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源:能量、演化与复杂生命的起源》第一章 什么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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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星球,就是在「活的星球」上孕育「活的生命」,这其实是一体两面,无法分割。

生命,不过就是一颗电子到处寻找栖身之所而已。

所有的真核生物,彼此都是亲戚。

第一章 什么是生命?

电波望远镜昼夜不息地扫描着天空。它们总共有四十二个,散开分布在北加州低矮的山脊上。那些白色的碗状圆盘,像一张张苍白的脸,协调一致、充满希望的望向遥远旳地平线上方某处,如同那里是外星人回家时的聚集点。很矛盾地,这些望远镜属于「搜寻地外文明计划」(Search for Extra Terrestrial Intelligence ,SETI )这个组织,它们已经持续对着天空,扫描生命迹象长达半世纪之久,但至今尚无结果。尽管连倡导者对这个计划成功的机率,都不表乐观,但是在数年前,当SETI的经费告罄时,来自群众直接的支持,却又让SETI的艾伦望远镜阵列重新运作。在我看来,这项计划正好代表着,人类对于自身处于宇宙中的不确定感,同时也标志着科学本身的脆弱性:科幻小说里面描述的科学技术,如此神秘难解,感觉起来科学似乎无所不能,让我们梦想着自己在宇宙中并不孤单,但是这美梦却几乎毫无坚实的科学基础。

阵列天线就算没有侦测到外星人,这个实验还是很有价值。透过电波望远镜去寻找外星人,不太可能错到哪里去,毕竟,这正是阵列天线的威力所在。到底,我们想从天上找到什么呢?宇宙中其他地方的生命,有可能跟我们相似到也会使用无线电吗?其他生命的组成,也是以碳原子为基础吗?他们也需要水吗?氧气呢?这些问题,其实无关宇宙其他地方如何组成生命;它们是关于地球上的生命,是关于为什么地球上的生命会是如此。这些电波望远镜就像一面镜子,将问题反问回地球上的生物学家。棘手的地方在于,科学是关乎「预测」的学问。在物理学中,最紧要的问题就是,为什么物理定律是如此规范万物?也就是说,什么样的基本原则,可以预测宇宙中万物的已知属性?生物学虽然比较无关预测,也没有可跟物理学相匹配的定律,然而尽管如此,演化生物学预测能力之糟糕,还是让人十分汗颜。关于地球上生命的历史,与演化的分子机制,我们所知甚多,但是关于这些现象,哪一部分是巧合(也就是说在其他星球,可能完全遵循另外一条轨迹发展);哪一部分又是受制于物理定律,我们所知却相当贫乏。

这并不是因为没有人研究的关系。许多退休的诺贝尔奖得主,以及众多生物学大师,都曾在此着墨,但是尽管饱学聪明如他们,却仍无法在彼此之间达成共识。四十年前,在分子生物学启蒙之初,法国的生物学家莫诺(Jacques Monod )在他的名着《偶然与必然》(译注:刘鸿珠译,杏文出版,民六十六年)里,曾经绝望地说过,地球上会出现生命,只是一场意外,因此在这无限虚空的宇宙中,我们是孤独的。他以近乎诗歌的文体作结,混合了科学与形上学:

「旧约崩溃了,人类终于觉察自己是孤独地一个,生存在自己曾经从偶然中诞生出来的、这个冷漠而不关心、而又无依无靠的宇宙茫然的空旷里。谁都不曾规定过他的命运,也不曾规定过他的义务。但是,他必须独自个下决心选择王国乐土或是黑暗的奈何地狱。」

从那时候开始,持反对的意见的人也发声了:生命诚然是宇宙在化学定律下,不可避免的产生。它应该很快就会出现,而且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出现。但是一旦生命出现在别的行星上,接下来会怎样呢?又一次,科学家对此依旧没有共识。设计上的制约,可能会收敛生命发展的方向,结果不论在何处诞生,都将殊途同归。比如说因为有重力,任何会飞的动物,都免不了必须轻盈,然后要有类似翅膀的构造。一般来说,生命可能必须以小细胞的形式出现,由许多小单元组合而成,以便保持内在与外面世界不同。如果由这些限制主宰,那么其他星球上的生命,应该会与地球上的十分相似。反过来说,生命或许由机率主宰也不一定,比如说,生命是星球灾难事件的幸存者,像是发生了陨石撞击地球后,消灭恐龙之类的事件。如果将时钟调回寒武纪,大约是五亿多年以前,那是动物首次出现在化石纪录的年代。然后将时钟发条放开,让它向前走,那之后发展出的平行世界,会跟我们现在的世界一样吗?或许,在山峦上爬行着的,将会是巨大的陆生章鱼也不一定?

将望远镜指向天空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在地球上,我们只有一个样本数。从统计的观点来看,我们没有办法断论,到底是什么力量,规范了地球上生物的演化。如果事情果真如此,那这本书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而其他所有的书恐怕也一样。然而,物理定律是放诸宇宙皆准的,所有元素的成分与特性亦如是,化学也因此可信。地球上的生物,有非常多独特的特征,像是有性生殖与老化等,几个世纪以来,让众多优秀的生物学家,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不过如果我们可以从几个所谓的「第一原理」着手,也就是从那些「组成宇宙万物的化学规则」开始去预测,为何这些生物特征会出现?为何生命会如此发展?那么我们就可以再次回到统计的世界。地球上的生物,并非真的只有一个样本数,事实上是它们是在亘久的时间里,为了实用的理由,经过无数次演化。然而,演化论这个理论,一开始却不是由那些第一原理出发,去预测为何地球上的生物,会发展成今日的样貌。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演化论是错的。它没错。我只是说,演化论不具预测性。我在这本书中想说的论点是:确实有些原则,强烈地规范着演化,特别是能量上面的限制,让我们可以从第一原理出发,去预测生物某些最基本的特征。不过在我们可以了解这些限制之前,必须先想一下,为何演化生物学不是预测的科学?为何这些能量限制,常常被忽略?以及为何从来都没有人觉得有问题呢?这些问题,直到最近几年才开始浮现,而且也只有专研演化生物学的人才有注意到:在生物学的核心里,有个恼人的不连贯性留在哪里。

讲重点。我们可以把一切归咎给DNA 。很讽刺的一件事情是,开创新时代的分子生物学,以及包含于其中了不起的DNA技术,一开始却是由一位物理学家所开展的。确切地来说,是薛丁格,他在一九四四年出版了《薛丁格生命物理学讲义:生命是什么?》这本书之后才开始的。薛丁格提出了两个重点:第一,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宇宙万物皆倾向退化,也就是增加熵(失序状态)。然而生命却因为某种原因,可以抵抗这种倾向;第二,生命这种回避熵的能力,来自于基因。他认为,遗传物质是一种「不规则的」结晶,没有重复性的构造,因此可以用「编码/工序指令」这样的方式运作。据说,这是第一次有人在生物性书籍中,使用这种说法。薛丁格本人假设,这种近乎结晶的物质,一定是蛋白质,而与他同时的大部分生物学家,也都同意这种看法。但是,在随后狂飙的十年内,克里克跟华生就确认了,所谓结晶物质是DNA 。一九五三年,他们在第二篇发表在《自然》期刊上面的论文中说道:「因此,碱基的精确序列看起来像是编码,携带着遗传的资讯。」这句话就成为了今日分子生物学的基石。今日的生物学,资讯是主角;基因序列就排列在电脑矽晶片中,而生命的定义,就是把资讯转移出去。

