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量、性、死亡:线粒体与生命的意义》第四节:呼吸作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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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就是在燃烧。

所有活着的都使用同一种能量货币,所以我们才看得到彼此的光。

第四节 呼吸作用的意义

形而上学者和诗人一直以来都很热心于描写生命之火。十六世纪的炼金术士帕拉赛尔苏斯甚至明确地说:「人就像火焰一样,失去了空气便会熄灭。」隐喻是用来说明真相的,我想这位炼金术士可能会瞧不太起现代化学之父拉瓦锡,因为拉瓦锡主张生命之火不只是隐喻,而是一把真正的火焰。拉瓦锡说,燃烧和呼吸是同一件事。他想表达的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无怪乎诗人老是抗议科学大煞风景。在一七九○年一篇送交法国皇家学院的论文里,拉瓦锡这么写着:

呼吸作用是碳与氢的缓慢燃烧过程,发生的事情就各方面来说都与一盏油灯或一支点起的蜡烛很相像,而就这个层面而言,正在呼吸的动物就是活泼的易燃物,燃烧着,并且逐渐消减……动物是靠血液这种物质运送燃料。如果动物没有靠着喂养自己补回它们在呼吸作用中失去的那部分,很快就会灯枯油尽,动物会凋亡,就像灯用尽了燃料就会熄灭。

碳与氢都是从食物中的有机燃料(例如葡萄糖)里提取出来的,因此在这一点上,拉瓦锡是对的,呼吸作用消耗的燃料确实要靠食物来重新填满。悲伤的是,他没能继续深入下去。四年后的法国大革命,拉瓦锡的联明脑袋断送在断送台上。贾菲在其着作《坩锅》一书中,对这桩罪刑派了一条「后世审判」,他说:「法国大革命中最严重的罪行不是处决了国王,而是谋害了拉瓦锡,如果你不曾体悟这个事实,就无法公正称量普世的价值(此处为双关,因为拉瓦锡的功绩之一便是制定度量衡);因为拉瓦锡是出身自法国,排名前三或前四的伟人。」在一八九○年,革命发生的一世纪后,一座拉瓦锡的公共雕像揭幕了。不久后有谣传说这座雕像的脸雕塑的不是拉瓦锡,而是拉瓦锡死前那时的科学院秘书长孔多塞。务实的法国人认为「反正戴假发的男人看起来都很像」,决定保留这座雕像,直到二次大战时才被融掉。

虽然拉瓦锡革新了我们对呼吸作用科学本质的理解,但即使是他也搞混了作用发生的地点——他相信呼吸作用是当血流经过肺部时,于血液里发生的。事实上,经过大半个十九世纪,呼吸作用进行的地点还一直没有定论,直到一八七○年,德国生理学家普夫路格才终于使生物学家相信,呼吸作用发生在身体的个别细胞内,而且是所有活细胞的共通特质。但那时还没有人明确知道呼吸作用是在细胞中哪一个部分进行;一般相信是在细胞核。一九一二年,金伯利主张呼吸作用实际上是在线粒体进行,但这个想法直到一九四九年,甘乃迪与雷宁杰证明了呼吸作用的酶位于线粒体,才被普遍接受。

呼吸作用燃烧葡萄糖的过程是一种电化学反应,精确地说是氧化反应。根据今天的定义,物质失去电子,即是被氧化。氧气(O2)是一种强氧化剂,因为它在化学性上对电子极为「渴求」,往往会从别的物质身上提取电子,对象包括葡萄糖和铁。相反的,物质若是得到电子,就是被还原。氧气得到取自葡萄糖或铁身上的电子,因此可以说它是被还原成水(H2O)。请注意在形成水时,氧分子中的个别原子另外多带了两个质子(H+)以平衡电荷。于是整体看来,葡萄糖的氧化等于是两个电子与两个质子从葡萄糖转移到氧气身上——合起来便是两个完整的氢原子。

