油爆虾,炒鳝糊,黄豆肉丝汤,蟹粉豆腐……他们居然也用英语说。
他夹了菜给阮宜良。阮宜良胆怯地说谢谢了。到最后,他好像也成了局外人一样。他和阮宜良,成了这个家的局外人。
连空气都是冷的。
阮宜良几乎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谈起唱昆曲的那几个人,一口一个戏子戏子。关锦再也听不下去,几乎想拂袖而去。
散了之后回苏州,一个小时的车程,却开到几乎二百迈。下了高速,关锦趴在方向盘上,一句话也不想说。
你怎么了?阮宜良小心翼翼地问。
我有点累。
他的确有点累。
送回阮宜良,回到公司,他打了雪莉电话。
雪莉声音极温柔:亲爱的,我今天穿的衣服好看吗?
他不记得她穿什么衣服,只冷漠地说了一句:林雪莉,你真下作!
是,就是这两个字,下作。下作到让他想起她来就恶心。
关锦!我告诉你,我得不到你,别人也休想得到……你姘个小戏子算什么本事,乡下丫头,连刀叉都不会用,亏你搞得出来……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林雪莉,你离我越远越好。 他放下电话,颓然坐在椅子上,真的感觉有一股冷气从身上冒出来。飕飕的。
真冷呀。才是秋天,怎么就这么冷呢。
四
也许所有爱情都难以逃脱黯淡下来的命运——他居然不再去网狮园,连阮宜良打电话来约吃饭也说忙得很。爱情就是这样,如果爱起来,到处是时间,如果凉下去,宁肯自己发呆也是没有时间的。
又渐渐迷恋上花天酒地的生活,开车四十分钟到上海,去唱歌喝酒。衡山路的酒吧可以到天亮——只要有钱,一切都可以买得到。那些廉价的欢笑,甚至貌似爱情的东西。
居然一个月没见阮宜良了。 再见时心里蓦然疼了一下——她穿了一件白衬衣,苎麻的。好似风整个吹到衣服里了,那么空,那么空——瘦得脱了形。
她眼睛里散发出一种浓烈的绝望——你说过的,关锦,你说过要怜相伴的。《怜相伴》,李渔的名着,也被改成了昆曲。里面有一句:从心思上起的叫情,从枕席上起的叫欲……阮宜良知道,她自己俨然是动了情。所以一问再问:你说过,你说过的……到底说过什么?他都记不得了。只看到眼前人,素白白的,心里倒疼起来,但到底隔着什么。
隔着什么呢?他说不清。
饭吃得恍惚,他掏出一张卡,里面是五十万块钱,在苏州,混个温饱是没有问题了。
这是他一贯的方式,愿意用钱摆平问题。但显然十分下作。
阮宜良站起来,碰都没有碰一下那卡。发出冷笑:谢谢你。
再见。他说。
她头也没回:不,我不再见。
外面雨大,他冲出去要送她,却觉得虚伪得很……她已经跑到雨中,上了出租车,绝尘而去。
桌子上的菜也冷下去。完整地冷下去了——几乎一点也没有动。
他自己也冷笑了一声:这到底是爱情,还是他的又一场游戏呢?
父亲公司在北京也开展了业务,他执意要去北京。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几乎是仓皇而逃——离开苏州,越快越好。一秒钟都不想再待了。
当然换了手机号。
公司业务风生水起,富二代比第一代更能干,他渐渐壮大起来,在京城名声大振。当然,周围女人很多,但几乎不动真情。
也不会考虑结婚。
能用钱打发的女人太简单了。他后来想了想,只有阮宜良,没有主动花过他的钱。现在的女子,变相要这个那个,他根本不在意。一个限量版的包就能搞定的女人,在他看来,和一件东西几乎一样贱。
不免想起阮宜良来。
也只是想想而已。
有一天看到长安街上有宣传画,昆曲演出,保利剧院。一下看到她的名字。
十分惊心。
当然要去看。
买了一千多元的票,坐在前排,看几年前的梦中人。
一出来就惊住了。
仿佛脱胎换骨了,艳了,美了,仿佛是定住了的清扬之人!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几乎都战栗。他发现自己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这个人——哪怕他们已经几年没有联系了。
让秘书订了一大抱百合,准备散了场送给她。
要请她喝个茶……他心底里是这样想的。虽然是有些龌龊,可到底是蠢蠢欲动着。有钱人就是这样,总以为全世界什么东西都可以得到。
散了场,他去后台。
她正在卸妆。
镜子里,是两张陌生而熟悉的脸。
你……好,他有些结巴。
她笑了,你好,关锦。比他坦荡得多。
他刚要说什么,进来一个男人,和他年龄相近,捧着一罐东西,急急地说:快喝,还热着呢……
她站起来,给他介绍:我爱人,又转过脸来说,关锦,我朋友。
她结婚了?!居然结婚了!
那男人说:她身子弱,演出晚了,喝点热汤……他尴尬地笑笑。
从前最爱的时候她曾经说:你不爱我了,我就去跳苏州河……他当时颇得意,看,有人会为他跳苏州河。
他当然不会知道,阮宜良真的跳了。只是跳下去之后,被这个男人救了上来,后来,他们就相爱了结婚了。阮宜良也是在爱上这个男人时才发现,真正的爱情,绝非轰轰烈烈长风浩荡,而是一粥一饭细水长流。她不再埋怨关锦,早些年那些怨,如云如烟。
所以,跳河的事情当然不会说了。
她只是微笑着和他告别,然后请他还要来看戏……她说,你要好好的。
就是这五个字。简明扼要。
他一直发着呆。
连笑都僵硬着。
分手的时候他说:阮宜良,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她从容地走过来。安静地抱了他一下,他忽然想哭,眼泪几乎是不听话地喷射而出。
阮宜良却拍着他的肩膀: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是的,都过去了……他想了想,自己是无聊无耻的,他其实幻想的结局应该是阮宜良还一往情深。他不过是容忍不了她如此幸福。
回来的路上,他路过长安街……看着一路灯火,从眼里放纵出的眼泪终于淹没了他:他发现,他把最爱的东西,丢了。
丢在了苏州河里。
沉下去,沉下去了。
而且,此生,再也回不去了。
网载 2012-07-20 20:4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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