基因体是通往神奇国度的道路。大量的编码(以人类基因来说,就有三十亿个字母之多),读起来就像是一本实验性小说,偶尔出现连贯的故事,穿插在极短的章节中,被大量重复文句、韵文、空白页、意识流句子,切割成破碎片段;还有诡异的标点符号穿插其中。在我们的基因体中,只有很小部分,少于百分之二,是负责蛋白质的编码;然后负责调节的部分比较大一些。剩下未知的部分呢?则是让平常温文儒雅的科学家们,争执得面红耳赤的导火线。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基因体可以编出几万个基因的码,而且有非常复杂的调节机制,足以应付它所需要的一切,从可以把一条毛毛虫变成一只蝴蝶,到把一个小孩变成一个大人。比较动物、植物、真菌、单细胞变形虫之间的基因体,可以发现它们执行的是同一套程序。我们在这些生物的基因体里面,可以找到一样的基因(虽然略有变异)、一样的调节元件、一样的「自私复制者」(像病毒的基因片段),以及一样毫无节制不断重复的无意义片段,用各式各样的方式跟大小,呈现出来。洋葱、小麦跟变形虫,都有比我们还多的基因与DNA 。两栖类动物如青蛙跟蝾螈,基因体的大小差异,甚至可以横跨两个数量级!有些蝾螈的基因体,比人类还大上四十倍;而有些青蛙,则不到我们的三分之一。所以基因体的结构,有没有什么限制呢?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总结的话,那大概就是「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这件事情很重要。基因体如果等同于资讯,而如果基因体的大小与结构,并没有什么严重限制的话,那也就是说,资讯也可以毫无节制。但是基因体当然不是毫无限制,它们显然受限于一些基本原则。除了天择以外,还有一些随机的力量,像是意外地多复制了一个基因、一条染色体,甚至一整组基因体;还有DNA倒位、缺失,或是寄生性DNA的入侵等等。这些变异会造成什么结果,端视生态区位、物种之间的竞争,或是族群大小而定。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些因子的影响都是难以预料的。它们都属于环境的一部分。如果环境因子的限制够明确的话,我们或许勉强可以预测一个物种的基因体大小。但是当无数个物种,生活在各种变化万千的微环境中:从寄生在另一颗细胞里,到住在人类的城市中,再到无垠深海下,与其说「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不如说「每件事都会发生」。在如此多变的环境中、在这么多种因素交互作用下,我们理应在基因体里面,看见各式各样的变异。因此,基因体并不能帮我们预测未来,它们代表的是过去,它们反映的是历史中曾出现过的考验。

再回头想想其他星球上的世界。如果资讯就是生命,而资讯没有限制的话,那我们就无法预测其他星球上的生物,会长什么样子;我们只知道,它们不会违背物理定律而已。一旦某种可以遗传的物质出现,不管是DNA还是其他东西,那它们演化的轨迹,就不再受到资讯的限制,也就无法从什么第一原理来预测演化的结果。什么东西会冒出来,端视当时环境条件、历史上的突发事件,以及精巧的天择筛选而定。但是回头看看地球,若我们只看今日已经存在、千变万化的生命,前面的论点似乎言之成理;然而事实上,在地球亘久的历史中,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有好几十亿年的时间,生命似乎被限制在某些条件下,不能简单地以基因体、历史突发事件,或是环境因素来解释。对于我们星球上生命的独特历史,直到最近,科学家才稍微厘清一些头绪,但细节部分,却仍然很模糊。现在,让我们勾勒一下,最近浮现出来的景象,拿去跟以往那些错误的看法,比对一下。

生命开始之初二十亿年的简史

我们的星球,大概有四十五亿年。在早期的时候,大约有七亿年的时光,世界是一场大灾难,那时候太阳系才刚诞生,正在慢慢稳定系统,大量的小行星轰击着地球。那时候有一个大概跟火星一样大小的物体,撞上早期的地球,这场巨大的撞击可能形成了月球。月球不像地球,它的地壳没有因为地质活动的关系,被持续翻动;月球的原始表面,仍然保持了这场撞击的证据,这些岩石被阿波罗号太空船的太空人带回了地球。

虽然科学家在地球上,并没有找到年代久远到,可以与早期地球相比拟的岩石,但是我们还是有一些线索可供模拟,特别是锆石(zircons)这种矿物。锆石是矽酸锆的细小结晶,体积比沙子还要小,可以在许多岩石里面找到。锆石的组成告诉我们,海洋很可能出现得比大家想像要早了许多。利用铀定年法可以测出,这些坚固得吓人的结晶,大约在四十亿到四十四亿年前形成,之后以岩屑颗粒的形态,累积在沉积岩中。锆石结晶像小笼子一样,会把化学物质困在其中,因此可以反映出它们形成时的环境组成。锆石里面的化学成分显示,它们形成时候的气温,相对较低,而且有水。这完全不是以前我们所想像的:一个充满火山活动、滚烫的岩浆像海洋一样蔓延的世界。这样的景象,透过艺术家的想像,活灵活现的呈现出来,甚至让那个年代获得「冥古宙年代(Hadean )」这样的名称。但锆石的证据指出,当时应该是一个比较平静的水世界,而且有少许陆地。

过往我们也认为,太古的大气成分,充满着像是甲烷、氢气跟氨气等气体,它们混在一起,产生了有机物质,但是,这说法一样禁不起锆石证据的考验。一些困在锆石结晶中的痕迹元素,像是铈(Se,cerium ),都处于被氧化状态。在这些最早的锆石中,存有大量的铈,这现象显示了当时的大气,主要是由火山所喷出的氧化性气体组成,特别是二氧化碳、水蒸气、氮气跟二氧化硫。这样的气体组成,除了氧气缺席以外,跟今日的大气并没有差太多。氧气还要好一阵子,等光合作用出现之后,才会充满在大气中。当然,仅仅从少数四散的锆石结晶中,去猜测过往漫长的虚无世界,是有一点强求,不过,这总比什么证据都没有要好。这项证据不断地显示出,过往的地球,像极了今日我们熟悉的世界。偶尔出现的小行星撞击,或许会蒸发一部分海洋,但是却不太可能打搅到深海中的细菌──如果它们已经演化出来的话。

关于最早生命的证据,其实也相当薄弱。这项证据,来自于地球上目前已知最古老的岩石之一,位于格陵兰西南方的伊苏阿(Isua )与阿基里亚(Akilia )两个地方,时间可以回推到距今约三十八亿年以前。这项证据,并非化石,也不是由活细胞所制造出的复杂分子(也就是所谓的生物标记),它只是科学家在石墨里发现了「非随机性」的碳原子排列而已。碳原子有两种稳定的形式(称为同位素),它们在质量上面,有很小的差异 。酶(就是细胞体内催化各种反应的蛋白质)一般偏好轻一点的碳原子,也就是碳十二,因此它会比较容易堆积在有机物质里。你可以把碳原子想像成一颗乒乓球,稍微小一点的乒乓球,会弹得比较快,所以比较容易撞到酵素,也就比较容易被转移到有机物质里面。相反地,另一个比较重的碳原子,碳十三,只占全部碳含量的1.1%,则比较容易被留在大海里,或是当碳酸盐沉淀在沉积岩(比如像石灰岩)里面时,被留在岩石里。这种差异虽然非常细小,却很稳定,稳定到可以用来侦测生命的存在与否。其实不只是碳原子,其他的元素像是铁、硫跟氮,都会被活细胞透过一样的原理,分离开来。科学家在伊苏阿跟阿基里亚的石墨里面,就找到了这种同位素分离的现象。

然而这项证据,却受到各方质疑,比如样本岩石的年龄是否确实?小小的碳粒是否真的代表生命存在过?更糟的是,我们现在发现,细胞不是唯一会造成同位素分离现象的原因,在深海热液喷发口(hydrothermal vents)中,经由地质作用,它也会发生,虽然效果比较微弱,但是结果很类似。所以即使格陵兰的岩石,真的如它们看起来那样古老,而碳元素的同位素分离现象也是真的,这仍然无法证明曾经有生命。这听起来似乎很让人气馁,但是反过来想,这其实也都是意料之中。这里或许我该解释一下,关于「活的星球」,也就是存在着活跃的地质活动的星球,与「活的细胞」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界线,所差的,只是定义不同而已。地球化学,注定会孕育出生物化学。从这个观点来看,我们无法区别那些古老岩石里面的东西,是由地球化学还是生物化学造成的,其实很合理。我们的星球,就是在「活的星球」上孕育「活的生命」,这其实是一体两面,无法分割。