氧化以及还原的反应总是相伴出现,因为单独存在的电子并不稳定,所以一定要从别一个化合物提取它们。任何会将电子由一个化合物转移到另一个化合物身上的反应,都叫做氧化还原反应,因为两个搭档中的一个会被氧化,同时另一个则会被还原。生物所有的产能反应本质上都是氧化还原反应。氧气不是必需的,许多化学反应都是氧化还原反应,因为有发生电子的转移,但它们并不是全部会牵涉到氧。甚至连电池里的电流都可以被视作氧化还原反应,因为电子会由源头(渐渐被氧化)流至接收者(被还原)。

当拉瓦锡说呼吸作用是一种燃烧,或是氧化作用,在化学上他是正确的。然而,他犯的错误不只是误判了呼吸作用进行的位置,还搞错了它的功能:他相信呼吸作用是用来产生热(热在他想像中是种不间断的流体)。但显然我们并不是蜡烛。当我们燃烧燃料,我们并非单纯地将能量以热的形式释放,我们用它来跑,用它来思考,用它来制造肌肉,煮晚餐,做爱——用它来制作蜡烛当然也没问题。这些任务全部都可以被定义为「功」,因为它们都需要输入能量才会进行——它们不是自发性的。一直等到人们对能量本身有更深的理解之后,才明白是呼吸作用体现了这一切。到了十九世纪,能量这个概念才伴随着热力学出现。一八四三年,英国科学家焦耳与卡尔文勋爵提出了热力学的一大发现,即热和机械功可以互相转换——这也是蒸气机的原理。这项发现导致了一个涵盖范围更广的体认,也就是之后的热力学第一定律:能量可以在不同不甘形式之间转换,但不会被创造或是消灭。一八四七年,德国的医生兼物理学家冯亥姆霍兹将这个概念应用在生物学上,他让大家看到,透过呼吸作用从食物的分子释放出的能量,有一部分会被用来产生肌肉的力量。将热力学应用在肌肉收缩,这种机械性的观点在当时可说是慧眼独具,那还是个「生机论」当道的年代,一般人相信,我们之所以能活动,是因为某种化学无法仿造的特别力量,或是神灵所致。

这些新的,对能量的理解,最终帮助我们发现,分子的化学键上藏着潜在的「势能」,会在反应进行时被释放。有部分的能量可以被生物体捕捉下来,或说以另一种形式保存,并引导它们做功,例如用来收缩肌肉。因此我们不能说生物「生成能量」,尽管这样的用词很方便,我也已经犯了好几次规。当我说生物生成能量,我的意思是,将潜藏在葡萄糖等燃料的化学键里的势能,转换成生物能的「货币」,好让生物体可以利用这些力量做各式各样的功;换句话说,我的意思是「生成更多用来做功的货币」。现在,我们的故事就要转向这些能量货币。

细胞里的色彩

到了十九世纪末,科学家已经知道呼吸作用发生在细胞内,并且是生命每一个层面的能量来源。但大家都还在猜测它的实际作用方式——氧化葡萄糖所释放出来的能量,是怎么和生物的能量需求接轨?

葡萄糖显然不会在有氧环境自己燃烧起来。科学家说,在热力学方面氧的活性很高,但在动力学的层面则很稳定:它的反应速率不快。因为氧必须先被「活化」才能进行反应。活化靠的若非能量的输入(作用就像一支火柴),就是催化剂——这种物质可以降低反应发生的活化能。对于维多利亚时期的科学家来说,第一种参与呼吸作用的催化剂似乎都可能含有铁,因为铁对氧有很好的亲和力(铁锈就是这么形成的),而且它们对氧的结合又是可逆的。我们早就知道有种含铁且能与氧进行可逆性结合的分子,就是血红素,它是使红血球带上颜色的色素;而血的颜色提供了第一个线索,帮助我们厘清呼吸作用在活细胞内的实际作用方式。

血红素之类的色素之所以有颜色,是因为它们会吸收特定颜色的光线(某种波段的光,就像彩虹那样),并将其他的颜色反射出来。一个化合物吸收光线的模式图谱就是它的吸收光谱。当血红素与氧结合时,它们会吸收蓝色、绿色和黄色波段的光谱,反射出红色的光,这便是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动脉血是鲜红色的。在静脉的部分,氧气自血红素上脱离,吸收光谱就会改变。缺氧血红素的吸光范围横跨光谱的绿色区段,反射出红色和蓝色的光。静脉血因此会呈紫色。