如果把时间往后推个几亿年,那么地球上生命的迹象,就变得比较明确了,而这次证据,一如澳洲跟南非的古老岩石一样坚实。在这些地方,有着与细胞十分相似的微体化石,不过如果想要把它们放到现代细胞分类中的话,会是毫无意义的事。在这许多微体化石里面,都覆盖着一层碳,而且有着跟前面化石一样的同位素分离标记,同时这次的标记更一致也更明确,强烈暗示它们是由细胞代谢形成,而不是随机的热液作用(hydrothermal )。这里也有许多类似叠层石的构造。叠层石是由活生生的细菌堆叠而成,当下层的细菌死亡矿化之后,会变成岩石层,而上层细菌继续生长,一层一层这样堆叠上去,最终形成一个大约一公尺高的惊人结构。除了这些直接的化石以外,科学家还发现一种较大尺度的地质结构,约在三十二亿年前形成。这是一些范围广达好几平方公里、厚达几十公尺的结构,有着十分特殊的带状铁矿以及富碳页岩。我们或许会认为,这种结构,是细菌与矿物分别占领了不同地方,代表生命与无生命比邻而居。不过其实这大部分,是细菌所造成的大规模沉积岩结构。带状铁矿有着漂亮的红黑条纹,交错重叠,这是因为当时曾有大量的铁溶在海水里面(在过去还没有氧气的时代,这种二价铁是非常丰富的),而细菌从这些铁中撷取电子之后,留下了不溶于水的铁锈残骸,沉到海底。至于为什么这些富铁岩石,会形成条纹状的花纹,至今仍是一个谜,但是,同位素标记再次显示这里有生物的作用。

这些巨大的沉积物代表的,不仅仅只是曾经有生命,它还代表了曾经有过光合作用。这里的光合作用,当然不是今日我们所熟悉的那种、由植物绿叶跟藻类所执行的,而是比较简单、比较原始的一种。所有的光合作用,都是利用光的能量,从一个不情愿的供应者身上夺取电子,再将这些电子,强塞到二氧化碳分子中去形成有机分子。不同的光合作用之间所差别的,仅在于电子来源不同。这些电子,可以来自各式各样的供应者,最常见的来源,就是溶解的铁(二价铁)、硫化氢,还有水。当电子被转移到二氧化碳身上之后,这些供应者就成了不同的废弃物,它们依序会是:铁锈、硫元素(硫磺)以及氧气。在所有的电子供应者中,最难抢夺的就是水。所以三十二亿年以前的生命,是从其他各式各样的东西身上夺取电子。根据匈牙利生物学家圣哲尔吉(Ablert Szent-Györgyi )的观点,生命,不过就是一颗电子到处寻找栖身之所而已。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光合作用演化出可以从水里面抢夺电子的能力呢?科学家至今还在争论。有人认为这应该发生在演化非常早期,不过根据现在比较明确的证据指出,「产氧」光合作用,应该出现在距今二十九亿到二十四亿年之间,然后再过不久之后,地球就会进入一段动荡的剧变期,像是步入中年危机一样。在这段动荡期间中,全球首先会进入一段大冰期,也就是着名的「雪球地球事件」,然后,在大约二十二亿年前,地表所有的岩石都被全面氧化,留下满地生锈的「红色岩层」,见证当年大气中必定开始有氧气,这就是所谓的「大氧化事件」。其实全球大冰期也是大气氧气上升的证据之一。因为甲烷被氧化了,氧气等于是移走了大气中的温室气体,结果诱发了全球冷化。

当产氧光合作用演化出来之后,维持生命代谢所需要的工具箱,基本上也算是完备了。至此,我们也蜻蜓点水般的介绍了约二十亿年的地球历史,这长度可是三倍于动物的演化历史呢!这么简略的介绍,在许多细节上面,自然不可能太精确。不过,现在让我们停下来想想看,上面这段概述,说了些什么。首先,生命出现的很早,至迟,大概在距今前四十亿年到三十五亿年之间就出现了,他们出现在一个与我们今日差别不太大的水世界中。再来,从大约三十五亿到三十二亿年前,细菌已经发明了各式各样的代谢反应,包括各种形式的呼吸作用与光合作用。后来有大约十亿年的时间,地球是一大锅细菌,各自展示着别出心裁、令我们瞠目结舌的生化反应。根据元素的同位素分离现象,我们知道大部分的营养物循环代谢反应,包括碳、氮、硫、铁……等,大概在二十五亿年以前就出现了。但是要等到二十四亿年前,氧气浓度升高之后,这些小生命才将我们的星球整个改头换面,只有从那时候开始,这个本来就已充满细菌的星球,从太空中看起来,才真正像一个有生命的星球。也只有从那时开始,大气中才开始累积各种可以反应的气体,像是氧气跟甲烷。活的细胞会持续补充这些被消耗掉的气体,如此生命的迹象,才提升到整个行星的规模。

基因与环境的问题

「大氧化事件」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地球演化史上的重大事件。但是,对于这个重要性的看法,在最近几年,有很大不同,而新的观点,对于我在本书中所要阐述的论点,至为重要。过去我们认为,氧气对于生命,是极关键的环境决定因子。这样的观点认为,氧气并不能决定什么东西会演化出来,但是氧气放开了演化的煞车,让极度复杂的生物可以出现。拿动物为例,氧气让它们可以四处移动,去追逐猎物,或者让它们可以避掠食者。因为这样的行动极度耗能,所以不难想像,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这些动物根本不可能存在,而用氧气来呼吸,可以提供比其他任何一种呼吸作用,多了将近一个数量级的能量。但是这个论点是如此索然无味,根本不值得反驳。这是一部分的问题:这论点无法激起更多讨论。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这样想:因为动物需要氧气(但是其实不一定),然后地球又有氧气,所以氧气就解释了一切。然后,演化生物学真正该讨论的问题,或至少看起来该讨论的,就是动物跟植物的特质与行为了。

这样的观点,或多或少支持一般教科书对演化历史的论点:虽然我们总认为氧气对健康有益,但是其实从太古生化反应的观点来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氧气有毒,而且反应性很强。教科书是这么说的:当氧气浓度上升之后,这个危险的气体,对整个微生物世界产生极大的演化压力。很多人说,氧气消灭了这些细菌,马古利斯说这是氧气「大屠杀」。关于「没有任何化石痕迹,可以证明这场灾难」这件事,倒不怎么需要担心(论者如此保证):这些细菌毕竟太小,而且这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氧气出现,会强迫细菌用新的方式互动:共生或是内共生,彼此互相交换、或者根本住在别人身体里面,来交换生存所需的工具。经过好几亿年的演化之后,随着细胞的复杂度渐渐增加,它们不止学会对付氧气,还学会利用氧气的反应性:它们演化出有氧呼吸,如此可以提供自己更多的能量。这些又大、又复杂、又会有氧呼吸的细胞,把自己的DNA包在一个叫做「细胞核」的特化构造里,因而赢得「真核生物」(eukaryotes )的名称,这个字代表了「有真正的核」。在此,我要再重申一次,这里讲的都是教科书的观点,而我将会证明它是错的。

今天,所有的动物、植物、藻类、真菌、原生生物(像变形虫这样的大细胞),所有我们触目可见的复杂生物,都是由这种真核细胞所构成。教科书继续如是说:真核生物安安静静地演化了约十亿年,逐渐取得优势。这十亿年被科学家嘲讽为「无聊的十亿年」,因为这段时间内,它们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化石纪录。话虽如此,我们还是找到了一些定年(dating)在大概十六亿年到十二亿年前,看起来很像真核细胞的单细胞化石,其中有一些甚至可能可以跻身到现代生物的分类中,因为它们看起来很像是真菌或是红藻。