有鉴于呼吸作用的发生位置在细胞内,研究人员开始在动物的组织里寻找类似血红素的色素。第一宗成功案例出自一名爱尔兰的执业医生,他的名字是迈克曼,他在空闲时间进行研究,地点是他马厩上方堆放干草用的阁楼。他习惯透过墙上的一个小洞监看走向屋子的病人,如果他不想被打扰,就会摇铃通知他的管家。一八八四年,迈克曼在组织中发现一种色素,其吸收光谱就像血红素一样会改变。他主张这种色素就是大家拼命寻找的「呼吸色素」,但不幸的迈克曼无法解释它复杂的吸收光谱,甚至无法证明光谱确实属于这个色素。他的发现就这样被默默地遗忘了。直到一九二五年,剑桥的一名波兰生物学家基林,重新发现了这个色素。根据各方的说法,基林是位卓越的科学家,一名鼓舞人心的演讲者,也是一位和蔼的人,他还强调自己的排名应逊于迈克曼之后。然而,基林的成就其实远远超过迈克曼的观察,他指出这个吸收光谱不单单属于一种色素,而是三种。这帮助他解释了那复杂的吸收光谱,迈克曼就是卡在这里。基林将这些色素命名为细胞色素(意思是细胞中的色素),并根据吸收光谱的波段位置,给它们编上a、b、c的编号。这些编号一直沿用至今。

奇怪的是,基林的细胞色素没有一个会直接和氧反应。这其中显然漏掉了什么。德国科学家沃柏格厘清了中间这个漏掉的环节,他因此赢得了一九三一年的诺贝尔奖。我之所以说厘清而不说找到,是因为沃柏格的观察方法并不直接,并且颇为巧妙。他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因为呼吸色素不像血红素,它们在细胞中的含量非常之少,无法用当时现成的粗糙技术分离出来,直接进行研究。取而代之,沃柏格用到了一个古怪的化学性质,来弄清楚他口中的「呼吸酶」的吸收光谱:一氧化碳与铁化合物在黑暗状态下会结合,而受到光照时它们就会解离。结果他发现,这个光谱属于一种类似血红素和叶绿素(植物的绿色色素,在光合作用中吸收太阳光)的化合物,名为氯高铁血红素。

有趣的是,呼吸酶大量吸收光谱上蓝色部分的光线,反射出绿、黄、红色的光线。它呈褐色,不像血红素的红,或是叶绿素的绿。然而沃柏格发现,简单的化学变化就能让它变红或是变绿,拥有近似血红素或叶绿素的光谱。这使他产生了一些怀疑,他在他的诺贝尔演说中说:「血液色素和叶中的色素都是源自这个呼吸酶……因为,这种酶的出现很明显是早于血红素和叶绿素的。」他的发言暗示,呼吸作用的演化早于光合作用,这是一个具有预言意味的结论,为什么这么说呢?让我们继续看下去。

呼吸链

尽管有了以上的这些重大进展,沃柏格依旧无法掌握呼吸作用发生的实际状形。在他获颁诺贝尔奖时,他似乎倾向相信呼吸作用是种单一步骤的过程(一次释放绑在葡萄糖上的所有能量),而且他没办法将细胞色素放进这张大拼图里。在此同时,基林的脑中正孕育着一种呼吸链的概念。他想像氢原子,或至少是它的组成分(也就是质子和电子)被从葡萄糖上卸下,然后透过一连串的细胞色素,就像救火员传递着水桶,一个传一个,直到它们终于碰上氧气,反应形成水为止。这样系列式的小步骤有什么好处?如果你看过一九三○年兴登堡号灾难的照片,见识到这座史上最大飞船的末日,应该就能体会氢和氧反应所释放的能量可以大到什么程度。基林说,若将这个反应拆成几个中间步骤,就可以在每个步骤释放出少量的,易于控制的能量。这些能量可以稍后再用于肌肉收缩之类的工作(当时还不清楚是透过什么方式)。