接着,在七亿五千万年到六亿年前,地球进入了另一段全球变动期,然后紧接着的是另一次雪球地球事件。在那之后,大气层中氧气浓度迅速上升到跟今日一样的水准,然后,第一批动物化石就忽然出现在地质史纪录中。这批最古老的大型化石,是一群似叶状体(frond-like)、直径约一公尺的二对称性神秘动物,大部分的古生物学家都认为,它们是滤食性动物,少数则坚持这只是地衣化石而已。这些就是埃迪卡拉生物群(the Ediacarans),或者用比较专业、深情的称呼「文发生物群」。接着,一如它们的出现时那样地突然,大部分这种形态的生物,又瞬间消失在一场大灭绝中,被后继演化的动物取代。那时正是寒武纪的拂晓,约莫五亿四千一百万年前(译注:最新定年寒武纪的开始),这个年代对于生物学家来说,如同人类史上的西元一○六六年或是一四九二年一般地重要(译注:一○六六年,诺曼地公爵威廉征服英格兰,从此改变英格兰文化跟语言。一四九二年则是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此时许多较易辨识的动物,爆发式地出现。它们长得又大又有机动性,带着复杂的眼睛,以及各种引人注目的附肢。这些让人望之生畏的掠食者,伴随着同样吓人、覆盖着胄甲的猎物,就这么跃入演化的舞台上,带着沾满鲜血的獠牙跟利爪,像是穿着现代服装的达尔文。

以上所描述的情节,有多少地方有问题呢?从表面上来看,这故事很合理,但是我认为它背后所隐含的意义大有问题,而且当我们学的愈多,愈发现细节部分不对劲。这里隐含的意义,关乎基因与环境的交互作用。教科书的故事,是围绕在氧气这个重要的环境因子打转,一般认为这个因子让基因产生变化,进而解开创造力的束缚。大气氧气浓度上升过两次,一次是二十四亿年以前的「大氧化事件」,另一次在六亿年前的寒武纪前夕。教科书说,每一次氧气上升,都会减少细胞结构与功能上面的限制。在大氧化事件之后,环境中多了新的危机跟转机,细胞开始透过一系列的内共生作用,彼此交换物质,渐渐累积出真核细胞的复杂度。第二次氧气浓度,在「寒武纪大爆发」前夕上升,一扫所有的物理性限制,像魔术师一样挥舞一下斗篷,秀给我们看动物演化的各种可能性。没有人说氧气直接造成了这些改变,应该说是氧气选择性的改变了周围环境。而在这个新的环境里,景色壮丽辽阔又毫无限制,基因因此得以自由自在的扩张,同时也完全释放出它们内涵的资讯。从此,生命繁盛,用各种方式,填满所有可能居住的生态区位。

这种演化观点,可以视为「辩证唯物论」(dialectical materialism)的观点,原则上遵守着二十世纪初期到中叶,「新达尔文主义综论」发展时,几位重要的演化学家所提出的观点。在这样的观点中,互相交织又对立的两件事是基因跟环境,也有人称为「先天与后天」(nature and nurture )。基因会决定生物的一切,而环境塑造它们的行为,就是如此。除此之外,难道还会有其他东西有影响吗?其实,生物并非只关乎基因与环境,生物还跟细胞有关,以及细胞物理结构的限制有关。我等一下会介绍给你们看,这些东西跟基因与环境,都没什么直接关联。但是从这两种不同的世界观去预测演化,会得到完全不同的结果。

先看第一种可能性,如果将演化解释为基因跟环境的作用会如何。在早期地球环境里,缺氧是最重要的一个环境制约。加入氧气之后,演化开始爆发。所有暴露在氧气下面的生物,都或多或少受到影响,因此需要适应。有些细菌很幸运,可以在有氧的环境下活得更好,于是开始繁殖,其他不幸的细菌则会灭绝掉。但是微环境有很多种,世界毕竟不是一个单一的生态系统。氧气浓度上升后,并不只是像洪水一般,淹满世界每个角落,它们还会氧化大地中的矿物,也会溶解到大海中。这样的话,连无氧生态区位也变多了,因为硝酸盐、亚硝酸盐、硫酸盐、亚硫酸盐……等等全部都跟着变多了,很多细菌可以利用这些化合物,来替代氧气,进行呼吸作用。因此,在有氧世界中,无氧呼吸也会开始盛行。这些例子清楚地说明,生物在新的氧气世界里,可以发展出各种不同方式过活。

假设在一个环境里,混杂着各式不同的细胞,有些细胞透过直接吞掉其他细胞来过活,像变形虫,这叫做「吞噬作用」(phagocytosis)。有些细胞可以靠着光合作用过活。还有一些细胞会在体外消化食物,比如像真菌,这叫做「渗透营养作用」(osmotrophy )。假如结构不是演化障碍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合理预测,这些细胞,很有可能分别来自不同的细菌祖先。比如有一个细菌祖先,比较擅长原始的吞噬作用,另一个比较拿手原始的渗透营养作用,还有一个会光合作用。过了很久之后,它们的后代,就渐渐变得专精于各自的营生技能。

讲的正式一点,如果氧气上升,会让原本生物发展出新的生活方式的话,那我们应该会看见多系辐射演化(polyphyletic radiation),也就是分属于不同门、各不相干的细胞或生物,在很快地适应新环境之后,各自演化出各式各样新的物种,填满环境中每个角落。这确实是有时我们会在化石中见到的演化模式。举例来说,在寒武纪大爆发时,从海绵动物、棘皮动物、节肢动物到蠕虫,很多不同的动物门,纷纷以自身为中心,呈辐射状演化开来。除了动物在演化以外,植物、藻类以及原生生物(比如纤毛虫),也有一样的辐射演化现象。从此之后,生态系变得更大也更复杂了,这又促成了更多变化。不论是不是因为氧气浓度上升,引起了寒武纪大爆发,科学家都同意,环境的改变,确实让天择从此改观。世界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从此一切就不一样了。

而如果细胞的结构限制,对演化占有决定性影响的话,我们就会看到另一种相反的模式。我们应该会发现,即使环境改变了,生物始终以不变应万变,直到它们突破自身的限制为止。我们会看到尽管环境不断变动,但是生物除了偶尔出现的单系辐射演化(monophyletic radiation )以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不变的状态。也就是说,很可能只有某一群比较特别的生物,在极为偶然的机会下,克服了天生的结构限制,开始辐射演化,填满环境中还空着的栖地(有时候,这要等到环境改变允许了之后才会发生,所以会晚一点出现)。当然,我们也见到这种模式了。在寒武纪大爆发时,我们见到了各群不同动物的辐射演化,但是,它们的来源并无不同。所有的动物,都来自同一个祖先,所有的植物也一样。要知道,发展出复杂的多细胞生物,同时带有分化好的生殖细胞(负责生殖)与体细胞(构成身体),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这需要一套精确的发育程式,也就是要能够紧密控制体内每一个细胞的发展,因此会成为限制条件之一。但是如果我们把多细胞生物的标准放宽一点,那么某种程度的多细胞生物发育,其实还算常见。比如大约有三十几群多细胞生物,包括藻类(海藻)、真菌,以及黏菌等,来源都不同。但是,有些时候,物理结构的限制(细胞的结构),似乎会变得非常重要,重要到凌驾其他所有因素,成为发展中最主要的限制,这就是在大氧化事件的余波中,让细菌演变成真核细胞(大而复杂的细胞)的情况。

生物学核心里的黑洞

如果复杂的真核细胞,真的是应大气氧气浓度上升而演化,那么根据预测,之后应该会出现多系辐射演化,应该会有许多不同类群的细菌,分别变成较复杂的细胞。比如我们应该会看到行光合作用的细菌,演化成大而复杂的藻类;行渗透营养作用的细菌,演化成真菌;会移动的掠食细菌,变成一个吞噬细胞。在这种演化理论里,透过一般的基因突变、基因交换、天择,或是透过内共生作用下融合或撷取(如马古利斯着名的连续内共生学说所言),复杂的生物就会演化出来。不论如何,如果针对细胞结构没有任何基本的制约,那么在氧气上升之后,不管详细机制为何,都应该促成细菌发展出各式各样可能的复杂度。我们应该预期,氧气解放了所有细菌身上的枷锁,让它们可以各自变得更复杂,造成多系辐射演化。但是我们看到的却不是这样。

让我解释得更详细一点,因为这里面的推论非常关键。如果复杂的细胞,是透过「标准」天择筛选出来,亦即,基因突变造成多样性,然后天择筛选出可存活的个体,那我们应该可以看到,细胞将有着各式不同的内部构造,一如它们多变的外表一样。真核细胞的外表跟尺寸,其差异之大令人咋舌,从巨大的叶状藻类细胞,到梭状的神经细胞,或是伸缩自如的变形虫,各不相同。如果真核细胞,是在这漫长的演化旅途中,各族群为了适应渐渐趋异生活形态,而独立演化出大部分的复杂构造的话;那么这段漫长演化旅程,理应也会造成细胞内部构造,出现极大的差异。但是如果你看看细胞里面(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了),就会发现所有的真核细胞,内部组成基本上都一样。大部分人大概都没有能力从电子显微镜下,分辨出植物细胞、肾脏细胞,或是池塘里捞出来的原生生物,它们看起来几乎是一模一样。如果上升的氧气浓度,解除了大自然对复杂度的限制,那么根据「标准」天择的预测,不同族群的生物,为了适应不同的环境跟生活形态,应该会呈现出多系辐射演化。但是事实却非如此。

从一九六○年代末期,马古利斯就不断地主张,这种看法是误导。她认为真核细胞本来就不是透过「标准」天择演化出来,而是透过连续内共生作用,亦即一些细菌彼此紧密地合作,紧密到某些细菌,甚至住进其他细菌体内了。这个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初期,许多科学家包括奥特曼(Richard Altmann )、米列史科夫斯基(Konstantin Mereschkowski )、波提耶(Paul Portier )、华林(Ivan Wallin )等人都曾提出过,认为所有复杂的细胞,均来自比较简单细胞的共生作用。他们的理论虽未被同代的世人忽略遗忘,但是却受尽嘲笑,因为「太荒唐而不适合在当前上流的生物学社群中提及」。不过当时序到了一九六○年代,分子生物学革命兴起后,马古利斯有了比较坚实(虽然仍有矛盾)的基础,而我们现在也知道,真核细胞里面至少有两个东西,来自内共生的细菌:一个是线粒体(复杂细胞的能源转换器),它来自α变形菌(α -proteobacteria );另一个是叶绿体(植物的光合作用机器),来自蓝绿菌(cyanobacteria )。真核细胞体内,几乎每一个特化的「胞器」,从细胞核本身、纤毛跟鞭毛(弯弯曲曲的东西,律动拍打的时候可以让细胞前进),一直到过氧化体(细胞的毒物代谢工厂),都曾经被认为内共生者变成的。连续内共生学说因此认为,真核细胞本身就是众细菌的集合体,在大氧化事件之后的好几亿年中,融合成一个彼此共享的整体。

这种说法虽然颇具诗意,但是不言可喻的,根据连续内共生学说,一定会预测出跟标准天择演化一模一样的结果。如果连续内共生学说是对的,那么我们除了应该会看到各种不同来源(多系群演化)的细胞,也会看到各式各样的细胞内部构造,一如它们多变的外表。如果说,为了要适应各种不同的环境,让细菌彼此之间发生一系列不同的内共生作用,来进行各种所需的代谢交换;那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的细菌,理应发生不一样的交互作用才对。而如果这些内共生者,日后都变成复杂真核细胞的某个胞器,那么根据这假说的预测,某些真核细胞,应该会有一套胞器组合;别的真核细胞,则有另一套胞器组合。我们应该可以找到各式各样的「中间型成品」,或是毫不相干的变异细胞才对,或许躲藏在发着恶臭的泥浆之类的幽暗处也不一定。直到马古利斯于二○一一年,因为中风而早逝之前,她一直坚信,真核生物,就是由内共生作用所编织出来,一张华丽而多变的挂毯。对她而言,内共生作用是过往的生命之路,是演化大道中尚未被探索的「女性」式部分,在此,合作才是生存之道(她称之为网路连结networking ),而不是那种猎人与猎物之间、令人不快的「男性」式竞争模式。不过,她一方面推崇现实中「活生生」的细胞,一方面又弃冷冰冰的资讯化「谱系发生学」不顾。但是,谱系发生学却是研究基因序列跟基因体的学问,拥有揭露真核生物彼此之间关联的威力。而这门学问却告诉我们一个完全不一样、而最终极为可信的一帖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大群没有线粒体的单细胞真核生物,种类达一千种以上。以前科学家曾经有一度认为,它们就是介于细菌与复杂真核生物之间,演化初期那「失落的环节」,因为它们正是根据连续内共生学说,所预测的那种中间型成品。被科普作家勇爱德(Ed Yong )称为「恶毒眼泪」的梨形鞭毛虫(译注:因为梨形鞭毛虫外形像泪滴),也属于这群细胞。不负那丑陋的外表,它们会引起严重的腹泻。梨形鞭毛虫不只有一颗细胞核,它有两颗呢,所以是货真价实的真核细胞!但是它缺少其他特征,特别是没有线粒体。在一九八○年代中期,破旧立新的生物学家卡瓦里尔史密斯(Tom Cavalier-Smith )曾认为,梨形鞭毛虫及其他相关的简单真核生物,或许是真核细胞演化早期,还没有取得线粒体时代的幸存者。卡瓦里尔史密斯虽然同意线粒体来自细菌,但是他对马古利斯的连续内共生学说却兴趣缺如。相反地,他认为(到现在仍是)最早的真核生物,应该是一个原始的吞噬细胞,就像现在的变形虫一般,靠着吞噬其他细胞维生。他主张细胞在拥有线粒体之前,就已经有了一颗细胞核;有机动的内部骨架,可以帮助它们改变形状、四处移动;有整套蛋白质机器,负责在细胞内部将物质送往迎来;有分化完整的区域,可以消化食物等等。有了线粒体之后一定有所帮助,当然,可以帮这些原始细胞增加马力。但是,改装汽车并不等于改变汽车的构造:你一开始就已经有一辆汽车了,它已经有了引擎、变速箱、煞车、还有其他一切装备。加上涡轮发动机后,除了让汽车变得超级有力以外,并没有改变什么。在卡瓦里尔史密斯的例子里就是如此,这个原始吞噬细胞,已经万事俱备,只缺线粒体了,而线粒体仅仅也只是提供细胞马力而已。如果关于真核细胞起源的故事,有任何教科书版本的话──即令最新版本,大概就是这种吧。

卡瓦里尔史密斯将这些早期的真核生物命名为「古原虫」(archezoa ,意思就是古老的动物),以反映它们的古董程度。它们之中有不少都是会致病的寄生虫,因此关于它们的生化反应与基因,引起了医学研究的注意,经费也随之而来。这个意思就是,我们现在对它们了若指掌。过去二十年间,在它们的基因序列与生化反应,都被详细研究后,我们知道这些古原虫,没有一个是所谓的失落环节,也就是说,它们都不是真正的演化中间型。相反地,它们全部都源自于更复杂的真核生物,都曾经一度拥有过全套装备,包括了(或许该说,特别是)线粒体。它们舍弃了复杂的过往,特化成适合过简单生活的形态。这些古原虫,也都保留了一些构造,像是氢化酶体(hydrogensome)或是残留纺锤体(mitosome)。我们现在知道,这些构造是线粒体,经过缩减式演化而剩下的残骸。虽然这些残骸还保有跟线粒体一样的双层膜构造,但是因为看起来实在不像,所以让人误以为它们从未有过线粒体。透过结合分子生物学研究及谱系发生学的资料,清楚地指出氢化酶体跟残留纺锤体,确实源自于线粒体,而不是来自其他的内共生细菌(马古利斯曾如此预测)。所以到头来,所有的真核生物都有线粒体,不管长得是什么样子。我们可以据此推论,最后一个真核生物共祖,应该已经取得线粒体了,一如马丁在一九八八年所预测的。或许你会认为,所有真核生物都有线粒体这件事,其实无足轻重。但是如果再加上从更广大的微生物世界里,将基因体序列复制过来这件事,这些知识颠覆了我们原本对真核生物演化的了解。