基林和沃柏格在二○至三○年代维持着密集的通信,在许多细节上都意见相左。讽刺的是,沃柏格在三○年代发现了呼吸链中其他非蛋白质的化合物,反而提高了基林呼吸链概念的真实性。他发现的那些化合物,我们今天称之为辅酶。沃柏格因为这些新发现,在一九四四年获颁他的第二座诺贝尔奖,但因为他的犹太人身分,希特勒不准他受奖(尽管希特勒确有受到沃柏格的国际名声左右,而没有将他监禁,或是使他陷于更坏的处境)。可惜的是,基林本人对呼吸链构造及功能影响深远的洞察力,从未获得诺贝尔奖的肯定,这实在是诺贝尔委员会的疏失。

拼上了所有这些讯息后,完整的图像便在我们眼前展开了。故事是这样的:葡萄糖被降解成较小的片段,然后被送进一系列彼此相连的化学反应旋转木马——克式循环。这一串反应将它们的碳原子和氧原子剥下来,剩下二氧化碳最后被当作废物排出。被剥下来的氢原子与沃柏格的辅酶结合,进入呼吸链。在那里,氢原子会被拆成电子和质子,两者之后将会走上不同的道路。质子的部分我们稍后再来关心;现在,我们把焦点放在电子身上。电子靠着一系列电子载体的传递,一路走完整条呼吸链。每个电子载体依序被还原(得到电子),然后又被呼吸链上的下一棒氧化(交出电子)。这表示,呼吸链形成一系列相连的氧化还原反应,它的运作模式就像一条迷你电线。电子沿着这条电线,从一个电子载体流到一下个电子载体,一路传送下去,速度大约是每五到二十微秒一颗电子。呼吸链上的每个氧化还原反应都是放热反应,换句话说,每个反应都会释放能量,可以用来做功。在最后的步骤,电子从细胞色素c交棒到氧气手上,并且在此和质子重新结合形成水。这个最终步骤发生在沃柏格的呼吸酶上,后来基林将它重新命名为细胞色素氧化酶,因为它利用氧气氧化细胞色素c。基林的用词一直沿用至今。

图5 呼吸链的简化示意图,展示出复合体Ⅰ、复合体Ⅲ、复合体Ⅳ和ATP酶。这里没有尽出复合体Ⅱ,因为电子(e-)只会在复合体Ⅰ和复合体Ⅱ之间选择一个做为进入呼吸链的入口,然后再透过一种名为泛醌的电子载体(也被叫做辅酶Q,在超市被当做健康食品贩售,但效果存疑)送至复合体Ⅲ。图中以曲线标出了电子流动的途径。细胞色素c会携带电子由复合体Ⅲ移动至复合体Ⅳ(细胞色素氧化酶),电子会在此处与质子及氧气作用,并且形成水。请注意,嵌在膜上的所有复合体都是彼此分开的。尽管泛醌和细胞色素c会接送电子往来于不同复合体之间,然而,是什么样的媒介将呼吸链的电子传递和ATP酶的ATP生成串连在一起?这个问题过去曾让整个世代的研究人员深感困惑。

今天我们知道,呼吸链的成员编组成四个巨大的分子复合物,嵌在线粒体的内膜上(图5)。这些复合体每个都是碳原子的几百万倍大,即便如此,我们在电子显微镜下仍是几乎看不见它们。各个复合体都由大量的蛋白质、辅酶,和细胞色素组成,其中也包括基林和沃柏格所发现的那些分子。奇怪的是,有些蛋白质表现自线粒体基因,有些则由核基因负责编写,所以,这个复合体是由两个不同基因体所编写的蛋白质混杂构成的。一个线粒体的内膜上埋着数万个完整的呼吸链。它们看起来似乎是彼此分离的,实际上甚至连呼吸链上的每个复合体,看起来也是彼此独立的。

通用能量货币

虽然基林对于呼吸链的初步想法本质上是正确的,但最重要的问题或许还未获解答——怎么把能量保存下来,而不会当场逸散呢?能量透过呼吸链的电子传递被逐步释放,但是在一段时间后才会在细胞的其他部分被有掉,被利用的地点通常是在线粒体之外。这中间必定有某种媒介,或许是一种分子,可以保存呼吸作用释放的能量,再将它转送到细胞内的其他膜隔间,进行各种工作。不论这媒介物身分为何,它的配合度一定很高,才能让细胞内进行的各种不同工作拿来使用,它还必须要够稳定,要能一直保持完好无缺,直到有地方需要它们(因为即使运送的距离只有区区一个细胞,也会花上一点时间)。换句话说,它必须要是分子世界的通用货币,或是游乐场代币。而呼吸链就是铸币厂,制造新货币的地方。那么,这个货币会是什么呢?

最初那一闪的灵光来自于发酵作用的研究。我们对发酵作用其实所知甚少,然而它在葡萄酒和啤酒酿造方面长久以来的重要性掩盖了这项事实。最早从化学角度了解发酵作用的人,还是拉瓦锡。他秤量所有产物的总量,并宣布发酵作用只是糖发生化学裂解后,产生了酒精和二氧化碳。拉瓦锡说的当然没错,但在某种意义上,他并没有讲到重点。因为拉瓦锡认为发酵作用单纯是种化学步骤,并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使命。对拉瓦锡来说,酵母不过是一种渣滓,只是刚好能催化糖的化学性分解程序而已。

到了十九世纪,观察发酵作用的人分成两派——其中一派认为发酵作用是种生物性步骤,本身有它的功能在(这一派的支持者多半是生机论者,相信特殊的生命力量是无法被「化约」成化学的),另一派则认为发酵作用是单纯的化学步骤(支持者多半就是化学家)。这长达一世纪的对立似乎在巴斯德手中化解了。巴斯德是名生机论者,他证明酵母是由活细胞所构成,而发酵作用是由这些细胞所构成,而发酵作用是由这些细胞在无氧的情况下实行的。实际上,巴斯德描述发酵作用名言是「无氧的生机」。巴斯德身为生机论者,他相信发酵作用一定有其目的,也就是说,会对酵母菌带来某些好处,但他自己也承认他「毫无头绪」,不晓得那会是什么样的目的。

巴斯德于一八九五年过世,在他身后仅仅两年,布赫纳便彻底推翻了大家对于「发酵作用需要酵母」的信念,他因这些研究而在一九○七年获颁诺贝尔奖。布赫纳使用的酵母来自德国啤酒商,而巴斯德的来自法国的葡萄酒商。显然德国的酵母菌比较健壮,因为布赫纳成功做到了巴斯德没有完成的事,他在研钵里加沙,把那些酵母菌磨成膏状,再利用液压从膏状物中榨出汁液。如果把糖加入这杯「现榨酵母汁」并将混合物加以培养,发酵作用就会在数分钟内开始进行。混合物会飘散出酒精和二氧化碳,与活酵母菌相比,虽然生成量较少,但酒精和二氧化碳间的比例是一样的。布赫纳提出,执行发酵作用应是某些生物性催化剂,他将之命名为酶(语源自希腊文的en zyme,意思是在酵母里)。他最后的结论是,活细胞就是一座座化学工厂,而酶在其中制造各种不同的产品。布赫纳首开先河,证明只要环境适当,就算细胞死亡了,这些化学工厂也可以重组。此一发现宣告了生机论的末日,并预报了一项新的观念,即所有的生物性步骤,归根究底,都能在类似的简化原则下获得解释——这确实是二十世纪的生物化学最独领风骚的主题。但布赫纳传承给后人的并非都是正面的资产,他将活细胞贬为一个装满酶的袋子,这样的概念弄钝了我们的脑袋,让我们一直忽略了细胞膜在生物学中的重要性。这点我们将在稍后讨论。

在二十世纪的最初几十年,英格兰的哈登爵士和德国的冯奥伊勒(以及其他一些人)利用布赫纳的酵母汁,逐步拼凑出发酵作用的一系列步骤。他们总共解开了大约十二个步骤,每个步骤都有专门的酶负责催化。这些步骤串连在一起,就像工厂的生产线,一个步骤的产物就是下一个步骤的出发点。哈登和冯奥伊勒因为这项成就而在一九二九年双双获颁诺贝尔奖。但最大的惊喜出现在一九二四年,梅尔霍夫(又是一位诺贝尔奖得主)证明,肌肉细胞内也会发生几乎完全一样的变化过程。虽然肌肉细胞的反应产物是让我们抽筋的乳酸,而不是带来欢愉醉意的酒精,但梅尔霍夫证实,这十二个生产线步骤在两者间几乎完全相同。这项事实展演了生命惊人的基础一致性,它意味着,即使是单纯的酵母菌,也和人类血脉相连,正如达尔文所假设的一样。