我们现在知道,所有真核生物分享一个共祖,也就是说,在地球上,生命演化的四十亿年历史中,就只有这么一个祖先。这论点很重要,请容我再重申一次。所有的植物、动物、藻类、真菌跟原生生物,都有一模一样的祖先,而真核生物是单系群发生的。这意思也就是说,事实并不是:植物来自于一种细菌,动物或真菌来自另外一种细菌。恰恰相反,外貌千奇百怪的真核生物,全都来自一次偶然的机遇;所有的植物、动物、藻类跟真菌,均演化自同一群创始族群。根据定义,所谓共祖是单一的整体,但这并不是说单一一个细胞,而是一群基本上一模一样的细胞。这倒不是说复杂细胞的起源,是个罕见事件。原则上,复杂细胞可能出现过好几次,但是最后只剩一群细胞存活下来,其他的细胞,可能都因为某些原因而灭绝了。我要先说明一下,其实事情不单纯就是这样,不过首先我们不妨多了解一点真核生物的特质,才能理解。

真核生物的共祖诞生了之后,很快地就分化成五个「超群」(supergroup),每一群的外形都变化多端,即令对那些受过古典分类学训练的生物学家而言,若他不是专精研究化石的,都会觉得怪异难解。这五个超群都有奇怪的名字,像是单鞭毛生物(unikont ,包含了动物跟真菌)、古虫(excavate)、囊泡藻(chromalveolate)、植物(plantae ,包含后来的陆生植物跟藻类)等等。这些名字并不重要,但是有两件事值得注意。首先,在这每一个超群之内,都存有巨大的遗传变异,其程度之大,远远胜过超群的祖先彼此之间。这代表了在很早的时候,就出现了爆发式辐射演化,特别是这种单系辐射演化,暗示生物从构造的桎梏中被解放出来。第二,这个共祖,已经是一群相当复杂的细胞了。科学家比较了这几个超群之间共同的特征,据此重建了这个共祖的可能样貌。我们可以假定,任何由所有超群所共享的特征,应该都是从共祖那里继承来的;而任何特征,如果只有一两个超群才有的话,那就是后来才获得,而且可能只限于这一两个超群。后者最好的例子就是叶绿体,只有植物跟囊泡藻超群才有叶绿体,而众所周知这是一个内共生作用的结果。因此,叶绿体并不属于真核生物的共祖。

所以这段亲缘关系分析,所揭露的资讯中,哪一部分属于我们的共祖呢?结果出人意料,几乎全部都是。让我快速地先讲几点。我们知道那个远古的共祖细胞有一个细胞核,这是储存DNA的场所。这个细胞核的构造非常复杂,但是,偏偏所有的真核细胞,都留着这个复杂的细胞核。细胞核被包在一种「双层膜」里面,或者可以说,看起来像是许多压扁的塑胶袋连在一起,以至于看起来是两层的,而它同时还跟细胞里面其他膜连在一起。核膜上面缀满了由复杂蛋白质组成的核孔,透过有弹性的基质排列开来。在细胞核里面其他复杂的构造,像是核仁,一样也是所有真核细胞所共有。这里要强调一下,这复杂的构造里面,有几十个核心蛋白,包括DNA所缠绕着的组织蛋白(histone),也全都是所有超群共有。真核生物的染色体都是棒状,两端被「端粒」(telomere)罩着保护,这样才不会像鞋带末端一样被磨损。真核生物的基因「是破碎的」,意思是说,负责蛋白质编码的DNA ,因为被好几段长长的「非编码区」插入而显得支离破碎,这些非编码区我们称为「内含子」(introns)。在细胞做出蛋白质以前,它们会先把这些内含子切掉;所使用的机器呢,大家也都一样。更神奇的是,在所有真核细胞所共享的基因里面,这些内含子也是插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上。

在细胞核外面,情况也很类似。所有的真核细胞,基本上都有类似的蛋白质机器,除了比较简单的古原虫以外(结果后来发现所谓的古原虫,其实散见于五大超群之中,这种现象,再次印证了它们其实是各自独立失去了原来的复杂性)。所有的真核生物,都有复杂的内部网状构造,像是内质网跟高基氏体,这些构造专门负责包装、输出蛋白质。所有的细胞都有机动的内部骨架,可以依据需求,自动重组成任何形状。大家都有专门的运动蛋白质,可以在细胞骨架构成的轨道上移动,将物质送往迎来。大家都有线粒体、溶体、过氧化体;每个细胞输入跟输出物质的机制、以及讯息传导系统也都非常相似。这份名单还可以继续列下去:所有的真核生物,都透过有丝分裂来繁殖,在分裂的时候,染色体都会排列在微管所组成的纺锤体上,然后靠同一套酶系统运作。所有的真核生物,都行有性生殖,在生命周期中,都会透过减数分裂,去形成配子(就是像精子或是卵子的细胞),然后配子再重新结合。也有少数真核生物失去了性生活的习惯,但它们通常都很快就灭绝了(所谓很快,是指在几百万年之内)。

这些现象,其实从细胞微结构的角度,已经被研究得很透彻了。新时代的种系基因体学研究,提供了两个新的研究角度可以切入。首先,这些结构上的相似性,可不只是表面看起来像而已。外表诚然可以骗人,但这相似性,可是用了几百万到十几亿个字,详细地写在DNA里面。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用电脑去分析物种之间的亲缘关系,然后画出一张准确度前所未有的树状图。第二,先进的高通量基因定序技术出现,从此我们取得自然界的样品后,再也不需要焚膏继晷的培养细胞,或是辛苦地准备显微镜切片,而可以像使用霰弹枪定序机(shotgun sequencer)一样又快又准。我们也发现了几群前所未见的新族群,包括一些可以在极端环境下生存的真核细胞,它们可以处理高浓度的有毒金属,或是可以在高温下生存;还有一些体型娇小,内容却十分完整的「超微真核生物」,虽然小如细菌,却有着照比例缩小的细胞核以及迷你线粒体。这一切都让我们对于真核细胞的多样性,了解愈来愈透彻。然而所有新发现的物种,都可以完美地归类到上述五大超群中,没有任何一个物种,开启任何新的分类。我们从这些外形千变万化的真核生物中,所归纳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它们真是像极了。科学家并没有找到一系列的演化中间型,或是毫无关联的变异型。根据连续内共生学说的预测,它们应该存在才对。因此,这个学说是错的。

但是这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虽然谱系发生学的研究,加上将资讯分析应用在生物学里面,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成果,但它们一样会因为技术上面的极限,而蒙蔽我们。这里会有的问题是,种系关系学的极限,差不多就是在真核生物起源的时候。所有上述特征的基因,都可以追溯回到真核生物的共祖,它差不多全部都具备了。但是这些特征又是从何而来呢?这个共祖,难道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就像雅典娜从天神宙斯的头里蹦出来一样。哪些特征,在共祖出现以前就出现了呢?我们所知甚少,或许该说,其实根本一无所知。细胞核是如何演化出来的?又是为什么?有性生殖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几乎所有的真核生物都有两种性别?细胞那些奢华的内膜系统又从何而来?为什么细胞骨架是如此机动又灵活?为什么生殖细胞在分裂的时候(减数分裂),要先倍增染色体数目,然后再对分?为什么我们会老化?会得癌症?然后会死亡?谱系发生学尽管威力强大,但是对于这些生物学里面最重要的问题,却仍然爱莫能助。所有负责这些特征的基因(制造出的蛋白质,我们称为真核生物「识别蛋白质」),原核生物体内一个也没有。相反的,细菌也一点都没有想要演化出这些特征的样子。在简单的原核生物,以及让人困扰的真核生物共祖之间,并没有已知的演化中间型存在。所有复杂生物的特征,都是从无亲无故的空虚中突然冒出来,从生物学中心的黑洞中出现。