到了二○年代末,细胞利用发酵作用产生能量这件事逐渐变得明确。发酵作用被用来当做备用供电器(在某些细胞里实际上是唯一的供电器),通常会在主力发电机,也就是呼吸作用失效时被启动。因此,发酵作用和呼吸作用被看成是两套平行的作用,两者都为细胞提供能量,其中一套是在缺氧时运作,另一套则是在有氧的时候。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未曾解答:要怎么将每个步骤的能量保存下来,让细胞在其他部分,其他时间使用?发酵作用也会像呼吸作用一样,生成某种能量货币吗?

一九二九年,海德堡的洛曼发现了ATP,这个问题于是获得了答案。洛曼证明发酵作用和ATP(腺苷三磷酸)的合成是偶联的,而ATP可以在细胞中存放数小时再使用。ATP是腺苷接上三个头尾相连的磷酸根所组成的,这样的排列方式有几分不安定。拆除ATP最末端的磷酸根时会释出高能,生物可以靠这些能量做功——事实上是需要它们来完成大量的生物性做功。三○年代时,俄国的生化学家英盖尔哈特证明ATP对肌肉收缩是必要的——缺乏ATP时,肌肉会呈紧张的僵直状态,就像尸体一样。肌织维需要能量才能收缩并再次放松,它们打断ATP释放出能量,留下腺苷二磷酸(ADP)和磷酸根(P):

ATP→ADP+P+能量

细胞内ATP的来源有限,所以必须不断地从ADP和磷酸根开始,重新制造ATP,补上新鲜货源。而ATP的再生当然需要能量,如果把上面这条方程式颠倒过来,就会发现这一点。而这正是发酵作用的功能:提供ATP再生所需的能量。发酵一分子的的葡萄糖就可以再生两个ATP分子。

英盖尔哈特随即考虑到下一个问题。肌肉收缩需要ATP,但ATP只有在低氧状况下才能透过发酵作用产生。如果肌肉要在有氧的状态下收缩,那势必要有其他的作用来合成所需的ATP;英盖尔哈特表示,这一定就是呼吸作用的功能。换言之,呼吸作用也会被用来产生ATP。英盖尔哈特开始着手尝试证明他的主张。当时的科学家面临的难题在于技术层面:要将肌肉研磨成适合进行研究的状态并不容易,细胞会受损,还会渗漏。英盖尔哈特采用了一个不寻常,但相对比较容易操作的实验对象——他选用了鸟类的红血球细胞。在这种细胞身上,他证明呼吸作用确实会生成ATP,而且数量远远超过发酵作用。不久之后,西班牙人奥乔亚证明,透过呼吸作用,一个葡萄糖分子可产生多达三十八个ATP分子,这个发现也在一九五九年替他赢得一座诺贝尔奖。他的这项发现意味着,一个葡萄糖分子透过呼吸作用生成的ATP数量是发酵作用的十九倍。总生成量更是惊人。每个人平均每秒会生成9×1020个ATP分子,流通率(事物被生产并消耗的速率)约等于每天六十五公斤。

最初没有什么人承认ATP有通用的重要性,但在三○年代时,哥本哈根的李普曼和克尔卡的研究肯定了这件事,到了一九四一年(这时他们人在美国),他们已声称ATP是「通用的能量货币」。这在四○年代时必定是个大胆的宣言,其鲁莽的程度很有可能会危及科学家的职业生涯。但惊人的是,尽管生命是如此地华丽而多元,但这件事基本上是真的。经研究过的所有细胞内都发现了ATP的存在,不论是植物、动物、真菌或是细菌细胞。在四○年代时,我们知道ATP是呼吸作用和发酵作用的共通产物,到了五○年代,光合作用也来凑上一脚——靠着捕捉太阳能,它也会生成ATP。所以,生命的三条干道,呼吸作用、发酵作用和光合作用,都会产生ATP,这又是一个绝佳的例子,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的基础一致性。

捉摸不定的「~」

ATP常被说拥有「高能键」,以波形符号(~)表示,而非简单的连字符号(-)。当它的键结被打断时,便会释放出大量的能量,可用来推动细胞内各式各样的工作。不幸的是,这样的表示法其实是错的,ATP上的化学键并没有哪里特别不同。不寻常的地方在于ATP和ADP之间的平衡。细胞中ATP对ADP的含量比远远超过应有的比值,如果让ADP和ATP照着前述的反应议程式自然进入平衡状态,两者间的比例绝不会是这样的。若将ATP和ADP混合,静置于试管中,数天之后这瓶混合试剂几乎全部都会变成ADP和磷酸。细胞内的状况则完全相反:ADP和磷酸几乎全部都会转变成ATP。这有点像是打水上山,打水时会耗费很多能量,可是一旦水进入了山上的水库,就会拥有很大的势能,当水再次向下奔流时,便可以利用这些能量。一些水力发电计画就是这样运作的。水会在电力需求较低的夜间被抽到山上的水库,并在需求大量涌来时予以释放。在英格兰,热门连续剧结束的时段显然就是一波电力需求的高峰,数百万人会同时进入厨房,开始烧开水,准备泡一杯好茶。为了应付这庞大的需求,威尔斯山上的水库闸门会被打开,在深夜,当这波高峰过去后,水库的水会再次补上,准备好应付下一次大规模的饮茶时光。

在细胞中,ADP会被不断地「打上山」,产生充满势能的ATP水库。等到闸门打开的那一天,届时ATP将被用来发动细胞内的各式任务,正如同奔流下山的水被用来催动电器。把水打上山非常耗能,而要产生高浓度的ATP当然也需要很大的能量。提供这些能量正是呼吸及发酵作用的功能。这些步骤所释放出来的能量,会被用来违抗正常的化学平衡,制造细胞内高含量的ATP。

这些观念可以帮助我们了解ATP怎么被用来推动细胞内的工作,但并未实际解释ATP是如何形成的。而瑞克于四○年代进行的发酵作用研究似乎可以提供解答。瑞克是生物能学界的一位巨人。他是波兰后裔,在维也纳长大,三○年代末期,他和许多那个年代的人一样,为了躲避纳粹而逃到英国。战争爆发后,他结束了他在马恩群岛的医师实习工作,搬到了美国,在纽约定居了几个年头。解开发酵作用中的ATP合成机制,是他成果丰硕的五十年研究生涯里,第一桩重要贡献。他发现,在发酵作用中,糖类被分解成小片段时所释出的能量,会被用来抵抗化学平衡,将磷酸根接上这些小片段。换言之,发酵作用产生了带有磷酸根的高能中间产物,而接下来它们会将身上的磷酸根转移出去,形成ATP。这整个变化在能量的考量上是可以顺利发生的,就像是高处冲下来的水流可以催动水车旋转——流水和水车的转动是偶联的。ATP同样也可以透过偶联的化学反应而生成,发酵作用释放的能量会驱动一个与之偶联的耗能反应,也就是ATP的生成。瑞克(还有整个领域的人)认为,类似的化学偶联模型,应该也可以解释ATP在呼吸作用中的形成方式。结果却完全相反!这个想法不仅没能提供正确的见解,还开启了延续数十年的徒劳追寻。然而另一方面,最后找到的解答为我们提供的重要见解,指引我们洞悉生命以及生物复杂性的本质,比分子生物学任何其他的发现(除了DNA双螺旋结构本身之外)都更为重大。

问题的关键在于高能中间产物的真实身分。呼吸作用中,ATP是由名为ATP酶的巨型复合体酶(或称ATP合成酶)所制造的,这也是瑞克和他纽约的同事发现的。线粒体的内膜上钉着高达三万个ATP酶,在电子显微镜下可以模糊地辨识出来,就像是膜上长出的蘑菇(图6)。在一九六四年,当瑞克第一次看到它们时,他描述它们是「生物学的基本微粒」,这个称号到了今天变得甚至更为贴切,我们继续看下去就会明白。ATP酶和呼吸链中的复合体一样,坐落在线粒体的内膜上,但它们并没有实质相连,而是分别镶嵌在膜上的。这就是问题的根源。这些离散的复合体,要怎么跨越物理性的间距,彼此沟通?说得更精确一点,呼吸链要怎么把电子传递释放出的能量转送给ATP酶,让它生成ATP?