通往复杂之路上,消失的阶梯

演化论的预测其实很简单:复杂的特征,会透过一系列微小的改变,慢慢累积出来,而每一次改变,都比上一步要多一点点优势。最适合的特征会存活,就代表较次者会被淘汰,因此,天择会持续地消灭演化中间型。长此以往,在这片最适者生存的大地上,每种特征都会倾向登峰造极,因此,我们只会看见完美的眼睛,却看不到演化到半路、比较次级的中间型产物。在《物种起源》里面,达尔文就已经指出,根据天择,中间产物应该会被淘汰。在这样的脉络下,没有从细菌到真核细胞之间的中间型存活下来,反倒不是最大的问题;同样的特征(比如眼睛),如果没有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演化出来,反而比较奇怪。

虽然我们没有亲眼印证眼睛演化出来的完整历史,但是却在生态学上,看见过各式各样的眼睛。从原始似蠕虫形动物,身上的简单感光点为起点,眼睛早就独立演化出来过好多次了。这正是根据天择所预测的结果。在特定的环境下,每一次小改变,都会提供多一点点优势;至于是怎样的优势,端视所处的环境而定。因此,在不同的环境中,会演化出形态趋异的眼睛,像是苍蝇的复眼,跟扇贝的反光镜眼睛;也可能演化出形态趋同的照相机式眼睛,比如章鱼跟人类的眼睛,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还有各种一望即知的中间型构造,可以在不同物种身上看到,从针孔式,到适应力强大的水晶体。科学家甚至在某些单细胞原生生物身上,发现了超迷你眼睛,从「镜头」到「视网膜」一应俱全。简而言之,根据演化论预测,生物的每项特征,都应有多种不同起源(多系群);它们每一次改变,都会比上一步多一点点竞争优势。理论上,所有的特征都是如此演化出来,而我们所见也确实如此。因此,像飞行这项特征,就曾经在至少六种不同的情境下各自演化出来,包括了蝙蝠、鸟类、翼龙,以及多种不同的昆虫身上。多细胞构造前面也提过,曾各自演化过约三十次。各式各样内温性(温血动物)也曾在不同群的动物中演化出来,包括了哺乳类、鸟类、某些鱼类、昆虫,甚至还有植物。即使是意识与知觉这种「特征」,在哺乳类跟鸟类身上,都很可能是各自演化出来的。至于眼睛,我们刚讲过了,为适应各种不同环境,已经演化出各种多样性。这些特征当然都有其物理性的限制,但是这些限制,显然不够强到阻止它们,从各种来源冒出来。

那么,关于细胞的性生活、细胞核,或是吞噬作用呢?同样的推理应当也适用在它们身上才对。如果它们是透过天择筛选而演化出来(它们当然是),而每一次适应上的改变,都会增加一点点优势(这当然也是),那么我们也应该在不同细菌身上,找到不同真核生物特征的源头才对,但是从来没有!这真是演化论的「丑闻」呀!我们几乎没有在任何细菌身上,看过真核生物的特征萌芽过。就拿有性生殖做例子好了,有些人认为,细菌会进行「接合」,透过「水平」基因转移,将自己的DNA从一只细菌传给另一只,这等同于有性生殖。细菌有一整套用来重组DNA的蛋白质机器,可以帮助它们锻造出新而多变的染色体,而这正是一般咸认为有性生殖的优点。可是,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判若云泥。有性生殖需要经过两个配子的融合;每一个配子,只带有正常细胞一半数量的基因,两者全部的基因,都会互相重组。水平基因转移则完全不是,它既没有互相、也不是系统性重组,而是非常零碎的重组。可以说,真核生物是「全心投入性生活」,细菌则是半吊子玩玩而已。很明显地,一定有什么优势,让真核生物如此沉溺于性生活;但是果如此,我们应该可以在某些细菌身上,看到类似的行为才对,就算详细机制不同也无妨。但是,就我们所知,完全没有这样的例子。细胞核与吞噬作用的起源,以及基本上所有真核细胞特征,都有类似的问题。初始的一些步骤,诚然不构成问题,因为我们曾经发现过某些细菌,体内带有折叠起来的内膜;有些细菌并没有细胞壁,却带有简单的机动性细胞骨架;另外有些细菌有直线状的染色体、或是有好几套基因体备分;有的细菌尺寸极大……等等,这些全都是迈向复杂真核细胞的起点。但是细菌总是在一开始就放弃了,尤有甚者,几乎没有任何一种细菌,在同一细胞中曾经融合多重的复杂特征。

关于细菌与真核生物的巨大差异,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因为竞争。这个理论说,一旦第一个真核生物演化出来之后,因为竞争性太强,所有适合复杂形态细胞生存的区位,很快就会被占满。它们所向披靡,以至于任何一颗细菌,想要尝试侵入这些生存区位时,都会被早已存在的真核生物排挤。用行话来说,就是细菌因为无法竞争而灭绝了。大家都听过不少大灭绝的故事,发生在恐龙、其他大型植物或动物等等身上,所以,这个解释听起来非常合理。想像一下,我们那些毛茸茸的娇小,现代型哺乳类的祖先型,四千五百万年来受尽恐龙的欺压,只有等到它们灭绝之后,才有机会大鸣大放,成为今日的模样。然而,我们有十足的理由,去质疑这个解释「看似合理其实错误」。首先,细菌毕竟不是大型生物,它们的族群大小常常大的吓人,而且它们会利用水平基因转移,把有用的基因传来传去(像是抗药基因)。如此一来,细菌要灭绝的机会微乎其微。事实上,我们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细菌曾经灭绝过的蛛丝马迹,即使在「大氧化事件」之后,也不曾见过。不管是谱系发生学,或是地球化学的研究,都找不到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传说中把大部分厌氧菌一扫而空的「氧气大屠杀」确实发生过。恰恰相反,厌氧菌繁殖得相当成功。

更重要的是,有明确的证据显示,所谓的「中间型」,并没有因为跟「复杂真核生物」竞争失败而灭绝,相反地,它们至今仍存在世上。我们刚刚已经介绍过了,就是「古原虫」,那一大群一度被误认为是「失落的环节」的原始真核生物。虽然它们并非真正演化上的中间型,却是不折不扣生态学上的中间型,因为这两者所占领的生态区位,一模一样。演化上的中间型,才是真正「失落的环节」,比如有「长脚的鱼」型类群(提塔利克鱼,Tiktaalik ),或是有羽翼的恐龙类群(始祖鸟,Archaeopteryx )。生态学上的中间型,虽然不是真正「失落的环节」,但是它们可以告诉我们,特定的生态区位,或特定的生活方式,有没有可能性出现。比如飞鼠,虽然跟其他会飞的脊椎动物,如蝙蝠跟鸟类,亲缘关系并不近,但是它的存在等于示范给我们看,在树枝间滑翔,不需要丰满的羽翼,也可以办到。这个意义在于,完美的飞行,确实可能从这里开始演化,而不只是我们幻想而已。而古原虫的意义也一样,它们是生态学上的中间型,因此可以证明,特定的生活方式可行。

之前我曾经提过,古原虫的种类,超过一千种以上。这些细胞都是货真价实的真核细胞,透过简化自己,去适应「中间型」生态区位;它们并不是变得比较复杂的细菌。我想强调一下这件事情。简单细胞的生态区位,被这些形态变简单的细胞,入侵了这么多次(译注:一千种不同的古原虫,代表最多入侵了一千次),然后它们在此兴盛。这些变简单的细胞,并没有被早已存在的复杂真核生物,赶尽杀绝而灭亡。相反地,它们之所以繁衍,正是因为变得较简单。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假设真核生物跟细菌的条件都一样的话,那么只有简单真核生物(而没有复杂的细菌)入侵这些区位,而且成功一千次的机率,将是十的三百次方分之一,这是只有在小说《银河便车指南》(Infinite Improbability Drive)里面,使用柴法德瘪头士(Zaphod Beeblebrox )的「无限的非或然性推进器」,才可能出现的夸张数字呀!就算用非常保守的估计,假设古原虫只独立演化了二十次好了(然后每一次都辐射演化出大量的子群),那成功入侵栖位二十次的机率,也是一百万分之一那么低。这要不是纯然侥幸、可以在这么低的机率里中奖;就是前提有误:大家条件其实并不一样。比较合理的解释是,真核生物的结构中,必定有某些特质,让它们可以轻易入侵这些适合中间型生物的区位;而细菌的结构必定有一些限制,让它们无法演化出复杂的形态。