在当时,电子沿呼吸链传递时发生的氧化还原反应,是呼吸作用中唯一已知的反应。大家知道那些复合体会轮流被氧化并被还原,但是请注意:它们似乎没有和任何其他的分子作用。所有反应和ATP酶实际上都是分开的。科学家认为,呼吸作用释出的能量应该会被用来形成某种高能的中间产物,就像发酵作用那样。然后这中间产物会实际移动到ATP酶的位置,毕竟,要有接触才会有化学反应;远距离作用对化学家而言,根本是巫术。这个想像中的高能中间产物必须含有一个化学键,等同于发酵作用中,糖与磷酸根的键结,在被打断时,能够释出足以让ATP高能键形成的能量。ATP酶想必会催化这个反应。

科学的进行常常是这样的:在跨向重大改变之际,会先掌握整体大致的轮廓,剩下要做的只是补上一些细节——例如,确定高能中间产物的身分。大家最后只会记得它是那个波形符号「~」,至少在你想维持话题气氛良好的时候,不会想要提到它。这个中间产物确实很难捉摸,整个世代中最聪明的脑袋和最灵巧的实验人员,找它找了二十年;他们总共提出至少二十个候选者,然后又全部推翻。然而找到这个中间产物似乎是迟早的事。它一定存在,因为细胞的化学本质就是如此,细胞不过就是一袋酶,身为布赫纳的子弟兵,这点他们再清楚也不过了。酶处理化学反应,而化学的一切都和原子间的键结有关。

图6 瑞克口中的「生命的基本微粒」。ATP酶蛋白像柄上的蘑菇,从膜囊泡伸出头来。

但在呼吸作用的化学世界,有个恼人的小细节一直困扰着大家:ATP分子生成的数目会改变。从一个葡萄糖分子可以产生二十八到三十八个ATP。确切的数目会因时而异,而且ATP生成的数目虽然可以高达三十八个,但落在低点的时候比较多。不过重点还是缺乏一致性。ATP是由流经呼吸链的电子流所生成的,而当一对电子流过呼吸链,会产生二到三个ATP:不是整数。如果你曾为了平衡化学方程式而吃过苦头,你就会知道,化学讲求整数。半分子的A和三分之二分子的B作用,这种事是不可能的。那么ATP生产所需的电子数目怎么会如此多变,甚至还不是整数?

还有一个小地方也很烦人。呼吸作用必须有膜,没有膜它就完全不进行。细胞膜不仅仅是一个用来盛装呼吸作用复合体的塑胶袋。如果膜瓦解了,呼吸作用就会「解偶联」,就像是一台没有绞链的单车:不论我们多么拼命地踩踏板,车轮也不会转动。当呼吸作用解偶联时,葡萄糖会透过呼吸链继续急速地氧化,但不会有任何ATP产生。换言之就是输入和输出脱节了,释放的能量以热的形式逸散。这个奇怪的现象,不只会因为膜受到机械性的伤害而发生,也会由一些彼此似乎毫无关联的化学物质引起,这些化学物质称为解偶联剂,而它们并不会对细胞膜造成机械性的伤害。这些化学物质(包括阿斯匹灵还有迷幻药,前者颇耐人寻味,后者则毫不意外)全都会使葡萄糖的氧化与ATP的生成脱节,方法完全相同,但它们的化学性质似乎没有任何共通之处。传统的方法似乎不能解释解偶联的现象。

六○年代初期,整个领域已陷入了沮丧的泥沼。瑞克对这个僵局下了个注解,他的说词让人想到费曼描述量子力学的着名格言。他说:「如果有人没有被彻底搞糊涂,那他根本就还没真正了解这个问题。」呼吸作用产生能量并以ATP的形式输出,但输出的方式完全不符合化学的基本规则,甚至似是在藐视规则。发生什么事?虽然这些奇特的发现,一再地向众人呐喊着寻求一个根本的反思,但当米歇尔一九六一年丢出他惊人的答案时,没有人有心理准备。


2024-07-06 16:3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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