这种看法其实并不极端,事实上,还跟我们所知的资讯相当吻合。在本章之初我们谈过细菌,而在序论的地方也曾提过,因为缺乏细胞核,因此被称为「原核生物」(原核的意思就是「在有细胞核以前」)。它们又可以分成两大族群,或者分类学上称为两大域,那就是细菌跟古菌。请别把「古菌」(archaea )跟「古原虫」(archezoa )搞混了,古原虫是前面介绍过的简单真核细胞。真是抱歉,这些生物的学名实在很难记,好像是中世纪链金术士使用的、故意阻止外人了解的密语似的。不过还是请尽量记清楚,古菌跟细菌都是没有核的原核生物,而古原虫则是原始的真核生物,它们有细胞核。其实,古菌到现在还常被称为「古细菌」(archaebacteria ),或是「古老的细菌」;至于一般的细菌,则被称为「真细菌」(eubacteria ),或是「真正的细菌」。因此,这两群生物都是正格的「细菌」。为了方便起见,以后我会都使用「细菌」来称呼它们,除非当我要强调这两域生物之间的差异时,才会更精确的区分它们。

古菌与细菌这两域的生物,最大的差异,在于它们的遗传与生化反应部分,外观则是一模一样难以区分。它们两者都没有细胞核,也缺少任何可以过复杂生活的真核生物特征。正是因为细菌与古菌,两者都有多样化,且差异极大的基因,又可以执行令人叹为观止的生化反应,但却都没办法演化出更复杂的形态,看起来似乎有某种物理上的障碍,阻止原核生物在演化之路上变得更复杂,但是真核生物,却跨越了这道障碍。在第五章我会详述,跨越这道障碍的关键,在于一场罕见的意外,一次发生在两个原核生物间的内共生作用,在序论我们已经大略介绍过一点了。现在只要记住,有某些结构上的限制,绑住了两大域的原核生物,让细菌跟古菌这两群生物,在不可思议的四十亿年间,始终维持着简单的外形。只有真核生物,真的跨越了复杂度的界限;之后用爆发式的单系辐射演化,悄悄告诉我们,过去确实有一道未知的结构障碍存在。这事件只发生过一次,因此,所有的真核生物,彼此都是亲戚。

错误的问题

至此,就是从新的视野看到的生命简史。让我快速总结一下。早期的地球环境,与我们今日的世界,并没有太大的不同:过去的地球也是一个水世界,有温和的气候,大气中主要的成分,是二氧化碳跟氮气等火山气体。彼时空气中既没有氧气,其他能合成有机分子的气体,像是氢气、甲烷、跟氨气,含量也不多,这样马上就让太古浓汤那个老掉牙的想法出局了。尽管如此,生命还是出现得非常早,大概诞生于四十亿年以前。事实上,有其他的因子,促成生命诞生,这点我们晚一点再回头来讲。生命出现后,细菌很快地掌握全局,它们布满了地球上每一寸空间、每一个代谢区位,在往后二十亿年间,彻底改变了全球的环境;它们造成大规模的岩石与矿物沉积,改变了海洋、大气,也改变了大陆。它们颠覆了稳定的气候,造成雪球地球事件;它们氧化了世界,让大气跟海洋中,都充满了反应性极强的氧气。然而,在这段无垠的时光中,不管是细菌也好,古菌也好,都还是长得一模一样:固执地保留着简单的构造及生活方式。整整四十亿年的时间里,尽管环境跟气候都发生了剧变,尽管细菌的基因与生化反应都改变了,但是外形却始终如一。它们从来不曾变成较为复杂的生命形式,没有变成那种,可能在外星球才能找到的智慧外星人──除了仅有的一次。

是那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在我们这颗星球上,让细菌变成了真核生物。不管是化石纪录或是谱系发生学的研究,都不支持「复杂生命曾经出现过好多次,最后却只剩今日我们熟知的真核生物这个族群,存活下来」这样的假设。相反的,单系辐射演化的现象,强烈暗示了,是物理结构上的限制,造成真核生物只会有一个来源;而这跟环境中是否发生了像「大氧化事件」这种巨变,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在本书第三部分,我们要来看看,这些限制可能是什么。现在,让我们先记住,任何恰当的解释,都应该要能够说明,为何复杂的生命只演化出一次?这个解释的说服力,可信度必须要够强;但却又不能太有说服力,以至于让我们想问:那既然如此,为何没有发生过好多次呢?对于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情,任何解释,看起来都免不了有侥幸的成分。我们该如何反覆检验呢?关于事件本身,或许没有剩下太多可资证明,但是事后却可能留下一些线索,供我们推敲;就像一把冒着烟的枪,暗示了刚刚曾发生过的事。一旦挣脱了细菌的枷锁,真核生物就演化出极度复杂多变的外形。但是这些复杂性,并非以明显可以预测的方式出现:它们还伴随着一系列难解的特征,像是有性生殖、老化,或是种化等等。这些特征,不管是在细菌还是在古菌身上,都不曾见过。最早的真核生物,是在孤零零没有任何同伴群的情况下,慢慢累积出每一项特征,后来就成了大家的共祖。没有任何演化中间型存活下来,可以告诉我们之间的故事。这些现象加总起来,成就了生物学里面最大的一个待解问题,也是最令人兴奋的一件事。这些特征有没有什么模式,可以告诉我们它们是如何演化出来的吗?我认为有。

这个问题的解答,跟本章一开始我们所问的问题有关。生命史以及生命的特质中,有多少部分,可以根据第一原理来预测?我认为,生命形态发展所受到的限制,不能单纯以基因、环境或是历史因素来解释。如果我们只把生命视为传给下一代的资讯的话,那么在这世事难料的历史洪流中,也没有什么可以预测的了。为什么生命出现的如此之早?又为什么它们的外形会停滞不前好几十亿年?为什么细菌跟古菌,并不受到全球气候与生态巨变的影响?为什么所有复杂的生命,在这四十亿年中,都只有一个共祖,然后都是靠单系群演化来的?为什么原核生物不持续它们的演化之旅,仅仅一次也好,变成复杂度更高的细胞或生物?为什么真核生物的种种特征,像是有性生殖、细胞核、吞噬作用,没有出现在细菌或是古菌身上?真核生物又为什么保留着这些特征呢?

如果生命的本质就是资讯,那这些问题就成了深不可解的谜。光靠资讯,我不相信,生命的故事还能够透过科学来预测跟料想。多变的生命,只可能是历史上的意外,如同暴虐命运的矢石(译注:语出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要去预测其他星球上的生命形态,也再无可能。都是DNA ,它那迷人的编码/工序指令系统,看起来似乎是一切问题的答案;却让我们忘记薛丁格提出的另外一个重点:生命可以抵抗熵(entropy )──也就是退化的倾向。在《薛丁格生命物理学讲义:生命是什么?》这本书的注脚里,薛丁格说到,如果他这本书的对象读者,都是物理学家的话,他将不会使用「熵」这个术语,他会用「自由能」(free energy )。在物理学里,「自由」这个词有特定的含义,我们将在下一章谈到。现在,我们只要知道,「能量」正是本章完全没有谈到的事情之一,也从薛丁格的书中缺席。他那象征性的书名,其实是问了一个错误的问题。把能量的观点加入考量的话,什么是活着?才是更贴切的问题。但是这不是薛丁格的错。在他写书的那个年代,还没有任何人知道生物的能量货币是什么。而现在,我们对这一切是如何运作,都已了若指掌,而且是到了原子等级。我们发现,生物产生能量的详细机制,就跟遗传密码系统一样,是横跨所有物种都一模一样的。正是这些机制,形成细胞结构上最基本的限制。然而,我们并不知道这些机制是如何演化出来,也不知道它们如何限制了生命的发展。这些,正是本书要讨论的问题。


2024-07-06 16:4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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